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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平 09-24-2004 13:54

[转贴]讀錢鍾書“孔融論鄭玄”(收藏以备参阅)

讀錢鍾書“孔融論鄭玄”

    ——胡不歸
  《管錐編》第三冊《孔融論鄭玄》一條云:“孔融《與諸卿書》:‘康成多臆說。……若子所執,以為郊天鼓必當騏驎之皮,寫《孝經》本當曾子家策乎。’按袁枚《續新齊諧》卷五《麒麟喊寃》:‘奏曰:臣麒麟也。……必待聖人出,臣才下世。不料有妄人鄭某,孔某者,生造注疏,說郊天必剝麒麟之皮蒙鼓,方可奏樂’云云,即以孔融之旨而出以嘲戲;孫星衍《平津館文稿》卷二《隨園隨筆序》考‘麟皮’即‘牝鹿皮’,姑妄聽之可也。如融此《書》全佚,而祇存其《告高密相立鄭公鄉教》、《繕治鄭公宅教》,則世必以為融于玄悅服無間;脫此《書》僅存,而兩《教》都佚,則世必以為融於玄鄙夷不屑。今三篇俱在,官《教》重玄之時望,私《書》薄玄之經學,立言各有所為。公庭私室,譽毀異宜,蓋亦平常情事。然脫好行小惠,或責孔融兩舌後言,‘當面輸心背面笑’;或謂兩《教》一《書》,作有先後,欽敬經久而衰,知見與年俱進,‘文章藻鑒隨時去’,甚或疑三篇非出一手,容有贗托誤編,‘卻笑旁人被眼謾’。鼓怒浪於安瀾,震鳴條於靜樹,當不乏喜事者耳。”
  按錢氏引文,多不完整,故易誤後學,為免此失,今不憚繁瑣,備引之。其論雖巧,然考之《孔北海集》,似有未符者,暫撰短文,以請教於“錢學”者。
  《後漢書·孔融傳》曰:“融為北海相,……到郡,收合士民,起兵講武,馳檄飛翰,引謀州郡。……收散兵保朱虛縣。稍復鳩集吏民為黃巾所誤者男女四萬餘人,更置城邑,立學校,表顯儒術,薦舉賢良鄭玄﹑彭璆﹑邴原等。郡人甄子然﹑臨孝存知名早卒,融恨不及之,乃命配食縣社。其餘雖一介之善,莫不加禮焉。郡人無後及四方遊士有死亡者,皆為棺具而斂葬之。”
  《三國志·魏書·崔琰傳》注引司馬彪《九州春秋》曰:“融在北海,自以智慧優贍,溢才命世,當時豪俊皆不能及。亦自許大志,且欲舉軍曜甲,與羣賢要功,自於海岱結殖根本,不肯碌碌如平居郡守,事方伯﹑赴期會而已。然其所任用,好奇取異,皆輕剽之才。至於稽古之士,謬為恭敬,禮之雖備,不與論國事也。高密鄭玄,稱之鄭公,執子孫禮。及高談教令,盈溢官曹,辭氣溫雅,可玩而誦。論事考實,難可悉行。但能張磔網羅,其自理甚疏。租賦少稽,一朝殺五部督郵。奸民汙吏,猾亂朝市,亦不能治。”
  袁宏《後漢紀》卷三十:“年三(中華書局版張烈點校本誤作“二”)十八,為北海太守。先是黃巾破青州,融收合夷民,起兵自守。賊張餘等過青州,融逆擊,為其所敗,收餘兵保朱虛。稱詔誘吏民,復置城邑,崇學校庠序,舉賢貢士,表顯耆儒。以彭璆為方正,邴原有道,王修為孝廉,告高密縣為鄭玄特立鄉名曰‘鄭公鄉’,又國人無後及四方遊士有死亡皆為棺木而殯葬之,使甄子然臨配食縣社,其禮賢如此。”
  《通鑒》卷六十二:“北海太守孔融,負其髙氣,志在靖難,而才踈意廣,訖無成功,髙談清教,盈溢官曹,辭氣溫雅,可玩而誦,論事考實,難可悉行。但能張磔網羅,而目理甚踈,造次能得人心,久久亦不願附也。其所任用,好竒取異,多剽輕小才,至於尊事名儒鄭玄,執子孫禮,易其鄉名曰‘鄭公鄉’;及清儁之士左承祖、劉義遜等,皆備在座席而已,不與論政事,曰:‘此民望,不可失也。’”
