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 |
05-16-2015 06:27 |
福祸相依国家粮
四小姐说:“我看你的日记,姥姥打你了,你不喜欢放假。”
写于初一时代的少年日记被四小姐当成好玩的故事来读。那时我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她圈养。
我的散养时代,假期和鼻涕一样多而讨厌,除了寒暑假还有麦假和秋假。但我不喜欢放假渴望上学到海枯石烂。讨厌放假不是害怕农活,当然我从未热爱过农活,更多是逃避和母亲的相处。文学作品里总是将母亲塑造成忍辱负重痛而不言笑而不语对子女夕阳无限温柔的照耀,而我母亲总有暴风雨的严厉。那些苕笜疙瘩和耳光汇成的女子单打,场场印在少年的日记里,我的痛苦总是满满的溢出来,我少年的心还没有那么大容量来承载。挨打带来的后遗症是,我至今偏心和父亲的亲密而对老年母亲投来的慈祥目光闪躲。我几乎不睡懒觉,起床堪比大公鸡,哪怕前夜挑灯多晚,睡懒觉会令我一天的感觉不好。一个女人学不会慵懒的赖床,枉费了“侍儿扶起娇无力”而只会鲤鱼打挺,皆因小时候母亲对于偷懒睡觉的孩子是毫不留情掀被子或举起苕笜疙瘩的。
四小姐问:“姥姥为什么打你?”
我说:“做不好事情,姥姥就打。”
“可是我觉得姥姥也很慈祥的。”
“虎老了不咬人。”
“姥爷打过你吗?”
我记忆里,父亲从未对我动过一指头,我是三个孩子里最受他宠爱的一个。
四小姐的问题总是连环套,继续问下去:“大姨和舅舅有没有挨打?是男子单打还是女子单打或者男女混合双打?”
记忆里最深刻的挨打事件来自我姐姐。中国外交,花钱买好。我父亲那时候干点小电工,收的电费被我姐姐拿出去分给小朋友了,那些分票毛票在八十年代中国一个清贫的农民家庭犹如黄金,姐姐为她的金钱外交付出了代价,我家院子中间一棵梧桐树上,绑了一个女孩子,树条高扬缓落,父亲应该是象征性的来了一场男子单打。那些电费有没有完全追回我忘了,姐姐的挨打永远的留在旁观的妹妹眼里。
小时候我们村经常来一个算命的瞎子,瞎子白胖高大,有人说他的眼睛是玻璃球,也有人说他的眼眶镶嵌着狗眼,我因此对瞎子的眼睛很好奇,明知瞎子看不见我,但我偷偷看他一眼总觉他在看我。瞎子翻着的巨大眼白,我孩童的心是琢磨不出狗眼和玻璃球的区别的。瞎子给我弟弟掐指一算,说这孩子在爹娘手里不听话,未来有可能遭灾,过了遭灾的那一关,弟弟将来就会吃国家粮,说不定还能当上干部。
我小时候生的肥头大耳,村里人常夸:你看这闺女跳白(老家话,形容皮肤白)大胖胖,哪像个庄户孩子,长大肯定吃国家粮。因此当别的小朋友抹着鼻涕拍着胸脯发誓将来当科学家时,我的理想充满了现实主义色彩:吃国家粮!我弟不但肥头大耳下巴上还生了跟主席一样的痦子,舌头一伸就能舔到,所以会在吃国家粮的基础上顺便当个官。
母亲生了一桌腿闺女终于索男,祖上辉煌的刘门一支派系仅存弟弟这个男根,自然宝贝的不行,因此父母对瞎子的算命心里绷根弦。
我故乡有个土语:反登。我弟弟就是个勇于冒险调皮捣蛋的孩子,不是“嘿哈嘿哈”学霍元甲打拳就是“突突突”解放军打枪,整天反登。夏天中午,我多睡一会儿就享受了母亲的苕笜疙瘩,但母亲却恨不能弟弟在家一觉睡到吃晚饭。弟弟常在晌午跑出去,小时候故乡的河水清澈而深刻,水渠里大水急流,弟弟一猛子从河北扎进去,在河南露出鸭子一样的脑袋。他因此被封为本村八大水鬼之一。那时候,故乡的夏天总有一些淹死小孩的事情发生,人们说起来,像淹死一头猪仔般见怪不怪。瞎子的紧箍咒箍在父母头上,偷着溜出去凫水的弟弟晒成黑水鬼回来,水鬼立马被父母捉来混合双打!
