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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刘亮程散文(系列)
鹏飞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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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6-07-08   

刘亮程散文(系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先 父
  
  刘亮程
  
  一
  我比年少时更需要一个父亲,他住在我隔壁,夜里我听他打呼噜,很费劲的喘气。看他躬腰推门进来,一脸皱纹,眼皮耷拉,张开剩下两颗牙齿的嘴,对我说一句话。我们在一张餐桌上吃饭,他坐上席,我在他旁边,看着他颤巍巍伸出一只青筋暴露的手,已经抓不住什么,又抖抖地勉力去抓住。听他咳嗽,大口喘气――这就是数年之后的我自己。一个父亲,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给儿子。一如我把整个童年、青年带回到他眼前。

  在一个家里,儿子守着父亲老去,就像父亲看着儿子长大成人。这个过程中儿子慢慢懂得老是怎么回事。父亲在前面趟路。父亲离开后儿子会知道自己40 岁时该做什么,50岁、60岁时要考虑什么。到了七八十岁,该放下什么,去着手操劳什么。

  可是,我没有这样一个老父亲。

  我活得比你还老的时候,身心的一部分仍旧是一个孩子。我叫你爹,叫你父亲,你再不答应。我叫你爹的那部分永远地长不大了。

  多少年后,我活到你死亡的年龄:37岁。我想,我能过去这一年,就比你都老了。作为一个女儿的父亲,我会活得更老。那时想起年纪轻轻就离去的你,就像怀想一个早夭的儿子。你给我童年,我自己走向青年、中年。

 我的女儿只看见过你的坟墓。我清明带着她上坟,让她跪在你的墓前磕头,叫你爷爷。你这个没福气的人,没有活到她张口叫你爷爷的年龄。如果你能够,在那个几乎活不下去的年月,想到多少年后,会有一个孙女伏在耳边轻声叫你爷爷,亲你胡子拉查的脸,或许你会为此活下去。但你没有。

 二
  
  留下5个儿女的父亲,在5条回家的路上。一到夜晚,村庄的5个方向有你的脚步声。狗都不认识你了。5个儿女分别出去开门,看见不同的月色星空。他们早已忘记模样的父亲,一脸漆黑,埋没在夜色中。

  多年来儿女们记住的,是5个不同的父亲。或许根本没有一个父亲。所有对你的记忆都是空的。我们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你。只是觉得跟别人一样应该有一个父亲,尽管是一个死去的父亲。每年清明我们上坟去看你,给你烧纸,烧烟和酒。边烧边在坟头吃喝说笑。喝剩下的酒埋在你的头顶。临走了再跪在墓碑前叫声父亲。

  我们真的有过一个父亲吗。

  当我们谈起你时,几乎没有一点共同的记忆。我不知道6岁便失去你的弟弟记住的那个父亲是谁。当时还在母亲怀中哇哇大哭的妹妹记住的,又是怎样一个父亲。母亲记忆中的那个丈夫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你死的那年我8岁,大哥11岁。最小的妹妹才8个月。我的记忆中没有一点你的影子。我对你的所有记忆是我构想的。我自己创造了一个父亲,通过母亲、认识你的那些人。也通过我自己。

  如果生命是一滴水,那我一定流经了上游。我一定经过了我的祖先、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就像我迷茫中经过的无数个黑夜。我浑然不觉的黑夜。我睁开眼睛。只是我不知道我来到世上那几年里,我看见了什么。我的童年被我丢掉了。包括那个我叫父亲的人,
  
  我真的早已忘了,这个把我带到世上的人。我记不起他的样子,忘了他怎样,在我记忆模糊的幼年,教我说话,逗我玩,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在院子里走。我忘了他的个头,想不起家里仅存的一张照片上,那个面容清瘦的男人曾经跟我有过什么关系。他把我拉扯到8岁,他走了。可我8岁之前的记忆全是黑夜,我看不清他。

  我需要一个父亲,在我成年之后,把我最初的那段人生讲给我。就像你需要一个儿子,当你死后,我还在世间传播你种子。你把我的童年全带走了,连一点影子都没留下。

  我只知道有过一个父亲。在我前头,隐约走过这样一个人。

  我的有一脚踩在他的脚印上,隔着厚厚的尘土。我的有一声追上他的声。我吸的有一口气,是他呼出的。

   你去世后我所有的童年之梦全破灭了。剩下的只是生存。
  
  三、

  我没见过爷爷,他在父亲很小时便去世了。我的奶奶活到78岁。那是我看见的唯一一个亲人的老年。父亲死后他又活了3年,或许是4年。她把全部的老年光景示意给了母亲。我们的奶奶,那个老年丧子的奶奶,我已经想不起她的模样,记忆中只有一个灰灰的老人,灰白头发,灰旧衣服,躬着背,小脚,拄拐,活在一群未成年的孙儿中。她给我们做饭,洗碗。晚上睡在最里边的炕角。我仿佛记得她在深夜里的咳嗽,和喘息,记得她摸索着下炕,开门出去。过一会儿,又进来,摸索着上炕。全是黑黑的感觉。有一个早晨,她再没有醒来,母亲做好早饭喊她,我们也大声喊她。她就睡在那个炕角,躬着身,背对我们,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母亲肯定知道奶奶的更多细节,她没有讲给我们。我们也很少问过。仿佛我们对自己的童年更感兴趣。童年是我们自己的陌生人,那段看不见的人生,永远吸引我们。我们并不想看清陪伴童年的那个老人。我们连自己都无法弄清。印象中奶奶只是一个遥远的亲人,一个称谓。她死的时候,我们的童年还没有结束。她什么都没有看见,除了自己独生儿子的死,她在那样的年月里,看不见我们前途的一丝光亮。我们的未来向她关闭了。她带走的有关我们的所有记忆是愁苦。她走的时候,一定从童年领走了我们,在遥远的天国,她抚养着永远长不大的一群孙儿孙女。
  
  四、

  在我8岁,你离世的第二年,我看见12岁时的光景:个头稍高一些,胳膊长到锨把粗,能抱动两块土块,背一大捆柴从野地回来,走更远的路去大队买东西--那是我大哥当时的岁数。我和他隔了4年,看见自己在慢慢朝一捆背不动的柴走近,我的身体正一碗饭、一碗水地,长到能背起一捆柴、一袋粮食。