  其推敬鄭玄即此時也。諸史所言雖異,謂其禮賢則一也。鄭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人,漢末以經學通博,為世所重。《後漢書·鄭玄傳》:“國相孔融深敬於玄,屣履造門。告高密縣為玄特立一鄉,曰:昔齊置‘士鄉’,越有‘君子軍’,皆異賢之意也。鄭君好學,實懷明德。昔太史公、廷尉吳公、謁者仆射鄧公,皆漢之名臣。又南山四皓有園公、夏黃公,潛光隱耀,世嘉其高,皆悉稱公。然則公者仁德之正號,不必三事大夫也。今鄭君鄉宜曰‘鄭公鄉’,昔東海於公僅有一節,猶或戒鄉人侈其門閭,矧乃鄭公之德,而無駟牡之路!可廣開門衢,令容高車,號為‘通德門’。”
  此文《全後漢文》作《告高密相立鄭公鄉教》。後孔融又作《告高密縣立鄭公宅教》曰:“鄭公久游南夏,今艱難稍平,倘有歸來之思,無寓人於我室,毀傷其藩垣林木,必繕治牆宇,以俟還。”此條《全後漢文》作《繕治鄭公宅教》。《教髙密令》曰:“髙密侯國箋言:鄭公増門之崇,令容髙車結駟之路。出麥五斛,以酬執事者之勞。”《全後漢文》附《告高密相立鄭公鄉教》後,此即錢氏所謂“二教”也。又《告高密僚屬教》一條,《全後漢文》未收。其文曰:“昔周人尊師,謂之尚父;今可咸曰‘鄭君’,不得稱名也。”
  錢氏所謂“一書”者,乃《與諸卿書》,曰:“康成多臆說,人見其名學,謂有所出也。證案大較,要在《五經》四部書。如非此,文近為妄矣。若子所執,以為郊天鼓必當騏驎之皮,寫《孝經》本當曾子家策乎!”此文見《御覽》卷六百八。
  按《鄭玄傳》:“門人相與撰玄荅諸弟子問《五經》,依《論語》作《鄭志》八篇。凡玄所注《周易》、《尚書》、《毛詩》、《儀禮》、《禮記》、《論語》、《孝經》、《尚書大傳》、《中候》、《幹象曆》,又著《天文七政論》、《魯禮禘祫義》、《六蓺論》、《毛詩譜》、《駁許慎五經異義》、《答臨孝存周禮難》,凡百余萬言。玄質於辭訓,通人頗譏其繁。至於經傳洽孰,稱為純儒,齊魯閒宗之。”所謂“通人頗譏其繁”者,明其所著不似他人解《五經》之簡約也。
  此處,“臆說”一詞,需加注釋,《論衡·案書》:“然而子長少臆中之說,子雲無世俗之論。”又《感虛》篇云:“太史公書漢世實事之人。”則所書非實事可征信者,皆為臆說也。丘光庭《兼明書》卷二:“《齊風·猗嗟》篇云:‘美目揚兮。’《毛傳》曰:‘好目揚眉也。’孔穎達曰:‘眉毛揚起,故名眉為揚。’明曰:‘《經》無眉文,毛何得以為揚眉,孔又以為眉毛揚起,是其不顧經文,妄為臆說。蓋揚者,目之開大之貌。《禮記》云‘揚其目而視之’是也。”可知“臆說”亦有非“妄為”者。《明史·藝文志》一:“王守仁《五經臆說》四十六卷。”又:“李盤《中庸臆說》一卷。”此处之“臆說”,乃謙辭也。
  孔融之後,亦有言鄭玄“臆說”者。《舊唐書·禮儀志》二引顏師古《明堂制度議》曰:“審夫功成作樂,理定制禮,草創從宜,質文遞變。旌旗冠冕,古今不同,律度權衡,前後不一,隨時之義,斷可知矣。假如周公舊章,猶當擇其可否;宣尼彝則,尚或補其闕漏。況鄭氏臆說,淳于謏聞,匪異守株,何殊膠柱?”此“鄭氏”即鄭玄也。《宋史·曾肇傳》:“太常自秦以來,禮文殘缺,先儒各以臆說,無所稽據。”鄭玄解經,多至百餘萬言,先代禮文殘缺,其斷而難續之處,不無推測之辭,所謂“臆說”,即自出胸臆,無從征信之說也。從某種意義而言,“臆說”乃機智與創造力之體現,凡為學者,若沉思不出胸臆,論述不具個性,必易為他人所代替,古往今來,凡卓然獨立,高出儕類,自為一家者,豈能置胸臆於事物之外哉!
