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进宫，王大喜和梨花真不走运，生二胎要搁现在还是个事吗？党的政策一阵一阵的改，老百姓无所适从……

山东很多地方的土话中还真没有外孙这个词。

只用外甥这一个词，包括了外孙和外甥，发音啥的完全一样。

另一个词是媳妇，既指自己的老婆，也可以被婆婆用来指儿子的老婆。

外甥在有些地方发音近于“卫生”，不过第二个字是轻读音。 不过大约只限潍坊北部几个县市，以寿光口音最为典型。

                                      四


王庄房头的标语旧貌换新颜，关于三中全会的，五年计划的，改革开放的，提留农业税的，都粉刷成计划生育的脸谱。“宁可家破，不可国亡”、“宁可血流成河，不能超生一个”“打出来堕出来，就是不能生下来。”“该流不流，扒房牵牛。”
聋汉家山墙上写着红色醒目大字“上吊给绳，喝药给瓶”。 他抽着自治土烟卷，站在屋山下，他的土烟卷咕嘟咕嘟的冒着烟，他在有熟人的地方从不舍得抽丰收，不是买不起，而是怕散烟。中华爹甩着半截空袖子过来，这位前工人很少闲来没事站街头，尽管他失了一只手，他是工人阶级以手殉职，即使目前以死狗烂猫为副业，也算自力更生不给国家添乱。他保持着一个工人的适度体面，聋汉的土烟，他是坚决不抽的。中华爹这次之所以停留，是被聋汉女儿的头发吸引了。聋汉老婆半弯着腰，正在给闺女扎辫子，没有怀过娃，她是个腰线细长乳房结实的婆娘。中华爹说：“这闺女头发真黑，跟墨汁子一样。”聋汉老婆低头一笑，露出大板牙来：“头发黑，脸也黑，嘿嘿…”中华爹又说：“真稀罕个闺女，将来有女婿孝敬酒。”聋汉老婆专心致志的给闺女梳头并不看中华爹那张被熟肉熏出油来的脸，她低声说：“你俩儿还缺酒，老大将来是要当官的，当官有的是人来孝敬酒的。”聋汉的烟筒停止冒烟，耳朵努力捕捉这边的声音，插嘴说：“听说大喜被抓到乡里了，中华有没有回来说？“
“吆，还不知道呢，中华从来不说工作的事。“中华爹说着，瞅了一眼聋汉老婆的脑袋，聋汉老婆一头清汤挂面的黑发遮着半张脸。


