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vy\r
大约89年前后,名利双收的马原回到拉萨,正赶上我打了一夜麻将,所以请他到一中旁边的清真馆里吃饭,一人一碗拉面,加上一份手抓羊肉。谈着谈着,马原感慨,在内地,很多人想说认识马原,或者一些他从未谋面的人干脆直接说是他哥们儿,相反,我们这帮早期的朋友,好象离他越来越远了。我说这是好事。 ;?HZ,"^I
X{9JSq
在此之前,我有几年没见他了。从85年听说,他在李陀、朱伟、李小林、王干以及当年一大批刚刚红火起来的作家、象跟他长得有点串味的苏童,还有不再写武打的余华,打麻将小里小气的格非的赞誉声中崭露头角,马原在拉萨呆的时间就很少,他终于熬出头了。在我眼里,他变化不大,还是从前那个感性的大马,一个充满鼓惑力,自负但不乏畏惧,憨厚中透着狡诘的老大。因为我们吃饭的地方邻近八廓街,扯到大马多年前在街里买的一张虎皮现在价值不菲,启达还揶揄老大当年买的假金戒指,急得大马立马脖子都变粗了。这情形让我想起有一天在启达的住地两人练拳击。起先大马还一副宗师派头给大伙吹拳击这个要领那个方法,交手没几合,启达敦实的进攻、严密的防守不仅没给大马留情面,眼看着处处受制,大马急了。大马一急,完全忘了他自已刚刚还在吹嘘的章法,凭着比启达高出一头的优势,呼啦啦一顿乱拳劈头盖脸就砸了下去。结局可想而知,大马赢了拳击,大口喘着粗气面对气定神闲的启达,还是输了章法。正如我们眼下谈论的八廓街,我说大马你其实完全不了解西藏,虽然当年天天在街里转,你也不了解八廓。大马愣了一下,终于没有否认。事实上,同所有研究大马的人一样,当他们以为从大马身上看到了西藏的神奇魅力,但转念之间就会发现,大马的小说,甚至他的全部文学行为,跟西藏毫无关系。这差不多象个悖论。 4Q`=t&u
zDGg\cPj9
大约在83年我刚进藏不久就认识了马原。他比我早一年到的西藏,在西藏电台做了记者。在此之前,他在老家辽宁已经发了几个短篇小说,《儿子没说什么》、《海边也是一个世界》还为他赢得了一点小名气。大马模仿海明威的金鸡独立式写作赢得的这点名声,到了拉萨,却遭遇了折戟沉沙的重创。 )W}/k$S
R>YMGUH~w
此时的大马一面没日没夜的坐在书桌前实践他的文学理念,一面不放过任何向拉萨的作家、诗人们推销的机会。他象一道光行走在水面上,激起涟猗、引发错愕,崇敬或者对抗。他前一天跟人大声争论,形式高于一切,是一切艺术之源。后一天,同样的听众发现,他又在竭力攻击那些以形式为旨皈的实践,认为内容才是作品立本之源。他的热情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但又变化无常。人们赞赏他的自信,暗地里却又厌恶他的过度自负。“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我用汉语讲故事;汉语据说是所有语言中最难接近语言本身的文字,我为我用汉语写作而得意。全世界最好的作家都做不到这一点,只有我是个例外。”此时的《虚构》还没有动笔,大马写了《中间地带》。实际上,这是一篇故事改写,他的一个朋友讲故事,他来写,发表的时候朋友的名字排在前面,大马给自已取了个笔名:陆高,成为合作者,排在后面。这名字后来也在《岗底斯的诱惑》中成了作者的代称。我们笑他,大马开创了拉萨文学史上一个短篇小说还得两人合写的先例。按他自已的说法,这也是他在西藏的三年间总共在正规刊物上发表的第两个半作品中的那个半篇。自从他在当年的《拉萨河》发了《拉萨河女神》之后,大马就成了一个狂热的文学理念鼓吹者,他的作品,则四处碰壁。不仅发不出去,甚至令他欲哭无泪。认识之初,每当谈到这种现状,大马总是黯然神伤,眼圈红润,然后自我安慰说,十年,任何人只要耐得住十年寂寞,一定能成事。然后又自嘲,从最初写作到现在,他已经早过了十年了,那意思是说,该成事儿了。 tl,x@['p`
7}iewtdy,
很多人不知道,此时的拉萨是文学的净土。这话有两层意思,你看看当年的拉萨各类刊物,还有直接喊政治口号的所谓诗歌,就会知道拉萨的文学几乎处于空白,是一块地地道道的净土。另一方面,几乎每一个怀着文学梦走进拉萨的人都感受到了,如果你身处这样的天空和大地之间、还不知道诗歌为何物,你也无法了解净土的含意。 ^S;RX*
Y/e
N)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了大马的鼓惑,有的人成了他的信徒;有的人虽然没成信徒,但也开始思考他所推销的文学理念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一期间,一个名为为藏语文指导委员会的机构在拉萨成立。写诗的回族作家阎振中当时是这个委员会的成员之一,有趣的是,与委员会的很多成员一样,他并不懂藏语藏文。委员会的主要职责,就是落实民族政策,开展藏语普及教育。客观地说,当今天很多人指责DG没让藏族人学藏文的时候,要么不了解这段历史,要么就是混淆视听。 ,P; a/{U