瞎子预言的灾没有应验,所以,我弟弟没吃上国家粮。当然,我小时候的理想也没实现,至今自力更生。
男子单打女子单打混合双打的故事讲给四小姐听的那一天,据说是“国际不打小孩日”,现代社会日新月异,巧立名目让日子花样翻新。这个特别的日子我反省一个不太合格母亲的所作所为,我不是一直披着温柔的皮囊,火不轻易发若来就是一场大的,恨不能一翅膀扎到屋顶,连茅草都点着了。乖巧的四小姐好像是被我拧过一次腮帮子的,摔过两次心爱的玩具的,打过几次手心的,不知道有没有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留下创伤。
生于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我们,是自生自灭跌跌撞撞长大的一代,哪个不曾接受过父母老师的体罚。没有被保护宠爱的童年经历,让我内心始终留着敏感脆弱的角落,在与人交际中,常常逃离,其实是逃离那个自卑的自己。看人家秀公主的幸福,她们自称童真世界被保护得很好,我倒是没什么羡慕。我们,每一层不太愉悦的经历,都好似褪了一层皮,知了猴蜕壳就飞上枝头鸣唱,蛾子出茧飞向璀璨星空,我们的心蜕皮宛若新生,日子照样过的浅唱低吟。谁的一辈子平稳如大神?试试,随便把我们扔在荒岛上都有活下去的本事。
人生总要受苦,早来晚来而已,皮囊之苦是最轻的苦。
这一天父亲恰好给我打了电话,父亲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告诉我一件事,本月中旬的一个夜晚,我弟弟贴着马路伢子走着,一辆汽车突然打拐,把他撞了。所幸皮外伤,现在已经出院,准备上班了。
这个消息让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每次我打电话母亲都像孩子般高兴,她的喜悦顺着电话线线流淌,像记忆里故乡的九曲河,河水唱着歌欢快明媚。若是四小姐在电话里巧言蜜语:姥姥我爱你,她这辈子大约从来没人给她表达爱意,更是难掩激动心情,这段时间,无论我打电话还是四小姐说爱,母亲的语气沉沉河水不再唱和,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老年的娘不是当年的母老虎了,脾气好成老猫。天真乐观,眼里只有儿女。我有时候冒出一个念头,老娘怎么了?终归儿女的世界里不全是父母,淹没了瞬间而来的火星。
她怀着巨大的秘密,想说又怕我担心,这些沉重压住了欢愉的河水。但我分明感知到了。
相信亲人和爱人之间的心灵感应。真心相爱的人隔着山山水水,某些时候的所思所想会在同一频道上。而亲人血脉相连,也可以细枝末节洞察秋毫。 尘埃落定,母亲的声音也进了解放区,她还原了事情的真相。弟弟被车子甩出去,被村民送往当地医院,父母得知消息,父亲骑着电动三轮载着母亲去医院,途中,电动车突然没电,寸步难行,于是把车子随便扔给一个路边店,两人在夜里跑步前行。父亲身形还算矫健但母亲体胖,我想象得出夜的街头一对老头老太怀着生死未卜的心情为儿狂奔的影像。
到了医院看见弟弟不是躺着而是坐在哪里,满头满脸是血,还活着,终于感谢老天。镇上医院毕竟都是蒙古大夫,又蒙又估,弟弟还吐了口血水,于是连夜转战县医院。在县医院住了十多天花去近万元终于康复出院。
母亲说她后来拿着弟弟的褂子,去出事的马路烧香磕头,感谢老天爷没有没收他们的儿子。母亲把沾着神灵香火的褂子托弟媳带到医院给弟弟披在身上,但我弟媳不信封建迷信,拒绝把母亲眼里的护身符带走。直到弟弟出院,母亲才实现她的愿望,亲自黄袍马褂上儿身。
最近的通话,母亲让我劝劝弟弟。肇事车辆跑了,弟弟的医疗费不符合单位报销条件,是自掏腰包。他心里有些纠结,说要是膀子多弟兄多不就把那可恶的司机给逮着了,那人酒驾无疑。母亲觉得他们的儿子首先活着,还没有留下多少创伤的活着,她觉得自己烧了高香行了大运,她的余生都在感谢老天爷,还要行善积德。至于逃之夭夭的司机,跑了就跑了吧,还去追究什么。
弟弟小时候在爹娘手里不听话姐姐我能镇住他,我于是跟弟弟讲了一番话,无论是讲到那根枝蔓,发现都和母亲结出如出一辙的果实,就是感恩与宽恕。我少年日记里把她写成不近情理的母老虎,其实她始终是个直性子大气的女人。她笑起来,就笑出眼泪。我是她生的第四条桌腿,我和她多么的像。
弟弟的车祸事件,也许是当年瞎子的预言实现了。等等,瞎子当年还说,他过了这一关,就能吃上国家粮,吃上国家粮,顺便当个官。
全国企业哀鸿遍地,我弟弟所在的单位是国务院直属,工资待遇毫发未损,每月上够二十个班有分一袋子面的福利,这袋子面就是典型的国家粮啊,原来弟弟早就吃上了国家粮!
至于当官,在家那也是三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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