大喜入瓮，第二天就被带到乡里学习班接受深刻教育去了。
押送大喜进乡的是村工作组的正副组长。临行前大喜双手一伸，爽快说：“也没个手铐，找根绳子绑起来吧。”
组长说：“兔子满山跑，脱不了回老窝。跑了你，反正你有你老丈人顶上，你看着办吧。”
大喜说：“那是，要不我也不回来。”
三人坐在拖拉机的后斗上，大喜被组长和中华夹在中间。起初，组长和副组长还三言两语说着，总是被拖拉机的大嗓门掩盖过去。后来，车上就装了三个闷葫芦。
西北山迎面而来，爬坡的拖拉机像个狂怒的汉子。半山上，老范承包的大片梨园展开画卷，树叶已经不可避免的衰败开来，隐约可见果子浮上枝头。拖拉机就贴着山路艰难行使，组长是个瘦子难以承受剧烈颠簸，骨头要散架，因此示意拖拉机停下，自己坐到副驾驶位置上，那里的座位有海绵。
大喜说：“快颠出屎来了。哎呀，还真要去蹲个茅房。”
中华看守着大喜去山脚下的一片红薯地里解决问题。红薯地的地头，一丛丛酸枣树自由活泼的生长着，小小的红果镶在稀疏的枣叶间。大喜选了一棵略微膨大一些的酸枣树蹲了下来。这对儿时光屁股的玩伴，谁都清楚对方的鸟有多大，但排泄要求更进一步的亲密和平等，亲密早就在他们的初中时代消散，现在，中华是看守他的人，他是中华的犯人，毫无平等可言。况且，参与抢劫他家庭财物的王八蛋，他是有些不爽的。
大喜预备尽快结束这场五谷轮回，这时候，王中华也在他附近的酸枣树下蹲下来。上午的阳光穿过各自的酸枣树，大喜看见中华的眼镜片在闪，中华看见大喜刀削剑刻的脸部轮廓。
王中华先说了话。“大喜，这里没外人，连兄弟俩交代个实话。你是可以要二胎的，干嘛抢生，代价太大了，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怎么叫来得及，现在不生了，你们能把三头肥猪一台电视三亩黄烟还给我？”
“这个，等我问问上级。”
“崩问了，肥猪早宰了吃了肉变成屎下了地，电视不知在谁家炕头上，黄烟都到卷烟厂去了，你们拿鬼还我。”
“你老婆生下来，罚钱更多，恐怕大喜你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一辈子？太长了，说不定哪天就地了，穷富都一个鸟样…我翻不了身不去你家要饭，你就放心往上爬吧。”1976年唐山大地震波及王庄，大喜还记得他们的老屋筛过糠，他爹总说：要地了要地了…此后大喜也把地震省略了一个字。
“有你抢生这个坎 ，我爬不上去啊。”
酸枣树光影间，王中华的眼镜底下闪过一丝沮丧。这些年，他上学不成，当工人厌倦，婚事告吹，靠老爹一只右手的赔款铺路到村委混个差事，又遇到一个抢生的拦路虎。
大喜身体一阵舒畅，嘴巴忽然凶狠起来：“爬什么爬，爬女厕所的墙头…“
王中华的脸突然涨红，秋天的酸枣树因为落叶闪出稀疏的空隙，旧事，因为大喜的一句话轻易的看见了。
