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 《黄金时代》与萧红  【ZT】 --]

Bay Area Chinese--灣區華人 -> 书话影评 -> 《黄金时代》与萧红  【ZT】 [打印本页] 登录 -> 注册 -> 回复主题 -> 发表主题

露佳 10-08-2014 20:28

《黄金时代》与萧红  【ZT】

http://fashion.sina.com.cn/zl/love/blog/2014-10-08/14592263/1369856563/51a65a330102v213.shtml

2014年10月08日14:59    时尚专栏  作者:周冲    


  1

  许鞍华导演的《黄金时代》昨天看了。拍得挺客观,没有过多煽情或评判,如她自己所说的:力图接近真相,呈现萧红的一生。

  但还是很失望,因为装。整个观影过程中,你几乎能感觉到许鞍华那张老脸,在镜头外的某处,真理在握似地叨叨:这是一种艺术上的尝试,要摒弃商业电影的浮华,反映更真实的人性,做到......

  可,目标与作品是两回事,正如眼高和手高是两回事一样。

  这是一部文青才有福消受的电影。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它是挑观众的,如果你不是萧红迷,没有萧红七七八八的八卦打底的话,极容易在紊乱的电影语言中,找不着方向,生出莫名其妙的被耍感。

  当然,宅男们若是去影院泡妞,那真真是极好的,在几丈开的屏幕下,专心致志表忠心:唉,贱人就是矫情,你却连放屁,都有一股久违的清新。

  和我同去的人,也是个非文青,对萧红不了解,3小时就在一头雾水中度过。不断问我,为什么这里突然这样,这是谁,这是怎么回事......他被许大妈搞得很挫败,几乎要抓狂。于是我成了片方的义工,为电影未尽的事业,作善后工作——用足以迷死奥巴马、放倒奥特曼、融化奥利奥的嗓音,在疙疙瘩瘩的剧情里,为他指路铺桥,猜测那些转折和变奏,到底在打什么小九九。

  《黄金时代》在表达上创了新,它将顺叙、倒叙与插叙杂糅于一体,对白、旁白与独白混集于一身。主线是萧红的一生,但时空不时置换,一会插叙个情节,一会又从几十年后开始倒叙,借一个人的嘴巴,来补叙当前。

  这就是对纪录片矫揉造作的模仿了。

  和纪录片一样,伪纪录片《黄金时代》也用了大量亲友访谈、史料式镜头、信件复述、人物自述等纪录片摄影手法,构建事件,试图以假乱真。但亲历者和回忆者都是演员,创作方式又是剧情片的,搬演、再现、仿拟甚至虚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往往一段情节正在行进,忽然卡住,然后不知打哪冒出一人,闯入镜头,木着脸,开始评述那年那月那女人,硬生生把你拉出戏。妈蛋,这就是典型的不好好说事,与能力无关,与诚意有染。

  再者,它徒有纪录片的结构,又没有纪录片的自然、客观、公允,以及对大局的控制——时代、人物、文学,都成了模式化的背景,归根结底,讲的还是萧红的性。

  这正是萧红的悲哀,她一生主动选择噩运,将自己放逐于凶多吉少的未知,无非想作自己人生的主,不至于被设置,不至于成为男权社会的消费品。不想到了今天,她的身体、交际和私生活,仍然比她的才华,更能吸引大众,更能代表她的价值。哪怕是对女性极具悲悯情怀的许鞍华,也未能逃脱。

  《黄金时代》原是2014年我最期待的电影,因为萧红,因为汤唯,也因为许鞍华。没想到竟是这样。那天影院的人极少,开演半小时,有人开始退场。一个多小时后,影院则干脆走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我们俩,顽强地钉在红皮椅上,对抗着许大妈的罗嗦无逻辑,也对抗着期待我们早点离场好收工的影院工作人员。

  我很理解观众的离席。电影不好看,加上显而易见的装叉,和不合时宜的呓语式独白,使之成了一场漫长的自嗨秀。到最后,我忍不住刻薄地想:许鞍华和李樯太自恋了,《黄金时代》在某种意义上,只满足了她们艺术独创的野心,但,为观众讲故事的初心,不知被他们忘到哪旮旯去了。

  也许,有人要说,这并不是低级的故事片,人家玩的是传记。但,传记非得这么颠三倒四吗?人家理查德·林克莱特也拍纪录片,同样是请了一拔演员,用12年时光,拍摄一个时代,结结实实地感动了无数人。和《黄金时代》的花里胡哨相比,《少年时代》浑然天成,一如时光之璞玉。


