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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大校的女儿  王海鸰自传体小说:大校的女儿(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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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07-08-12   
Re:大校的女儿  王海鸰自传体小说:大校的女儿(选载)
11

冉是我联系好幼儿园后由彭湛送来的。入园那天冉死死抱住彭湛的腿不肯撒手,大哭着要求我们带他回去;彭湛的眼圈都红了,边为他擦泪哄他边解着他纠缠腿上的小手,我则知趣地站到了一边,自知在这种时刻没有资格说任何话。冉徒劳的挣扎使我再次感到了命运的不可抗拒,当然也有内疚,我们原本应当给这孩子一个适应缓和的时间,须知这是他出生四年来第一次出远门,但是没有办法,兰州那边彭湛百事缠身;而我,怀孕了。

  彭湛不想再要孩子,我想要。我们彼此理解对方, 却无法在理解的基础上就这件事上达成一致,最后的决定只能是顺其自然,也就是说,顺遂了我的心愿。接下去他说希望是女儿,我也是。婚后这么多事情,似乎一致的只有这件。

  兰州方面捷报频传。

  韩琳:

  冉现在是我挂念之焦点,你和你腹中的那家伙是焦点之焦点,总之这一大摊事全靠你了,多保重,多吃水果,你现在可以胡乱花钱了!我发了!!!

  你的彭湛

  韩琳:

  速给彭澄寄去一千元,她们当兵的不容易,我太忙。不日内我将托十分可靠的人给你带钱去。你先把你银行的存款取出来花着,全部取出!放手花!!

  彭湛

  那些日子不论我在做什么,采购,做饭,打扫房间,接送冉, 嘴里都要哼着歌,同一支歌:“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军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尽管天各一方,每天仍我一个人进进出出,但心情较婚前完全不一样。有一种踏实感和可以正视一切的坦然。丈夫的能干又给这踏实坦然平添了一份快乐,一分终有所靠的安宁。工作上的事儿看得淡多了,让写剧本就写,写完了交,交上去完,爱用不用。

  我去做了B超,确认是女儿。我给彭湛写信,不断报告给他这个女儿成长的最新消息,让他赶紧给她起个名字;我经常给他写这样的信。女儿多大了,心跳如何,发育如何,表现如何。

  彭湛仿佛失踪了,那封让给彭澄寄钱、让我放手花钱的信是最后一封, 至今已过去快两个月了,再无任何形式的任何消息;信中所说那个“十分可靠的人”也一直没见踪影。这天下午,在信件到来的时间发现仍没有他的信时,我再也沉不住气了,直接从院门口的收发室去了邮局,打长途电话。家里没人。

  我把电话打到了我们曾在其家中聚过餐的那个人家里。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子。

  “你好我是韩琳,彭湛的——”

  “知道知道!你好你好!”

  “请问你知道彭湛在哪里吗?我有点急事找他。”为不给人猜度、 嘲笑的时间我一口气说了下去,“我们单位给我们办生育指标,需要他的离婚文件,刚才往他那里打电话,没人。”

  “不知道啊。没关系等见了他我一定转告。”说到这他咳嗽了一声, 问我最近忙吗,说如果不太忙的话就过去一趟。我问有什么事吗,他说:“来看看呀,新婚夫妻嘛,分开这么久了。哈哈哈哈!”

  “哈哈”之后他接着就说了“再见”放了电话。
我无所事事地拿起了电话,一下一下地往家里拨,并不指望打通, 只为有点事做,因而当电话中传过来彭湛的声音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了多少遍的盘查诘问全忘了,那一刻那声音的出现使我感激涕零。电话中的声音欢快、充满生气。

  “韩琳!你最近怎么样?”

  “很好。一切正常。名字你起得怎么样了?”

  他明显愣了愣,然后很快道:“起名字急什么,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

  “怎么不知道是男是女,我信里跟你说过!”

  “没有!你的信我都看了, 绝对没有!是不是你忘了?”

  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可怕的怀疑。“也许吧。”我慢慢地道, “冉给你写的信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看了!小家伙会写字儿了,真不错!告诉他, 等爸爸忙过这一阵就给他回信你替我问问他还想要什么玩具我在这里给他买最近正好有人去北京给他带去!”冉根本就没有给他写过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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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07-08-12   
Re:大校的女儿  王海鸰自传体小说:大校的女儿(选载)
“雁南吃桃子还是吃梨?”彭湛从果盆里挑了一个最大的水晶梨削着,边说:“常听韩琳说起你,女中豪杰。”

  “雁南去过兰州没有?”雁南摇头。

  彭湛说:“明年去,带上孩子,我们明年买车,到时候,专车迎送,旅游全包。”我有些吃惊,彭湛对我一笑,“有些事本不想过早的说,想等有了眉目再说,今天说到这了,说就说了,雁南也不是外人。”彭湛缓缓地,字斟句酌地说:“我的计划是,一年买车,三年买房。我和几个朋友最早打算办一个郊区养鸡厂,这个项目已经跑得差不多了,地点,合作伙伴,资金还差一点,准备贷款补齐。跑这事的过程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决定再搞一个工艺美术厂,利用大西北独特的民俗风情,弄一帮民间艺人,制作有西北特点的工艺品,手工制作,越土越好,与旅游部门联手,把来西北旅游的外地人和老外的钱统统赚来。照此思路,同时在兰州搞肯德基分店麦当劳分店。搞工艺品是输出土的,搞肯德基麦当劳是吸收洋的,把大西北的儿童们也动员起来,充分吸纳本地资金。还有更重要的一项,养蜗牛,去海南买地,一千多块钱一平米,将来就是不想养蜗牛了,光卖地,也能卖出十几万。”

  雁南感慨:“行了韩琳,后半生有指望了!”

  “雁南,我觉着吧----”

  “你别‘觉着’!你觉不着!你哪里会知道,一个男人要是胸无大志自甘平庸起来,多么乏味叫人讨厌!”看着雁南沮丧的样子,我无法不为自己庆幸。

10

我和彭湛返回兰州。

  车到兰州时天下起了霏霏细雨,我们冒雨向我们的家跑去。

  所有的东西都搬光了,沙发,茶几,电视,餐桌,椅子、 冰箱……连厨房里的排风扇都卸走了,留下了一个方方的大洞。彭湛的脸比外面的天还要阴沉。我轻轻搂住他的胳膊,说:“没关系。”

  房门被打开的时候我们刚好收拾到客厅,门开后,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被从半开着的门缝里搡了进来,同时响起一个老妇人愤怒的声音:“你们去度蜜月!玩儿!让我给你们带娃儿,不要脸!”

  惊魂未定的小男孩儿返身扑到门上,伸出小手去够门锁,同时大声哭叫:“姥姥!”彭湛走过去把小男孩儿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亲他,不停地安慰他。 “爸爸, ”小男孩儿哭泣着用小手指门,“妈妈----”

  ……

  “我要回家!”