1983年，大喜和中华的青春各自骚动不安。王大喜在奔跑中把丧父和辍学的伤痛敷上膏药。王中华在县城里眼界洞开。当他乡下家里的电视播放纯情的日本片时，他的课桌里有手抄的《曼娜回忆录》。曼娜小姐穿过文革沧桑的岁月，依然身体丰腴容颜美丽给中华最早的性启蒙。小学时代他和大喜爬上水渠岸边树林掏鸟，无意间从细密的树叶里看见老妇人小解时抬起的皱皱巴巴的屁股，女性身体的丑陋在曼娜小姐艳词靡调的陈述里彻底颠覆。他如此渴望看见真实的青春的丰满的女性肉体，他在夜晚被窝里偷偷救赎自己，波峰浪谷又恐惧惊疑。这一切，终于把他推上午后女厕所的墙头，女孩子模糊的身体轮廓让他呼吸紧蹙头脑发晕，触目惊心是月经带里淋漓的鲜红…曼娜的美，哪里去了？后来，一个看机器的工人拼命点头哈腰给校长，都不能阻止王中华飘到命运的另一条河流里…
而今，在河流的这一端，王大喜有意无意的打捞上那些记载不堪历史的枯去的枝叶。半山老范梨园隐约飘香掺和着眼前五谷轮回之物的气味，没有比这更沮丧了。
王中华不接大喜的话茬，假装爬墙头是大喜把不住嘴巴的一句浑话，在这场斗争中，无论如何，他是他的上级，但鉴于老同学的情谊，他用一句关切掩盖了风过而来的窘迫：“老同学啊，你和我说话怎么着都行，我得提醒你，你眼下去乡里，比不了在大队里舒服。”
大喜知道自己这次去学习班凶多吉少，去年学习班闹出幺蛾子，一个不生儿子不罢休连生三闺女的男人死在第四胎儿子出生之前，这个超生游击队长是秋后的苍蝇，经不起折腾，一动刑就完蛋。
学习班传说的凶险是王中华救命的一根稻草，大喜的浑劲又上来：“怕啥，老子是连牢房都蹲过的，还害怕计生办那些王八羔子。”
“坐牢还是什么值得骄傲的资本，这可是二进宫。”
“老同学，你还好意思说，那年冬里的麦垛，你有没有手贱？”
中华意欲结束这场不平等的五谷轮回之旅，大喜又使出第二个炸弹，令中华始料不及。1983年无聊空洞的冬天，王中华首先将自家的麦垛点燃，然后对着梨花家的麦垛划了火柴…十座着火的麦垛里，有他和大喜手贱的份儿，剩下的，是谁点的，恐怕是个迷。
王大喜已经麻利的将裤子提起来，并没有对这个问题纠缠，他望向半山，往年这时候，他会放下建筑队的活，来帮老范收梨卖梨，他娘总说生了儿子是给人家生的。
“操他娘，生个孩子都要杀人放火株连九族，连孩她姥爷都跟着不得安生。这是什么世道！“
大喜说完，发现王中华正惦着半个屁股找手纸，他带着眼镜看起来像个文化人，文化人也有窘怕的时候，大喜嘻嘻哈哈说：“没带纸啊，我给你撕点树叶子还是找个土块？“
中华没有理他，欠起另一边的屁股从口袋里找手纸。
大喜没正型的笑着一步过来，将口袋里残余的报纸给中华：“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一泡屎愁坏狗熊王八蛋。哈哈，我跑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往山下拖拉机跑去。