  然后我到了16岁,外出上学。19岁到安吉小镇工作。那时大哥已下地劳动,我有了跟他不一样的生活,我再不用回去种地。
  
  可是,到了40岁,我对年岁突然没有了感觉。路被尘土蒙蔽。我不知道40岁以后的下一年我是多大。我的父亲没有把那时的人生活给我看。他藏起我的老年,让我时刻回到童年,在那里,他的儿女永远都记得他收工回来的那些黄昏,晚饭的香味飘在院子。我们记住的饭菜全是那时的味道。我一生都在找寻那个傍晚那顿饭的味道。我已忘了是什么饭,那股香气飘散在空气里,一家人围坐在桌旁,等父亲的影子伸进院子,等他带回一身尘土,在院门外拍打。

  有这样一些日子,父亲就永远是父亲了,没有谁能替代他。我们做他的儿女,他再不回来我们还是他的儿女。一次次,我们回到有他的年月,回到他收工回来的那些傍晚,看见他一身尘土,头上落着草叶。他把铁锨立在墙根,一脸疲惫。母亲端来水让他洗脸,他坐在土墙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好像叹着气,我们全在一旁看着他。多少年后,他早不在人世,我们还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我们叫他父亲,声音传不过去。盛好饭,碗递不过去。
  
  五、
  你死去后我的一部分也在死去。你离开的那个早晨我也永远的离开了,留在世上的那个我究竟是谁。

  父亲,只有你能认出你的儿子。他从小流落人世,不知家,不知冷暖饥饱。只有你记得我身上的胎记,记得我初来人世的模样和眼神,记得我第一眼看见你时,紧张陌生的表情和勉强的一丝微笑。

  我一直等你来认出我。我像一个父亲看儿子一样,一直看着我从8岁,长到40岁。这应该是你做的事情。你闭上眼睛不管我了。我是否已经不像你的儿子。我自己拉扯大自己。这个40岁的我到底是谁。除了你,是否还有一双父亲的眼睛,在看见我。

  我在世间呆的太久了。谁拍打过我头上的土。谁会像擦拭尘埃一样,擦去我的年龄、皱纹,认出最初的模样。当我淹没在熙攘人群中,谁会在身后喊一声:呔,儿子。我回过头,看见我童年时的父亲,我满含热泪,一步步向他走去,从40岁,走到8岁。我一直想把那个8岁的我从童年领出来。如果我能回去,我会像一个好父亲,拉着那个8岁孩子的手,一直走到现在。那样我会认识我,知道自己走过了怎样一条路。

  现在,我站在40岁的黄土梁上,望不见自己的老年,也看不清远去的童年。
  
  我一直等你来认出我,告诉我姓氏,一一指给我父母兄弟。他们一样急切的等着我回去认出他们。当我叫出大哥时,那个太不像我的长兄一脸欢喜,他被辨认出来。当我喊出母亲时,我一下喊出我自己,一个40岁的儿子,回到家里,最小的妹妹都30岁了。我们有了一个后父。家里已经没你的位置。
  
  你在世间只留下名字,我为怀念你的名字把整个人生留在世间。我的身体承受你留下的重负,从小到大,你不去背的一捆柴我去背回来,你不再干的活我一件件干完。他们说我是你儿子,可是你是谁,是我怎样的一个父亲。我跟你走掉的那部分一遍遍的喊着父亲。我留下的身体扛起你的铁锨。你没挖到头的一截水渠我得接着挖完,你垒剩的半堵墙我们还得垒下去。
  
  六、
  
  如果你在身旁,我可能会活成另外一个人。你放弃了教养我的职责。没有你我不知道该听谁的。谁有资格教育我做人做事。我以谁为榜样一岁岁成长。我像一棵荒野中的树,听由了风、阳光、雨水和自己的性情。谁告诉过我哪个枝桠长歪了。谁曾经修剪过我。如果你在,我肯定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尽管我从小就反抗你,听母亲说,我自小就不听你的话,你说东,我朝西。你指南,我故意向北。但我最终仍长得跟你一模一样。没有什么能改变你的旨意。我是你儿子,你孕育我的那一刻我便再无法改变。但我一直都想改变,我想活得跟你不一样。我活得跟你不一样时,内心的图景也许早已跟你一模一样。

  早年认识你的人,见了我都说:你跟你父亲那时候一模一样。

  我终究跟你一样了。你不在我也没活成别人的儿子。
  
  可是,你坚持的也许我早已放弃,你舍身而守的,我或许已不了了之。

  没有你我会相信谁呢。你在时我连你的话都不信。现在我想听你的,你却一句不说。我多想让你吩咐我干一件事,就像早年,你收工回来,叫我把你背来的一捆柴码在墙根。那时我那么的不情愿,码一半,剩下一半。你看见了,大声呵斥我。我再动一动,码上另一半,仍扔下一两根,让你看着不舒服。

  可是现在,谁会安排我去干一件事呢。我终日闲闲。半生来我听过谁的半句话。我把谁放在眼里,心存佩服。

  父亲,我现在多么想你在身边,喊我的名字。说一句话,让我去门外的小店买东西,让我快一点。我干不好时你瞪我一眼,甚至骂我一句。

  如今我多么想做一件你让我做的事情,哪怕让我倒杯水。只有你吭一声,递个眼神,我会多么快乐的去做。

  父亲,我如今多想听你说一些道理,哪怕是老掉牙的,我会毕恭毕敬倾听,频频点头。你不会给我更新的东西。我需要那些新东西吗。父亲,我渴求的仅仅是你说过千遍的老话。我需要的仅仅是能够坐在你身旁,听你呼吸,看你抽烟的样子,吸一口,深咽下去,再缓缓吐出。我现在都想不起你是否抽烟,我想你时完全记不起你的样子。不知道你长着怎样一双眼睛,蓄着多长的头发和胡须,你的个子多高,坐着和走路是怎样的架式。还有你的声音,我听了8年,都没记住。我在生活中失去你,又在记忆中把你丢掉。
  
  七、
  
  你短暂落脚的地方,无一不成为我长久的生活地。有一年你偶然途经,吃过一顿便饭的沙湾县城,我住了20年。你和母亲进疆后度过第一个冬天的乌鲁木齐,我又生活了10年。没有谁知道你的名字,在这些地方,当我说出我是你的儿子,没有谁知道。40年前,在这里拉过一冬天石头的你,像一粒尘土埋在尘土中。