  身边的冉再一次嚷着。我耐心告诉他,爸爸在睡觉, 爸爸昨天晚上工作睡得很晚,我们再在外面玩一会儿,等爸爸起来。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同我待在一起觉着没有意思。我也是。但我是大人,可以克制,可以掩饰,也需要克制,需要掩饰,孩子则不。

  到家的时候,彭湛正好睡醒,冉拿着他的彩笔直接上楼画画去了。

  “看完蚂蚁才一点半多点,我就跟冉说,冉,我们上街去玩儿好不好?……”

  “其实冉在家对我睡觉毫无影响!”

  他突兀地插道。我愣住了,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是不耐烦我过细的叙述方式,还是嫌我慢待了——倘若不是虐待的话——他的儿子?

  我做的包子馅咸了。

  彭湛看我一眼,把手中一个吃了一半的包子往盘子里一摔,说:

  “弄这么咸,叫人怎么吃嘛!”

  咣,推开椅子拂袖而去,冉被吓得哆嗦了一下。

  晚上,彭湛约了一帮人来家里谈事,客厅里烟雾缭绕热气腾腾, 谈话声笑声如火如潮直冲房顶,谈到钱时都是以百万千万论计,光听听就令人心跳。几个人都是彭湛的朋友,也是合作伙伴,这时彭湛已正式向单位递交了停薪留职的报告。

  “韩琳!”彭湛在楼下叫,我答应着下了楼,来到客厅。“倒水! ”他左腿压着右腿,整个身子深陷在沙发里,冲茶壶扬了扬下颏。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暖瓶就在楼下的厨房,他离着比我近得多,我非常清楚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我非常的不喜欢,有意思吗,有意义吗,令他如此反复再三乐此不疲?……客人们都静了下来,看我,令我感到了一种被迫降低水准的耻辱。我一声不响去厨房拿暖瓶给他们续水,我如果不这样做只会使所有人包括我更加难堪。

  续的十天假期又到了,我必须返回北京, 偏偏彭湛他们的事正忙到哏节上,于是我们面临着一个问题:冉怎么办。他让我把冉带去北京。我飞快将北京我的宿舍、工作、周边环境等诸方面情况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说我不能。

  但我还是为冉在北京联系了一所部队幼儿园,全托,周六下午接,周一早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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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07-08-12   
Re:大校的女儿  王海鸰自传体小说:大校的女儿(选载)
9

他带我沿着掩映在梧桐树下的洁净的柏油路回家。

  桌上,地上,沙发上到处是碎纸, 小孩儿玩具,零食,客厅门旁的地上甚至有一滩半干的深褐色物质,细看,是方便面的调料。这样的一个家,得有多少日子没打扫了?感觉到彭湛在稍后的一侧看我,我拉住他的手,紧紧攥了攥。她不在楼下,我往楼上走,带着好奇,还有点急切,想见一见那个与我丈夫共同生活了七年的女人。她在楼上他们的卧室里,半卧床上,盖着被子,上身穿一件浅驼色的毛衣。彭湛为我们双方作介绍:

  “小唐。韩琳。”

  我们凝视对方。

  我得说,这是很动人的一个人,楚楚动人。我对她笑笑。她立刻作出了相应的反应,也笑了笑,同时用嘴朝床边化妆镜前的小方椅努努,让我“坐”,她的声音如她的模样,带着点磁性,很动人。我坐下了,回头看看,彭湛不见了。

  “哪天到的兰州?”她问我。

  “我来他没有告诉你?”

  “他敢吗?”她冷笑一下,“他这个人,什么事能躲就躲,得过且过, 过一天算一天,没胆!那天他一大早就起来了,起来就听他在楼下刷厕所,把我和娃儿都吵醒了,我就知道是你要来了。他以前哪会想到干这些活儿?你看我病了这几天,家里头乱成了什么样子!……这几天我一直一个人在家,想喝口水都得自己去烧。”她说着,眼圈红了。

  “你怎么啦?”

  “小产。”我心里格登一下,没容我再想她又说了。“他从云南回来的那天下午,一回来就到处打电话找我,我正在上班,他非叫我马上回来,我是请了假回来的。刚一进门拉着我就上了楼。就是那次怀上的。”

  我镇定地听。那时我和彭湛已经彼此相爱。我问她:“你手术几天了?”

  “就你来的头一天去的医院。”

  “他送你去的?”

  “他不送我去----他要不送我去他还叫人么?”说着眼圈又红, 接着泪水滚滚,她伸手摸过枕边的半卷手纸,揪下一大块来擦着。

  她继续跟我说他。“他从来不管娃儿。有一天周末我加班, 叫他去幼儿园接娃儿,他答应了,结果忘了,喝酒去了。幼儿园老师就给我打电话,我赶到幼儿园时七点多了,娃儿一个人坐在门口等,好可怜呀。”

  这时我插了一句:“你们家里谁做饭?”

  她笑了起来:“他跟你也说我们家他做饭了?你说, 什么叫做饭:买菜算不算?摘菜洗菜切菜淘米算不算?每次做饭都是我把什么都准备好了,最后就让他上锅扒拉扒拉,吃了饭还是我刷锅洗碗。如果不是油烟味过敏,我情愿跟他换,他干我干的这些,我‘做饭’!”显然他们俩跟我说的都是实话,这时她又说了。“他这个人,心眼还特别小。离婚后,人家给我介绍了个男朋友,姓杨,我们处了一段,就那个时候他又来找我,我就跟人家断了。我跟那个姓杨的就是一般朋友,一点事儿没有,他就是不信。我说你不信我去找那个姓杨的问,他又不肯,胆小鬼。……”

  我怎么可能会听信她的?退一万步,即使她说的事都是真的,他们共同生活了七年,把一个人七年的错误、毛病一一挑出来做一种片断组合,这人当然是一坏人;但要是做一种相反方向的组合呢?结论就会截然不同。传记就是这样写出来的。人一辈子没有谁能做到只做好事或只做坏事。片断组合法高明就高明在,既可达到目的,又能保证句句属实。是那一刻我明白的,实话不一定就是实情。她一直在说,好几次说得泗泪横流,枕边的半卷手纸被揪得只剩下一个细细的芯儿了。看来她的确不知我们已经结婚,我得让她知道,看着她这样徒劳的努力,未免残忍。我说:“既然他这么糟糕,散了算了!”自以为此话说得严谨得体无以反驳,不料她说:“真散了,孩子不是没爸就是没妈。我图他什么?你也看到了,他真没啥可图的,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哑然。
 彭湛在楼下叫我,我下了楼,他说中午朋友请吃饭,到时间了。我示意楼上:“她怎么办?”

  他很快地道:“那孩子不是我的是她男朋友的,那人姓杨。”

  我很快地道:“怎么知道不是你的?”

