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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平 06-24-2014 12:31

诗意的活着---写给我曾经年轻的父亲母亲

海德格尔说,人要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这句子读起来很有点鸡汤体,但细想的话,与李银河的“给自己自由”如出一辙。

父亲节过了,我原是想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字,他走了十年了,这个想法想了不止十次。

每当我真的想提笔的时候,所有的情感便如淤积已久的潮水,瞬间摧垮经年极力维持的堤坝,无可抑制。任何一种文字和语言都无以描述它的汹涌和剧烈。。。所以,这许多年以来,不能成文。

人的极度哀伤,除了心肺撕裂,无以承载。在那之前,撕心裂肺只是一个词汇,在那一刻,才知道那种苦楚、绝望,无以言喻。

我大抵到了20几岁的时候,严格的讲做母亲之前,非常惧怕黑夜。直到今天,我的家里的没有黑夜。我在各个角落装了各种可以自己发光的灯,它们只要天色暗下来,就会自动发光,我不允许我的家在任何时候、任何角落,有丝毫的黑暗。

我被儿时的记忆戳伤。五六岁一个小女孩儿的黑色冰冷的寒夜,几乎是我至今无以去除的梦靥。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一个人在夜里醒来,爸爸已经上班或者出差去了,邻居的奶奶还没有起床,但可怕的是我却醒了。我只能蜷缩在床的一角,调动全身每一个神经,去倾听所有的声音,窥测每一个光影。而每一个声响每一束光都会让我惊悚不已,我不敢让自己身体有任何的移动,直到身体发麻不再有任何知觉,直到天空暗白,疲倦地睡去或赶紧起床,自己准备早餐去上学。

那时候,我绝对没有超过十岁。

我和保姆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可能只有一年多,弟弟也一起,那段时间是幸福的。弟弟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保护我,他知道我害怕黑,总是在我早上一醒来,他几乎可以听到我睁开眼睛的声音,他会拿起手电打开开关,从另一个房间把手电的亮光照到我这里,便晃动几下,轻声喊:姐姐,我在这里。然后,我会看看手电的来处,继续安稳地沉睡下去。

但这样的日子很短,保姆闹眼疾,不得不回乡将养。

我妈妈不得不带着弟弟返回偏远的乡下学校,那个早上他们悄悄地在凌晨出发,趁我还没有被惊醒,妈妈后来说,弟弟一直在长途汽车上讲,姐姐一会儿要是醒了,会害怕的。我弟弟那个时候还没有到学龄,估计五岁。

我妈妈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流泪。

我小的时候,看见太多母亲的眼泪,所以,我告诉自己,不管在任何时候,无论面对什么,我不会允许自己流泪。

我父亲是做电机设计的,他的办公室是我常去的地方。我记得要穿过好大的一片厂区,穿过好几个车间,车间里总是会听到工人的叫骂声,粗鲁的大笑,男女工人混在一起粗俗的打情骂俏,混着机器的轰鸣,混混沌沌地在我10岁之前的记忆力常常出现。

那时,大抵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

我常见到我父亲右手端着一个铝制的饭盒,左手拿着两个馒头,有的时候腋下夹着图纸,穿蓝色的洗的有点发白的工装上衣,卷着整齐的袖口。偶尔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个茶叶蛋或者卤蛋,从办公室的门口进来,我俩吃工厂食堂的饭,几乎经年如此。因为我不吃肉,那个鸡蛋是给我的。

其他人都下班回家了,爸爸会拿起一支小号或口琴,吹一吹歌曲,什么《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卡门序曲》,早在我儿时便耳熟能详。有的时候也会教给我识乐谱,但从来不告诉我如何吹小号,他会说,女孩子还是不要吹小号,如果可以,试着吹长笛,或者打扬琴。那个时候我不知道长笛是什么,但我知道有一种乐队叫仪仗乐队,而仪仗乐队里会有管乐,女孩子穿漂亮的管乐队制服,吹着长笛走在最前排的样子,父母和弟弟坐在看台上观礼,是我年少的麦加。

父亲工作的办公室是一座两层的小楼,有的时候,他会带我到楼上的房间里,那里有超大的绘图室,里面有好多绘图的工具和各种各样的笔。他教给我在图纸上画画,立体的车辆,动物,和高楼。或者,他自己用毛笔练字。。。我在报废图纸的背面,画安徒生童话里公主和王子相爱的样子。我会问爸爸,美人鱼变成泡沫了,王子还怎样爱她?爸爸会把一只大手放在我的头上说,爸爸会爱她。。。

天色晚了,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前面,我们一起回家。他有美妙的歌喉,他喜欢唱歌,他会一边骑车一边唱各式各样的歌曲,我们俩的日子就是这么一天天的过着。

