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朱太太,应该没过几天安稳日子吧。二婚的新鲜劲一过,朱先生仗着一点钱财和还算风流倜傥的相貌,依旧是百花丛中过——他从来都是一个风流客,这点直到他老了,七十多岁的时候,还没改掉。老邻居们见证了朱太太的眼泪和辛酸。但是,她再也不敢离婚了,也不敢回家乡,至少在这里,好歹还有一个容身之处,至少在这里,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几十年前,那时还是小媳妇的厂长太太和老江太太都劝过她,女儿们,总会陆续嫁出去的,再熬熬,苦日子也就过去了。
嫁入朱家,女主人并不是新婚的朱太太,而依是亲娘过世后一直掌家的大女儿,这个大女儿脾气火爆性格泼辣,无论相貌身形还是嗓音都像个男人,但管家的本事很有一套,这也为她后来的金钱婚姻打下了基础。在刻薄的大女儿压抑下,日子过得很艰难又缓慢,唯一让朱太太感到的安慰是,肚子还争气,儿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生了,而且相貌俊美,这点为她在朱先生心里加了分,也让她终于可以在朱家扬眉吐气一番。更让人欣喜的是,四个女儿也陆续嫁出去了,美中不足的是,剩下的独眼大女儿,继续在跟她抢夺家中女主人的地位。
女儿们出嫁,儿子们还小,家里的住房相对宽裕了很多,这为后来的悲剧奠定了某种基础。按理说,妻子年轻貌美,也为朱家添了恁许多只香火,夫妻间应该更加和美才是,但是,事情却完全不是常人想象中的那样。朱先生骨子里就是个花心浪子,这谁都知道。周边的邻居知道,时常背后里风言风语,这也是朱家向来和邻居不合的原因之一;朱太太知道,可为了生计她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大女儿更是了如指掌,她就像是她父亲独自里的蛔虫。
原本朱先生也只是在外面风流快活,倒也对家庭无大碍,可他是年纪越大脸皮越厚,在大女儿的挑唆和支持下,竟然恬不知耻起来,将一个个不同的女人带回家过夜!朱太太好赖是受过教育的新女性,超越了底线,她自然不会容忍,于是反抗,于是挨打,常常要挨两个人或者三个人的打——朱先生、相好的、大女儿。半夜里常常穿来鬼哭狼嚎的哭声,朱太太和孩子们的哭声,朱先生和大女儿的毒骂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无数个黑夜的宁静。一对三,自然是抵抗不过,但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啊,依旧是见一次闹一次,闹一次就被揍一次,往往旧疤未好又添新伤。邻居们开始还去劝劝拉拉架什么的,但是朱家的大女儿放出话来,谁再拉就连谁一起揍!不是天底下没王法了,而是朱先生本人就在政府工作,邻居们没几人敢招惹他。谁能肯定政府中没有败类?谁敢跟政府作对?
骨子里倔强却又拿现实无奈的外乡人朱太太,在一次次的精神侮辱和肉体折磨之下,终于垮了。在此前,她已经经历过一次大的磨难,为了逃离狼窝,背井离乡,却又误入了这噬人的虎穴。长期的打击下,她再也坚强不了,精神几近破溃,经常会毫无来由地歇斯底里,有时是乱跑乱跳疯喊一通,有时是似哭非哭似唱非唱,声音凄厉的让人心惊。朱先生眼见心烦,干脆给她关在一间小厢房,儿子们则是大女儿在照料。这个可怜女人的遭遇让邻居们心生同情,可又爱莫能助。一些胆大心善的女人们,只能在朱先生和大女儿不在的当口,过去给她一些安慰,除此之外,真的无能为力了。
很长一段时间后,很久不见的朱太太竟然又露面了,这次露面竟然是大了个肚子!大家纷纷摇头,这个老朱真不是东西,妻子被害的这么惨,居然还要被搞大肚子。这个男人,真是禽兽不如啊!
怀了孕的朱太太,也许是雌性激素增多,也许是体内母爱的力量,她视乎完全恢复正常了,除了不爱说话。常常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在门外晒太阳,也会做点小家事,瘦弱的脸上见了邻居,也有了客气的微笑。就这样,她生下了第五个儿子。这是她最后一个孩子,也许,她内心里是期待有个女儿的,虽然她谁也不说,但是谁能说她把此前的过往全盘遗忘?谁能说她能轻易忘记前段生命中的那个女儿?她倍加宠爱这个孩子,她甚至跟他分享所有的心思和秘密。这个孩子也没辜负母亲的期望,长相极其俊美,又极其温顺听话,竟和女儿一般细腻贴心。这给了她很大的安慰,也因此平静了好多年。
大儿子们长大了,小儿也初长成,年近四十的大女儿也终于成功把自己嫁给了附近一个有钱的老头。朱太太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大家都松了口气,以为这个不幸的女人终于可以过上安慰日子。朱先生已经是荒淫无耻,隔三差五不回家,时不时带个野女人回来过夜。可这有什么关系?伤痛已经结了疤,仇恨的心也已经麻木,只要他不再折磨她,日子这样过下去又何妨?
可是又一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将朱太太打入痛苦的深渊——渐渐懂事的小儿子背弃了她。孩子不肯理她,也渐渐内向起来,或许受大女儿的部分影响,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自己最钟爱的孩子开始因听信流言而嫌弃她,小儿子五毛是她最后的一根精神支柱啊。失心疯再次复发。更加严重。
没人知道朱太太的内心是怎样的煎熬。只知道本身就不胖的她,更加消瘦,连头发都和年龄不相称地花白起来。消瘦消瘦再消瘦,沉默沉默再沉默,她终于把自己禁闭起来。多少年来,她一人独自在那间阴暗的西厢房里看冬去春来,看日落月升。
据说在我出现以前,她没有主动和任何一个孩子搭讪。都说要她开口比铁树开花还难,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主动和我说话,这点连我都没弄明白。难道我的身上有她自己曾经的影子吗?还是她从我身上想起了她失去的幼年女儿?
一切都不得知了。因为没几年我们家就搬走了,搬到妈妈学校的宿舍大院。那所花大价钱找关系租来的廉租房,妈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廉价转给了在城里带孩子读书的小姨。搬家之后,我也读中学了,学习渐渐忙起来,不大有时间去走亲戚,等我再次想起来朱太太的时候,问起表妹,表妹说,啊,就那个把自己关在房里的老太太啊,去世了!我问,什么时候的事?答曰:不知。听后,我呆了,心脏尖锐地疼痛起来。
人生何其短暂?生命何其珍贵?朱太太就这么静悄悄地结束了她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