  他的回答是:“日子不对。 ”

  我张口结舌,愣住。曾寄希望那是虚构是挑拨离间,显然不是。慢慢地,我开始一字字复述楼上那个女子的话……

  “那你叫我怎么办?从云南回来,憋了一肚子的火,又不能在你身上撒, 只好找她。”这是他的回答。

  当天,我们还是回了别人的家。首先, 我们不可能把一个正坐小月子的女子赶出去,不管那月子是因谁而坐;其次,我她他也不可能同住在一个屋檐底下。那天晚上,躺在别人家别人的床上,躺在我的丈夫身边,我失眠了。

  我一直不肯正视,现在不得不正视了:他不是我希望、我以为的那种人。天快亮的时候,我想,先回家吧,我母亲家,尽管也是权宜之计,却合情合理,更主要的是,我想家了。他安睡一夜,中间只翻了几个身,我躺在他和墙之间静静等他醒来。他醒来后,我告诉了他我的决定,他欣然同意。这“欣然同意”令我轻松同时也感到了悲哀。

  ......看着他和母亲交谈,我忽忽悠悠地想,他二十多岁就没了父母,结婚时又找了那样的一个女人,多年来没人管没人问的生活使他长得有些歪了。彭澄说一个女人就是一所学校,如果我好好对他,关心他影响他,怎么知道他就不能够变一变呢?

  第二天中午刚过,姐姐妹妹们全都回来了。我叫着彭湛一块儿把从兰州带回的东西一一分给大家。比起别的女婿来,母亲对彭湛似乎有着一份格外不同的感情,许是因为彭湛没有母亲的缘故?彭湛很快就感觉到了来自母亲这方面的特殊关爱,日前的紧张一扫而光,趁着分东西的工夫,叫姐姐,叫姐夫,认妹妹妹夫外甥外甥女,活跃,亲热,自然;并且一个人包下了晚上聚餐的大菜,菜做得也好,博得全家上下的称赞。

  彭湛喝多了。大家还没走时他就上了楼,不一会就睡了,呼声响得站在楼梯口都听得到。我送走了姐姐妹妹们,跟母亲说了会儿话后,也上楼了。洗完后进卧室,刚到床边,正睡着的彭湛猛得坐起:“不行,我得吐----”我一把抓起床边的一个服装袋撑开对准了他......他开始干呕,一声一声,“呕呕”地让人不忍卒听。我深知呕吐,当年乘船进岛出岛,吐到最难受时就是这种时候,这个时候胃内容物已经吐光,肠胃却仍在痉孪,再痉孪下去,就会吐胆汁,吐血。他吐了血。我去卫生间将袋子里的呕吐物倒掉,然后兑了温水让他漱口给他擦脸擦脖子擦手,他平躺在枕头上闭着眼睛,软弱得一动不动。后来,他又睡了,这一次睡得平静深沉,我却没有睡好,他轻轻一动我就会惊醒,象一个睡在病孩子身边的母亲。次日醒来他第一句话是:“别告诉妈妈。”他说“妈妈”,不是“你妈”,使我异常感动。

  雁南来了,等好久了。

  “个头还行,”雁南看着他的背影开始评价。“看样子人也老实。 听阿姨说他也当过兵父母也都是部队的?你不会为了这个就找他吧,千挑万选找了个兰州的,他是干什么的?”恰好这时彭湛回来,听到了雁南后面的话,或者说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主动说道:“小职员,市府机关里混口饭吃。”雁南脸一下子红了,由两颊开始,顷刻间红满了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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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07-08-12   
Re:大校的女儿  王海鸰自传体小说:大校的女儿(选载)
8
 “……应当说她人不坏,性格耿直,刚烈,甚至是暴烈, 所以在单位得罪人不少,优化组合时差点被组合下来。

  “我儿子叫冉,长得像他妈,很漂亮。离婚时她说她不要孩子, 我说我要;离婚后,我带着孩子过了半年多,她又要复婚,也是想孩子,说不要孩子不过是一种要挟,她并不是真的想离婚。那次离婚是她先提出来的,俩人吵架,吵着吵着她又说,离婚!我说,好。一度,我的确想复婚来着。”

  “后来呢?”

  “后来我从北京出差回去,再后来上班,再后来春节,再后来就到了这儿。”口气是玩笑的。

  我没有笑,静静地看他:“我是说,复婚了吗?”

  “没有。从北京出差回去后,又有点动摇了,想等一等,再说。 ”

  我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

  那次在云南,他共住了八天,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如雾般似是而非若有若无,直到他那天离开。“韩琳,”他突然叫我,声音严肃。“你看, 我们俩是不是考虑成立一个家庭?”

  我看他,没马上回答。这时,彭澄回来了,是车来了。北京吉普数秒钟之内便被浓浓的大雾吞没,只有依然清晰可闻的汽车马达声告诉我,他还没有远去。……

  从云南回北京后,一封航空信已在收发室里等了我几天,拆开信, 是他的。他说,“我的那个建议是认真的,请你考虑。”

  我得说我不想做后妈,不管是给谁的孩子做。有虚荣的成分,更多是出于实际的考虑,那会从一开始就把我的婚姻生活置于一种复杂的、难以理喻的境地。我没有回信。他很快又来了信。

  我回信之前给远在云南的彭澄打了电话,电话中彭澄和盘托出了这事的来龙去脉,最后她在电话里声音很小地喊道:“韩琳姐,我哥很有能力,跟你在一起他会很快发展起来,相信我!”放下电话后,我给彭湛回了信。收到我的回信后他没有回信,打来了电话。晚上,我已睡下了,听到楼道里有人喊:韩琳,电话!我蹭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了下来,穿着拖鞋睡衣就冲了出去,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不知是因为起得太急还是因为了某种预感。电话是他打来的,也是经过了不少的总机,声音也是很小。电话中他的头一句话就是:我爱你!并且固执地,孩子气地,一定要我也说。可是我不能,我这是公用电话,上上下下全是耳朵。他非要我说。被逼不过,我只好小声说了,等于没说,他听不到。感觉到他有些生气了,只好对着话筒喊:“我跟你同样心情可我这里是公用电话!”他一下子笑起来了,接下去,就说到了结婚,让我去兰州,去“救他”。“你不来,她不放我。她不相信有你这么个人,以为是借口。”

  母亲说,你去吧。她笑眯眯重复了一遍几个月前她说过的那句话:“这孩子不错。”当我通过层层总机把决定去兰州的事告诉彭湛时,他在那头说:韩琳,现在就是真塌了天我也不怕了,现在我们是两副肩膀了!

  ……波音747终于结束了它漫长的降落过程, 在机轮接触到坚实地面的那一瞬间,心脏在我的胸腔里訇然起跳!

