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 |
11-25-2015 18:12 |
丽日说死亡
每年农历的新年过后,店铺总是选择在初六营业。从初六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的这些日子,是心理上最为轻松的时期。除了新年伊始的新鲜气息,我们当地店铺有个不成文的约定,晚上一律黑灯。我当然紧跟潮流,绝不当财迷。 俗话说一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年中大多数夜晚都奔波在赚钱的一线,这么长时间不去夜班,有点长工闲下来的无所适从。这时候,我的朋友米嫂总是约我一起散步。 每个夜晚我和米嫂围着我们居住的小镇几乎快走一圈。和步伐一样快的是米嫂的嘴巴,她总是很健谈,永远有不断档的话题。在她面前,我是个倾听的主。 我们的脚步通常在最后一站的公园里慢下来。夜晚的公园冷清闲适,失去葱茏的花木和曲折小道相互搭成迷宫,若是一个人,决没有胆量胡溜达。 三两声鞭炮声偶尔烘托着年的残留气氛,曲径通幽处,米嫂的心事因为一个电话缓缓吐出. 电话是她老公打来的,问她在哪里,然后不说话也不挂电话。 米嫂询问未果把电话掐了,叹口气说:“你看他就这个熊样,经常拿起电话吞吞吐吐的,不吐不拉能让人急死!” 一个电话,米嫂调转话题,到自己身上了。 “有时候觉着活着真没意思,死的心思都有,我跟他过得够够了...” 米嫂的老公是个老实人,老实到全世界男人都去出轨只有一个呆在老巢里的,就是他!他们的婚姻没有外遇没有财政危机,他们保持着柴米夫妻的平淡形象。如今过不下去,怎会过不下去? 米嫂说,她和老公早就分床而睡,已经很多年都没有那事了。以前有的时候,她都没感觉。 当我有了朦胧的性意识,我觉得女人四十已经很老了,老的有性生活就算耍流氓了,可我到了这个耍流氓的年纪,我的身体还是盛放的花朵。米嫂还不到五十,生的细皮嫩肉娇小玲珑,看上去没有老态,她的花朵也没有理由枯萎。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来自农村的小米嫁给了老牌国企的员工,当年这是一桩人人羡慕的联姻,也有高攀的意思。 认识他们的时候我刚刚结婚不久,九十年代末我走了一条和米嫂一样的路,婆婆总以为我要是不嫁她儿子,就会趴在庄稼地里出不来。而我总是警告老公,多亏我这么好的女人拯救了他,要是找个母老虎肯定会撕了他。老公总说我是活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人不会哄男人,有钱有权的男人绝不会爱我,他捡了个漏。 我和米嫂有过短暂的同事关系。在我的职场生涯里,我一直刻意回避当年由机关的预算员被下放到服装厂改造的经历,那不是我的错,就算我有中级资格证书业务过硬因为不是国企正式工,我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改造期间我吊儿郎当,流水线上只会跑直线,就像猪在一条胡同里跑到黑。我称呼一众麻雀叽喳的婆娘为嫂子,和年长好多的米嫂成为好友,与年轻的笨猪相比,米嫂能做很精巧的活,比如给工衣挖口袋上兜。她心直口快,值得信赖,但也因为口快,我的心事从不向她诉说。 这些年我了解的米嫂的家庭生活,似乎她是强势的一方,男人老实巴交赚钱,一分不少上缴国库,女人勤俭持家。世间的盐,腌着婚姻这菜,不咸不淡。 性是婚姻最后的画皮,一公一母坏到连性生活都没有,一个屋檐该有多远? 二十几年小米熬粥,男人始终是夹生的豆子,个性习惯难以融合,思想更无法交流。而思想是个游离于生存之外的怪物,一个怪物总是试图寻找另一个怪物,大多数人寻而未果。