  2

  早些年的时候,看萧红的《生死场》,吓到了。脓血泪泛滥,疯子瘸子横行,屎屁尿枪炮弹纷飞,将“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激烈地推到我面前,以至于一连几天,我都无法出戏。

  之所以无法出戏,有一个重要原因:那些沉重而龌龊的现实,全是我亲历过的乡村。月英有月英的镜像,金枝有金枝的对应,成业有成业的孪生兄弟,王婆有王婆的参照实体,甚至村口的歪脖子树,也有一颗,长在我出生的土坯房前。

  虽然《生死场》后半段狗尾续貂,企图依附于某种社会思潮,但还是很喜欢她,把她写的书,她的传记,都找来翻阅。

  萧红当然是有才华的,23岁,已经深谙世界之凶残,写乡村,写得生猛强悍,处处是令人倒抽一口气的蛮荒。写生活,写得冷硬、精准、苛刻,有钢针式的穿透力,轻轻一捅,就能挑破疮痂和脓包。即使写《小城三月》的爱情,也是自毁式的固执,如棉絮里的火籽,暗中烧着,要人命地压抑和炽烈,等到发现时,已经成了灰,只剩下一口叹息,堵在人的嗓子眼里,用尽半生去幽幽吐尽。

  再然后,知道了她的生平,母亲早逝、父亲凶暴、逃婚、私奔、怀孕、被弃、满城流言与白眼、饥寒交迫、贫病交加、新生儿送人、背井离乡、爱人出轨、被家暴、怀着前任的孩子再婚、战争、婴儿死亡、逃难、病入膏肓、早逝......人世间有千难万苦,每一种,都铺在她的生命前方,等她去一一领略滋味。

  31岁,她早夭,濒临死亡的时候,最爱的人不在身旁。

  “平生受尽白眼和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这是她在异乡,孤苦地离开人世之外,留下的最后的遗言。其中悲凉,令人瑟缩。其中不甘,令人悱恻。

  萧红是如此可怜,可怜到文艺青年很容易将她视为自己受难的姐妹,因她的爱而爱,因她的恨而恨,并哀叹生不逢时,不能帮她遮风挡雨,不能在她饥饿的岁月里,为她送去一个列巴圈。

  可是,在萧红生平资料中,我们还是能在她的悲凉里,轻易发现她的不可爱。许广平怨她,说她总是不请自来,一来就坐半天,打扰鲁迅休息,甚至鲁迅的病重,她觉得与萧红都有些关联。

  孩子出生后,看护妇抱给她说,她摇着手,说:“不要!不......不要......我不要呀!”

  而萧军,在萧红死后的许多年里,回忆她:“作为一个六年文学上的伙伴和战友,我怀念她;作为一个有才能、有成绩、有影响的作家,不幸短命而死,我惋惜她;如果以妻子意义来衡量,她离开我,我并没有什么遗憾之情。”

  仔细想来,萧红的悲剧,原因颇多。外界当然有不可推卸的缘由,乱世,战争,冷漠世情,愚昧传统,稀薄的生存可能,专制的父权与男权,等等。但不可否认的是,更多的,还是她自身的原因:她软弱的内心、病态的性情,与不自立自尊的人格,导致她的自我祸害和自我堕落。


  3

  为什么你遇人都不淑?

  为什么你一直没有职业?

  为什么你追求自由与独立的路上,却一直要一个男人,陆振舜、汪恩甲、萧军、端木蕻良、鲁迅、锡金、骆宾基,陪在你身边,作你人生的依靠?

  为什么你每次都嫁人时,肚子里都怀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为什么你悲悯苍生,却一再弃儿,甚至疑似对进婴儿进行杀戮,从未表达过悔恨?

  所有这些,都让我觉得萧红就是一个悖论的集合体。她追求独立,却一直无法自立;她向往自由,却一直自我设限;她极其多情,又极其自私;她反抗父权,反抗专制,却成为男权的另一种牺牲品;她说“成千上万的小孩饿死了,怎么看不见”,却任由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在蚊虫的叮咬中,全身冰冷,哭了整整五天。

  萧红最大的问题,是缺乏自我规定的意志。缺乏自我规定的意志,最悲哀的一点,就是你把被迫做的事情,当成想做的事情;你把原本厌恶的生活,当成了想要的生活。这使得她虽然一辈子都在呼吁自我解放,却在同一个地方跌倒。重复着被弃和寻找,寻找和重新被弃。