  只有在故乡金塔,你的名字还牢牢被人记住。我的堂叔及亲戚们,一提到你至今满口惋惜。他们说你可惜了。一家人打柴放牛供你上学。年纪轻轻做到县中学校长,团委书记。

  要是不去新疆,不早早死掉,也该做到县长了。

  他们谈到你的活泼性格,能弹会唱,一手好毛笔字。在一个叔叔家,我看到你早年写在两片白布上的家谱,端正有力的小楷。墨迹浓黑,仿佛你刚刚写好离去。

  他们听说我是你儿子时,那种眼神,似乎在看多少年前的你。在那里我是你儿子。在我生活的地方你是我父亲。他们因为我而知道你,但你不在人世。我指给别人的是我的后父,他拉扯我们长大成人。他是多么的陌生,永远像一个外人。平常我们一起干活,吃饭,张口闭口叫他父亲。每当清明,我们便会想起另一个父亲,我们准备烧纸、祭食去上坟,他一个人留在家,无所事事。不知道他死后,我们会不会一样惦念他。他的祖坟在另一个村子,相距几十公里,我们不可能把他跟先父埋在一起,他有自己的坟地。到那时,我们会有两处坟地要扫,两个父亲要念记。
  
  
  八、
  
  
  埋你的时候,我的一个远亲姨父掌事。他给你选了玛纳斯河边的一块高地,把你埋在龙头,前面留出奶奶的位置。他对我们说,后面这块空地是留给你们的。我那时多小,一点不知道死亡的事,不知道自己以后也会死,这块地留给我们干什么。

  我的姨父料理丧事时,让我们、让他的儿子们站在一旁,将来他死了,我们会知道怎样埋他。这是做儿子的必须要学会的一件事,就像父母懂得怎样生养你,你要学会怎样为父母送终。在儿子成年后,父母的后事便成了时时要面对的一件事,父母在准备,儿女们也在准备,用好多年、很多个早晨和黄昏,相互厮守,等待一个迟早会来到的时辰,它来了,我们会痛苦,伤心流泪,等待的日子全是幸福。

  父亲,你没有让我真正当一次儿子,为你穿寿衣,修容、清洗身体,然后,像抱一个婴儿一样,把你放进被褥一新的寿房。我那时8岁,看见他们把你装进棺材。我甚至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会事。在我的记忆中埋你的墓坑是一个长方的地洞,他们把你放进去,棺材头上摆一碗米饭,插上筷子,我们趴在坑边,跟着母亲大声哭喊,看人们一锨锨把土填进去。我一直认为你从另一个出口走了。他们堵死这边,让你走得更远。多少年我一直想你会回来,有一天突然推开家门,看见你稍稍长大几岁的儿女,衣衫破旧,看见你清瘦憔悴的妻子,拉扯5个儿女艰难度日。看见只剩下一张遗像的老母亲。你走的时候,会想到我们将活成怎样。我成年以后,还常常想着,有一天我会 在一条异乡的路上遇见你,那时你已认不出我,但我一定会认出你,领你回家。一个丢掉又找回来的老父亲,我们需要他的时候他离去了。等我长大,过上富裕日子,他从远方流浪回来,老得走不动路。他给我一个赡养父亲的机会。也给我一个料理死亡的机会。这是父亲应该给儿子的,你没有给我。你早早把死亡给了别人。

  九
  
   我将在黑暗中孤独的走下去,没有你引路。40岁以后的寂寞人生,衰老已经开始,我不知道自己在年老腰疼时,怎样在深夜独自忍受,又在白天若无其事,一样干活说话。在老的没牙时,喝不喜欢的稀粥,把一块肉含在口中,慢慢的嗍。我身体迟早会老到这一天。到那时,我会怎样面对自己的衰老。父亲,你是我的骨肉亲人,你的每一丝疼痛我都能感知。衰老是一个缓慢到来的过程,也许我会像接受自己长个子、生胡须一样,接受脱发、骨质增生,以及衰老带来的各种病痛。

  但是,你忍受过的病痛我一定能坦然忍受。我小时候,有大哥,有母亲和奶奶,引领我长大。也有我单独寂寞的成长。我更需要你教会我怎样衰老和死亡。

  如果你在身旁,我会早早知道,自己的腿在多大年龄变老,走不动路。眼睛在哪一年秋天花去。这一年到来时,我会有时间给自己准备老花镜和拐仗。我会在眼睛彻底失明前,记住回家的路。和那些常用物件的位置。我会知道你在多大年龄开始为自己准备后事。吩咐你的大儿子,准备一口好棺材,白松木的,两条木凳支起,放在草棚下。着手还外欠的债。把你一生交往的好朋友介绍给儿子,你死后无论我走到哪,遇到什么难事,认识你的人会说,这是你的后人。他们中的某个人,会伸手帮我一把。

  可是,没有一个叫父亲的人,白发飘飘,把我向老年引。我不知道老是什么样子。我的腿不把酸痛告诉我。我的腰不把弯曲告诉我。我的皮肤不把皱纹告诉我。我老了我不知道。就像我年少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孩子,我去沙漠砍柴,打土块,背猪草,干大人的活。没人告诉我是个孩子。父亲离开的第二天我们全长大了,从最小的妹妹,到我。你剩给我们的全是大人的日子。我的童年不见了。直到有一天,我背一大捆柴回家,累了在一户人家墙根歇息,那家的女人问我多大了,我说13岁。她说,你还是个孩子,就干这么重的活。我羞愧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细细的腿和胳膊,露着肋骨的前胸和独自长大的一双脚。都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自己早长大了,可还小小的,个子不高,没有多少劲。背不动半麻袋粮食。

  如果寿命跟遗传有关,在你死亡的年龄,我会做好该做的事。如果我活过你死亡的年龄,我就再无遗憾。我活的比你更长寿。我的儿女们,会有一个长寿的父亲。他们会比我活得更长久。有一个老父亲在前面引领。他们会活得自在从容。

  现在,我在你没活过的年龄,给你说出这些。我说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在听。我也在听,父亲。
  
  写于2002年底。改于2003年底。

http://www.tianya.cn/New/PublicForum/Content.asp?flag=1&idWriter=0&Key=0&idArticle=57411&strItem=no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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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6-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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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