范梨花对肉火烧的想念到了夜不成寐的地步。她每个月都鸟枪换炮在不同的亲戚家轮流躲藏，李家沟赵家岭将军屯，这次到了狮子沟。狮子沟里当然没狮子，但狮子沟是属于麦子镇的小山村，村民们偶尔会去麦子镇赶集，将山货换成镇里时髦的玩意回来，但这些土蛋们都不知道牲口市的小张肉火烧。
她想念肉火烧里入口即化的肥肉块糜碎的葱香，一口咬下去嘴角滴答的油脂，再来一碗新磨出的豆汁更为绝妙。馋虫整夜啃食她的胃她的心，对肉火烧的想念胜过女儿婷婷和丈夫大喜。也许她只是憋疯了，就是想借肉火烧的名义出去赶集上店散散心。
麦子镇的大集一年有春秋两个山会，范梨花来赶这个瓜果丰收的山会了。她的亲戚要在鸡蛋市卖掉自家养的土鸡蛋和一只老是欺负下蛋母鸡的大公鸡，梨花成了自由兵。
她围着亲戚的一块黄围巾，那围巾因为过了无数次水而失去明艳的黄，以往她是看不上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得不把脸遮了半个。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深入每个街市的腹地，她是怕乡下粗鲁的婆娘汉子撞到她的肚子。她去了百货商店。百货商店花花绿绿的商品诱惑着她躲在乡下暗无天日的心，她想买自己喜欢吃的高粱诒，五香瓜子，扎头的新头绳，好看的纱巾，但这几个月她的口袋不是富余的，地里的黄烟没有带来一分钱收入还赔上投入，大喜建筑队当小工出勤零散又替换自己的爹进学习班手头紧张，她躲藏在亲戚家的也不是白吃白喝的，全靠她爹老范暗自支援。她穷，但有一样东西一定要买，那东西叫：磁带。她已经将潇洒走一回和容易受伤的女人听得滚瓜烂熟，将叶倩文和王靖雯的声线对比了千百次。麦子镇这次赶集犹如回到解放区，自由的感觉太美好，她买了两盒最新流行歌曲的磁带，再有几个肉火烧一碗豆汁，她的人生就完美无缺了！
牲口市的肉火烧摊子还在热火朝天的支着。小张两只揉面的手在变成老张的路上忙碌着，他的婆娘经过几年肉摊的熏陶，围裙的尺寸越来越大。范梨花闻着味来了，她发誓不算计口袋里的钱，她一张嘴两个人来吃，还不要上一打十二个！
因为是山会，肉火烧摊子的食客真多。边角的桌子还有一个位置，她扶着大肚子在马扎上艰难的坐下来，将那块难看的黄围巾扯下来，暗自吞咽着口水，等着小张媳妇把刚出锅的肉火烧端上来。对了，吃肉火烧之前，还有一项准备工作要做。
“老板，来两头大蒜！”范梨花喊道。大喜第一次带她吃肉火烧就是要了大蒜的。
太忙了，小张和小张媳妇都没听见，梨花又喊了一嗓子。
隔着两个长条桌子，热气腾腾的豆汁把王中华的眼镜熏出一层雾气，他掏出眼镜布擦了擦又重新戴上，他的两个同事取笑他是个四眼狗，不但吃饭麻烦，离了眼镜摸女人都摸错。他和乡计生办两个工作人员是来向麦子镇计划生育工作组取经的，上午的会开完他们一起来吃肉火烧，下午两地还要交流经验。
两嗓子喊声一声比一声熟悉，他带上眼镜望向边角上那个桌子，一个女人斜坐的样子一看就是肚子里有货的孕妇。范梨花怀孕的样子实在太丑了，一张有些浮肿的脸几乎把小眼睛挤没了，人说孕相丑陋的女人怀男胎，怪不得大喜这小子拼了命要抢生。
王中华心里一阵狂跳。两个同事是乡里的，并不认识范梨花，但只要他一说，他们的目标人物就轻易的落网，麦子镇计生办的王八蛋们就该向他们取经了。穿过幽暗的人头，深秋的天一览无余的蓝，蓝的令人心慌。
小张媳妇扯着喉咙喊：“吃大蒜的自己过来拿，忙不过来。“当年娇羞的小媳妇随着体重的增加已经变得无比彪悍了。
梨花从马扎上起身，小心的穿过桌子丛林，她要到火烧摊子前自己取蒜。肉火烧里本来有大葱，吃蒜的并不多，但梨花觉得烧熟的大葱没了辣味，她还是要大蒜提味才过瘾！
一个老头一手摁着一只小羊一手掐着肉火烧吃，范梨花走近的时候，老实的小羊突然咩了一嗓子。自从把婆婆的母羊撑死后引发一场婆媳战斗从此背着杀婆婆的恶名，范梨花就对羊这动物无比厌恶，果然，她遇见羊，羊也对她不友好的叫。这冷不丁一叫，让小心的她脚下不稳，差点被老头的凳子绊倒，她一个趔趄，下意识的把手扶到眼前一位食客的背上。
这背咯得手疼，太瘦了。那人回过头来，范梨花就看见了一张带着眼镜的脸。
小张媳妇扯着嗓子喊：“蒜呢，谁要蒜了，火烧也好了，一趟腿端回去。“
边角上的孕妇，已经不见人影。范梨花托着肚子小跑在牛马骡子驴羊混杂的牲口市，像穿过枪林弹雨。无巧不成书的故事就这样发生了，大喜和她遭了那么久的罪，眼看就要被肉火烧毁了，有人要把她牲口般捉去，绑在乡卫生院的产床上，对着她的肚子打上毒针，她痛苦生下来的，是个死婴…
牲口市里一个修马蹄子的老兽医见状嘀咕道：“这女人，眼看着要生了吗？要是找不到老党家，我倒是可以帮个忙…“
王中华反复擦着他的眼镜，他的同事这次笑他摸对了女人找不到奶子。如果他现在发声，一切都来得急，去掉眼前的钉子户，他几乎可以想象到的升迁之路光明无限。那些年，计划生育的红利胜过一切努力工作，但他在梨花惊恐的小眼睛里看到的是自己的害怕，他的喉咙堵着，就像和大喜在酸枣树下五谷轮回他的肠子也堵着一样。他心里必须打开一条通道，宛如大坝泄洪。他低下头假装不认识她，就这样轻易把她放跑了。
此后岁月的某些时刻，王中华一定是悔青了肠子的。



