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王庄姜海围村。入秋,姜芽子长成,空气里隐约飘着清辣的宛如薄荷的味道,谁家剁肉馅,自带姜调料。
刚刚过去的北京奥运会,金牌的高潮没有医治股市迅速到来的阳痿,却给王庄的姜农带来好处,在“蒜你狠姜你军”的时代,姜价乘着奥运的东风坐上火箭,不久的将来,火箭将光临王庄,姜农只需准备好麻袋,等着钞票呼呼飞入,然后麻绳扎口扛回家即可。
苗记者是范梨花在姜田里认识的。
王庄在姜价节节攀升的近两年,婆娘们也在某些传统家务事中自我解放,比如,蒸馒头。邻村喜顺馒头房的生意也在解放事业中得以壮大。
范梨花的自行车把两边个各挂着一兜馒头,像两个摇晃的兔子。她拐弯绕远路就为路过自己的那片姜地,即将丰收的生姜是她的孩子,看看都喜欢。大喜娘说这俩晕子交了狗屎运,她听着甚是顺耳。这时候,她看见自家姜地里一个瘦巴巴的红上衣的女子在走。梨花停车下马,隔着一条水沟清凌凌地喊:“唉,刚下了雨,你进地踹泥啊?”
那女子回过头来,巴掌的小脸上五官挤成一团,她的嘴角好像上扬了一下,又扭过身子继续前行。
范梨花把车闸收住,车把上的兔子活蹦乱跳了一阵。她三步两步跑上沟渠,跨过一座歪歪扭扭的石桥,来到自己的姜地边。她冲着地里的女子喊:“喂喂,此山是它开,此姜是我栽,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
那女子停下来,缓步走出姜地,梨花特地看了她的鞋子,王庄种姜的土地有一点沙,雨下了有两天的时间了,那女子的运动鞋上倒没有多少泥巴。
梨花说:“地底下钻个眼就到了美国,你要到了美国的姜地里,资本家拿枪崩了你都不会坐牢。”
红衣女子对眼前这个农村妇女的言语大为感兴趣。范梨花一年中要多次去县城她三妹菊花那里,菊花开了一家饭店,菊花家有台电脑,姐姐比妹妹玩的都溜。她有两个农场,她王庄的姜地和网上QQ农场。她从未告诉大喜的是,她在QQ上认识了一个叫北方狼的人,每当她QQ农场的庄稼熟了,狼总是偷她的毫不手软。有一次北方狼偷完菜留言说:这要是在美国,我进了你的地来不及偷菜,你一枪崩了我都不用坐牢。
她在网络的农场经常被人采摘一空,现实的姜地里也进了人,她想起北方狼的话,很得意的活学活用。她料想那女子不是来偷姜的,但女子进了她的领地无意挑起了她好奇的神经。
那巴掌脸的女子有着阳光飞扬的年轻神情,两人几个回合过招,梨花便知女子姓苗,是个省城某某日报的实习记者,下乡来农村写一片农民劳动致富的纪实文字。
苗记者坐上了范梨花的自行车后座,在梨花家吃了喜顺的大白馒头,夜晚睡了大喜的位置。一万这一年考上县一中,婷婷去了县城服装厂打工,家里有空地安放男主人的身体。和一个年轻女子同吃同住,很快好成一个头,大喜觉得梨花对刚认识的陌生人掏心掏肺的,有些微词,梨花说:“苗记者才比婷婷大几岁,你要是不坐牢我跟了你,早生个孩子也差不多这么大。”
种姜这些年,梨花的辫子又随着姜价的节节攀升一寸寸的留起来,过去她扎两条麻花辫,年纪大了扎一条放在脑后。苗记者很会捯饬头发,在王庄的两天里,人们看见范梨花顶着四个头型出现过。苗记者会好几种盘发还会扎六股的辫子,她还教会梨花描眉画眼掩盖雀斑。因此范梨花改头换面去中华家买凉拌黄瓜用的猪耳朵时,中华娘呲着刚镶的大金牙把梨花夸成一朵花。梨花走后中华娘对中华爹说:“老范家那小眼闺女,真是越老越酸的倒牙…”