  女性的解放,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其前提就是自我独立。

  天涯与豆瓣上,总有一些女文青发长帖,说辞职去旅行,花了几百块,从海边逛到城堡,从雪山飞到沙漠,一路艳遇,一路留下故事。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像这种旅行,如果不张开钱包,必然要张开大腿;如果不刷卡,必然要刷逼。

  萧红也是。她与萧军见面的第一天,就和他上了床。那时萧军有家室,而她正怀孕七月。女人一旦经济与人格不独立,就容易慌不择食,任何一个男人靠近她,她都会像一只八爪章鱼,将他牢牢抓住。甚至,为了身无挂碍地依赖,她把亲生女儿遗弃。

  这样的解放,只是一个雄纠纠的口号,归根结底,还是奴隶,还是男权的玩物,还是没有自尊自爱自立,还是靠着性别去赚生存,和女性解放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因为不独立,再后来与端木一起生活,萧红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呵护,和尊重。

  记得靳以有一回去看她,她正在写鲁迅回忆录。端木在睡觉,听见说话,一面揉着眼睛,咕嘟爬起来,一面略带一点轻蔑的语气说:“你又写这样的文章,我看看,我看看.....”他果真看了一点,便又鄙夷地笑起来:“这也值得写,这有什么好写?......”

  三从四德固然让人讨厌,被设置的婚姻也令人反感,平庸乏味的生活都想逃离。但是,在你被自由、独立与解放之类的大词鼓吹得头晕脑胀的时候,请冷静想一个问题:倘若你离开了,你真的能养活自己吗?

  如果没有自食其力的本领,和自我健全的责任担当。那么,你很可能就是另一个娜拉。出走之后,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萧红没有回来,于是,她便堕落。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从一种攀附到另一种攀附,从一种被弃到另一种被弃。

  又或者说,她其实回来了,从男权的世界出发,又回到男权的世界,靠做或长或短的性奴,维持自己短暂的生命。


  4

  近年愈发感到,父母对待孩子的方式,其实就是复制世界对待他们的方式。被宠溺着长大的人,必以爱的方式,对待孩子;被冷漠对待的人,必以粗暴的方式,和孩子进行相处。

  这样就不难理解萧红对孩子的无情了。

  她半生都在被遗弃、被背叛、被欺侮中度过,于是,她不自觉间,将自己所受的倾轧,所受的冷漠,所受的苛刻,施予那个更弱小的人:她的新生儿——别人对她始乱终弃,她对孩子同样始乱终弃。

  孩子出生五天,整天整夜地哭,护士说:“小孩子生下来六天了,连妈妈的面都没得见,整天整夜地哭,喂他牛奶他不吃,他妈妈的奶胀得都挤来扔了。唉,不知道为什么......”

  孩子被抱走之前,对方怕她不舍得,说:“谁的孩子,谁也舍不得......”

  不想萧红说:“我舍得,小孩子没有用处。你把她抱去吧。”

  而萧军,在听说孩子被抱走了,安定地说:“这回我们没有挂碍了,丢掉一个小孩是有多数小孩要获救的目的达到了。”并感叹萧红“是个时代的女人,真想得开,一定是我将来忠实的伙伴!”

  两个无情的人,还以自己的无情为傲;

  两个不负责任的人,还以自己的不负责任为荣;

  除了打个冷颤,你还能说什么。第二个孩子,是1938年底在白朗家生下的,脸色红润,很健康。但是几天后再去看,孩子不见了,萧红说孩子死了。梅志曾对这个孩子的事情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令人浮想连翩。

  如果说第一次弃儿,是为着饥寒交迫,而进行不得已的选择。那么第二次,就无法被原谅了。

  而在整本《萧红散文集》中,她谈自己,谈萧军,谈鲁迅,谈世间万态......仅有一次,她谈到了自己的孩子,即《弃儿》,但也没有丝毫悔意。


  5

  萧红是悲剧的革命女性的范例,爱自由、有理想、有才华、向往爱情、处世笨拙又天真。这些质素,使萧红永葆明亮与澄澈,如同她的光,她的水。她禀持着这些,在时局、感情和社会偏见的困境中,跌跌撞撞,固执地寻求温饱,寻求爱,寻求一个安稳的书房,但直到晚年,她都没有得到妥帖的收容。

  1936年11月,日本,有一天夜里,月光从窗子流进来,萧红给萧军写信:“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

  那时,萧军正出轨,鲁迅先生辞世,萧红孤身在异国,语言不通,内心常孤苦无依。就私人生活而言,那实在不是她最好的年代。事实上,除了童年,她一生也没有一段极其圆满的时光,可以安慰她的残缺,温暖她的荒凉。

  那,她所说的黄金时代是什么?