他给我很多不一样的内容,但我记忆里,他很少开怀大笑。我至今没有太多他笑声的记忆。

很多时候,他会出差,我会很久见不到他。

我家的附近有一条河,他每次下班或出差回家都会从河堤坝的马路上回来,我最经常做的事情是每天傍晚在河堤坝上玩耍,只为了等爸爸回家。我有的时候是一个人,有的时候有小伙伴。远远地看着他骑着自行车的身影由小变大,我就跑过去,他把我放到肩膀上或者抱起来放到自行车的大梁上,更多的时候,是我站在后座伏到他后背上,我们一起在歌声的风里穿行,一路好高兴的回家。

每天这个时候,是我最喜悦最开心的时刻。

有的时候他加班,我不知晓,由黄昏等到日落,等到街灯亮了,等到家家户户的灯火渐渐稀落,等到远处飘来并不清晰的蛙鸣。我坐在街角的一处,看他匆匆的身影在墨色的夜晚渐近,那种想哭的期盼终究来临的亦喜亦悲的情愫,在我打下这两行字的时刻,渐次来临。。。我为儿时的我,和年轻的父亲,眼眶潮湿。

在与父亲相依的岁月里,我因此种种,变得格外独立、坚强。

我没有机会好好地与父亲交流,那段岁月里,他到底如何度过,因为母亲出身不好,因为他长于文笔,敏于感思,又不喑趋炎附势,那个病态的年代里,引祸于身。

我只记得,他被审查、被关押的时候,我被带到废弃的车间里问话。他们问我,我父亲在家里跟我讲什么,我妈妈如何如何。我很纳闷在我那么幼小的时候,就可以洞穿他们所有的诡计,我不做任何回答,要么骂回去,要么不出任何声音。

有一些细节,是多年以后,我父亲的老同事告诉我的,说我小的时候特别成熟,没有谁可以在我这里套出任何关于我父母的任何信息。

那样灰暗的岁月,把我的童年拉的很长,许多年以后,我还是会常常在梦里梦到废弃的车间,一群群过往的人群里,找不到父亲的身影,相反的,那些狰狞的低俗的男女的笑骂声,几乎成了一副木雕的底板,混沌的底色,让我整个童年无以着墨,至今,我难以悉数童年到底是怎样的线条勾勒出来的怎样的一副图画。。。

我不清楚年轻的父亲母亲,那个时候要面临怎样的精神折磨,一家人被生生分割开来,每次母亲带着弟弟返家,我不敢相认陌生的母亲,而弟弟看到父亲,会躲到妈妈的身后。我难以忘怀,每次父母相见或分离的时候,他们压抑的泪水流淌出来是怎样的苦难。。。

这样的日子里,爸爸还是会教给我唱歌、画画、去野外写生。。。他常常带着我去四处郊游,他好早就买了台Pentax的照相机,他总是给我拍照,摆出各种姿势,然后我们回家以后,他把一个小房间做暗室,我在那里学会了如何冲洗照片,置换胶卷,甚至组装照相机,替换不同的镜头。

我在大学的时候,都在给同学们冲洗照片。在泰山半山腰上以一件帆布雨衣做暗室只凭借着手摸的感觉,替同学置换不小心断掉的胶片。

岁月,时代,境遇,让我早早地成了女汉子。

父亲最常也最爱做的事情是写字。我家有各种各样的毛笔、宣纸、墨砚。他为了写字,自己做了一张超大的长方形可以折叠的书桌。看着他在那上面以笔墨行云流水,是我儿时很大的享受。他会跟我品评哪个字好看,哪个结构合理,哪一笔应该轻放,哪一笔应该重抹。。。他每次抄录一首诗词,都会给我讲它的出处,我好小的时候,就知道“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的那种无奈,现在想来,那也许正是他彼时的心情写照。

除了以笔墨抄录诗词,他自己也会写一些辞赋,大多都是同样的格调,无奈、失落、感慨、愁绪、盼望。。。他给我取名新,给我弟弟取名宇,也许是盼望我们的生活里可以开拓出一片新宇。

细细品味我父亲与我相遇的这些不算长久的岁月,他是一个充满艺术气质和才华的人,他的诗意是惆怅而深刻的,细细地隽秀在血液和骨头里,并深深地让那些岁月如流金在我的生命里流淌。。。

我一直以为,他会在老得牙齿全无,身体极度虚弱的时候,在一个阳光非常好的午后,留给我最后一个微笑,和我说最后一句话,唱给我最后一首歌,然后躺在摇椅里,我会像小时候他抱着我一样抱着他,让他在我的怀里静静地睡去。。。

当他忽然离去,我的全部世界崩塌,瓦片全无。

生活就是这么冷血,它就这样在我们刚刚能够捏合一个家庭温暖的时候,给你当头一棒。。。

我们无能为力,人的渺小和卑微,如尘土如砂砾,命运总是威风凛凛,在毫无预警的时候,卷起狂沙巨浪,在我们无以定夺自己的去处之前,冷漠地将我们甩至生死的边缘、命运的尽头。。。

好在,好在多年以后我们还在活着,费尔巴哈说:凡是活着的就应当活下去。我想加上一个词,凡是活着的,就应当诗意地活下去。为了父亲,为了父亲的父亲。。。为了我们身体里不断流淌的血液。。。我们有责任使血脉相承。

也许,最好的方式是活在生活之上,以诗意驾驭,以心灵的自由摆脱俗事的羁绊,给自己勇气,不但要活着,而且要活得诗意盎然,精彩纷呈。


lili 06-24-2014 12:38
感动 亲。。

小平 06-24-2014 12:53
写完这篇压抑已久的文字,我自己哭的七零八落。。。不过,好在,好在发现自己还活着,所以要让自己诗意盎然,精彩纷呈。

樱桃熟了 06-24-2014 14:22
看完满含眼泪.