人们还听见从梨花家院子里飘出的歌声,才知道范梨花原来有一把好嗓子。她的录音机已经好多年不用,重现开启时磁带里的港台歌手全部咿咿呀呀变成戏台上怨气冲天的老旦,梨花对着录音机重重拍了三下,老旦变花旦。但苗记者笑嘻嘻的拿出一个很小的东西,给梨花的耳朵塞了一副耳机,梨花因此知道世界上有个叫MP3 的神奇家伙,肚子小容量大,流行的歌曲早就不是潇洒走一回。
院子里的老锅台用木柴煮着小米稀饭,苗记者最喜欢喝木柴煮粥。城市里的孩子学会了往灶膛里填柴火,苗记者说:“大嫂,你不去电视台当歌手太亏了。”
火苗窜出来,范梨花觉得苗记者说话真是中听。
范梨花还告诉苗记者一个秘密,等这一茬姜卖掉,她就买一台电脑,这样她QQ农场的菜啊花啊就不会被人偷走。她要是买了电脑,一定是王庄第一家进入网络时代的人家,就像当年中华家的电视一样。
苗记者跟梨花去姜地,还提出要采访其它种姜农户,以让她的报道写的更精彩。
和梨花家的姜地相邻是卖豆腐的王五家。王五家的姜地主要他老婆打理。不用特意去请,下雨过后,王五老婆一大早就在姜地里打农药。
这天,王五推着他的豆腐车子经过自家姜地,看见他老婆和梨花还有一个年轻女子谈笑风生,他老婆是个快嘴婆娘,老远就见嘴角叭嗒叭嗒动,老范的大闺女梨花最爱笑,三个女人在姜地里唱一台戏。
这台戏后来出现在省城的一个电视节目里,王庄人最喜欢看的拉呱。每天下六点半,抢在在新闻联播前的半小时,一个阔嘴肿眼泡说着土话的叫主持人,总叫大姑娘小媳妇感叹男人丑到一定份上就是优点,女人漂亮到极致简直是错误。
拉呱节目播出那天,正好是一万周末回家 的日子。住校的一万和女人的月经周期一样,一月回家一次。高中生活让一万更瘦了,一张大喜年轻版的脸有些苍白。一万回来,梨花总是做点荤菜给他补身子,这是她每月最复杂的厨艺生活。梨花这天杀了一只鸡,剪刀穿过公鸡脖子的三分之二,必死无疑的公鸡一放手忽然扑棱棱雄起,竟然飞上屋顶耀武扬威。但公鸡终究难逃下锅的命运,对狠心主人示威了一阵后,一头载到在屋檐上。梨花吩咐一万搬梯子取下公鸡,这厢她准备开水收拾鸡,一万不干,去屋里看书了。梨花说了句“大懒指使小懒,小懒白瞪眼”,不再打扰未来的秀才,自己爬上梯子取下造反派公鸡。
一万拿着一本兵器的书,偶尔瞥一眼开着的电视。电视频道是梨花早就调好的,一万对那些家长里短不感兴趣。他的头发有些卷,不知随了谁,当年的皮孩子长大后一副忧郁少年的样子。
后来,拿着兵器书的一万出现在屋门口。这厢地,他母亲已经将剁好的鸡块放在大锅里,放上八角香叶一点黄酒,灶下的火苗吐着舌头,很快,就有鸡汤的香味冲破锅盖四溢出来。这口土灶的上次使用时间还是苗记者在的时候。
一万说:“电视里那个说话的好像是你,也好像是王五家的大娘,王五家的大娘说话声喳喳的。”
范梨花往锅底下填了几根木柴,拍拍手,进了屋。
画面不太清楚,但半截的姜苗是实在的,王五老婆的声音是真的喳喳:“还能用什么,神农丹啊,不下狠药地里招蛆,姜芽子早烂了个球…“
苗记者的声音:“神农丹是剧毒农药,上面写着不能用于蔬菜水果。“