  无非是忽然发现,自己正被世界理解,正处于自由的中央,如同彼时,被月光所照耀。她的乖张与任性,天真与软弱,叛逆与矛盾,孤苦与牺牲,从不乏自由之心来体恤。也正是在那个多元的文艺时代里,她脱颖而出,从呼兰河边不为人知的张乃莹,成为悄吟,成为响誉中外的萧红。

  许鞍华也说,“黄金时代”是一个比较复杂的概念,那就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1942年1月,萧红离开人世,同年5月,延安召开文艺座谈会。如果就这一点而言,萧红在1936年说出的“这真是黄金时代”,无异于一种预言和洞见。

  写到此处,忽然想到在哈尔滨,她和萧军初相识,因才华一见如故,可是,才华填不饱肚子。被饥饿与虚弱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萧红,进到房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这桌子能吃吗?这被褥能吃吗?”

  萧红饥饿了一生,身体如此,情感亦然。19岁那年,她和表哥私奔,离开家乡,从此,她一生中的大多数时期,都投身于风暴,在生与死的边缘,带着内外的病,向专制、奴役、愚昧和黑暗的风车宣战。如果我们还要求她在作品之外,也成为一个道德榜样,也是苛刻了。




悠然之至 10-09-2014 01:46
谢谢露佳转帖,看了这篇文章,决定不看此片了。

zhaofeng 10-09-2014 04:12
     看了一些介绍的感觉就是那个时代的人咋都有点儿不正常呢

露佳 10-14-2014 14:31
《黄金时代》是萧军朋友圈对萧红的一次残忍补刀----张莉 (2014-10-14 09:50:33)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93e2f270102v20u.html?tj=1

留下无数疑问的传记电影

这是由朋友叙述建构而来的女人萧红,看完《黄金时代》后,我想。它既不像宣传海报上拍得那么美轮美奂,也不像另一些人批评得那么不堪。平心而论,在当下的中国影坛,它确也算得上一部有追求、有情怀和有水准的艺术电影。由朋友们讲述的那个萧红,倔强、执拗、软弱、神经质、受到疾病困扰、对养育孩子没有责任感,一生经历传奇,结局令人扼腕。这是一个有生活气息的、年轻的、不谙世事的萧红,一个让很多人猜不透的女人。

电影为观众留下了许多疑惑。比如,作为现代文学教父的鲁迅为何会对年轻的二萧如此看重?萧红为什么要执意离开萧军,一意孤行?萧红为什么会被当时的很多朋友尊敬、帮助和爱护?萧红死后为什么会令那么多人念念不忘,被大书特书?—难道仅仅因为她传奇而悲惨的一生?看完一部传记电影,如果普通观众不了解传主身上的非凡特质、对传主的选择完全不能认同和理解,未必全是观众的欣赏能力,也可能因为电影的表现能力。一部传记电影有义务在忠实史料的基础上呈现作家的一生,但也有责任使读者去进一步认识和理解这位作家对于文学及人类的贡献。对于后一要求,《黄金时代》显然力有不逮。

当屏幕上出现鲁迅的面容时,观众中有人惊呼,萧红认识鲁迅!鲁迅温和、家常,言谈也不乏锐利,只是,与其他人相比,他的肢体动作有些僵硬,话语方式过于书面。在当年,二萧被鲁迅看重的原因是什么?难道仅仅因为他们热情洋溢的来信吗?这是看《黄金时代》时第一个困惑。可惜电影没有给予有力的说法。

鲁迅与二萧之间自然有情谊,最初相助,一为文学,二为家国。鲁迅看重二萧的文学才华,为二萧的第一部著作写序并帮助出版,二人也因鲁迅先生的推荐而为文坛瞩目。鲁迅对二萧,有知遇之恩。另一个原因也在于,二萧是来自东北的青年。他们作品中有东北人民的生活情状,鲁迅希望通过这些作品而使当时的读者关注东北沦陷。鲁迅对萧红尤其欣赏,他对她《生死场》的评价是“力透纸背”,有“越轨的笔致”;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也预言,在未来,萧红将取代丁玲,正如丁玲取代冰心一样。以上种种信息,电影并没有给予充分交待,因而,我们只看到坐在鲁迅家无所事事的萧红,而没有认识到这两位作家有着相近的文学追求。

囿于萧军朋友圈的讲述

如果把电影中的讲述者们放在一起会发现,大概除了许广平、白朗之外,他们中大部分人都跟萧军关系更好,更认同萧军的立场。在当年,那些认为萧红写作有问题、认为萧红写作不如萧军的其实也是这些朋友。那么,在萧红死后的讲述中,这些人的叙述有没有为“活者”(萧军)讳;有没有基于他们立场、人际关系及审美趣味而导致的对萧红个人生活选择上理解的偏差?主创是否应该有辨析?