刘亮程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

我随便把一堵院墙推倒,砍掉那些树,拆毁圈棚和炉灶,我想它们没用处了,我去的地方会有许多新东西。一切都会再有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出去割草,去得太久,我会将钥匙压在门口的土坯下面。我一共放了四块土坯迷惑外人,东一块,西一块,南北各一块。有一年你回来,搬开土坯,发现钥匙锈迹斑斑,一场一场的雨浸透钥匙,使你顿觉离家多年。又一年,土坯下面是空的,你拍打着院门,大声地喊我的名字。

那时村里已没有几户人家,到处是空房子,到处是无人耕种的荒地,你趴在院墙外,像个外人,张望着我们生活多年的旧院子,泪眼涔涔。

 我有一把好镰刀,你知道的。
 芥,我说不准离家的日子,活着活着就到了别处。我曾经做好一生一世的打算在黄沙梁等你, 你知道的,我没这个耐力,随便一件小事情都可能把我引向无法回来的远处。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村里人就是为一些小事情一个一个地走得不见了,以至多少年后有人问起走失的这些人,得到的回答仍旧是:
他割草去了。

  她浇地去了。

  人们总是把割草浇地这样的事情看得太随便平常。出门时不做任何准备,往往是凭一个念头,提一把镰刀或扛一把锹就出去了。一天到晚也不见回来,一两年过去了还没有消息。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角落落里,我们找不到的那些人,正面对着这样那样的一两件小事,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辈子,连抬头看一眼天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地久天长地想念一个人了。

  我最终也一样,只能剩一院破旧的空房子和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我让你熟悉的不知年月的这些东西在黄沙梁,等待遥无归期的你。

  我出去翻地。我有一把好铁锹,你知道的。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告别,不知道回过头说一句:草,你要一年年地长下去啊。土墙,你站稳了,千万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撑到哪一年就强撑到哪一年,万一你塌了,可千万把破墙圈留下,把朝南的门洞和窗口留下,把墙角的烟道和锅头留下,把破瓦片留下,最好留下一小块泥皮,即使墙皮全脱落光,也在不经意的、风雨冲刷不到的那个墙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块吧,留下泥皮上的烟垢和灰,留下划痕、锈在墙中的木镢和铁钉......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啊。

  我喜欢在一个地方长久地生活下去——具体点说,是在一个村庄的一间房子里。如果这间房子结实,我就不挪窝地住上一辈子,一辈子进一扇门,睡一张床,在一个屋顶下御寒和纳凉。如果房子坏了,在我四十岁或五十岁的时候,房梁朽了,墙壁出现了裂缝,我会很高兴地把房子拆掉,在老地方盖一幢新房子。

在一个村庄活得太久了,就会感到时间在你身上慢下来,而在其他事物身上飞快地流逝着。有些人,有些东西,满世界乱跑,让光阴满世界追他们。他们最终都没能跑回来,死在外面了,他们没有赶回来的时间。

  在这个村庄里,睡一百年都不会有人喊醒你。马在马的梦中奔跑,牛群骨架松散走在风中。一场风一过,这个地方原有的空气便跑光了,有些气味再闻不到了,有些东西再看不到了:昨天弥漫村巷的谁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个人独享的女人的体香;早上放在窗台上写着几句话的一张纸;昏昏沉沉的一场大觉......我醒来的时候,不知是哪一个早晨,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柴垛得整整齐齐,细绳上晾着洗干净的冬衣,你不在了。

  有几十年了,我没吃这片田野上的粮食,没喝这片土地中的水,没吸这片天空里的气,因而对这里的事情一无所知。我带走了我所有的,这个村庄里的一切,在我离开的那一刻停滞了,风吹刮着他们的田野,倏忽间黄了又绿。雪落在留下的那些人的院落和道路上,一声一声狗吠驴鸣回响着,风空空地刮过,地一片一片地长荒。太阳落下。太阳升起。

  我只知道以后发生了两件事:有人死了,有人出生。

  多少年前的一天下午,村子里刮着大风,我爬到房顶,看一天没回家的父亲,我个子太矮,站在房顶那截黑糊糊的烟囱上,抬高脚尖朝远处望。村庄四周浩浩荡荡的一片草莽,风把村子里没关好的门窗甩得啪啪直响,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满天满地都是风声,我害怕得不敢下来。

  我母亲说,父亲是天刚亮时扛着一把锹出去的。父亲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出去。我们还小,不知道堆在父亲一生里的那些活计他啥时候才能干完,更不知道有一件活儿会把父亲永远地留在一块地里。多少年来我总觉得父亲并没有走远,他就在村庄附近的某一块地里,那一片密不透风的草莽中,无声地挥动着铁锹,他干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家和儿女,也忘记了累......

 我曾经到过一个别人的村庄。我把那个没人住的破村子,收拾出来自己住。我花了半年功夫,把倒塌的墙一一扶起来,钉好破损的门窗,清理通被土块和烂木头堵住的小路。我还从不远处引来一渠水,挨个地浇灌了村庄四周的地,等这一切都收拾好,就到了秋天了。一户一户的人们从远处回来,他们拿着钥匙,径直走进各自的家。没谁对村里发生的一切感到惊奇,他们好象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似的,悠然自得地在我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子里开始了他们的生活。
 我远远地观察了这一切,直到我坚信再没半间房子属于我,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贼一般逃离了那个村子。

  又一年夏天一片玉米地挡住了我。一望无际的一片玉米,长得密密麻麻。我走了几个来回,怎么也找不到穿过它的路。我只好在地边搭了个草棚。我打算住一夏天,等种地人收了玉米,把地腾开我再过去。反正我也没太要紧的事。

  等待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看玉米的人。看着玉米一天天成熟,后一片金黄了,不见人来收。一场雪都下过了,还不见人来。我有些着急,谁把这么大的一片玉米扔在大地上就不管了。会不会是哪个人春天闲得没事,便带上犁头和播种机,无边无际地种了这片玉米。紧接着因为一件更重要的脱不开身的大事,他便把自己种的这块玉米给忘了。我想是这样的。