王五老婆显然对外来的和尚也很热情,三百只黄雀就飞出来了:“说归说,用归用,按理人还能活吗,你看超市里那长的好看的姜,那块不是用农药灌出来的,那些蒜,为嘛不长芽,打了除草剂啊,人都知道要美化化妆,我就不信有不用药的。不过,出口的就不用,外国人怕死,中国人抗折腾…“
晃动的镜头里有个辫子梢。苗记者问:“大嫂你家也用药吗?“
声音是梨花的:“我家是出口的,不用神农丹。“
“为嘛出口的不用?“
“不是外国人娇贵,是卖姜的时候人家要检测的,一检测出来,出口转内销,还不如直接国产的卖上价去。“
这时候,王五老婆的黄雀又飞出来了:“光你家不用,我家也有不用的,就是自己吃的,坚决不能用,哈哈哈哈….不用药的费事,你看老范瘦了一大圈,你看咱的腰,王五说我腰里能夹一圈烧饼了,哈哈哈…”
梨花起初还高兴着,自己终于上电视了,苗记者这妮子还兴偷拍,没见她带摄影的大家伙啊,兴许时代进步,和听歌的mp3一样了。她心里遗憾但苗记者怎么也不给她个正脸,好歹她俩情投意合了两天,王五老婆太抢风头了。
一万一言不发,一脸严肃盯着电视看,对母亲的问话很不耐烦。这时候,那个丑的跟癞蛤蟆的主持人也开始故意板着脸做总结性发言:“通过记者对生姜种植户的暗访,他们都在用一种违禁农药,神农丹,这种药据专家介绍是剧毒农药,50毫克就可致一个50公斤重的人死亡,所以不能直接用于蔬菜瓜果。然后,记者5天走访了当地10多个村庄,发现这里违规使用神农丹的情况比较普遍。田间地头随处可以看到丢弃的神农丹包装袋,姜农们都是成箱成箱地使用神农丹。按照农业部规定,神农丹只能用在棉花、烟草、月季、花生、甘薯上。因为这些作物生长期较长,实验证明能保证安全。即使如此,在用药量、用药次数、用药方法也有严格的限制。但这里的姜农每亩要用神农丹8公斤至20公斤,是规定用药量的3-6倍。当然,出口的生姜在用药方便还是严格按照国际标准的…”
鸡汤的香味飘进屋里,灶膛里的火苗蔓延出来,一根木柴啪的断掉。范梨花傻在那里。
一万说:“妈,你终于出名了,王五大娘也出名了。”
种姜的范梨花和卖豆腐的王五下老婆一下子成了十里八乡的名人。网络时代,这则暗访迅速传遍祖国大地,本来坐着火箭的生姜价格折戟而下,到了生姜收成季节,往年来王庄拉姜的货车一辆不见。
真金白银的损失让王庄愁云笼罩。种姜户们对新近出名的新闻人物怨恨乌云堆积。
这天下午,梨花家的生姜地头聚集着一群婆娘几个汉子,他们手拿铁锨,来找范梨花讨个说法。当年,他们跟着范梨花走上种姜的康庄大道,现在,范梨花把他们引入死胡同。王五家姜地和范梨花家邻居,只等两个罪人一锅打捞。
范梨花回头冲大家喊:“等出完了这一陇就过去哈。”
王五老婆小心的提着脚从自己的姜地跨到梨花家的。两家姜地相邻,但长大的姑娘一边是涉外婚姻,一边是国内包办。梨花家的姜是出口货,从幼苗期就有乡政府专门派人监管,化肥农药使用要求严格,小心伺候娇小姐。国产的就马马虎虎泼辣生长,化肥农药由着自己的经验使。虽收购价略低但亩产高等于找补回来,因此王庄的包办婚姻要多于涉外婚姻。
王五老婆叫梨花家的姜洋鬼子,说自己家的是土老巴子。
现在,王五老婆眼皮肿的像个铃铛,脸也跟没洗干净一样,道道悲愁的皱纹一夜间浮出水面,她诚惶诚恐问梨花如何应对。
梨花说:“去干你的活。”
“他们要是冲过来打我咋办?”
