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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西藏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发表之后,人们发现,从前沉默的藏族人开始变得敏感了,开始关注自身的形象。此一时期,整个内地面临着全盘西化的讨论,当它被定性为资产阶级自由化、精神污染,与历次政治运动一样,迅速从政治波及到各个领域。新一代的、有文化的藏族领导人虽然未必全面取代各单位的一把手,但也更多的拥有了话语权,大批干部内调造成的类真空状态此时还并未因为新的人员的到来马上得以弥补。与我们一同进藏的人,甚至此前更早的一些进藏的人,当他们怀着搞政治的愿望走进西藏,很快就意识到,这里并没有发挥的空间。一位分配到区党委的朋友在大约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就自认为看穿了这种政治的把戏,不久就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留下一些虽然愤青,但依然还在忍耐和等待机会的人。也许,政治这种游戏,原本就是留给真正有耐心的人去玩的吧。 3m1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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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时期的拉萨,一场悄然的文学革命在蕴酿着。为了回避表面的冲突,回避藏人们敏感的神经,这场日后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学运动,在几位年轻人几次私下的聚会后达成一致。没过多久,《西藏文学》以魔幻现实主义专辑的名义,集中推出了以扎西达娃为代表的一群年轻作者的小说。这一次,他们的策略奏效了。紧接着第二期,魔幻现实主义专辑又出了一期,而且没有引起反对。 =8FvkN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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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没有人去联想拉丁美洲同样的那场文学运动实际肇始于反对压制。至少在表面上,这些神神奇奇的故事,令到人们眼花缭乱,一时分不清到底对藏人是褒是贬。更因为扎西达娃此前在西藏的系列创作本身充满了西藏的温情,所以虽然还是有人在挑毛病,但在一个时期之内,更由于内地对西藏魔幻现实主义策略的推崇,使这一时期的思想得以空前的自由。有一个时期,人们传说,虽然表面的管制得到松绑,但宣传部门却将运动的参与者列入了黑名单。也因此,此后在当时的西藏群众艺术馆召集的文学集会,全都用了儿童文学创作讨论的名义。同时也因为馆长金志国在政界良好的声誉和人际关系,文学暂时避开了政治的漩涡。 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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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有人举报了一篇关于雪灾的小说中写到了遇灾者以田鼠充饥。认为吃田鼠的行为严重污蔑了当代西藏和藏族。当大家在批判会上试着说服老一辈的领导相信,这完全是作者的写作技巧之误,终于得以过关。紧接着另一项举报又发生了。而这一次,则是一位在那曲生活多年的汉族作者,竟然写了藏族女孩初次例假用布条夹着草木灰防渗漏,这不是明摆着污蔑藏人落后?尽管如此,除了极个别领导坚持要严厉处罚,更多的人还是接受了关于作者技巧训练不足的理由。在这之后,针对一般的举报,作者技巧的缺乏,成了一项秘而不宣的法宝。也许,并没有人真的在意小说写了什么或者是否污蔑了藏族人的传统生活方式。就连那些举报者,大概也并不仅只是针对文学而来。 ;(Yb9M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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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在《收获》的推崇下,马原和扎西达娃率先走向全国接受思想活跃时期的检验。马原那些昔日在拉萨无法脱手的小说,纷纷走进了各地的编辑部,成为编辑们的抢手货。在一次笔会之后,马原带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收获》决定为西藏办一期魔幻现实主义专刊,同时,南京的《青春》也如法炮制另一期专刊。一时间,拉萨的作家们受宠苦惊。实际上,大多数人始料未及,不仅手头没有作品,也并不真的了解所谓魔幻现实主义专刊究竟需要什么样的作品才算够格。而此时,马原的判断,即是标准。因为所有的稿件,将由马原集中,然后分送各地。此时,正是87年的春天,人们相信,这个春天的到来,预示着文学事业一片美好的前程。 K_Y-N!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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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85年10月,我从电力部门调到了刚刚成立的《拉萨晚报》。