JK'_P}[]I
所有了解西藏历史的人都知道,在这里,自从松赞干布的大臣吞米桑布扎于七世纪创立藏文以来,这种结合印度文、梵文再加上自已个性的文字,从来没有离开藏族的精英社会进入老百姓的生活之中。西藏政教合一的制度决定了,当所有语言、历史、宗教、文学、艺术都只围绕一个主题:教义,在一个学习教义也需要付出黄金代价的社会中,那时拜师学经是以黄金论身价的;大多数的藏族是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去学习语言文字的。藏文只是旧的精英社会才拥有的一个形式,它将这个社会凝聚在一起的力量与六字真言相比,都显得无足轻重。可想而知,共产党推翻农奴制,一场以农奴当家作主为宗旨的革命,在和平保留了当年的精英阶层的情况下过度到社会主义制度,在经历了平叛、文革彻底推翻农奴主的大变动下,每一次政治运动同样波及西藏,严格的说,且不论手段正当与否,但实际的效果是,农奴真的翻身得了解放。解放了的农奴当家人们,本来也没有藏文的基础和习惯,除了口语作为必要的沟通手段得以延续,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从来也没有机会真正学习藏文。这必定造成了此后人们看到的现象:在拉萨,你几乎很难找到真正精通藏文的人,除了寺院体系;这就象在内地,早在五四运动之后,你越来越难找到精通并使用古汉语的人一样。藏语,在它保留了正常的交流功能之外,它的书写正被时代发展的脚步边缘化,当早年那些通过藏文沟通的老一辈也在赶着适应时代学习汉语口语,谁来教藏文?教给谁来学?这里还不谈藏文本身在科技词汇方面的缺乏,直到今天,藏文中的这部分词汇都只是外来词的拼音而已。 >1)@n3. <O
P/1UCITq}
红色革命,不仅推翻了一个旧的政体,同时也横扫了藏族社会得以延续千百年的政治结构。当以达赖和班禅世系为金字塔顶端的政治结构让位于新兴的政体,实际上,藏文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然而,这种与旧的政体相依偎的文字并未消失,它完好的保存在另一个与旧政体更为密切、同时也更为稳固的寺院体系中。当政策的倾斜给予了充分的养料,宗教的复兴带来了出人意料的效果,我想,也大概也是执政者自已也没有想到的结果吧。而这才是今日西藏问题的主要根源。 ,N@Icl
'@}?NV0
今天的人们只要在拉萨呆上一段时间,还是会发现,同DG在其它建设上的投入同步,一个双语或者还得加上英语的三语时代也在起步,如果一定要批评DG的压制,藏族人应当自省前世班禅大师和当世达赖在97年左右对他们的责骂。在拉萨的一次干部大会上,班禅大师骂他们,你们大不争气了。这个话题我想留在另外的章节中来讨论。 L]L~TA<D9i
)2^/?jK
现在我们回到大马在拉萨所面对的状态。不仅是汉族的写作者,此时拉萨的藏族写作者们,除了极少数受过旧式教育的藏人,几乎无一例外的用汉语写作。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除了因为长期的接触懂一点口语,甚至连藏文字母都认不全。就连今天那些指责DG没有保护好民族文化的人,比方说我的朋友唯色,自已也不懂藏语藏文并且同样也用汉语写作,这不能不说是个无情的嘲讽。 +(h6{e%)
Oa_o"p<Lr
此时的大马,站在劫后的废墟中,站在一块干干净净的净土上,我觉得,他契合了一种迫切需要:表达。这种愿望不仅存在于西藏或者说拉萨的文学写作者中,同样存在于内地的写作者中。当西方现代派种种全新的观念冲击沉积了几十年的整个汉语文学,当蒙胧诗的模糊不仅无法满足人们日益高涨的情感渲泻,当所谓的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相结合的文艺精神成为一些党棍手中的大棒,新一代的作家们前所未有的表达意愿却又找不到方向时,大马的金鸡独立一亮相,赢得喝彩是天作之合。这位早年以反对学英语,反对读古典名著的大马,他的表达中的全部矛盾,现在看来终于开始清晰了。他所反对的,既非内容为主也非形式为主,他以自负形象示人的全部含义在于郑重其事的宣称,没有成规,没有约束,我就是那个用汉语写小说的马原,我就是,我,我,还是我。我想怎么写都是可以的,这句潜台词终于慢慢被人读懂,并且作为一种新的写作姿态接受下来。当这一天终于实现,作为小说家的马原死了。所以人们称他为先锋文学之父。 bTy'5"
<>5:u
在我心目中,马原真正的意义还在于,早在人们刚刚认识到小说可以突破成规,当苏童和余华们写出更多的作品之际,马原早已宣称,一个读图时代的来临,他再一次亮出了金鸡独立的姿态,并以这种姿态复活了一个先知形象。所以,当我很多年后看他拍摄的、不伦不类的电影《自娱自乐》时,我想到的一个词是,作为影像时代的艺术家马原死了。我不知道下一次复活是否还有可能,又会是什么时候。扎西德勒彭松错(吉祥如意、功德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