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鸡足山感恩寺,是一座十方供养的寺庙,不接受外界的香火。所谓十方,指四方:东南西北,四维: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以及上下,一共十方,也就是整个的宇宙空间。出家僧众没有私人财产,接受十方世界一切众生的供养而修道,以求明心见性,因此称为十方供养。感恩寺供养的最大东家,据说是李嘉诚的慈善基金会。
不修行。如何能从容受这十方供养?
感恩寺里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眼神里褪去欲望,像沉在水底的一根稻草,任凭流水流过,岿然不动。虽然未必是过去的青灯古佛,寺庙里有一切现代化的通讯设备,枝子几乎很少和老姨打电话。老姨的出家,对活着的人来说,如同另一个世界,宁静单纯没有噪音,让人不忍去打扰她的生活。
中秋节的时候,枝子拨通她的电话。这是老姨出家后,她第一次和枝子说话。
两人说起表妹,小小争论了一番。
表妹在南京的一所佛学院读书。佛学院就像旧时的女子学校,制度严苛。表妹八人一个宿舍,生活老师二十四小时跟着。
老姨的意思,表妹佛学院毕业后,最好继续弘扬佛法,而弘扬佛法的最好方式就是,像她一样出家!
哪个少女不怀春!枝子反驳道:“怎么可能,她才20出头,要是遇见喜欢的男孩子,肯定不同意你的想法。”
老姨说:“生活老师天天跟着,她没机会恋爱。”
别人色彩斑斓的青春期,到了表妹这里,因为母亲的影响,变成黑白的画面,因为黑白,省略了那些严酷。枝子反问道:“难道你不希望她有自己的感情生活吗?她这个年纪,恋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不经历这些,一辈子会遗憾。”
老姨淡淡的说:“我只是不希望她受苦,感情是靠不住的东西,女人经历的越多苦就越多。不如早早收心,一心向佛,没那么多烦恼。”
人在这世上,注定了要受苦,而感情的苦,又是女人千万种苦里的最苦。枝子正在经历着这种苦,她不是给李写了分手邮件吗?她无法像老姨一样从佛家寻找解脱,她是在残忍的隔断和李浓于血脉的感情。
想到李,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枝子接着老姨的话茬说:“你的经历坎坷不代表她也会辛苦,说不定她这辈子会很顺利找到幸福呢。她在该恋爱的时候就恋爱,该结婚的时候就结婚,该生孩子的时候生孩子,你不是她,你不能剥夺她做妻子母亲的权利。学佛可以有很多途径,不一定非得出家。”
电话里的老姨还是那样平静的语气:“经历这些就是经历欲望,人的一切苦难皆来自欲望。弘扬佛法,拥有大爱,远比红尘中的小情小爱更让人内心平和。”
这个问题,枝子就算和老姨说到天黑,也不会说出个初一十五来。老姨才48岁,女人这个年纪,真的可以凡尘俗世都放下?老姨的精神世界,即使连曾经亲密的枝子也进不来。
枝子话题一转:“如果在佛教界遇到志同道合的人,会不会考虑接受新的感情?”
电话的那端的人,沉默了片刻,语气坚决的说:“不会,我喜欢这身自由的行头。”
宽袍大袖的素衣,没有化妆品的素颜,半月刮一次的光头,清粥小菜的胃,别人眼里的残酷,老姨心里的自由。
姥爷九十大寿的电话,枝子没有打,她相信老姨自有分寸。
十月初一,姥爷九十大寿。枝头的黄叶随风飘零,漫无目的打着旋,秋,飘向更深的深处。
从超市里提着大包小包出来,建军打开后备箱,把东西放进去。母亲提醒说:“那篮子柴鸡蛋怕颠,我放脚底下吧。”建军于是把柴鸡蛋提出来,打开前面的车门,放在副驾驶座的脚下,等着丈母娘像老母鸡一样护着。
母亲已经搬来县城,和强子同住,强子出差,不能同行。
铁蛋说:“我要撒尿!”于是对着旁边一棵法桐树浇了一泡。
这时候,一辆红色的蹦蹦车停在枝子车旁的马路边。车门打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下来,扭着高跟鞋的脚急急往超市的方向走。
车夫探出脑袋来,说:“小姐,找你零钱。”
女子转回身,这时候车夫从蹦蹦车里出来,把手上的零递给女子,女子接过来,有点没好气的说了句:“找钱就找钱吧,叫什么小姐啊,小姐是随便叫的吗?”