电影中,二人分手的重场戏里,萧军是担当的,端木是畏缩的,萧红是执拗的,朋友们是遗憾的。仔细想来,这些印象全部都是出于萧军及朋友立场。并不全面,也不一定是事实。大概是由于当红小生的扮演,原本有武夫气质的一米六的萧军被塑造得高大、英朗,平白获得了很多同情分,出轨都出得理直气壮。顺着这位男一号的眼睛看去,萧红的发脾气、不高兴以及最后分手的情节实在像“作女”。对萧红有此等理解的观众并非少数,这并非观众的问题。

电影并没有明确给出,年轻的萧红有她无数的苦楚。生完孩子后就被妇科病缠身,血流不止,一生都身体衰弱,这是二人夫妻关系不睦的导火索。除了电影表现的,萧红早年就曾因家暴出走,萧军朋友都冷淡视之,使她无路可走,只得再次回到萧军身边,这在萧红的文字里是有记载的。许多资料显示,在萧军及朋友圈里,萧红只会写几笔散文,并不会写小说,很消极,文学成绩也并不如萧军。对萧红文学创作的轻视也一直持续到萧军晚年。作为作家,萧军至死不能理解八十年代后为何有那么多人喜欢萧红的作品。萧红并不按当时流行的写作套路写作,也不为时代要求和宣传而作。这是二萧文学理念的巨大分歧,这是志不同道不合。

—如果一个女人的丈夫家暴、出轨成习惯,同时也并不认同她的创作理念和精神追求,对她所做的一切不屑一顾,她有何理由和他在一起?在萧军形象处理上,电影给出的信息是暧昧的,有意遮掩其不堪一面,何以如此?

有关萧红的回忆中,聂绀驽的谈话可信性很高,萧红提到她对于鲁迅精神世界的理解,谈到鲁迅小说,这些认识都让聂感到震惊和佩服。在那个场景里,在文学层面上萧红是强大的和自信的。可惜,电影里却只引用了聂绀驽像导师一样鼓励萧红要向上飞。银幕上,聂绀驽在二萧分手后有个说明,二萧从此再没见过面,并补充说萧军后来跟王德芬结婚,一生相守,生育了八个孩子,影院里惊呼一片。补充动机何在?是暗示观众,萧红没有抓住这个“好男人”么?主创们确信这不是朋友在对死去萧红的“神补刀”?王追随萧军一生固然是事实,但萧军后来也多次出轨并使一位女大学生生下孩子。在事实面前,电影里却出现这个说明—这样的交待何其讽刺,这样的立场何其令人遗憾。

在萧军的朋友圈看来,端木胆小而不值得爱,那么顺着这样的逻辑,萧红何以选择端木,而骆宾基为何会给予萧红那样深切的照顾,电影也都一笔带过。对于萧红传记而言,这是粗暴而不负责任的。因为萧红生命中不仅仅只有萧军,她的选择在当时也有她的道理。电影对端木的文学成就只字未提,除却为人处世,端木的文学成就也未必逊于萧军。只介绍端木为人而忽略其文学成就的做法,是不客观的,对萧红与端木的婚姻也是不尊重的。事实上,萧红是因《生死场》、《商市街》成名后成为当年一代文学青年的偶像,而端木与她的文学气质相近也对她颇为仰慕,这是两人走到一起的前提,而骆宾基则是萧红的读者和仰慕者。电影中这些信息并未得到足够呈现。而这对塑造作家萧红的形象极为关键。

另一面,关于丁玲的呈现则有过度之嫌,丁玲《风雨中忆萧红》固然回忆萧红,但也不过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罢了,彼时的丁玲在延安也正风雨飘摇。单纯坚强乐观的革命女性只是电影的一厢情愿,而且《黄金时代》似乎对丁玲过于偏爱了,她甚至被拿来作为一面镜子,比照萧红的苍白、软弱和不坚定。去与不去西北,并不意味着萧红必然离世。这种推论,过于肤浅和简化。