中华爹自行车的后座用木板加宽，他的狗肉盆子稳当的坐在上面，被麻绳五花大绑着，他的一只仿真右手自如的握着车把，他要去乡里卖掉一盆新煮的狗肉。
路上，遇见拉板车的老范，老范的板车上驮着几筐黄澄澄的梨，梨筐旁边，放着一麻袋麦子。
中华爹问：“这是卖梨还是卖麦子？”
老范码着眼皮说：“骑着马牵着骡，嫁闺女接女婿。”



乡计生办打死超生游击队长的事好不容易摆平，上面发话，学习班这段时间避免私刑，尽量采取怀柔政策，以学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为方向，对待顽固分子切断其经济命脉限制其人身自由，达到引蛇出洞的目的。
超生游击队长用一条命换来学习班短暂的安宁，王大喜同志在为其半月多的学习中，成绩优秀，将中央省委市委计划生育红头文件倒背如流，在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考试中稳获第一，以学习班优秀学员的身份光荣毕业，被老范以一麻袋麦子三筐鸭梨赎回王庄。
王大喜态度诚恳的交代他的老婆目前怀胎七月，乡计生办把剩余俩月的包袱甩给村里。
两个月，还有办法对付这顽固分子。
大喜待在村委的关押室里。偶尔大喜娘来送顿饺子和包子，大喜娘来的时候会絮叨几句，说来说去不过是“又不是不让生老二干嘛墙倒屋塌抢生。“要么就是“别和共产党对着干，没便宜赚，你爹就是个例子”，大喜不爱听了，和他娘抬了几次杠，他的饺子包子福利就给取消了，改由他丈人老范来送饭。送饭时王保管员像铁塔一样站着，爷俩打着哑谜。
“爹，今早又是馒头咸菜啊。”
“你小子馒头咸菜嫌孬吗？”
“孬字拆开是个不好，我嫌孬就是不不好，不不好是啥意思。”
“不不好就是一切都好，你放心吃饭。”
世上千万人摩肩接踵鸡同鸭讲，老范和他大女婿，不但投脾气还是心里通电的一类。
改天老范又来送饭，煮了俩鸡蛋，对大喜说：“家里的鸡好久不下蛋了，本来下白皮鸡蛋的，这次下了红皮蛋，人跟鸡一样，快憋出蛋来了。”
大喜一阵激动，知道老丈人说梨花快生了。算算日子，梨花到了怀孕的末尾。计生办的王八羔子以为还有俩月。
大喜接了鸡蛋，问：“下红皮蛋的在西墙鸡窝还是东墙鸡窝。”
老范 说：”东墙西墙都不用了，非要到北屋去下蛋。”
大喜心里就有数了。
老范这晚来送饭，给女婿放下饭后没有掉头就走，从自行车框里一样样拿出来一些东西，默不作声往保管员的办公室走，王保管员默默跟在身后。包产到户后，王保管员的职责除了在村委里看人看房子，没多大油水可捞了。社会发展改革，宽了有些人的腰包，革了有些人的好处。
因为保管员这个职位可有可无，连配给他的办公桌还是1983年第一次关押大喜的那个，旧得连老鼠饿了不愿意啃的货。这破桌子上因为放了一袋子大鸭梨一瓶老白干一只烤鸡一块牛肉而熠熠生辉。老实人老范把东西放下后才开始说话：“老弟，我看你那脸又黑了不少。”
王保管员说：“屋里灯跟那狗屎明一样，怕费电。”
老范说：“这些日子谁谁最辛苦？你！我们在里面有吃有喝，你在外面操心受累睡不好，脸色差点就对了。来，打打你的上茬，咱弟兄俩喝一壶。”打上茬在当地是套近乎的意思。
保管员犹豫着，计生办交代他一定看好大喜，连上茅房都跟进去。村支书训话也罢，连王中华这看着长大的屁孩都对他指手画脚，王保管员心里有气，暗骂王中华鸡巴上有几根毛他都有数。
有人来打他的上茬让王保管员很高兴，但是他也是久经沙场的老战士，老战士说：“你是预备把我灌醉了救你女婿出来吗？“
老范说：“看看，你这话说的，他跑了对我有啥好，我可不愿意二进宫啊。”
王保管员在第一杯酒下肚时保持个一个共产党员的高度警惕性，小口慢嘬。老范说：“老弟，你喝酒像大姑娘绣花。“说着一茶碗白酒下肚。王保管员对老范这个喝法很心疼，本来送给自己的酒等于又让人喝回去了，于是也跟着老范一人一杯。杯酒下肚，老范循循善诱，将王保管员万年不见太阳的委屈扯出来，老范又跟着倒酒劝慰，再劈鸡腿撕牛肉送上，喝着喝着，王保管员就腾云驾雾一个跟头翻过万水千山，不再是那个随时怕被解雇的保管员了。
王保管员后来被村委解雇了。解雇的原因是他值班看守的大喜的跑了。他不敢说收了老范的梨喝了老范的酒吃了老范的鸡和牛肉，否则他在王庄一世英名就臭了。
大喜在王保管员喝醉的那晚由老丈人偷了钥匙开了房门，骑着老丈人的破金鹿逃跑。老丈人的破金鹿在踏上孔家庄通往麦子镇的土路上不久，后胎就憋了气。这条河边小路保持着一贯的麻子容颜，大喜就把自行车放在路边一个废弃的瓜棚里。一个当年所向披靡的长跑运动员，在这条路上跑步情定终身，后来又在这条路上跑步迎接自己第二个孩子的降生。