“谁打你你打谁。”
“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一群。”
“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
王五老婆又小心的提着脚回到自己地里,胡乱出了几棵姜,地头的村民七嘴八舌开骂,风吹姜地,一浪高过一浪。
王五老婆突然把镢头一扔,一个人往人群聚集的地头奔跑,姜苗纷纷倒下,跑到人群处,突然给大家一个下跪:“乡亲们,我错了,我不该胡说八道。可大家想想,要是没有那个苗记者,我就是胡说八道有啥事。大家再想想,是谁把苗记者当客人请进来的?冤有头,债有主啊…”
说着,王五老婆眼泪鼻涕横飞。
王五老婆的忏悔果然把村民愤怒的火焰引向范梨花,梨花无动于衷更让他们生气,咋呼了一阵只能吓唬王五老婆这样的女人,对梨花这样的顽固分子也动真格的。于是人们对着那些没有被刨的生姜乱砍乱砸一番,姜地瞬间像被牲口啃过。梨花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半弓着腰挥舞着镢头,她干一会儿活就把大辫子扔到脑后,像马尾巴打苍蝇。
牲口啃过的只是草,土里的东西毫发无损,捣乱的人们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于是纷纷挥舞铁锨,把脆嫩的姜身子铲得伤痕累累。洋鬼子的姜,兴许比土老巴子命好点,风云过去还能卖几个钱,土老巴子则是烂成狗屎的命运。农民的血液里流淌着革命的血液,洋鬼子姜宛若文革中的资本主义苗,土中凌乱。
崇尚世界和平的梨花,平日里小眼一眯笑呵呵的谁也不得罪。乡里乡亲泻火有情可原,火势一泻千里,快要烧到她了。她小时候听老范讲过解放后村里斗地主的故事,长工短工们把地主用麻绳捆个结实,痛打一顿过去的衣食父母,再抄家伙打砸抢东家地里的东西。她觉着自己就是新社会的地主了,时代在变,人们先是打砸抢,然后就把她给捆起来了。
手里的镢头柄一点点增温,像快要烙熟的饼。
从打砸变成抢,果然有人来抢她放在筐里的姜。
梨花调转车头,跟着她的两筐姜跑去,她突然发出的呼喊像无比锋利的玻璃穿过风声和空气:“王八羔子,给我放下!”抢她姜的是个年轻的壮劳力迅速,一会儿功夫就把一筐姜提到地头。这厢地,噼里啪啦在地里搞破坏的还在继续,仿佛一道屏障。梨花大辫子往后一甩,打了个苍蝇。她手里的镢头秋风扫落叶,几个婆娘的铁锨给扫落在地。梨花扫完了镢杆一立,将自己叉成圆规:“哪个王八蛋再靠前,我范梨花长眼,镢头不长眼!”