梳理由萧军主导的话语系统,整体理解一个作家萧红,不难发现一个简单事实:在1931-1941年间,萧红共写了一百多万字的作品,一年十万字,这对于这位疾病缠身、怀孕生子、贫寒交困、备受情感纠葛的青年女性何其不易。而且,在她最后三四年和端木生活的时光里,她写下了《呼兰河传》、《小城三月》、《马伯乐》(未完成),这是她一生中创作最为旺盛的时期。离开西北并不意味着她不关心国事,在武汉以及抗战爆发后,萧红也有关于民族兴亡的作品—她没有在革命第一线,并不证明她没有家国情怀。她当然支持抗战,但同时也认为作家写作终究是对着人类的愚昧和苦闷,她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一个没有文学生活的萧红

跳出“朋友们所说”的视角会发现,作为作家,萧红有她的超越时代的一面,她之于现代文学的意义在于“独具我见,不合众嚣”,她写作的独特性恰也是当时她的伴侣、她的朋友们所不能理解的。

忽略了讲述者们的理解力和倾向性,对于文学意义的萧红没有足够的理解力,这是《黄金时代》最致命的局限。尽管看起来电影在追求真实和史料搜集上下足了功夫,众人的穿插讲述也自有效果,但由萧军朋友们拼凑出来的萧红却苍白而令人迷惑。

作为作家,萧红大部分时光难道不是在写作吗?在疾病中、在饥饿中、在奔波中、在痛苦中,电影中关于这些的场景很少。而且,这个女人写的到底是什么?她只写了花园吗,只写了自然吗,她写的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冯二麻子,都是当时受苦的人。这是一位对大时代和卑微个体一视同仁的作家,这样的选择和追求,是需要受到尊敬和重视的。萧红的写作在当时影响如何,年轻人如何读她,同行如何评价她,她如何无视批评执著写作,全是空白。当别人不能理解她的很多所作所为时她也是被动的、失语的,电影中只呈现了众说纷纭的萧红罢了。但那个风暴中心的人,从不为自己解释。于是,我们只看到了疲于奔命不断抽烟不负责任的萧红,只看到一个跟大时代选择背道而驰天真地要“找死”的萧红,却看不到她有她的想法,她的特立独行并非全无意义。在电影里看不到这些文学青年们在一起讨论文学。我们甚至没有看到她的书出版的场景,而这也是她维持生计的方式之一。可是,对于一个作家传记片,这些镜头难道不是必须的吗?

还需要提及的是,电影在叙述抗战时二萧的选择时,想象力和理解力也是偏狭的。如果我们不把萧军的选择视为唯一正确的选择,不把萧红在病床上去世作为她选择不去西北的坏结果,那么我们会看到,彼时与萧军不同、与萧红有共同选择坚守在国统区的作家既有巴金、老舍、茅盾,也有沈从文、钱钟书等人。萧红当时的悲惨境遇,一方面是因为医疗事故及战乱,也由于她身体的衰弱。

如果我们的史料不囿于萧军朋友圈,那么我们还会读到萧红当年的其他朋友对她的评价和纪念,茅盾先生在萧红去世后为《呼兰河传》写下的序言,诗人戴望舒在萧红墓前写下的诗篇:“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在萧红死后,有无数传记和悼念文字出版,每年都有万千孩子诵读她的作品……一个文学层面让无数同辈后辈深切尊重的作家,一个生逢乱世命运坎坷的青年,当这两个形象合二为一时,才是完整的萧红,也才是今天为何那么多人纪念和心痛的原因。

《黄金时代》完整还原了萧红作为普通人的一生轨迹,却忽视了她在有生之年所进行的精神跋涉和她的文学成长轨迹;在对民国大时代的想象中,《黄金时代》还原了革命青年的热血和朝气,但却对抗战时期民国知识分子的自由选择没有充分认知。看许鞍华和李樯滔滔不绝的访问以及各种宣传,原以为这是一部充满想象力和理解力的创作,却不是;《黄金时代》完全可以在塑造萧红和民国知识分子方面完成得更好,可惜它没有。

(本文作者为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批评家)

《北京青年报》10月14日


查看完整版本: [-- 《黄金时代》与萧红  【ZT】 --] [-- top --]


Powered by PHPWind v7.5 SP3 Code ©2003-2010 PHPWind
Time 0.010097 second(s),query:2 Gzip disabled

You can contact 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