一个女人有思想而不能棋逢对手,那么她就完蛋了。 过去养孩子照顾老人的辛苦忽略了女性自身的需求,如今公婆安然入土,米嫂的女儿大学毕业马上要出国读研究生,幼雏翅膀硬了要飞走,回到两夫妻面对面的生活里,齿轮咬合不上的摩擦挥霍了大把年轻的岁月,快要老去了,咯吱咯吱的疼痛让人觉醒。 米嫂说:“这辈子有这样的婚姻,常常觉得是白活了。” 那些脱离生活的狗屁电视剧总是叫人不要将就,而小人物的日子却是将就的。将就意味着自由的缩水。 很多时自由的缩水背后是个人经济能力的不足。我们总是说明星水性杨花离婚率高,是人家不肯将就生活委屈自己,不合适的婚姻有能力扔掉也有能力遇到合适的鞋子,而小人物因为生存只好委曲求全。 “我就想等孩子成家了,到离她近的地方打分工养活自己,不和他过,也不拖累孩子。” “这些年目睹一个个亲人的离开,对钱已经看淡了,人也不用考虑那么多,有口饭吃就好。” 我从来觉得婚姻但凡有留恋的地方就不要轻易放弃,但若无可留恋,且不要让它耗尽我们本来短暂的生命。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他们分道扬镳,肯定不会惊奇,那是米嫂觉醒时刻的到来,虽然很难。 劝别人总是件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事。但还要在不腰疼的时候站着说话。比如我说她也许要到更年期了,劝她多读读书,培养自己的兴趣,不把焦点全部放在男人身上。 不知道那些日子的快走甩掉了几两过年胡吃海塞的肥肉,很快,我又开始上房揭瓦的夜晚赚钱生活。 春天里。上午当班我依旧不够敬业,那一排店铺,我绝不是最早开门的店主。每当迟到,店铺对面鞋摊的老太总是拖着长腔说:“都几点了你才来。”要么说:“还没吃中午饭吧?”说得多了,玩笑话也叫人烦,有时迟到,我就拐个远路到店里,为的就是避开话多的鞋匠老太。避不开我就说:“反正我不是倒数第一。”我的南临店铺永远大门紧闭,老板另有大店,此店用作仓库,只走后门。它是永远的倒数第一。 这一天,我依旧倒数第二开门营业。米嫂老早等在店铺门口。 整整一个上午,米嫂就在我生意的间隙,诉说她的点滴。 两人战争的导火索是由米嫂的烫发引起的。 米嫂脑袋小头发多,一烫发如狮子。 他老公毫无铺垫的直抒胸臆:“你看你炸个毛还能再难看吗?”若是恩爱夫妻,由此耍个贫嘴打个嘴仗也就没事了,关系本来生硬出口都是刺猬,相互扎伤。最后连女儿都看不下去了,站在妈妈一边。 我老公也对我一年一度折腾头发有意见,每当烫成母狮子,他对母狮子就有了免疫,直说头发上的味道让他恶心,要分居。每当这时,我总是劝他去大街上找个公厕睡去,并提醒他千万别走错了门。 我又充当了别人的垃圾桶间或一点心灵导师。我知道当芝麻的痛苦滚成西瓜,女人的肚量就那么大她们只希望说说,说说而已。 说着说着,我们就跑了题。 春天里,公园的边上,白色横幅醒目拉开,黑字写着陵园,是卖墓地的。有老年人围观,他们对自己百年后的风水宝地像挑选生虫眼的青菜那样乐此不疲。中国人,炒房炒蒜炒大葱,炒遍活着的一切,当活着的全部炒熟炒烂,当然还要打死人的主意。 我总是无限鄙夷。 和我一起鄙夷的还有米嫂。 活着不自由,死了还要禁锢在方寸之地,且方寸之地还恶意炒作,多可悲。 米嫂说她的故乡青岛已经有海葬,就是乘船到公海,把骨灰撒到大海里。灵魂在大海里自由的飘,再也没有世俗的约束禁锢,令死亡变得浪漫诗意起来。 据说整个山东省实施海葬的只有几十人。中国人叶落归根的老思想,注定了这业务无法普及。 米嫂已经对她女儿表达过自己的意愿,死了就把骨灰撒到大海里。她的女儿正在准备去澳洲读研究生,普通人家的孩子出国念书不容易,这些年,米嫂没有买车买房,除了人情往来大方,自己过的朴素节俭,留学的费用算是提早给女儿的嫁妆。她女儿知道妈妈的想法后,坦然同意。 