婆娘们被范梨花突然的发飙吓得老鼠回了洞。鸡窝里打鸣的总是雄的,外号小铁塔的王保管员儿子从众婆娘里脱颖而出。小铁塔在通往致富的路上犹如遇见一场绵绵阴雨,种姜发财是一道晚来的光亮,于是他火速加入包办婚姻,没想到第一个闺女就面临嫁不出去的命运,心里窝火。他爹是个闷葫芦,小铁塔青出于蓝,婆娘们显然把他当作领袖人物。
范梨花刚冒出来的楞劲在铁塔一样的人物面前不那么硬气了,大喜不在家,发了飙的梨花深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和一个有力气的男人在床上也许饱餐一顿,若发生战争,她一定很难看。
范梨花对着领袖人物说了一番软话, “小兄弟,你领导大家来找我算账,这账算得好哇,我诚心向大家道歉,但我也受了损失,咱们是同一条船上的客。你们朝着我的姜撒气,解决不了问题。”
“道歉管个屁用,不当吃不当喝。”
“那你说咋办?我总不能把苗记者拖出来打一顿吧。“
小铁塔看了一眼隔壁地里的王五老婆,这时候,王五老婆已经站起来,扶着镢头,背对着大家,太阳正在西斜而去,天边聚集着艳丽的血红。
小铁塔说:“跟她一样,下跪道歉。”
王五老婆一听,腿肚子打弯,又一下子跪在姜地里。
范梨花哈哈一笑:“你爹来,我叫他叔,他让我跪我就给叔跪下,提前过年磕个头,不用两毛压岁钱。”
“我爹没空跟你瞎罗罗。还要二亩地瓜等着他。“
“那就对了,按辈分你叫我老大姐,我给你跪不着。“
人群里有个婆娘说:“你不是给他爹跪,你是给王庄种姜的和整个中国姜农一个交代,是你让我们一年的辛苦打了水漂。放在毛主席时代,乱石头砸死你。“
众人齐声喊:“跪!跪!跪!“
梨花说:“跪了有个屁用,姜又不能贵了。“
小铁塔说:“没叫你赔钱就便宜你了。”
众人继续起哄:“跪!跪!跪!“
跪字声浪将世界吞没,梨花隐隐听见豆腐梆子的敲打声,远处大路上,王五的自行车正驮着一盘新磨的豆腐到外村而去。王五的豆腐梆子在扔到杂物间里之前,行使了它最后的使命,主人将五下老梆子声录到高音喇叭里,从此一按开关,梆梆梆梆梆五下就自然流淌出来。
范梨花以为来了救星,有人说和一下也是极好的。但五下梆子声突然消失不见,王五关了喇叭。梨花扭头看王五下的老婆,跪着的婆娘腚大如磨盘。
“跪!跪!跪!“
众人拾柴火焰高,人们在喊声不觉火气加大。人群开始一寸寸往前涌,梨花被包了个半圆。平日里说说笑笑的乡亲,仿佛一圈饿红眼的狼,要把她吃掉。一个婆娘突然窜上来拽住梨花的辫子,梨花感觉自己的辫子掉到老井里,辫子末梢坠着一桶井水,她啊呀着顺势倒地,有人趁机缴了她的武器,她的镢头被扔到一边。又涌来几个婆娘,试图把她的身子扭过来,让她像王五老婆一样长跪在姜地里给王庄人谢罪。
农村女人的战争,男人们深知自己是站着尿尿的,来的目的似乎就是为给女人壮胆,上阵撕扯的永远是婆娘。
范梨花说着:“哎呀嫂子们我服了还不行,别拽别拽,我自己来。”婆娘们以为她要服软,停了手,但梨花一骨碌坐起来,拿出在她爹的梨树上摘梨的本事,左一个右一个……顷刻间,几个婆娘的裤子就被拽下来,那些花花绿绿松松垮垮的裤头就出现在人们眼皮子底下。王庄妇女们除了从蒸馒头的古老家务里解脱出来,这些年裤子也跟着变革,兴起穿松紧带的裤子,穿脱方便办事自由。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严肃正剧忽然变成谐剧。婆娘们慌不迭的提上裤子叫骂声像一群呱噪的鸭子赶过来…梨花一骨碌滚出去,拔腿就跑…
水沟那边,一男人把自行车一扔,连小桥都不上,老远一个助跑,飞跃水沟而来。
这几天帮人从东北贩大豆的大喜回来了。
当年拿着大棒护驾梨花生孩子的故事被越传越神,一个老实人被推上英雄的神坛。因此大喜的到来不用一兵一卒,主要靠不太嘹亮的嗓门大喝一声,那婆娘们就收了脚。而村民之所以敢来讨说法,也是打听好了大喜不在的时候。
婆娘们这回是真的老鼠回洞。唯有小铁塔不服气,他对大喜说:“你当年把我爹害得连保管员的位子都丢了,他老人家心里有个坎儿,这回,咱不为姜,就会当年的事打一仗如何?”