  ----没有拥抱,甚至没有握手,他一手接去了我的东西, 一手攥住了我的上半截胳膊,紧紧地攥着,走。   “该带的东西都带了么?”他问。“带了。”我按一下腿上的褐色小皮包。 “我们先去办手续。”我扭脸看他,多少有些意外。本以为怎么也得先让我去家里坐坐,歇歇,洗把脸。他解释说:“顺路。”

从街道办事处出来已是中午,他带我去了一家清真小面馆,铺面不大,但很干净。吃的是牛肉拉面。结账时,两个人才花了两元八毛钱。他付得账,我连掏钱的动作都没做,我们是一家人了,我可以什么都不用管,这种感觉真好。心中也曾闪过一个念头:这就是我们的结婚宴了吗?如是,是不是过于简单了?这时,听到他说:“明天晚上,‘白天鹅’,几个朋友一块,聚一聚。他们都想见一见你。”韩琳,你就什么都不要想了,一切听从他的安排!

  从清真小面馆出来,他又带我去参观兰州市容。白塔寺,皋兰山,黄河母亲,还去了甘肃博物馆。从博物馆出来又去了黄河边,在他问我还想不想去玉泉山看看时,我直率地说了,不想去,我累了。他说不去也好,他也累了,因为今天我的到来,他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我说那咱们赶快回家。他一言不发看着我们面前滔滔流过的黄河水,过了一会,才说,她在家里。

  我们的新婚之夜是在别人的家里别人的床上度过的,是他的一个朋友。 和我们合住这套两居单元的是这位朋友的妹妹,三十多了还未嫁人,令我一见她就有一种莫名的愧疚。彭湛拿不出钱来住宾馆,我要拿钱他又不肯,他们家的钱全部攥在了他前妻的手里,终于,我开始愤怒。

  “你没做错什么不必这么软弱!”

  “你很在意我没有钱吗?”

  我烦恼地摆手。从小到大我就没在意过钱。小时候有父母, 当兵后一直过着供给、半供给制的生活,可以说,钱在我的概念里,从来就不算什么。我在意的是理,是情。他现在是我的丈夫了,凭什么要被人这样的欺负!他误解了我的沉默,开始说打算停薪留职办公司、趁相对年轻闯一闯。

  他小心翼翼看我的脸:“你来兰州好不好?……明天,明天我们回家, 看看我们的房子,那么大的一栋房子,还有一个小院儿。”

  我说:“好。”

  这时他又说:“你不必马上来,等我先干一段打下一定基础, 我不想让你跟我一块吃苦。” 说这些话时我们刚同他的朋友们吃饭回来,他喝了酒,在我们所住的朋友家惟一的长沙发上枕着我的腿躺下了。他喝得有些多了,偏黑的肤色这时就成了青石色,眉目也因此显得清晰清秀了些。我用食指划着他的额头告诉他我不怕吃苦。他说他知道,从在北京站见到我的第一眼时他就知道。说完他合上了眼睛,似是睡了。我低头端详着怀中的这张脸,眼睛,鼻梁,有些爆皮儿的嘴唇。突然,他睁开了眼睛,望着我:“她说,如果我一定要跟你,就永远不要想再见到儿子。”我眼瞅着怀中脸上的那双眼睛一点点变红,湿润,在盈盈欲滴的那一瞬间,他把它们合上了,于是,泪水就流下来了,顺着外眼角流过太阳穴,流进了两鬓。我轻轻擦去那泪,轻轻摇晃着身子,低吟浅唱般道:“好啦好啦,睡吧睡吧。”他睡了,我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睡,在我怀里他睡得很熟,像个孩子。我想,我会尽我的全力,让这个受了这么多折磨、磨难的男人,得到他所应当得到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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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07-08-12   
Re:大校的女儿  王海鸰自传体小说:大校的女儿(选载)
7

我跟领导说我一个女同志单独出行不方便,如果可能,请安排一个女同志一块。领导问:“没问题。说,要谁!”我说:“彭澄。”

  彭澄的父亲也是军人,也离休了,也去世了。比我更不幸的是, 她的母亲也去世了。同时,她既无姐姐也无妹妹,只有一个比她年长九岁的哥哥。

  大年初三的时候,彭澄的哥哥来看她了。按说这里不允许探亲, 她哥哥是省委下属部门的干部,正好省里组织春节慰问团,她哥哥就借工作之便,代表本部门随团来了。那天我下部队了,彭澄把电话一直打到了我所在的那个哨所,让我“务必马上回来!”就这样,我见到了她的哥哥。

  漆黑的板寸头,平淡的五官,中上等个,长腿,正是“雷锋”!我目瞪口呆。比起我的意外和吃惊,他要从容得多,甚至给我一种感觉,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或说,安排之中。他向我伸出了手,说: “你好韩琳,我是彭湛。”

  彭澄站一边一言不发,晃着她短发蓬松的脑袋, 笑眯眯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这时我便断定,她肯定什么都知道,怎么回事?

  彭湛结过婚,现在是单身。据彭澄介绍,她哥哥的前妻是服装商场的售货员,又虚荣,又俗气,还懒。“整个儿就是个小市民,没文化!我哥本来一直挺好的,二十三岁就是副连长了。”我的判断没错,凰堑惫模《杂谒亲钪辗质值脑颍沓胃爬ㄋ担骸八谴痈暇筒皇且宦啡耍 ?/p>

  那天晚饭后彭澄值班,请我陪她哥哥“出去走走”。

  “你的脚怎么样了?”接着就笑了,自我解嘲地道:“‘没有骨折’。”

  我也笑了。这时听他又说:

  “没骨折你当时那个情况也不适合去敦煌,怎么就想不到?”

  他肯定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是为了找点儿话说,我却不假思索就说了---- 说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还要去敦煌----越说越快像蓄积过多过久的水终于找到了流通的渠道,哗啦哗啦流利顺畅从头到尾,隐瞒的只是男主人公的身份和名字。没有动机,也许动机在潜意识里。彭湛两眼平视前方,默默地听;我说完了好久,他仍默默。大雾如纱,我们在静默中走,走得我觉着无趣了,有些讪讪的了,有些沮丧后悔了,这时,听到他说:

  “韩琳,你比我想像得还要好!”