  我盖了间又高又大的粮仓,花了一冬天的时间把埋在雪中的玉米全收进了仓中。这时候我已忘记了我要去的地方。

  我记得,我才出去一天。

  芥,我们分明种过一块地的,离村庄很远。那个晴天的早晨我们赶车出去,绕过沙梁后走进一片白雾蒙蒙的草地,马打着响鼻,偶尔也高叫两声。在装满麦种的麻袋上我解开你的上衣,我清楚地记得有一股大风刮过你双乳间那道白晰的沟槽,朝我脸上吹拂;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来自遥远山谷的芬芳气息......马车猛然间颠簸起来,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起一伏,我忘掉了时间,忘掉了路。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爬了几道梁,过了几条沟。后来车停了下来,我抬起头,看见一望无际的一片野地。

  芥,我一直把那一天当成一场梦,再想不起那片野地的方向和位置。

  我们做着身边的事,种着房前屋后的几小块地,多少个季节过去了,我似乎已经忘记我们曾经无边无际地播种过一片麦子。

  芥,那时侯家里只剩下了你。我的兄弟们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们也和父亲一样,某个早晨扛一把铁锹出去,就再也不见回来。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们。黄沙梁附近新出现了好多村子,我的兄弟们或许隐姓埋名,生活在另一个村庄了。

  黄沙梁,谁是你伸向天空的手——炊烟?树?那根直戳戳插在牛圈门口的榆木桩子?还是我们无意中踩起的一脚尘土?谁是你永不挪却转眼间走过许多年的那只脚?盖房子时垫进墙基的一堆沙石?密密麻麻扎入土地的根须?哪只羊的蹄子?或许它一直在用一只蚊子的细腿走路。一只蚂蚁的脚或许就是村庄的脚,它不住地走,还在原地......

  谁是你默默注视的眼睛呢?那些晃动在尘土中的驴的、马的、狗的人和鸡的头颅中,哪一颗是你的头呢?我一直觉得扔在我们家房后面那颗从来没人理识的榆木疙瘩,就是这个村庄的头。它想了多少年事情,一只鸡站在上面打鸣又拉粪,一个人坐在上面说话又放屁,一头猪拱翻它,另一面朝天。一个村庄的头低埋在尘土中,想了多少年事情。谁又是你高高在上的魂呢?

  芥,我带走了狗,我不知道你回来的日子,狗留在家里,狗会因为怀念而陷入无休止的回忆。跟了我二十年的一条狗,目睹一个人的变化,面目全非。狗留在家里,就象你漂泊在外,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心事。

 芥,我把钥匙压在门口的土坯下面,我做了这个记号给你,走出很远又觉得不塌实。你想想,一头爱管闲事的猪可能会把钥匙拱到一边,甚至吞进嘴里嚼几下,咬得又弯又扁;一头闲溜达的牛也会一蹄子下去,把钥匙踩进土中;最可怕的是被一个玩耍的孩子捡走,走得很远,连同他的童年岁月被扔到了一边。

 芥,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少年。也许我的一辈子早就完了,而我还浑然不觉地在世间游荡没完没了,做着早不该我做的事情,走着早不属于我的路。

  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默默地走出村子。再没人理我,说话声也听不见了。我的四周寂静下来,远远近近,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走路声。此时此刻,只有我在一个人的村庄里进进出出,没有谁为我敲响收工的晚钟,告诉我:天黑了,你该歇息了;没有谁通知我,那些地不用再种了,播种和收获都已结束,那个院子再不用去打扫了,尘土不会再飘起,树叶不会再落下;更没有谁暗示,那个叫芥的女人,你不必去想念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青春,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场风中飘散。  

  我出去割草,我有一把好镰刀,你知道的......

http://blog.youren.com/vip/252/archives/2005/1402.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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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改变的事物

刘亮程


    我年轻力盛的那些年,常常扛一把铁锨,像个无事的人,在村外的野地上闲转。我不喜欢在路上溜达,那个时候每条路都有一个明确去处,而我是个毫无目的的人,不希望路把我带到我不情愿的地方。我喜欢一个人在荒野上转悠,看哪不顺眼了,就挖两锨。那片荒野不是谁的,许多草还没有名字,胡乱地长着,我也胡乱地生活着,找不到值得一干的大事。在我年轻力盛的时候,那些很重很累人的活都躲得远远的,不跟我交手,等我老了没力气时又一件接一件来到生活中,欺负一个老掉的人。这也许就是命运。大新职新设信职新兵设发
                 
    有时,我会花一晌午工夫。把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土包铲平,或在一片平地上无辜地挖一个大坑。我只是不想让一把好锨在我肩上白白生锈。一个在岁月中虚度的人,再搭上一把锨、一幢好房子,甚至几头壮牲口,让它们陪你虚晃荡一世,那才叫不道德呢。当然,在我使唤坏好几把铁锨后,也会想到村里老掉的一些人,没见他们干出啥大事便把自己使唤成这副样子,腰也弯了,骨头也散架了。
                 
      几年后当我再经过这片荒地,就会发现我劳动过的地上有了些变化,以往长在土包上的杂草现在下来了,和平地上的草挤在一起,再显不出谁高谁低;而我挖的那个大坑里,深陷着一窝子墨绿。这时我内心的活动别人是无法体会的--我改变了一小片野草的布局和长势。就因为那么几锨,这片荒野的一个部位发生变化了,每个夏天都落到土包上的雨,从此再找不到这个土包;每个冬天也会有一些雪花迟落地一会儿--我挖的这个坑增大了天空和大地间的距离。对于跑过这片荒野的一头驴来说,这点变化也许算不了什么,它在荒野上随便撒泡尿也会冲出一个不小的坑来。而对于生存在这里的一只小虫,这点变化可谓地覆天翻,有些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米,在它的领地随便挖走一锨土,它都会永远迷失。
                 
      有时我也会钻进谁家的玉米地,蹲上半天再出来。到了秋天就会有一两株玉米,鹤立鸡群般耸在一片平庸的玉米地中。这是我的业绩,我为这户人家增收了几斤玉米。哪天我去这家借东西,碰巧赶上午饭,我会毫不客气地接过女主人端来的一碗粥和一块玉米饼子。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却永远不会为某一件事去忙碌。村里人说我是个“闲锤子”,他们靠一年年的丰收改建了家园,添置了农具和衣服。我还是老样子,他们不知道我改变了什么。
                 
      一次我经过沙沟梁,见一棵斜长的胡杨树,有碗口那么粗吧,我想它已经歪着身子活了五六年了。树总是一个姿势做到底,原地踏步一辈子,往前走半步都地要命的事。我找了根草绳,拴在邻近的一棵树上,费了很大劲把这棵树拉直,干完这件事我就走了。两年后我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那棵歪斜的胡杨已经长直了,既挺拔又壮实。拉直它的那棵树却变歪了。我改变了两棵树的长势,而现在,谁也改变不了它们了。
                 