这是一份刚刚脱胎于拉萨市委机关报的对开版小报。报社由市委宣传部长兼任主编,马原的朋友、诗人洋滔任执行副主编。报纸排字印刷,有单独的印刷厂。一周一期,一二版新闻,三版为知识娱乐,四版为副刊。在首批办理的《拉萨晚报》记者证中,除了几位领导排了前面,我的编号是前几号,就是说,从首次报纸发行的7月到我调入的10月之后办证,报社总共不超十个人,而实际上办报的人不超过五个。此外还有一个藏文版,因为相互不了解,除了开大会大家聚一起面熟,据说每期发不了一千份。这个时期各地开始了反自由化,洋滔的作者联系簿差不多是最权威的中国新时期作家诗人集中营。他自已除了抓一版的重大新闻审稿,更多的兴趣就在四版的副刊上。实际上,副刊差不多就是个文学专版,专发短小说和各地诗歌。从北岛、顾城、杨炬、欧阳江河、舒婷,到翟永明、于坚、韩东、海子,各地作者写的东西因为与西藏本地关系不大,反倒没有引起任何麻烦。 F72#v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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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些做编辑记者的,最苦恼的问题是缺稿,当然也缺写稿的人。社会新闻不能碰。有一次我好不容易冒险上市公安局采访交通管制,实际上是想写篇关于拉萨有了三轮车的新闻,但发了一个豆腐块之后就叫停了,别的社会新闻可想而知。此时的拉萨晚报所在地是刚刚落成的市府大楼,因为市委一直没有来得及搬家,所以整个大楼里只有晚报一家单位。我刚来,没有空房可分,就住在办公室里,成了整个大楼里唯一的住户。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第二年7月新的大学生进藏,另一位年轻的藏族女大学生搬进大楼,成了第二个住户。 ChB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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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我的办公室成了拉萨文学界的集会点。大家白天在群艺馆讨论完儿童文学,晚上就到晚报接着商量具体的组稿事宜。扎西达娃因为住在他父亲也是原市委领导分的房子,正对晚报新大楼的老市委大院里,所以讨论完文学,扎西达娃家就成了大家搓麻的地方。扎的麻将技术一直很臭,所以他老婆就自嘲,说扎陪了钱还得陪夜宵。 }F08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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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差不多翻出了拉萨所有的文学爱好者。也差不多是手把手的教那些汉语刚刚能把句子写通顺的藏族作者创作,实在不行,就把他们写的诗或者小说,象当年海明威的编辑一样,来个重写,再以他们的名义发表。就这样,藏族作者还是有限。一些人就想到了更艰难的办法,那就是从各地区培养新的作者。文联的女编辑龚巧明大姐从阿里挖出一个叫索穷的作者,并且不久就上了《人民文学》的头条。马丽华更是长年进驻那曲,把当年刚刚脱离驮盐生活的那曲汉子嘉央西热,愣是整成一个汉字一个汉字学着写作,并且最终写了一系列长诗的诗人。 pEyZH!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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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今天达兰萨拉的指责令我们这帮人觉得莫名其妙,与谁当权并无关系。人们可能会猜想,此时的藏文创作呢?如果你回头想看,就会发现,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除了早期英国人占领拉萨时期开设过贵族双语教学,藏族的农奴肯定是没有受教育的机会。而那些昔日的贵族子弟,尤其是那些读过一点私塾学过藏文的人,要么成了各藏文翻译部门的人员,要么成了各报纸藏文版的编辑记者。如果说没有人要学藏文,可能并不恰当,但要说几乎没有这种普遍要求,则基本符合此时的现实。我猜想,如果不是西藏工作会议的讲话提出了政策导向,新成立的藏语文指导委员会也可能不会存在。而在讲话之后,一种普及双语教学的设想,才逐步变成了现实。我甚至有理由认为,如果不是因为工作的需要,藏族人就连学汉语,都会变得若有若无。这也是我们缺少藏族写作者的主要原因。 K#"=*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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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这倒是件好事。大家几乎是自写自编,独成一体。既补贴了麻将经费,也锻炼了个人能力。而对藏族作者的培养,更是一方面亲近了藏汉关系,更让我们深入的了解了藏族社会。在我认识的这帮朋友中,如果今天回过头来问他,他与藏族人的交往经验来自那里,答案基本都是肯定的。最有意思的是,象扎西达娃、色波这样一些小有名气的作家,还都是团结族出身。他们本来也都有汉族名字,但为了紧随潮流,都纷纷以藏名为名。色波的父亲就是我们熟悉的《逛新城》的作者徐官珠。早在老徐内调之前的很多年里,就与他的藏族妻子离了婚,色波跟了父亲,也几乎断了与母亲家的来往。