  我猛然扭过脸去,看他----这分明是一句掐头去尾没说完整的话---- 但他从此再就没说。

  彭澄说她第一次跟她哥哥提到我时她哥哥就说见过我,并一丝不差地说出了我的名字单位和年龄。我颇为惊讶,说想不到你哥哥居然能够在那样匆忙的一瞥之间记住了我工作证上的全部要点。彭澄说这是因为当时你给他的印象很深的缘故。我就问:什么印象?彭澄说:聪明,本色。

  接下来的日子里不知为什么彭澄特别的忙, 忙到了晚饭后都无暇陪她哥哥的程度,于是,顺理成章地,这个任务落到了我的肩上。我们沿着傍山的小路走,他跟我说了他的婚姻生活说了他的妻子。

  “……她很漂亮, 走在兰州大街上,回头率百分之百,当时追她的人很多,她选择了我,这对我的虚荣心是一个极大的满足,有一种成就感,男人嘛。”

 我笑笑。

  “……她身体不好,没病,就是弱,很多事情做不了。 比方做饭就做不了,闻到油烟味就反胃,就吃不下饭,只好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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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07-08-12   
Re:大校的女儿  王海鸰自传体小说:大校的女儿(选载)
6
春节我没回家,去了云南边防。 我不愿回家过春节,姊妹们个个携夫带子,只我孤身一人,别人别扭,我也别扭。

  就这样,我来到了驻云南边防部队的医疗所,认识了彭澄。 彭澄是这个医疗所的护士。

  “向大家介绍一下,”师宣传科干事开口了, “这位是我军著名作家——韩琳!”

  “韩作家写过不少作品,像——”他“像”不出来。

  我说:“嗨,我哪有什么作品?瞎写,写着玩儿。我以前也在医院工作, 我们医院在海岛上,病号少,可去的地方也少,业余时间没有事干,就写东西玩儿。”

  一阵嘁嘁喳喳,气氛开始活跃。

  那女孩儿又问了:“你什么时候调到北京的?”我说了什么时候, 她紧接着问:“直接从海岛调去?”我点点头。

  “我看过你的小说。《解放军文艺》上,好几篇写女兵的,我最喜欢《她们的歌》。”

  “那是她写的?”雀斑小胖子歪着脸看我问那女孩儿, 目光里带出了与前不同的审视和打量。

  “应该是,作者韩琳嘛。‘琳’是双木林再加一个王是吗?”

  我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什么,我没想到,怎么可能想到?

  小胖子欣喜地一声尖叫, “那天彭澄给我们读《她们的歌》我就猜作者肯定也是在部队医院工作,肯定也是女的,要不然不可能写得这么象----还真的是!是不是彭澄,我当时是不是这样说来着?”恍惚间,我想,原来明星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彭澄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一个部队的文学爱好者,一个部队的女文学爱好者,这是我的小说之所以能被她看到并记住的三个重要要素,三要素缺一不可。她视我为知己,为人生榜样,一遍遍问我怎么走到的今天这一步,我只好一遍遍地跟她说。

  “我要能达到你这一步,就心满意足了。 ”

  “你要真达到了我‘这一步’,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知道知道。就好比,肚子饿时会想,要能吃饱就好了; 到吃饱了时又想,要能吃好就好了;到能吃饱吃好时就又想了:吃饱吃好算什么?猪的理想嘛!”我笑了起来。彭澄常会突然蹦出这么一些不着边际的插科打诨的话来,叫人忍俊不禁。

  当时我们刚吃完午饭,正沿着一条旁边布满了绿色伪装网的小路绕着圈散步。“韩琳姐,”彭澄遥望着雾里的群山,“我们兵站宣传科说, 只要能在《解放军报》上登两篇文章,就能调到兵站去。”说这话时她的黑眼睛象是都罩上雾了,迷茫,怅然。

  “《解放军文艺》我认识人,我帮你想想办法。”

  她的黑眼睛一亮,“那我就能改行啦!我一点都不喜欢干护士, 先声明这里决没有瞧不起护士的意思,不喜欢不等于瞧不起,我不喜欢的工作多了,我还不喜欢做国家总理呢!我的意思是说,这是个个性问题,不是思想问题。其实我工作做得很好,这点觉悟和能力我有。可是不管我怎么做,他们都说我不安心本职工作,至今,入党立功全没我份儿。”我握了握她揽着我胳膊的手,没说话,没话说。

  一进医疗所,碰上了彭澄的护士长。她吩咐彭澄下午上班后去三病室,任务是:“陪伤员们聊聊天,快过春节了,容易想家。”
那个下午结束的时候,彭澄给伤员们跳了舞,霹雳舞。 她跳舞的时候人人屏息静气,生怕打扰了那个美丽的舞者——年轻女孩儿仿佛陶醉在了另一个世界里,脸上的表情如梦似幻:眼睛眯起,喇叭花似的双唇微微张开,目光透过迷朦的睫毛向一个看不见的远方望去;手臂如鸟儿飞翔的两翼般舒展、轻摇;两条长长的腿大幅度抬起后再无声地踏下,如同踏在棉花上,又如同飘浮在云朵里。八名伤员都是外伤,有的轻,有的重,此时,棕黑的脸上一律轻漾笑意,含着友爱,不用说,还有倾慕;身穿夹克式绿色作战服的女孩儿背衬雪白的“天幕”、面对年轻的士兵翩翩起舞,把春节前的边防装点得宁静,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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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07-08-12   
Re:大校的女儿  王海鸰自传体小说:大校的女儿(选载)
5
休息了。随着一阵获得新生般的声响高潮,室内安静了,人们出去了,我没动。很高兴除我之外的人都走了,否则,我拿不出一点敷衍的气力。

  “晚饭后有时间吗?”天哪,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有什么事?”我这样反问。我应说没时间,嘴不由己。

  “我这次出差还给你带来了一样小礼物。”

  “真的!什么礼物?”我问。同时, 另一个我不由为这装出来的欢天喜地天真烂漫脸红发烧。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给你送去,晚上七点半,行吗?”

  “好啊。”我夸张地点头夸张地笑,声音高得有点走调了。

  晚饭没吃,没有食欲。什么欲都没有,脑子里是一坨浆糊。 我面对墙壁坐在写字台前愣神儿,愣了不知多久,听到了敲门声,我哆嗦了一下,赶紧垂下眼睛,写字台上事先摆好了一本摊开的书。“请进。”我说。“韩琳,让你马上去剧场,临时通知今晚上的演出专家要来。” 来人是《周末》剧组的剧务。看看表,六点一刻。

  演出终于结束,……我坐着,不想动,没有急于动的动力。身后的脚步、喧哗渐渐地稀了,淡了,没了。你呢,你在哪里?你说七点半来,我等你来着。演出期间,你没说什么,没机会说,如果有机会,你会对我说什么?会说演出完了再来送礼物给我吗?我现在觉着你是对的,你说的都对,我没有必要与命运抗争,我需要温暖,需要激情,需要生命。哪怕那只是暂时的。我不再追求考虑最终了,所有的最终都是一场空,你说的对!……老朱在叫我,他要关门了,人都走光了,只剩我了。人都走光了你也走了?