      我把一棵树上的麻雀赶到另一棵树上,把一条渠里的水引进另一条渠。我相信我的每个行为都不同寻常地充满意义。我是这样一个平常的人,住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注定要这样闲逛一辈子。我得给自己找点闲事,找个理由活下去。
                 
      我在一头牛屁股上拍了一锨,牛猛窜几步,落在最后的这头牛一下子到了牛群最前面,碰巧有个买牛的人,这头牛便被选中了。对牛来说,这一锨就是命运。我赶开一头正在交配的黑公羊,让一头急得乱跳的白公羊爬上去,这对我只是个小动作,举手之劳。羊的未来却截然不同了,本该下黑羊羔的这只母羊,因此只能下只白羊羔了。黑公羊肯定会恨我的,我不在乎。羊迟早是人的腹中物,恨我的那只羊的肉和感激我的那只羊的肉,嚼到嘴里会一样香。在羊的骨髓里你吃不出那种叫爱和恨的东西,只有营养和油脂。
                 
      当我五十岁的时候,我会很自豪地目睹因为我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大小事物,在长达一生的时间里,我有意无意地改变经它们,让本来黑的变成白,本来向东的去了西边……而这一切,只有我一个人清楚。
                 
      我扔在路旁的那根木头,没有谁知道它挡住了什么。它不规则地横在那里,是一种障碍,一段时光中的堤坝,又像是一截指针,一种命远的暗示。每天都会有一些村民坐在木头上,闲扯一个下午。也有几头牲口拴在木头上,一个晚上去不了别处。因为这根木头,人们坐到了一起,扯着闲话商量着明天,明年的事。因此,第二天就有人扛一架农具上南梁坡了,有人骑一匹快马上胡家海子了……而在这个下午之前,人们都没想好该去干什么。没这根木头生活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坐在一间房子里的板凳上和坐在路边的一根木头上商量出的事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
                 
      多少年后当眼前的一切成为结局,时间改变了我,改变了村里的一切。整个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黄昏里感叹岁月流逝、沧桑巨变。没人知道有些东西是被我改变的。在时间经过这个小村庄的时候,我帮了时间的忙,让该变的一切都有了变迁。我老的时候,我会说:我是在时光中老的。

http://www.xjbt.gov.cn/lvyou/f_filelist_v.asp?p_index=5020sw&p_id=73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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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平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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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06-07-08   
谢谢分享。

很有功力的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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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t I exist is a perpetual surprise which is life.
冰花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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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表于: 2006-07-08   
谢谢鹏飞, 你的手真快, 我正想一会儿去GOOGLE呢, 你就贴出来了.
http://blog.sina.com.cn/m/binghuablog
二句三年得,

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

归卧故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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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06-07-08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虚土》是被称为“20世纪最后一位散文作家”的刘亮程继《一个人的村庄》之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依旧是一座村庄,建在茫茫的虚土梁上。一个五岁孩子,一直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出生。或者已经出生却从没有长大,长大的全是别人,全是被别人过掉的生活,被别人做完……生活的方向被一场一场风吹偏,人们在虚土梁上落脚的村庄常常空无一人,人都去了哪里,我自己又去了哪里。在村庄之外,永远打问不到自己村庄的消息。在村里,永远打问不到自己和家人的一丝消息。每个人来到村庄都孤单一人,没有一个同龄人,他小的时候所有人长大走了,等他长大,那些大人都老了。每个人的生活都无人证实。


全文阅读:http://appbook.qq.com/book/3895/index.htm 这砖需要搬吗?Yes or No?您支应一声。If yes, 大家一起来做运动~~~

目录:

第一部分:

白天每个孩子头顶有一朵云,夜晚有一颗星星。每颗星星引领一个人,它们在天上分配完我们,谁都没有剩下。至少有七八颗星照在一户人家的房顶。被一颗星孤照的是韩三家的房顶。有时我们家房顶草垛上也孤悬着一颗星星,那样的夜晚,母亲一个人在屋里,父亲在远处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庄,他的儿女在各自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做着别人不知道的梦。

第1节:我五岁时的早晨
第2节:我不长大,不行吗
第3节:长大的只是那些大人
第4节:有一个人要死
第5节:一个人出生
第6节:烧荒
第7节:冯二奶
第8节:冯三

第二部分:

将近半年后的一个下午,张望从远处回来,人们已开始秋收。他夹在收工的人中间往回走,没人问他去哪了,见了面只是看一眼,或点点头,像以往见面时一样。往回走时他还在想,他经过的那些村镇的土墙上,一定张贴着寻人启示,有关他的个头、长相、穿着,都描述的清清楚楚。那些人一眼就会认出他。说不定会有人围过来,抓住他的胳膊领回家。因为寻人启示上,肯定有"谁找到这个人重谢一头牛或两麻袋麦子"这样的许诺。

第9节:张望
第10节:刘扁
第11节:冯七
第12节:王五
第13节:不认识的白天
第14节:孤老头的话
第15节:得知自己的身世
第16节:守夜人

第三部分:

夜晚多么热闹。无边漆黑的荒野被一个个梦境照亮。有人不断地梦见这个村庄,而且梦见了太阳。我的每一脚都可能踩醒一个人的梦。夜晚的荒野忽暗忽明。好多梦破灭,好多梦点亮。夜行人借着别人的梦之光穿越大地。而在白天,只有守夜人的梦,像云一样在村庄上头孤悬。白天是另一个人的梦。他梦见了我们的全部生活。梦见播种秋收,梦见我们的一日三餐。我们觉得,照他的梦想活下去已经很好了。

第17节:自己的梦
第18节:谁的叫声让一束花香听见
第19节:桥断了
第20节:我正一遍遍经历谁的童年
第21节:树上的孩子
第22节:一朵花向大地开放自己
第23节:我听来的三个故事
第24节:心里也有黑的时候

第四部分:

瞎子被安排在黑暗库房搓草绳。瞎子不拍黑。我在另一个村庄遇见一个瞎子,生下来就瞎了。那时我不知道该往哪走,四周全黑黑的,仅眼前村庄里一点点亮。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来到一个不认识的村庄,房子零散的堆在地上,房舍间全是矮土墙围成的土巷。有一个黑影坐在土墙上,我走近时看见他的眼睛白白的,返着月光。