春天的阳光在室外明艳的渲染,小小的内衣店里,我们像说笑话一样说着死亡。 中午我们一起回家,穿过公园走近路,路过一座猴山,当年这里养着很多只猴子,孩子们小时候最念想的事就是去看猴猴,如今猴影难觅,也许他们都饿死了。触景生情,我给米嫂讲了个故事,故事是我的老顾客讲给我的,她去年夏天中午骑车经过此地,见猴山边上站在一男人,突然褪下裤子露出下体,对她宣示主权。老顾客说:那么小的东西还好意思露?并表示以后要带剪刀,准备随时剪掉露阴癖患者的小鸡鸡。 我说:“这里不养猴子了,但还是有耍猴的。” 米嫂大笑。她说:“跟你说说,心里舒服多了。” 我把海葬的事情跟四小姐说了。四小姐有些着急地反对:“不行,我不让妈妈去大海里。我要给妈妈买最好的墓地。” 我有些难过,四小姐小时候,有一天意识到妈妈会死,哭成泪人。如今长大了,再不相信电视机要吃饭睡觉圣诞老人送礼物,长大就是坦然接受曾经不堪的事实。 四小姐的年龄还理解不了我的自由不羁。若是她有一天把百年后的我放进墓地,当然和老公一起,哪天我俩在墓地里吵起来,我的灵魂一定会气的冒烟,然后化蝶而出。 和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孩子聊这个话题也许有些残忍和博大。世间最好的爱是陪伴,反正没有人能活着回去,所以生的路上还是要好好活着。
日子流淌而过。 米嫂的女儿顺利出国。偶尔她在夜晚来我店里,等着我打烊后一起走路回家。我们还是穿过夜晚的公园,但米嫂已经不太说自己不和谐的婚姻了,她是个自觉的女人,不愿意当祥林嫂。只有一次,米嫂说她故乡的姐姐已经知道了她的状况,打电话来表示担忧。女儿去青岛考雅思的时候住在大姨家,忍不住对大姨说了父母的事情。她女儿说:“我妈妈一直过的不幸福,要是她愿意和爸爸分开,我一点意见都没有。”
有一天早上,送走老公孩子,离店铺营业的时间还早,我睡了一个回锅觉。梦里,一个高大的女人穿着旗袍袅袅婷婷向我走来,她满面油光也满面红光,她告诉我,她已经找到心仪的对象,男人对她很好,她已经不恨原来那个置他于死地的老公了。我夸她漂亮,梦里真心为她高兴。 一个小觉被一个梦填满,醒来,吓了一跳。这天是农历七月十五鬼节,到我梦里来的人已经去世,她是我原来的小上司荷姐。 荷姐是浙江人,没有半点江南女子的婉约小巧,高大壮实像个男人婆。当年我把服装厂当作生孩子之前的一块工作跳板,荷姐是服装厂的技术副厂长。印象最深,她纹过的两片红嘴唇一张一合,她体贴细心的老公的琐事一件件飞出。 劳动改造的经历过去多年后,我已经变成内衣店老板娘,荷姐也五十出头了,有一天惊闻她得了胰腺癌。还好在早期,经过治疗她的病情已经控制住,据说还私下里接点小活在家里做。记得最后见到她的样子,她在大街上回头对我笑着,与常人无异,只是眼神略有游移。 后来,致命的不是癌症,而是她老公。她的模范丈夫与一官老爷的黄脸婆偷吃,那黄脸婆丑的跟咸菜疙瘩一样,荷姐老公也下得了口,真是饥不择食。据说官老爷早就外面彩旗飘飘,这下正好趁势名正言顺拨了家里的破彩旗,把小N扶正。荷姐老公被官老爷逮了正着后,带着手下提着犯人当着荷姐的面三堂会审,痛打羞辱了她老公。此事满城风雨,荷姐一气之下回了浙江,自此放弃生的希望,生命迅速走向枯萎,据说荷姐致死不肯原谅那个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人。 在荷姐死后的这些年,我不止一次梦见过她,多数时候她在我梦里一语不发。我感到奇怪,当年和她交情一般,觉得她眼光有些势力,高眼看有用人低眼瞧无用货,专业技能过硬管理水平却不佳,糟糕的威信令她四面树敌,她手下的那帮婆娘不是省油的灯常把她气出眼泪。因为对职业的漠视我算是最不生事的员工,她托梦给我,大约记起我是个心眼实在的人,不必多言,肯定能理解她生命最后的委屈和绝望。 每次梦见她,我都会怀念她的好。