  我走出剧场,大雨哗哗,地上明晃晃一片。我在雨幕里跑, 脚下发出“叭唧叭唧”的声音。路灯下,前面走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共撑着一把伞,男人撑着,另一只手搂着女人的肩。我赶上了他们。是他,同他的她。她招呼了我一声,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跑回我的小屋,脱下湿淋淋的衣服,擦干头发和身体,这样的天没法再洗冷水澡了,暖瓶里的热水只够洗脚。洗脚的时候喝了一杯奶粉冲的热奶,离开北京去外地走走的决定就是在喝奶的时候做的。

  ……我拖着箱子,拖着沉痛的左脚,往进站口走。

  还有二十多分钟检票,我想我必须找个座位坐下。我径直向放着一提北京果脯的空座走去。空座两边坐着两个男人,一个在看书,另一个抱胸垂首地似是睡了。我看了看他们两个,问:

  “这是谁的?”

  正在假寐的汉子应声抬起眼皮:“这儿有人!”

  “请拿一下。”

  “人马上来!”

  “来了再说!”

  我口气强硬甚至带着点挑衅,此刻我被痛苦武装,无所畏惧。 一直看书头也不抬的男子这时抬起了头来,颇有点好奇。汉子也是没有料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了把东西拿开。我坐下来把左脚抬起架在箱子上,长长地吁了口气,于是我的脚伤展现在了左右二位的视野里。“伤得不轻啊。”看书的男子说。

  “啊。”我说。

  彼此这就算打上了招呼,当他得知我要去敦煌参观访问时,摇头了,说敦煌当然值得一去,但是我这个样子去,白去。他问我拍没拍片子,我说用不着,就是让人踩了一下。 他毫无体恤:“可能骨折呢。脚背上五根骨头呢,断一根,着地是没有问题。就算没骨折,你现在也不适合到处跑,还跑那么多地方。”

经人一说,立刻觉着非回去不可了。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要真是骨折了,打上石膏,我一个人在北京,也不好办。要不,回家?……回家!一个半小时之后就有一次回家的列车。

  决心一定,立刻考虑行动方案。兰州的票就不退了,用它进站,进了站就去返家的列车那里,上车后补票。到了那边家里要是能来车接一下就好了,可是,怎么通知家里?看看表,还有二十分钟检票四十分钟发车,如果我腿脚正常,四十分钟赶到车站对面的邮局拍个电报不成问题。现在是不行了,只这么想想左脚就是一阵剧痛。下意识打量坐在左右的这二位,右首的那个汉子,这回是真睡着了;左首的那位已又开始看书,都是一副踏踏实实等着到点进站的样子,叫人没有勇气打扰。收回目光时无意瞥一眼那人看的书的封皮,眼前一亮,那居然不是金庸也不是地摊书刊,而是一本《现代军事武器》。他很有可能也是一位穿着便服的军人呢,跟我一样。

  他约三十来岁,中等个。五官平淡,没什么特点, 好的不好的特点均没有。肤色偏黑,毛色很好,板寸头漆黑放亮。服装随意得体,上身一件深蓝T恤,下面一条白绵布裤,凉鞋线条宽大简洁,穿着袜子。拿书的手指甲红润,修剪整齐。看样子还行。这时他扭过了脸来,我方意识到研究他的目光是过于专注了。我正好与他的目光相撞,脸上不由红了一红。他笑笑,想了想,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说:

  “快检票了。你就这一个箱子么?”

  想也没想地, 我突然就把我的打算请求对他和盘说出。

  “时间倒是来得及,停止检票前赶回来就行,我是卧铺,不愁没座儿。问题是我的东西怎么办。”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个箱子一个旅行袋,不假思索地道,“东西好办,我给你看着。我也在部队工作。”

  “从前?”

  “也是现在。”

  我拿出自己的工作证递了过去,那上面有照片有姓名有我就职的工作单位,当然还有年龄。我这个年龄已经避讳向别人说自己的年龄了,但是当时全然忘记。他匆忙打开,瞄一眼就合上,就还给了我。

  “打个长途电话岂不更好?”

  “我们家是军线。”

  他又那样地看了我一眼,让我把地址姓名电报内容写一下。

  他拿着字条走了。他的个子不是中等而是中上,站着看比坐着看要高得多:腿长。一下子增加了好几分人材。对于男人来说,身材比脸蛋重要。

  他是在差一分钟的时候踏上了他的那次列车。他刚上车列车员就收踏板关门了,接着,列车启动,我冲站在车门后的他欣慰地挥手告别,忽然,脑子里嗡的一声————钱!

  这件事梗在了我的心里。 为这个日后我还专门去邮局查了一下,所得结果使我越发难受:发那样的一封加急电报需五块多钱,当时我的月工资才一百八十多块,折合折合,这五块多钱得相当于今天的五十多块。

  回家后同妈妈讲起了电报的事情,妈妈津津有味地听完了道:“这孩子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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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8-12   
Re:大校的女儿  王海鸰自传体小说:大校的女儿(选载)
4

有一件事我曾不止一次反思,那就是, 假如我那次认认真真看完了姜士安的信,会感到那里面流露出来的一点特别吗?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不。 今天出院门碰上了我们剧团的另一位编剧。人家也不像我半路出家,正宗科班毕业,来剧团后,上了三部戏,响了三部戏,还不到四十岁。上级机关几次意欲让他出任剧团领导,均遭婉拒,此举愈发令同仁敬重:这才叫真热爱艺术,不是叶公好龙。他的妻子是舞蹈演员,很漂亮;儿子上小学三年级了,很出色。相互打完了例行的招呼,老师问我剧本准备好了没有,我看着他,不明白。他说我的《周末》定于明天上午九点全团讨论。

  剧本没有通过。

  这天老师没来,为了什么事不知道,是不是他也觉着《周末》太糟, 让他不好发言,不忍当面伤我,就——躲了?

  当初借调来京时领导明确告诉过我,能写出可供剧团上演的剧本来,就留下,写不出来,走人,试用期半年,令我骤感压力。一个很现实的问题现在摆在面前:如果这部戏再上不了,我恐怕就别想在这个单位里混了,能不能留北京可能都是问题,就这么回去?怎么跟母亲交代?因为父亲的缘故,母亲对我寄予了无限期望。……

  “韩琳,”我茫然扭过脸去,是他,那位我尊敬的老师, 站在座椅之间的过道上,两眼含笑,问:“完了?”

