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口气讲完这些,玲玲停下了。
她侧耳听听书房的动静,回头对着早已忘记牙疼的我说:“嗨!你这宝贝儿子真够能睡的阿。”
我赶紧欠起身子,捂着腮帮子,呜呜咽咽地说“打搅你时间够长了,我叫醒他,我看我们还是回吧。”
“躺着吧你,孩子睡醒了再走。”
玲玲从冰箱里捧出咖啡壶,给我和她自己都续上。将掉到眉前的一缕头发撩回耳朵后面,又陷回沙发里去。
我盯着她那张好看的脸,真不知道,我这中文学校里结识的朋友,我女儿同学的母亲,华人圈子里,少奶奶形象的光鲜妩媚女子,有这样一段经历。
我的心,在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就像讲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往事里,起起伏伏的。
“你想知道怎么收场?对吧。”玲玲的眼睛重又散漫开来,除了空调机低低的嗡嗡声,室内,又漂浮起她软软的略带苏州腔的普通话声音。
“我以无条件离婚,换来我大姐和姐夫,不被起诉蹲监狱。”
“连我住的房子,银行分给我前夫的,都被四川女要去了。我和孩子被扫地出门,租住在郊区农民的房子里了。”
“我那前夫养好了伤,居然又青云直上,调到另一间银行,当副行长去了。”
“那一段日子,是我此生,到目前为止, 最不好过的了。”
“奶水不足,小美体弱,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你能想象半夜孩子发高烧,要看急诊,我一个人抱着孩子,站在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拦出租车的样子吗?”
“孩子托给保姆看,我那点工资,付了租金和保姆费,剩不下几个。”
“这之前,丈夫虽然不爱我,没离婚,我觉得我还有个家。离了婚,我真成了天不收,地不留的孤魂野鬼了。”
“孩子长到四岁上,你敢相信么?住在同一个城市里,都不知道,爸爸长什么样。直到有一天,我去接孩子,看见他坐在一辆小车里,朝我和女儿张望。”
“接下来,又有好几次,他就坐在车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女儿。”
“我害怕,我不知道他又出什么花样。从那以后,只要看见他的车,我和小美就不出幼儿园的门。”
“他开始打电话,一次一次地,我不吭声,他就说,他想孩子了,他是孩子的亲爹。他得看看孩子。”
“他想孩子了,他配得想孩子么?”
玲玲又停下了,她不看我,看着窗外。
窗外有一棵新栽的棕榈,宽大的叶子在干热里摇曳。
我不说话,牙疼,我怕一说话,眼泪会掉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王保罗。”
“那是表哥回国探亲,看我一个人凄惶,介绍的王保罗。”
“你不知道保罗的底细吧?他自幼生长在上海,解放初期,随父母移居香港,后又移民美国的。前妻离异,有两个已经成年的女儿,实际上他的大女儿比我还大一岁呢。”
“通过几封信,打过几次电话,又互相寄了照片后。我就以未婚妻的身份持K签证,带着小美,来美国了。”
“你知道么,持K签证,美国法律规定,需在抵达美国的九十天内结婚。而我在十四天的时候就结婚了。别问我爱不爱他。”
“那时,别说是大我二十五岁,就是大我五十岁,我都可能跟她走。”
“你想想,在国内,像我这样的女人能找什么样的,还不是一样得嫁老头。”
“男人永远觉得你不够美丽,不够年轻,街上的美女永远只有十八岁。再说,我还还拖着个女儿。”
“保罗是我的一根稻草。稻草,你懂么?能救命的那一根。他能把我带到美国,带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给我和女儿一个新的开始。”
“刚看见保罗时,不是不失望的。人比照片老多了。”
“但那时,暂住在表哥家,表哥家房子那么小,我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横竖就是这样了。再说了,王保罗虽不是大富大贵,在华人圈子里,好歹算小有财名。”
“你读过香港作家亦舒写的书吧?我喜欢‘喜宝’,最欣赏喜宝的那句话‘没有爱情,有钱也是好的。如果连钱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喜宝才多大,二十刚出头,青春一大把。我多大?青春早已连尾巴都不剩下了。”
“没有你想象的那种玫瑰,百合,教堂里的婚礼。就是市政厅登记,照相馆照相,请我表哥和他的女儿们吃顿饭,给我的姐姐们打个电话,我就把自己又嫁了。”
儿子终于醒了。
那天,玲玲帮我把儿子,还有儿子的尿布,奶瓶,零七八碎的塞进车里。
临到招手再见的时候,她忽然盯着我的眼睛说“你可别觉得我可怜哈!头光颈靓的,三十几就退休了。”
我能说什么?牙床疼得我什么都不想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