第25节:赌徒
第26节:两人都没赢
第27节:报复
第28节:村里的人
第29节:沙门子
第30节:一户人
第31节:克里亚
第32节:我把路移到荒野上

第五部分:

我清查一下白天睡着的人。这些人从上辈子开始为村庄守夜,已经不习惯在白天生活。我担心他们变成老鼠,把村里的粮食偷吃光。或一夜间把村庄倒卖干净。那些在月光下长大的人,说着一口黑话,这些话由夜行人传到村村寨寨的守夜人。语言极其复杂,因为所说的事物全隐在黑暗中,语言不但要指出,还要说明。也就是说,那些词句必须发光,才能照亮所说的事物。那是黑暗中创造的一种语言。

第33节:能人又成堆出来
第34节:我孤单一人站在童年
第35节:影子
第36节:天空的大坡
第37节:村庄的劲
第38节:把时间绊了一跤
第39节:给太阳打个招呼
第40节: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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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06-07-08   
《风中的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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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06-07-08   
我的死
作者:刘亮程  
来源:《书摘》   博正学术 (http://www.xueshubook.com
http://www.xueshubook.com/Article_Show.asp?ArticleID=2309


    那是一些等死的人。二十年前我离开黄沙梁时,他们已经闲坐在墙根晒太阳了。那时他们五十岁,或四十八九的样子,看上去不是太老。他们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接替了家里的事情。他们早早闲下来。每天太阳照东墙时他们在墙东边抽烟闲谝。太阳移到西墙时他们在墙西边打盹聊天。
   
  他们中间的几个人已经不见了。其他几个,从五十岁等六十,又从六十岁等到七十,死亡还没有来临。    

  有时候他们好像等急了,站到路上望一阵子,又坐回到墙根里。    

  我知道在这个地方,人二十岁、三十岁的时候在路上奔走。四十岁时在一块地里踏实劳动。五十岁时便坐在墙根晒太阳了。到这个年龄人开始想死亡之后的事情,人知道死亡世界的阴冷、黑暗与潮湿,所以一刻不停地朝着太阳,把骨头里的寒气晒出来,把头脑中的潮湿蒸发掉,在身体的每个毛孔都蓄满光明——这时候光明已很难进入到人内心,人身体和心灵间的路早已坑坑洼洼,世界来来回回经过身体到达心灵时,把人的身体践踏坏了,一些通道已经堵死。七十岁时人便基本不再出门,整日关在一个小黑房子里。小房子一般和牛圈挨着,没有窗户。门缝用棉花和毛塞得严严实实——人从这个时候一点点地适应死亡后的孤独和黑暗。棺材在五十岁时便已做好,没有上漆,木头白生生的,停在棚下用草苫住。人六十岁时棺材上的草被风吹去。棺材明摆在人眼前,且油上红漆。人看着它往七十岁里奔,到了七十岁丧事变成喜事,对死亡的庆典像一场婚礼。  

  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时常在那些晒太阳的老人跟前走来窜去,有时玩累了坐在他们中间,也背靠着墙,眯上眼睛,听他们出气和吸气、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看他们打盹。他们瞌睡时上眼皮像房檐一下子塌落下来,堆在下眼皮上,都来不及躲,似乎突然地什么被关在里面,什么被拒在外。他们朝路上看时,我也跟着看。我那时并不知道他们在空空的路上看见了什么。    

  我在那条道路尽头看见自己的死亡时已经快四十岁了。我突然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死——这个根本无法接受的现实。但我却想像不出我会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死去。
   
  有一段时间我老担心我的胃会出问题。我再不能消化人间的一粒粮食,生命像一棵失水的草一天天枯死。有些日子我怀疑我的心脏——我看不见它。那是一间黑房子里的黑暗劳作。血看不见血的红色。跳动不息的心一定知道自己什么时刻停住——这桩黑暗漫长的活有一天终于要结束。但我不知道。我在世间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它停息的时候,不会在乎我正做着怎样重大或微小的一件事,即使这件事才刚刚开始。    

  如果真的这样,我的心脏不再起伏。如果死亡就这样无可避免地开始,能否让我依然柔韧有力的手臂单独地活下来,让它欢快地挥舞。让它去拥抱未及入怀的情人。让它抚摸遍每一件剩下的事情,然后独自飞去。    

  能否让我永不近视的眼睛依旧深情地看着人世,我满眼的不肯老去的柔情不能就这样化为灰土。让我不知疲倦的腿走完远未到头的人生路途。别把死告诉我的腿脚。让它跑掉。死亡不再追上它。
   
  从这个年龄开始,死亡像入冬的冰水一样慢慢浸透了身体。它成了生活中的一件事。有关死亡的想像不由自主——    

  我可能会在一个凉爽的午后悄悄死去。那时满天的尘土已开始缓缓回落,像那些收工人停住手中的镰刀和锨,我停住呼吸——谁的一声鸣叫使我不由得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下午的光阴,在墙上西移了一大截子,月亮从柴垛后升起,吃饱肚子的羊结群回来,咩咩叫门,尘世的一件小事又一次使唤动我的身体。    

  我可能会在一个寒冷冬天孤独地死去。大雪拥门。上天收走所有的路。在我哪都不想去的时候,道路消失,无边的雪野围护住我的村子。可我的炉火还在呼呼地烧着,我还有劈好的一大堆柴火,整整齐齐码在屋子里,还有半缸水、三五斗麦子。还有,许许多多,我认识不认识的人们,冒雪走向这个孤远的村落,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把千千万万条路递送到我的门口、窗根。    

  我死的时候,我的身边会有许许多多的亲人,我先他们离开人世。我在那边种好菜、盖好房子等他们。    

  我死的时候我会像个孩子,让你揽我在怀里。像刚出生时一样,我贪婪地吸吮你的双乳。让你哄我,用人间最温柔的话语和抚摸。  

  我死了,我的躯体应该像一根木头留在村里。多少年后我转世回来,他还结结实实,担在谁家的圈棚、房顶上,或作为拴牛桩栽在院子,他古怪的横叉指着的地方,是谁家废弃经年的院子,门楼不见,墙垣塌斜。    

  我一直在想办法弄清自己的死。    

  我正一步步走近的那一场死亡或许不是我的。    

  在那一刻我会看见我不认账的一个身体正渐渐死去。    

  他挣扎着,蹬了一下腿。    

  然后平静安详地——不动了。    

  我也许不会按我想象的方式轻易死去。死亡不是我的敌人,不需要我用一生的欢乐与幸福去抵消对付它。    

  我死的时候,我一世的麦场已收拾干净。  

  这边,是打得干干净净的饱满麦粒。  

  那边,是垛得高高的金色麦草垛。    

  当我离去时,我的翅膀已长成。我日日升起的炊烟早已为我铺好天路。
   
  可是,在我消失的另一世还有芦苇和铃铛草吗?还有尘土和露水吗?还有天空、鸟群、风和风中的院门吗?    