  我一语双关:“完了。”

  他轻声一笑,走进来在我身边坐下。“听我说韩琳,《周末》相当不错, 可以说非常成熟,是一个从生活出发的东西,坦率说,我没有想到。”我瞪大了眼睛,他的神情诚恳认真,不像一种安慰。“你很有才华,戏剧感觉很好。”

  “那您上午为什么没来?”我不禁嚷道。

  “有点非办不可的急事。 没关系,我的意见都跟领导谈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同意我的意见。当然本子还需要做一个调整,结构上的调整。 打个比方,一幅画,每个局部都很好,眼睛,鼻子,眉毛,嘴,都很好,很美,可是假如安错了地方,嘴安在了眼睛的地方——”我笑了起来,他也笑了,明白我明白了。“两天时间就够!”这是他最后的话。

  我在闷热的小屋里整整待了两天两夜,吹着电扇, 两腿浸在一只凉水桶里,调整剧本,让“眼睛,鼻子,嘴”各就各位。剧本交上去之后我就躺倒了,高烧,头疼欲裂。早晨申申来过一趟,收拾房间打开水送饭,一阵旋风般的忙活之后就走了。这天天很好,夜里下了场大雨将多日来的闷热一扫而光,邻居两口子上班去了,我得以敞开房间门让习习的凉风由窗自门自由出入,真舒服啊,我闭上了眼睛,睡意渐浓。有敲门声,我叹息了:“进来!”单元门开了,门外的人进来了,是他,我的老师!心中一阵紧张,到现在我也解释不清这突如其来的紧张。一切都应被理解为正常的:她有病,他来看望病人。他是这病人的同事,老师,有权也有义务表示一下关心。当然,她敬重他的成就,他欣赏她的才华,但这也是一种不超越同行、同事的关系。他们之间没有一点超越这种关系的东西,可我就是紧张,这算不算是一种预感呢?

他进来,并顺手把我敞着的房间门关上了,然后走进来,站住, 把拎在手里的一大网兜水果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坐下。我想起身,他不让,却没说话,只是那样微笑着摇头,含着温和的责备,这责备让人从心里头感到舒适。该我说话了,却找不着话说,急中生智一向不是我的长处,心里一阵焦躁。“药都按时吃了吗?”他随随便便拿起桌上的药瓶,自自然然地问,气氛立刻变得又随便又自然。我真感谢他的细腻、体贴和聪明。“没有打针吗?”他又问,我笑着摇头。他不看我,看着我的写字台说:“不打针也好,药物对你来说是次要的,你需要的是休息,你太累了,一个人,什么事儿都要靠自己……”他突然转过脸来,看我,目光里深沉的理解使我的心一阵抽搐。我避开了他的眼睛,眼角溢出了泪水。我想他不会发现,我已提前把头转向了里侧。屋里一阵长久的极静。“还烧吗?”随着这声悄然询问,额头上感到了一只清凉爽滑的手。我不敢动,全身的神经都集中上了额头,然后又将额头的感觉向下传导,传到四肢,躯干和胸腔里那颗满是皱褶的心。于是心被抚平了,松弛慵倦象蜷卧在飘在微尘里的阳光里的猫。我愿意永远是这只猫,我愿意时间就此打住世界就此定格。可是那只手却不可避免地移开了,心立刻紧缩,沉沉、沉沉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原来的状态。……忽然,眼前暗了下来,我睁开眼睛,发现窗帘被拉上了,他在昏暗中走回来,解释说:“外面的光太亮了,你不觉着刺眼吗?”这时该怎样回答?我不知道,完全象个傻瓜。他看着我,看了一会儿,俯下身子,他吻我了。……我从来没想到吻是这样的,最早我以为那只是唇与唇的接触,后来才知道不是,却不知道怎样才是,原来这样就是!我不能不可怜自己,也算是学过医的,懂得人体,懂得骨胳肌肉血液器官,却不懂得生命,生命原来是这样美妙,美妙得难以言喻,我枉自来世这么些年,空负了造物主对人的厚爱。……某根神经的不安忽然使我警觉,我几乎是下意识拦住了他用意明显的手,同时下意识地说:“不。”

  他放开了手。他站起身来。他走了。

  我独自躺在我的小屋里,好久,一动不能动,脑子也是, 好象是服多了冬眠灵。后来,病加重了,感冒未愈又添腹泻,我的自我诊断是,神物神经功能紊乱。等病完全好了时,我的理智才恢复了。我遣责自己,严厉如遣责一个堕落的女人。

  我去剧院,这天正是《周末》剧组的建组大会,全团集合,一路上, 大伙对我的到来表示出的由衷欢迎使我心情明朗,使我更坚定了对那一切的厌恶。但我不打算不公平的仅指责对方。我已决定了再见他时的表情:大方,诚恳,热情,庄重,总之,一如既往。我做得到的,只要我想做到。会议开了整整一个上午,领导讲话,导演阐述,演员发言……一直到十一点半。心里不知为什么总像缺点儿什么似的空落落的,静下来想想,不得不承认,这是因为一上午没有看到他的缘故。几次有意无意四处扫视了整个剧场,没有他的影子。他去哪儿了?

  出差了。还有一个礼拜回来。
我等着他回来。

  在完全没有精神准备的情况下,我遇到了他,是在路上, 从宿舍去剧院的路上。面孔半点儿也不耽搁地发起烧来,我没有办法,只好盯着路旁矮墙似的冬青拼命想:这么多树怎么会长得一般高呢?修剪过?并没有见谁修剪啊!真可笑,一般高。……他在看我。我没看他,但全身都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目光深厚锐利,心又抽搐了。

  一切跟想象的全不一样!

  正常似乎没法恢复了。我害怕见到他,见到他就紧张, 紧张得连傻瓜也会看出些许端倪;又渴望见到他,他好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没有,生活便残缺不全了。

  下午,政治学习,传达文件。不一会儿,有人在我身边坐下来了,是他。我没有抬头,但知道是他。

  ——太枯躁了。无声地说点什么吧,好吗?

  骨骼肌平滑肌心肌们一齐痉挛!纸片消失了,过一会,又回来了,纸上多了一句话。

  ——-为什么不愿意理我?我得罪你了吗?

  ——没有。我依然尊重你。

  ——我宁可用这尊重去换取一点别的!

  ——你对任何一个女性都可以这样说。

  ——我不愿辩解,但我感激你说出这句话。这证明你也爱我。

  ——这里面根本无所谓爱。这件事最终只能是一场空。

  ——所有的最终都是一场空。永恒谁也无法追求,只有希冀。 对永恒的希冀恰好证明了人对自己渺小存在的重视。人所拥有的只是现在。我现在非常爱你,想你!

  ——请不要这样说话!

  ——这是实话!

  ——我只能使你失望。

  ——为什么?我们的爱并不虚幻。此刻我就想紧紧地拥抱你!太想了!因为,爱。

  ——任何堕落都有美好的借口。也许男人不存在堕落的问题?

  ——你充满了欣喜和炽热的渴望,你感到了生命的力的饱胀, 而你却冠之以“堕落”,究竟是什么压抑了你?我期盼着我们灵魂和肉体的结合,即使是悲剧是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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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07-08-12   
Re:大校的女儿  王海鸰自传体小说:大校的女儿(选载)
......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据老兵说海岛的冬天还没有这样冷过。 近海的海水都结冰了,白花花一片,夜晚看时,假面具一样阴森可怖。通讯线路出了故障,我和姜士安一路走着一路查,电缆没有问题,电话没有问题,是明线出了问题。明线出问题最麻烦,要一个电线杆子一个电线杆子地爬上去,一截一截线地试,我们从下午开始,一直查到天都黑透了,一直查到副军长家前最后一个电线杆子了,还没有发现故障在哪里。由于心情不好中午没怎么吃饭,这时候就感觉到饿了。走前灌了壶热水的,要喝时才发现水已结成了冰,军用水壶被冰撑成了一个球形。姜士安以为我渴了欲去给我要水,机关干部住宅区家家都亮起了标志有人的灯,我说我不渴就是饿令他颇为为难。是啊,要水可以,要饭——要饭怎么可以?