大喜说:“不行,你们是为姜来的,不为姜打不着架。“
小铁塔说:“那就为姜。“
大喜在通往中年的路上,火气式微。但如果打架能解决梨花带来的困境,也倒省事。
王庄的姜地里,一头牛和一只猴摆开架势准备搏斗,牛有蛮劲,猴有灵气,一场滑稽女人戏唱完,现在轮到爷们登场了。脑门上挂着怨气的村民集体成了嘻嘻哈哈的看客。不断有人闻讯从村子各处向这边涌来看热闹,王保管员是一辆呼啸而来的火车,横在两个自以为天下就他俩站着尿尿的男人中间。
一头白雪映着黑土地,王保管员脸上的皱纹因为悲哀挤到一起,像风过后乱七八糟的庄稼,他用过去拿一大串钥匙的右手一挥,说出他人生中最长的句子:“打打打,打成肉酱看看人家来收姜吗?我儿混蛋,大喜晕蛋,我来说说这个理。毒药种姜,害人不浅,你们谁敢吃?这事早晚要爆出来,梨花就是不引记者来,记者也会在别处发现猫腻。以后种姜,老实科学用药是正事!”
战争结束了,众人鸟兽散。梨花和大喜也心情恹恹的一言不发收拾残局。
王五老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地里,她的哭声阴雨连绵:“我这是什么命,别人怪我就怪吧,连自家汉子都当烂咸菜躲着我…“
第二天早上,村里两个罪臣家的大门分别被大粪糊门。王大喜对着门前的枣树说:“谁的屎啊…操他娘,让我逮着我非糊他嘴上。“
王五对着墙边的老槐树说:“谁的屎啊…这日子咋过,人家知道卖豆腐的老婆成了名人,跟狗屎一样臭的名人,连我的豆腐都躲着。“
他越想越气,将他多嘴多舌的老婆痛打一顿,然后赶集修喇叭去了。他的喇叭这几天不听话,明明电池很足,只哑着嗓子喊三声就没力气了。当年那个卖豆腐的张三下据说死了,在豆腐的同行相轻中,五下把三下熬死了,但五下一点都不稀罕三下这个称呼。
夜里,中华爹喝的醉醺醺的回来,肩膀上扛着一条编制袋子,袋子里装着一个小狗。中华爹去邻村当兽医的朋友那里喝酒,兽医刚好医死了一只串种小狗,狗主人不要了,中华爹就带了回来。这年头,杀活狗难,只能从死狗身上做文章。串种狗太瘦小了,估计剥皮弄肠子出来剩不下多少肉。村里谁家养狗,狗的大小,在一个被酒精浸泡的脑子里如数家珍,直到老槐树巨大的鬼影出现在他的醉眼里。他老远看见树上吊着一个长长的东西,风一吹摇摇晃晃,心里大喜,好大一条死狗!他摇晃着走上填平的井台,自己当年和哪个女人在这里风流快活了,他想了半天,那女人也没有挤到狗中间去,于是继续想狗。他摸到两条腿,一阵惊喜:好长的狗腿。再摸上去,又一阵惊喜:好大的狗腚。再继续摸上去,感觉那里不对劲,就把狗身子转过来,抬头一看,惊呼:娘啊!中华爹吓得酒醒,是个吊死鬼!