  在那里,我能看见的只是万物的魂和根须。开花和结果将成为我所不知的深埋世间的隐秘。
 
  我二十岁那年的秋天,家里有过一次少有的大丰收。麦子打了五十七麻袋,包米棒子堆了一院子,还有黄豆、葵花、油菜……十几年来我们第一次感到仓房小了,麻袋不够用。到了下头场雪,没处安置的包米棒只好一摞摞码在房顶上,惹得各种各样的鸟一冬天在我们家房顶盘旋。那时候我想,要是再有几个这样的好年成,我们就能把一辈子的粮食全打够,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干地坐在墙根。我三十岁的时候,已经离开村子在一个城郊乡当农机管理员,那时我幻想着,我顶多干到四十岁,把一辈子的钱挣够,尔后啥也不干呆在家里。    

  现在我已快四十岁了。我知道一生的许多想法都将一一落空。我根本无法在某个年龄停下来。即使到了六十岁,仍会有六十岁的一大堆事情——这时候我看见了那个让我最终停下来的终结——死亡。突然间我对这种一往直前的生存惊恐万分。我该早早地为我的死亡做点事情了。至少,我可以从从容容地晒着太阳,等候它的来临,像等候注定要来的一个友人。无论在黄沙梁的土墙根,或是城市街旁的石椅上,一个人只要消停下来,都会安安静静地等到自己的死亡。
 
  死亡来了,我们就跟着它去。    

  我们向哪里去?当他们注销我的户籍、收回我的职务和土地、从各式各样的表格与名单中划去我的名字……我将去向何处。    

  我相信在黄沙梁,那些早早停住地上的粗活闲下来的一双双手,已经在天上盖好房子。他们自己的房子。是否也像一个村庄一样。    

  我在地上只有一个行将废失的家园。在天上我没有自己的一砖一瓦。我注定要四处漂流的魂魄只有你——黄沙梁,这惟一的去处与归宿。    

  当我死去,我已经全部地归属于你。    

  你能埋掉的,葬入你的黄土。    

  你埋不住的,让它飘游于你的高远天际。与你的尘土、炊烟、树叶和草籽一起,一年一年地,起起落落。    

  让它成为你下一个春天的种子。
 
  让它再发一次芽,再开一次花。
 
  让它在你一场一场的风中,再一次感知你的恩惠与生机。  

  ——我的母亲黄沙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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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花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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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06-07-08   
读他的文字感到每个字后边都有重的份量, 很深沉的感情和生活经历在支撑着文字, 所用文字很平凡, 而让人得到的共鸣却是不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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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句三年得,

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

归卧故山秋。
PZT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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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06-07-08   
谢谢鹏飞老弟..

到底是俺的好兄弟, 说错了也知道俺指的是谁..这就叫心有铃西..

真是老糊涂了, 差点让冰花跑了冤枉路...
PZT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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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06-07-08   
狗这一辈子
刘亮程

  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炖了肉剥了皮。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体,这时的狗很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

  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养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这条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随它去吧。狗摇摇晃晃走出院门,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庄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捡到过一根干骨头的沙沟梁转转;在早年恋过一条母狗的乱草滩转转;遇到早年咬过的人,远远避开,一副内疚的样子。其实人早好了伤疤忘了疼。有头脑的人大都不跟狗计较,有句俗话:狗咬人你你还能去咬狗吗?与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占到啥便宜。被狗咬过的人,大都把仇记恨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古脑把责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着承受一切。

  以前乡下,家家门口拴一条狗,目的很明确:把门。人的门被狗把持,仿佛狗的家。来人并非找狗,却先要与狗较量一阵,等到终于见了主人,来时的心境已落了大半,想好的话语也吓得忘掉大半。狗的影子始终在眼前窜悠,答问间时闻狗吠,令来人惊魂不定。主人则可从容不迫,坐察其来意。这叫末与人来先与狗往。

  有经验的主人听到狗叫,先不忙着出来,开个门缝往外瞧瞧。若是不想见的人,比如来借钱的,讨债的,寻仇的……便装个没听见。狗自然咬得更起劲。来人朝院子里喊两声,自愧不如狗的嗓门大,也就缄默。狠狠踢一脚院门,骂声“狗日的”,走了。

  若是非见不可的贵人,主人一趟子跑出来,打开狗,骂一句“瞎了狗眼了”,狗自会没趣地躲开。稍慢一步又会挨棒子。狗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事,一条狗若因主人错怪便赌气不咬人,睁一眼闭一眼,那它的狗命也就不长了。

  一条称职的好狗,不得与其他任何一个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里,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必须是陌生的、危险的。更不得与邻居家的狗相往来。需要交配时,两家狗主人自会商量好了,公母牵到一起,主人在一旁监督着。事情完了就完了。万不可藕断丝连,弄出感情,那样狗主人会妒嫉。人养了狗,狗就必须把所有爱和忠诚奉献给人,而不应该给另一条狗。

  狗这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

  人一睡着,村庄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嚣一天的人再无话可话,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时狗语大作,狗的声音在夜空飘来荡去,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飘远、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人们熟睡的躯体是听者,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听者,路是听者。年代久远的狗吠融入空气中,已经成寂静的一部分。

  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分,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 ,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
Wen Wen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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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06-07-08   
like it, like it so much!
二两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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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表于: 2007-06-24   
这村子里的老狗写的很深刻,只是,在目前宠物狗得天下的时候,很难有人在这么深刻的描写老狗的生活了,其实人的一生和狗也差不多.    
男人无所谓正派,正派是遭受的诱惑不够.
女人无所谓忠贞,忠贞是背叛的筹码太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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