直到他父亲在湖南凤凰老家又过了很多年的退休生活,独处拉萨的色波才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重新认了母亲的家人。但他到底是受汉族教育长大的,所以不仅娶了个汉族媳妇,也在我们走后不久,内调回了成都。 YAi-eL67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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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拉萨,新华书店里随时会有各种新的西方现代文学著作出现。WW是每个人必备之物。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也是大家每天聚会讨论的话题来源。一份名为外国文学报道的内部刊物,为拉萨人提供着最新的世界文学动态。我记得有一次跟一位来自人大、应西藏大学之邀来讲学的两位中文系教授谈文学,老先生最后只好苦笑着对我说,在经历了文革之后,他们这代人的知识的确需要更新,不过,这得要时间。那时候年轻好胜,存心要让这些来自内地的人难堪,于是转而跟他们讨论古典文学和中国哲学,弄得两人下不来台。 #^FM~5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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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夏天,扎西达娃早先发在《收获》杂志上的中篇小说《巴桑和她的弟妹们》被改编成了电视剧。正当我们乐呵呵的议论八廓街的景色和风情上了电视别有一番滋味,我接到扎西达娃的电话,让弄一组观后感以备央视总编室刊发在中国电视报上作宣传。我当天组织了包括市委宣传部的一位藏族副部长、报社的领导以及当时手快的几位哥们儿,大家一起在办公室里重看了一遍这部电视。一边看,一边乐,觉得这是拉萨文学的一次胜利。当我提出组稿的要求,就连从不写稿的副部长都当场承诺,他要写一篇观后感,这让我如释重负。 ,@$5,rN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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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因为第二天,当我按前一天的约定开始向大家催稿,有人告诉我,区党委宣传部盯上了我们昨天下午的活动,我有些莫名其妙,心想这可是完全公开正式的观影,有什么盯上不盯上的?我首先找到了副部长,没想到一照面,他的话让我吃了一惊,他说,这部剧有问题啊。然后,他就以工作忙为由,婉言毁掉了昨天的承诺。 Ple.f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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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终于来了。扎从北京来的电话让人转告我,最高层已经作了批示,《巴桑和她的弟妹们》因为拍了八廓街里的落后景象,严重污蔑了藏族人的生活,要严厉查处。尽管如此,当天,我还是按扎的意见,把大家写的观影评论收集起来,迅速发给了他。我们的想法是让上面也听听群众的意见。今天,当我写下这段文字时,为了准确的落实一下细节,我谷歌了一下,才发现,这部当年在拉萨引起轩然大波的电视剧,一方面令我们这帮人狼狈不堪,同时却在当年的内地获得了第六届全国优秀电视剧“飞天奖”。敢情,我们挨批的时候,内地却在吃香喝辣的,枉我多年还留了块心病,操! q^X7x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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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正当大家为组稿奔波之际,马原的老朋友刘伟迎来了内地的朋友马建。每天大家喝酒吹牛,谈到藏密,一些收了故事的朋友就开始胡吹海吹。没想到,回到内地的马建,根据这些故事写出了《亮出你的舌苔,或者空空荡荡》,而此时刚刚执掌《人民文学》的朱伟,正以青年一代的文学领袖赢得声誉,贸然刊发了这篇小说。一时间,马建逃到了香港,时任人民文学主编的刘心武被低调处理,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朱伟的大名,而刚刚兴起的西藏文学,所有的组稿都因这一事件终止,几乎所有的编辑部,不约而同,以无法把握西藏题材为名,彻底将西藏写作拒之门外。在西藏本地,我们在进行了一次又一次政治学习之后,终于更热衷参与舞会或麻将。这一次,是来真的了。 sz7*x{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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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藏族诗人嘉措跟我说,你最了解情况,你写一部西藏当代文学史吧,一定很有意思。我笑了,我说等着吧,也许有一天我把你们这些嘴脸一一搬上台面。但我到底没有写成,这篇就算聊补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