范梨花游击队员生活最后一段回了麦子镇。麦子镇有大喜的姨，但她不能明目张胆的住姨家。大喜姨家遭遇过几次计生人员的检查，大喜姨建议计生人员去大栏里检查一下，这里藏着一头大肥猪。与麦子镇隔着一条大马路的岭上，有个东山村，是梨花的姨姥姥家。这位姨姥姥熬到兄弟姊妹全部升天后又独自活了好几年，终于在九十九岁这年归西。姨姥姥死了快三年，她独居的老屋无人打理一边山墙已经倒塌，还有两间没塌的，梨花就住在这里。
大喜姨家帮着把两间旧屋收拾妥当，范梨花就从狮子沟来到东山村。第一夜，范梨花把大喜姨遣回家，说她爹正在想办法把大喜弄出来，大喜很快就到这里了。没想到第一晚大喜并没有回来。梨花在这间老屋里度过了恐惧的一夜，姨姥姥的魂魄去了天堂，这里俨然成了大老鼠们的天堂。那些大老鼠的领地受到侵犯，夜里横冲直撞表达不满。老屋没电，自己随身带的小录音机嗓子哑着，范梨花只好一遍遍给自己唱歌听。黑暗中，她边唱边摸着自己的肚子，肚子里的孩子跟着她的手转动，孩子的手在寻找着母亲的手，母子的互动，就这样抵消了漫漫长夜的恐惧。
第二天，东山村的村民盛传村东头老房子闹鬼了，那个九十九的老婆婆的魂魄回来了。夜里，梨花姨姥姥的魂魄没回来，大喜跑回来了。
梨花拿了一根木棍预备和敲门的人大战三百回合，却是大喜的声音。和平年代的革命夫妻终于见了面，烛影绰绰，隔着中间的大球，大喜抱了抱梨花，两人抱不到一块儿去，相互架着胳膊在屋里走了几圈，梨花还小声哼哼那首潇洒走一回，权当跳舞。大喜不等她唱完，一个翻转，从背后搂住了她。他把脑袋拱在梨花的耳边，呵着痒酥酥的热气，大喜无限动情地问：“想我吗？“
范梨花咯咯地笑着说：“想，想肉火烧都想疯了。“
夜里，一只老鼠造反，此物爬上炕乱窜，梨花惊恐万分。老鼠欲从老式的木头窗棂子间突出重围，一头撞破窗纸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档，就被大喜捉住了。大喜掐着那物的脖子跳出门去，在清冷的院子里活活将它掐死。
恐惧短暂平衡，躺在大喜怀中的范梨花归于平静，但她的肚皮却是一阵一一阵的发硬。
第二天早上，灭鼠能手王大喜预备去麦子镇买夹子灭鼠，更重要的，是买一打小张肉火烧，解解范梨花的馋。但是，梨花见红了。


姨家表弟开着拖拉机，梨花在车后斗里坐着，周身蒙着被子，秘密前往老党家。
梨花的卸货似乎并不顺利。她在老党家的生产室里迎来送往了三个生孩子的女人，她看着她们像下猪仔一样轻松掉下肚里的肉肉来，她见了红，就是不肯生。第一天，老党家说骨缝只开了两指，孩子果熟蒂落先地等等。第二天，老党家给梨花喝了蓖麻油，她再也不能潇洒走一回了，她前心后背和肚子一起疼痛，人也哼哼唧唧，但她不忘跟大喜打趣说自己跟下崽的母猪一样。哼哼到了下午还是不生。日头西斜，老党回来，跟老婆嘀咕了一阵，梨花就被请到老党家小阁楼上了。小阁楼上堆满杂物，老党家架了一张钢丝床让梨花躺着。老党家依旧笑眯眯的，大喜问咋就转移了地方，老党家说，待会可能来人，叫梨花宫缩的时候也要忍着。大喜也不要下来。
老党家来了工作组检查。镇里工作组经常对老党家突击检查，以防违反计划生育的漏网之鱼在这里产卵。鉴于老党是村委的财神官，工作组的同志象征性的到产房门口露了露头，就和老党喝起了大茶。这大茶喝的绵软悠长，直到傍黑天，老党随便客气了一句关于吃饭的，工作组的组长就遣散其他人自己不客气的留下来。
梨花躺在钢丝床上，肚子上一座山峰高耸，宫缩一浪一浪的来，她很痛，但老党家不让她哼唧，她对大喜说：“人家都说二胎跟放屁一样好生，我不好好生，是有原因的，大喜你知道吗？”
“知道， 你东躲西藏，给吓的。”
“放屁！男人就是不知道女人的心。”
大喜握着梨花的手，手心里是冷汗，宫缩正在排山倒海的到来，两人的小船飘飘荡荡，大喜说：“媳妇你骂的好，骂骂能解疼你就使劲骂，对了，也不能使劲骂，别被老党家听见。”
范梨花等着宫缩的一个浪头把她打晕，清醒过来后她的眼泪奔放地流淌：“大喜你个傻子啊，你不懂女人心还不懂女人胃，我是馋的，我连个肉火烧都吃不上，上次偷着赶集，遇上王中华吓跑了，这次被你掐死只大老鼠吓得提前动了胎气，肉火烧又泡汤了，等我做了月子，月子里这忌讳那讲究，我啥时能吃上啊…呜呜，谁让你当初拿肉火烧勾引我…”
大喜又心疼又好笑，外人生孩子疼得哼唧，梨花产子让肉火烧馋的百爪挠心。他安慰说：“现在也没处买，等你生完了，下来奶，我给你买一打。”
“还要生完了，还要下来奶，凭什么，我现在就想吃，呜….肉火烧啊…”
外面墙头上一只猫发出凄厉的叫声。
汹涌的宫缩一个巨浪打来，钢丝床一片濡湿。梨花不再纠缠肉火烧了，对大喜说：“大喜，我快要死了。你给我们娘俩找块好地埋了，最好埋在西北山山顶，这样我就年年看见爹的梨园。“
大喜霍地跳起来：“胡说！肉火烧没吃哪有死人的道理！“