王五的老婆就吊死在老槐树的枯枝上。
王五大哭:“罪孽啊,我不该偷吃那猪心…”
王五老婆以死谢罪,王庄人很快原谅了她,范梨花活蹦乱跳着,让他们很生气。聋汉家屋山上,计划生育时代的标语依然看得清字样:上吊给绳,喝药给瓶。婆娘在屋山下议论,哪怕范梨花装装样子喝瓶假农药,去医院洗胃折腾个千儿八百,村民们也会原谅她一半。
梨花家的那只笨狗经常在夜里叫唤,听到狗吠,大喜就披衣下床,手里拿根木棍,围着自己的房前屋后转一圈。
那一夜,没有狗叫,两夫妻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起床一看,笨狗直挺挺的死了,旁边还有一块没有啃完的馒头,这馒头不是主人给的,一定是下药的。
他们又吃了一颗报复的恶果。梨花和大喜合计,把死去的狗埋在门前枣树下,不卖给收死狗的中华爹。
家里没了狗,等于夜里没了报警的。两口子关紧门窗,准备睡个踏实觉。半夜里范梨花闹肚子,起来上茅房。在茅房里听见外面有动静。等她肚子利索后出来,小心的踩着鸡屋子看墙外的动静。半个月亮爬上来,门前枣树下,有人挥动铁锨。这枣树也有些年头了,难道有人要了狗命还要树命,枣木硬,能值几个钱。
梨花趴在墙头上,等着看究竟。那人忙活了半天,开始一只手去扒拉枣树下的泥土,半天,拖出的是那只死去的狗!
梨花心下大惊,笨狗不明不白的死去已经让她心里不好受,连尸骨都有人惦记,这是做啥。不禁怒火中烧,想打开房门和人家理论,转念一想,大半夜的,一个女人家还是有些吃亏,于是把身子缩缩,只留脑袋靠在墙头上,学着猫喵呜一声,假声假气慢条斯理说:“谁家老死物…”
那人把死狗一扔,脑袋急速转了一圈,扛着铁锨急匆匆而去。夜里走路的身形,和一万生病那年夜里,梨花去老槐树抓蝎子路上遇见的相仿。
范梨花断定,那就是中华爹。
范梨花开了门,将那条死去又差点被人吃肉的狗重新入土安葬。混沌的月光穿透那棵叶子快要掉光的枣树枝杈,脚下的土地惨淡斑驳。狗被人毒死,死狗有人惦记。王五老婆上吊,村民的国产姜烂在地里,她家的生态姜出口转内销收入不了几个钱,事情潮水涌来她被动懵懂,也只有在这个夜晚,悲哀像深秋的露水一点点浸透身心。她没有回家,一个人在深夜的村子里转悠。她走过自己的娘家门口,似乎传出老范隐约的咳嗽声,西北山已经被劈去三分之一,石头们参与到社会主义如火如荼的建设中来。老范的梨园已经不值钱。她走过聋汉的家门前,聋汉不知道会不会在深夜的院子里抽那些劲头大的旱烟,他用酷刑打了老婆后,他那高挑的老婆老实了很多,见到梨花总是低着白菜帮子头,头发遮住半个脸,假装看不见。她走过中华家的门口,这个刚刚要偷死狗的一只手男人不知道此时睡着了吗?想到中华爹,范梨花很奇怪的想起王中华,八年了,王中华回过几次家?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成亲了开枝散叶了没有?那年在麦子镇的集上,她挺着大肚子和王中华对视,中华眼镜下的眼睛里怎么都是怯懦,明明他可以抓到她,把她送上手术台,从此飞黄腾达,他却放任她从他眼皮子底下溜了?
她后来走过老槐树,王五老婆上吊的槐树枝干被砍去,映着湛湛星空,像天裂。她后来走过王保管员家。王保管员家的公鸡忽然在半月歌声嘹亮了一嗓子。
她后来走过一家又一家…
深夜的胡同藏着空荡荡的寂寞,风吹来吹去的虚无,犹如孤魂野鬼,梨花心里却只有一个奇怪的声音:
王中华,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