记起吃过她包的肉粽子,虽然只小小的一个。四小姐还是婴儿时期,穿过她做的一条粉色裙子。我抱着四小姐去厂里玩,起初,四小姐就在她的工作台上爬来爬去,顺便给她撒下童子尿一泡。四小姐会走路了,在她工作台下摇来晃去,很快工作台顶着小脑袋了,她惊叹小孩子有苗不愁长,毫不掩饰对一个胖娃娃的喜欢。 有时候,我会把梦见荷姐的事告诉米嫂,米嫂说她也梦见过荷姐几次,她唏嘘荷姐看起来体壮如牛,说走就走了,走的那么凄凉。 米嫂也是心眼实在尊重她的员工,女人之间常常心意相通。 鬼节这天早上的梦令我感到蹊跷。我打电话给米嫂,米嫂说:“不如咱们给她烧烧纸,送走她吧。” 米嫂在我店铺还没打烊的时候就来了。她买了六刀烧纸两柱香,我从婆婆那里得到的经验就是香火要单数的,而且要自己付钱。米嫂说:“这些年我从来没有给我爹上过坟,正好分开他们一人一半。” 十字路口的每条人行道上都有烧过的纸灰痕迹,人们用这种方式拜祭离去的亲人。我们挑选了那个背后是高大花墙的人行道路作为祭奠场地。 米嫂先为他父亲拜祭。烧纸点燃了,火苗借着夜晚的风呼呼上窜,米嫂说:“大大,你走了这么多年我从没给你烧过纸,你活着的时候不舍的吃不舍的穿,过节了我给你送钱花,你缺什么在那边就买给自己,别心疼钱…” 米嫂是青岛人,他们管父亲称呼大大,就像我的故乡叫爹叫爷一样。 纸灰飞舞,米嫂又说:“大大,我小时候你没有让我吃过屈,大了有很多委屈也不能向你说,你好好保佑俺娘,身体好好的…她在,家就在…” 米嫂是家里的老小,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是父母的宠儿,她说在结婚前自己感觉生活是幸福的,结婚后这种感觉就没了。 我的眼泪流下来。我明白生命的快乐来自衣食无忧后的精神满足包括情感需求。而这些,是她缺少的。而我,也会在自己的婚姻里感到过孤独… 给荷姐的烧纸仪式依旧由她主持,不过少了悲情,甚至有几分喜剧气息,我们都先后告诉荷姐,我们明白你的惦念,理解你的苦,知道你在那边过的不错,我们由衷祝福,但恳请以后别来我们的梦里了。 火苗里幻化出黑色蝴蝶,飞舞到另一个世界,捎信给荷姐。我想起早晨的梦,在另一个鲜花开满四季的美丽地方,荷姐一定放下仇恨找到幸福了。 第二天,我去店铺的时间略微早些,名正言顺地走正道路过鞋摊,鞋匠老太从忙碌中抽离嘴巴和我打招呼:“吆,今天来得早!” 开门第一件事拖地,等着地晾干的时候我就站到老太太身边。所有鞋匠里我和她最熟,除了她娘家和我的故乡很近算是老乡外,我常把家里吃不了的东西送给她,物质的确拉近了人心的距离。 她在忙碌里间或对着那边老头子转成温州话频道,叽里咕噜一顿高声训斥,马上又调回山东话频道絮絮叨叨和我说她的喜事。她女儿终于拿到意大利的签证,过几天就飞往亚平宁半岛会情郎了。女婿是偷渡过去的,路上辗转一年,在意大利打黑工躲了几年,茧里熬出蛾子飞向光明,衣锦还乡娶了鞋匠女儿。牛郎织女几年后,织女终于千里迢迢会牛郎了,不过织女没有挑小孩的担子。 老太太还有一件天大喜事压轴说,她大儿子打来电话,定下了修坟的日子,由于女婿是孤儿,修坟的事也在丈母娘这边一起搞定。老太太说修坟要查黄历,比如去年一整年就不易修,今年终于查到好日子。温州那边老早修下活人墓,修的气派与否,关乎一个家庭的荣耀。 她穿针走线脸上一派喜气洋洋的,仿佛死亡是件敲锣打鼓的喜事,他们欢天喜地奔向那个新房。 我说:“听你这么说,好像一点都不怕老了。”我的故乡对老年人生命的消逝会用到一个很含蓄的词:老了。 老太太毫不理会我的含蓄拖长腔说:“不怕死都是假的,人总得眼一闭腿一蹬进炉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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