吉祥号码 06-24-2014 15:57
泪奔ING……

洋洋 06-24-2014 18:15
抱抱小平姐!

好感动!这样心酸的童年因为有了这样诗意才华的父亲而精彩纷呈。

活着,诗意盎然地活着,无论长度多少,宽度让生命有分量。





newport93 06-24-2014 18:34
抱抱。。。。。

小小鸟 06-24-2014 18:49
忍不住眼泪,父爱如山,想起自己已走了七年的父亲,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艰辛抚育我们6个子女,受尽苦楚,在我们能回哺时,却重病离去,那种痛是无以言表的无以承载的,七年来,经常会在梦中见到父亲,子欲养而亲不在

露佳 06-24-2014 20:11
感动。。。抱抱。。。

木子李 06-24-2014 20:18
我的父亲刚刚去世,我还未能完全从失亲的情绪中走出来,看到小平的这篇文字,简直泪嘣

悠然之至 06-24-2014 21:46
同感,我们这年代的,都有经历某些特定的形势,感叹过去,展望未来,为“女汉子”小平加油。

小白兔 06-25-2014 06:01
这么丰沛的感情,这么美好的文字,想不感动都不行啊。

小白兔 06-25-2014 06:03
引用
引用第9楼木子李于06-24-2014 20:18发表的  :
我的父亲刚刚去世,我还未能完全从失亲的情绪中走出来,看到小平的这篇文字,简直泪嘣


木子李,看到你的父亲最终还是走了,真是难过。节哀顺便,还有母亲需要你的照顾。

细柳 06-25-2014 08:58
引用
引用第9楼木子李于06-24-2014 20:18发表的  :
我的父亲刚刚去世,我还未能完全从失亲的情绪中走出来,看到小平的这篇文字,简直泪嘣


木子,你父亲去世了吗?这么快!真是太让人震惊了。希望你多保重。

木子李 06-25-2014 16:43
兔子,细柳,谢谢安慰,过了这阵子,心情整理好了,我也写写父亲吧。

虽然他已经离去,我却感觉他时刻在我身边......

娃娃天使 06-25-2014 19:07
抱抱小平姐姐,抱抱木子妹妹!
感动中,泪框再眼,强忍不掉落,在办公室!

757304693 06-25-2014 19:19
再苦再艰难的日子,有家人相依,都是一种美好。

枷加 06-25-2014 20:58
大自行车。铝饭盒子。食堂,三班倒~~
让我也回忆起童年时光。但我比较幸运,能一家四口在一起,那个年代的印记,会很深很深地在心底里藏着。

zhaofeng 06-26-2014 03:49
    有这样的父亲真是一种幸运。他给子女的力量可以贯穿其一生,并延续给后代。
    美好由于稀缺而愈显珍贵。向小平姐的父亲母亲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木子李,节哀顺便。
            

杉菜伊伊 06-26-2014 04:44
小平啊,原来你坚毅,独立,好爽的性格,有着和父亲千丝万缕的联系。

看到等爸爸回家等到晚上的那段,感同身受。。。

小平 06-26-2014 10:31
引用
引用第19楼杉菜伊伊于06-26-2014 04:44发表的 :
小平啊,原来你坚毅,独立,好爽的性格,有着和父亲千丝万缕的联系。

看到等爸爸回家等到晚上的那段,感同身受。。。


你啥时候来?

黄胖胖 06-26-2014 20:45
抱抱小平,抱抱木子

洋洋 06-26-2014 21:37
我心目中的父亲,是山,可以攀爬看到广阔的风景;是海,可以容纳百川;是大地,踩上去特别踏实;是儒者智者,可以理论古今,在精神上是孩子的领袖导航……

这是理想主义了。很遗憾我没有这样的父亲,我的孩子也没有这样的父亲。

水做的鱼 06-30-2014 17:05
顶~!
抱抱小平。

水做的鱼 06-30-2014 17:11
引用
引用第22楼洋洋于06-26-2014 21:37发表的  :
我心目中的父亲,是山,可以攀爬看到广阔的风景;是海,可以容纳百川;是大地,踩上去特别踏实;是儒者智者,可以理论古今,在精神上是孩子的领袖导航……

这是理想主义了。很遗憾我没有这样的父亲,我的孩子也没有这样的父亲。



不是每个人都有同样的幸运的。

我的父亲不善言语,也没有那么些才艺。他对我的教导也仅限于幼时的启蒙。但他对我的爱却是很实在的,要不要吃?要不要穿?这种老母鸡似的保护也未尝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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