楼下，工作组的组长已经和老党喝上了小酒，老党家对工作组小心翼翼的讨好着。虽然老党的那点根系涵养的不错，但县官不如现管，她的私人诊所才存活到现在全靠工作组睁只眼闭只眼。她简单炒了俩菜外加一盘现成的凉拌花生米，她一颗佛心希望组长同志嫌弃菜肴不美味而赶紧撤出，但工作组组长也有一颗不嫌弃的佛心，将就着就喝开了。
老党家将电视的声音开到很大，希望掩盖阁楼上的动静，但组长过来把电视关了，组长说：“现在的电视节目啊，除了新闻联播，那些唱歌的，演电视的，全他妈胡说八道，不如和大哥说说话。“
老党陪着笑，说着好好好是是是，镇上的大干部光临寒舍，晚上没啥事，多喝点。但他心里后悔那句客套话，头顶上毕竟还有产妇。
组长是酒场上的老油子，对老党的劝酒不屑一顾，说：“今儿个就是天冷，简单喝个小酒拉拉呱，共产党的干部喝多了会误事。“
阁楼有咚咚的脚步声，组长夹了个花生米放在嘴边，问：“啥动静？“
老党家笑眯眯地说：“养着好几只猫，那活物到了晚上胡反登。“
紧接着一阵女人的长哭声，组长的耳朵一激灵：“啥声？“
老党家笑眯眯地说：“猫和人不一样，人还分个时候，猫到了晚上就想那事。“
三人笑起来，三种腔调。组长说：“不对哇，春里猫才发情，眼下是秋里，人都懒了几分。我去看看…“
组长刚抬起半个屁股。这时候，简易楼梯一阵疾风骤雨，一个男人三不两步下到楼梯末端，那男人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又有些无助，男人说：“老党姨，你再不去就出人命了。“
组长将桌凳往后一踢，人就来到客厅中央，他端详了大喜几秒钟，就果断说：“你就是王庄的抢生钉子户王大喜？可逮着你了！“王中华来麦子镇学习交流计划生育工作时，两家乡镇的计生办互通有无，钉子户的照片信息彼此都存了案底并承诺互通有无互为臂膀，没想到王庄的计划生育果实让麦子镇的给摘了！
大喜并不知道来人的来头，看派头就是老党家说的上面的领导，而且是管计划生育的领导。王大喜噌的把背后的一只短木棍亮出来，面露凶光呲牙咧嘴：“大哥，我是坐过共产党大牢的，不怕死，谁要动我老婆半根毫毛，我能把苕笜当成刀杀人！“
老党家念着阿弥陀佛上了楼，大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守着楼梯。组长在历次计划生育的执行工作中都是处在命令吩咐位置，显然对这年轻的亡命徒感到害怕，他转而对老党说：“你收留超生的，你这党性原则在哪里。“
老党一脸无辜：“医生救死扶伤，谁也不去查清底细再救人啊。“



阁楼上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楼下三个男人的画面还在凝固着，听组长吼了一嗓子：“生了生了，还不赶紧去看看…“



果真如老党家预言的那样，梨花生了个男孩，眉眼间一个小大喜。生下孩子后他们没有回到王庄。大喜跑了后，计生办把大喜家的屋顶捅了个洞，大喜家天窗大开，于是他们又住进了东山村老鼠横行的老屋。大喜在，肚子也卸了货，肉火烧也轻松吃上了，梨花心里一片坦然。鼠夹子对成精的老鼠不管用，他儿子带着奶香气吸引着大神们出来闹腾，是夜，王大喜又变成守护神。
等着王庄的房子修好了，半月二十天也过去了，小被子里包着一团粉色的婴儿，大喜和梨花回到王庄。
等着他们的是，是一场暴风骤雨的处罚。
村民们络绎不绝来探望千辛万苦出生的儿子，人们问孩子叫啥名。梨花说：“还没起呢，狗蛋丑蛋都行。“
大喜算了一笔账，超生罚款六千，黄烟损失一千，三头猪一千，电视，粮食，房屋修葺，误工费，一万出头不到两万，这笔钱，在那个年月简直要了大喜的命，于是两口子一致同意儿子的名字紧跟扣计划生育主题，大喜要取名两万，梨花嫌虚高，两人包袱剪子锤决定胜负，梨花一把剪刀剪了大喜的包袱，孩子取名：一万。