  《鄭玄傳》:“大將軍袁紹總兵冀州,遣使要玄,大會賓客,玄最後至,乃延升上坐。身長八尺,飲酒一斛,秀眉明目,容儀溫偉。紹客多豪俊,並有才說,見玄儒者,未以通人許之,競設異端,百家互起。玄依方辯對,咸出問表,皆得所未聞,莫不嗟服。”此“所未聞”者,必不見於經傳,謂之“臆說”,不亦可乎!“臆說”有妄為者,亦有非妄為者,此不可不別,若康成之“臆說”雖多,然非妄為也。觀下可知。
  “名學”,非先秦之“刑、名學”之“名學”,乃指自成一家之學。《後漢書·伏湛傳》:“伏湛,字惠公,琅邪東武人也。……父理,為當世名儒,以《詩》授成帝,為高密太傅,別自名學。”李賢注:“前書《儒林傳》曰,伏理字君游,受《詩》於匡衡,由是《齊詩》有匡、伏之學。故言‘別自名學’也。”《鄭興傳》:“世言《左氏》者多祖於興,而賈逵自傳其父業,故有鄭、賈之學。”贊曰:“中世儒門,賈、鄭名學。”按此謂人見鄭玄以經學名家,謂其所言,皆有所出也。
  孔融雖曰鄭玄“多臆說”,然非曰其“妄為臆說”,故繼之曰:“證案大較,要在《五經》四部書。”此謂鄭玄所言,雖有自出胸臆者,然與“妄為臆說”者有別,蓋證案其言,大較在《五經》四部書也。“如非此,文近為妄矣”云云,謂鄭玄所言,若非根底於《五經》四部書,則近於“妄為臆說”者矣。
  “騏驎”,錢氏引文作“麒麟”,二詞相通,瑞獸也。然“騏驎”亦指駿馬。《尸子》卷下:“馬有騏驎、徑駿。”《後漢書·崔駰傳》李賢注引《說苑》:“所以尚騏驎者,貴其立至。”此處當指瑞獸。《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曾參,南武城人,字子輿。少孔子四十六歲。孔子以為能通孝道,故授之業。作《孝經》。”《孝經》先儒以為出自曾子。策者,竹簡也。
  按孔融《與諸卿書》,文旨甚明,無隱晦曲折處,意諸卿謂康成語或近妄,故為之辯耳。故曰雖多臆說,然證案大較,要在《五經》四部書也。末二句責諸卿之拘泥,若郊天鼓必用騏驎之皮,寫《孝經》本用曾子家策,則事必難濟矣。此與《告高密相立鄭公鄉教》、《繕治鄭公宅教》一脈相承,教以令衆人,書以傳私友,二者之間,並無抵忤。錢氏所言,非誤讀融書,即有意立奇,正所謂“鼓怒浪於安瀾,震鳴條於靜樹”者也。
  又按:孔融本人亦喜“臆說”。《孔融傳》:“初,曹操攻屠鄴城,袁氏婦子多見侵略,而操子丕私納袁熙妻甄氏。融乃與操書,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不悟,後問出何經典。對曰:‘以今度之,想當然耳。’” 《三國志·魏書·崔琰傳》注引《魏氏春秋》:“袁紹之敗也,融與太祖書曰:‘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太祖以融學博,謂書傳所紀。後見,問之,對曰:‘以今度之,想其當然耳!’”《誠齋詩話》:“歐陽公作省試知舉,得東坡之文,驚喜,欲取為第一人。又疑其是門人曽子固之文,恐招物議,抑為第二。坡來謝歐,歐問坡所作《刑賞忠厚之至論》有‘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 ’,此見何書?坡曰:‘事在《三國志·孔融傳》注。’歐退而閱之,無有。他日再問坡,坡云:‘曹操滅袁紹,以袁熈妻賜其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伐紂,以姮己賜周公。”操驚,問何經見。融曰:“以今日之事觀之,意其如此。”堯皋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歐退而大驚曰:‘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
  蘇軾於古人多譏諷,其推尊者惟孔融、陶淵明數人而已。《孔北海贊敘》曰:“文舉以英偉冠世之資,師表海內,意所予奪,天下從之,此人中龍也。” (《蘇軾文集》卷二十一)所謂“龍”者,貴其矯捷騰空且能變化也。《樂全先生文集敘》:“孔北海志大而論高,功烈不見於世,然英偉豪傑之氣,自為一時所宗。其論盛孝章、郗鴻豫書,慨然有烈丈夫之風。諸葛孔明不以文章自名,而開物成務之姿,綜練名實之意,自見於言語。至《出師表》簡而盡,直而不肆,大哉言乎,與《伊訓》、《說命》相表裏,非秦漢以來以事君為悅者所能至也。常恨二人之文,不見其全。”(《蘇軾文集》卷十)將其與孔明並舉,贊之可謂至矣。《太息一章送秦少章秀才》:“孔北海與曹公論盛孝章云:‘孝章,實丈夫之雄者也。游談之士,依以成聲。今之少年,喜謗前輩,或譏評孝章;孝章要為有天下重名,九牧之人,所共稱歎。’吾讀至此,未嘗不廢書太息也。曰:嗟乎,英偉奇逸之士不容於世俗也久矣。雖然,自今觀之,孔北海、盛孝章猶在世,而向之譏評者與草木同腐久矣。”(《蘇軾文集》卷六十四)
  《後漢書·孔融傳》論曰:“昔諫大夫鄭昌有言:‘山有猛獸者,藜藿為之不采。’是以孔父正色,不容弒虐之謀;平仲立朝,有紓盜齊之望。若夫文舉之高志直情,其足以動義槩而忤雄心。故使移鼎之跡,事隔於人存;代終之規,啟機於身後也。夫嚴氣正性,覆折而己。豈有員園委屈,可以每其生哉!懍懍焉,皜皜焉,其與琨玉秋霜比質可也。”孔融立身之節如此,安能作面喻背詆之事哉!錢氏引文既缺,論亦偏險,子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三復此言,可為太息。
                     2003年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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