不等车夫答话,女子又一扭一扭的走了。车夫有点发愣,他不知道,如今这个世道,小姐和专家都是敏感词。
母亲正给铁蛋提裤子,说几句:“这么冷的天在外面尿尿,冻掉你的小鸡鸡。”她抬起头,正和车夫四目相对。
车夫叫了声:“姐姐。”五十多的人,有着六十岁老头的沧桑。
这是转业兵,老姨的前夫。人生无处不相逢,平时逢不到的人,与老姨有关的这一天碰到。母亲问了句:“这么巧啊,生意还好吧。”
转业兵说:“还行,挣个菜钱。”他顿了一下,说:“今天是她姥爷的生日吧,十月初一,老人家身子骨还好?”
转业兵居然居然记得姥爷的生日!和老姨过日子的时代,每年十月初一,他都买上老爷子爱吃的点心,他记得老爷子最喜欢吃供销社门市部烤的掺了玉米面的桃酥,每年这天,他一大早去供销社门市部买了刚出炉的桃酥,和老姨挤着那辆破小巴,去乡下给老爷子过生日。这么多年过去,十月初一在转业兵的心里,是一个永远的标记,尽管这一天,他不再提着点心挤公交,他只是像往常那样当他的骆驼祥子,蘸着唾沫星子用粗黑的手数着一把零钱。
上车后,母亲一直感概:“你那个姨夫,看着挺可怜的,这么的年纪了,还开个蹦蹦车,当年他转业回来,正式工可是个香饽饽…”
枝子说:“人是混的不咋样,不过人的确是个好人,心细善良,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姥爷的生日。”
一直专心开车的建军忽然开了金口:“不和别人比,同样是当年蹬三轮的,我妹夫至少混了两套房子,他这么的年纪里才混上四轮蹦蹦车,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混到这地步只能说明他无用,怪不得老姨跟他离婚。”
当着母亲的面,枝子不想反驳建军。每个人在这世上活着,活成那种姿态,命运这东西,玄而又玄。
这一天,老姨果然没来。这是大家普遍料想的结果,一个出家人随便行走在俗世里,那才是意外。姥爷看了他心爱的小女光头剃度这个样子,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也罢。
过生日那天,姥爷非要穿上老姨那年过新年给他做的一身大红唐装,鹤发童颜,真是个老宝贝。这唐装,只在过年穿一次,生日年年过,唐装第一次在生日时穿起。拍全家福的时候,枝子母亲的身边,加了一把椅子,是留给老姨的,姥爷发话,这个家族在外面的成员,只要活着,就永远有位置。
生日过去几天。又降温了,街边的梧桐树,最后几片叶子也落光了。铁蛋又感冒了,又不得已去挂吊瓶,枝子明知道打吊瓶吃抗生素不好,可是感冒药对孩子没用处,只得重复老路。
夜晚的灯光下,小舅妈在钩花。钩花是当地古老的手工艺,就是用白色细棉线,拿钩针勾出不同的花朵,再拼凑成巨大的一块,做家庭装饰品。在经济不发达的年代,这是当地出口创汇的一项拳头产品,大姑娘小媳妇几乎人人都会,做完农活,拿了钩针,或炕头或门口,说说笑笑拉着呱,手指飞花走线,算是当年的一道风景。
现在,大家随便出去找个活干就能挣两毛钱,这传统的手工艺,估计快要失传了。小舅妈的当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钩花高手,这次捡起老手艺,城里的闺女搬新房,她要钩一块空调罩出来,工程巨大。
姥爷坐在老太师椅里,喝着舅妈给他打开的一包牛奶,没有牙,吸管发出滋滋的声音。
姥爷眯着眼说:“秋小时候也会钩,第一次钩就打住炮,挣了两块四毛钱。”
秋,是老姨的小名。打住炮,就是检验合格,出口向来很严,一个针脚错了就成废品,功夫钱线钱都得赔。舅妈知道,秋的手艺不错。
九十的老爷子,耳不聋眼不花,总爱回忆过去的事,记性超好,这身板,成百岁老人没问题。老姨出家的事,当然是瞒着老爷子的。众口铄金:“秋陪着孩子出国了,要好长时间才回来。”所以,年年要回来的生日今年秋没回来,也算合情合理,就是,这孩子出了国连个电话都不打,国际长途很贵吧。
“爹,你是不是想秋了?她在那边好得很呢,国外空气好水土好,还住着小洋楼,你就放心吧。”舅妈说着,又拿了一团线,钩下一个花朵。
姥爷喝完奶,突然嚷着说胸口有点闷。舅妈停了手里的活,喊来小舅,小舅把姥爷扶到床上半躺着。
姥爷有哮喘,到了冬天特别冷的时候才咳嗽两声,刚入冬,哮喘可能提前了。
小舅说:“爹,吃块冰糖。”舅妈赶紧去找冰糖。
姥爷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像积攒了无数能量却喷发不出来的火山,藏着无限的痛苦。他摆摆手,半睁着眼像是自言自语的说:“老天爷,你要是想叫我去,就别让我难受了。”
说完,他把头上的毡帽摘下来,头一歪,倒在小舅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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