年前写的，年后顺着脉络大部分重写。接下来怎样，连我都不知道怎样了，时间跨度再大一些？朋友们说出你们的想法啊。我最早的第一稿，是拦腰写的，写范梨花去县城参加农民歌手大赛的故事，近万字，先放着。
小说主人公原型有一部分取材于我的表哥表嫂，对《过年回家》一系列文字熟悉的，可以找到些，每每听他们的故事，我都有冲动写出来。
铁手大哥，现在政策朝令夕改，当年的计生风暴真是害了很多人。
伍色的解释很专业！

当年和这对苦夫妻经历相同命运的人应该是有很多，我家就我和我弟两人，也有计划生育的干部天天去我家抓我妈结扎，东躲西藏的最后我妈也没逃掉结扎的命运！

一直在追，白菜继续啊！

范梨花这孩子生得可真是惊心动魄啊！

我当年认识一个在乡里做林业站长的老同志，他因为是早年大学毕业后一直扎根乡村的，所以后来做了县上的政协副主席。 他告诉了我一个信息，就是只要是计划生育的事，不管出了什么问题，公检法一律不介入。

那个年代，计划生育对领导的官帽晋升是一票否决的。所以，计生办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不超生就行，根本不需要想什么手段是合法或非法。

看到“屋山”一词，感觉是那么熟悉。

想起来一直对“歇山式”一词一直不明白，就顺便把 庑殿顶、 歇山顶、 悬山顶、 硬山顶、 卷棚顶、 攒尖顶、 十字脊顶、 盝顶、 盔顶、 囤顶挨个看了一遍。才明白俺们老家的平房是囤顶硬山式建筑。

还好孩子生下来了, 好险呐.

好在这三个人, 心里还是残留一些善念...

王中华在梨花惊恐的小眼睛里看到的是自己的害怕，他的喉咙堵着，就像和大喜在酸枣树下他的肠子也堵着一样。他低下头假装不认识她，就这样轻易把她放跑了。

老党一脸无辜：“医生救死扶伤，谁也不去查清底细再救人啊。“

听组长吼了一嗓子：“生了生了，还不赶紧去看看…“

看白菜的小说，家乡的气息扑面而来，惬意！

看了以后，和伊伊有同感，好在是生下来了，这十月怀胎好在是有惊无险。不过描写梨花生的过程觉得很难熬阿，虽然我没经历过，但依旧觉得难受憋屈的不得了...

谢谢朋友们留言，我将这个小说的结尾改了一下。
我听说的那些故乡事，怎样当个好裁缝一块块拼起来，做个好看的褂子，的确很费神。

期待五！

1、范梨花一个人骑着老飞鸽去医院的。——“范梨花（是）一个人骑着老飞鸽去医院的。”或者“范梨花一个人骑着老飞鸽去医院。”
2、自从1953年建院以来的大事件——去掉“从”
3、大喜是要陪我钱的——赔
4、老范地呜呜哭起来——老范呜呜地哭起来

1、有你这个抢生这个坎——有你抢生这个坎
2、你收留超生的，你这党项原则在哪里——党性原则

表哥，就是那几根柱子？ 挺住稳住？ 呵。
想要知道你这故事要往感情反向发展呢，还是纯放映社会变迁现象。如果感情方向，大喜梨花因各样事情比如大喜他娘婆媳不和，两人分手。中华介入。（纯胡说乱想哈）
又或者不说他们感情事，就说他们俩因生孩子罚到山穷水尽，两人出外打工赚辛苦钱，也变成万元户了有钱人了。或者象你姐种韭菜火箭上天，富了，然后接上你写的梨花参加歌唱大赛，赢了冠军。就真的梨花又开放了。
原谅我胡想的哈。
我的一个亲戚十多年前来美国，黑在美国，办政治庇护，就是因计划生育这一条办的。
几年前终于办成了，夫妻俩分隔了十多年，终于一家团聚。他们家乡已经罚到一无所有，美国这边，因为要不断地给律师费，也是没有多少余钱。算起钱来，他们说他们的超生孩子叫几十万，还是美金呐。

冒个泡，还没看，养肥了再来

第五章啥时候出来啊？这要是本书估计早翻破了！评论里的故事都那么好听，勾起很多儿时的记忆。

看了好长的几章，回忆起小时候听大人讲的计划生育的往事，白菜的小说就是贴近生活！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