  “韩琳,你坚持坚持?我抓点儿紧!”他说。说完,迅速套上铁鞋,咣咣咣,几下子爬上了最后那根电线杆子,手套都忘了戴。这一路,所有的电线杆子都是由他爬上爬下,我要做的事情只是在下面看着东西。海风嗖嗖地刮,小刀子似的,我将两手笼在棉袄袖子里,仰脖看他。他笔直地立在天上,身体微向后仰,身后就是那屏深宝石蓝的夜空。那天的月亮很亮,冷冰冰的,他紧闭双唇两手不停,开单机,夹线夹,振铃,测试……一板一眼,如一尊无知无觉的铁人。

  我背着磁石单机和沉甸甸的工具包来到副军长家窗下。“韩琳。”我回过头去,是姜士安,站在我的身后。

  “好了?”我一阵高兴。

  他抱歉地摇头。

  故障出在接头处,他将锈蚀的线头用钳子剪掉,捋出一段新的, 两下里接好,用绝缘胶布缠紧,通知总机试线。铃,电话响起来了,我们收拾工具返部。

  我们踏着月光下闪闪的薄冰走,放眼望去,前前后后的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两双大头鞋一重一轻,咔咔咔咔,薄冰在鞋下时而发出细脆的破裂声。姜士安胸前交叉背着磁石单机和工具袋,两手拎两只大铁鞋,我只背一部单机和自己的水壶,却仍是感到疲乏。饿倒是不饿了,也不再冷,木了,只有心头的忧郁挥之不去。

  “你想家了是吧?”走了一会儿,姜士安打破静寂。

  “你呢?”我扭过脸去,他摇头,我问:“为什么?”

  “……部队就是我的家。家,不就是亲人吗?来到部队,我觉着很温暖,特别是——”他猝然打住,停了停,才又说,“我说的是真的。……我没爹没妈,我没有家。”

  我大吃一惊。“没爹没妈也得有家啊。……当兵前你住哪?”

  “爷爷家,姑姑家,叔叔家,轮着住。他们对我都很好,特别是爷爷, 家里穷成那样,也得让我上学,学费也是由他出面,从各家敛。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是别人的负担,要少吃饭。每到吃饭,有剩的不吃新的,有孬的不吃好的,而且,从不吃饱,只吃到觉着不那么饿了,就放筷子。”

  “你爸妈呢?”

  “听爷爷说我刚生下来不长时间妈就死了,后来爹又死了。”

  “怎么死的?”

  “病死的吧。”
这是一件超乎我经验之外的事情——我父母双全家庭温暖—— 不知该对此发表些什么样的意见才好,想了想,就说了。“其实呀,谁也不可能指望父母陪自己一辈子,是不是?……等你以后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就好啦。”这番话之于我纯粹是鹦鹉学舌,是一种我认为与己无关的理论。那个时候的我根本不能想象父母离我而去,至于结婚,也觉着只是别人的事情。却不料姜士安竟会被这种有口无心的话打动,闻此后那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心里咯噔一下,幸而他什么都没有说。

  ……

  几年后,我被我自己的话不幸言中。

  父亲走得非常突然。

  父亲一生仕途不顺,开头还好,不到四十岁时第一次授衔, 就是两杠四星,大校。那会,为了父亲我多自豪啊。同时,内心深处又那样热烈地希望父亲能“再升一升”,再升一升就是少将,将军,我崇拜将军!对一个生在军营长在军营的小孩子来说,军衔就是她用来衡量父辈成就和荣誉的唯一可见的标志。但是父亲再也没升,文革开始后,一切都偏离了原先可能的轨道。先是被降职,后来复职,去了军区辖区内最穷的一个地方任军分区司令。父亲是乘一辆北京吉普去赴的任,途经我们部队驻地,头一天我乘船出岛等候他们。北京吉普风尘仆仆开来,在我面前停住,车上母亲和父亲一起。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永远和父亲一起,不管父亲是升是降,是去繁都市还是穷乡僻壤。那次我和父母在一起待了半个小时,说的什么都忘记了,不能忘记的是他们当时的状态和神情。父亲满脸长途跋涉的尘土,仍遮不住由里向外渗透着的一种光辉,沉静,坚定,激奋,昂扬。母亲脸上的神情就是父亲心情的镜子,或是父亲心情的一种比较通俗的诠释:笑眯眯的。决不会单单因为官复原职,从大军区机关、正规军平调到地方部队,算什么官复原职?但那终究是一方相对独立的领域,他终究是要去那方领域里当一把手,就好比农民渴望自己的一块土地,一个军官,渴望的不就是一个指挥权吗?尽管那里穷,偏僻,他不在乎!我想可能就是在那一刻,我隐约懂得了一点父亲,懂得了一点男人。但是,父亲的仕途到此为止,几年后,他被免去司令员职务,为该军分区的顾问,顾问即离休的缓期执行,父亲面临着人生的重大转折。那段日子,是我们家最阴暗的一段日子,父亲被降职时都不曾有过。母亲和我们姐妹之间的通信往来中,充满了担心忧虑。

  教导员告诉我,早晨,医院接到上面的电话, 我的父亲于昨日晚上在军区总院去世,死于心脏骤停。

  教导员通知我的时候我没有哭,我不信,我一定要亲眼见到才信, 可是没有船出岛,头天夜里海上就起了大风。我给家里打电话,中间经过了无数总机,电话是妹妹接的,声音很小。

  我喊:“爸爸怎么了?”

  她说:“爸爸……没有了。”

  ……

  我返回部队,乘一艘军用登陆艇进岛。

  他叫我:韩琳。

  是姜士安。站在离我不远处的船舷边。一认出是他,泪水夺眶涌出。 我从护训队分回岛里医院时他已调走了,这是我们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我迎着他走去,泪水在脸上狂奔,他向我伸出了双臂,倏然间,又缩了回去,两只手因不能作为而不停地摩擦,发出刷刷的声响。 “韩琳,怎么啦?……韩琳,你别哭啊!……说,怎么啦?别哭,别哭啊!”他连连发问,担忧,焦虑,焦灼。

  我深深吸口气正待说时,一个人从我身后闪了出来,冲他叫了声“姜营长”,姜士安回叫那人“高参谋”。高参谋道:“前天打电话找你,你们营文书说你回家了,老婆生孩子,男孩儿女孩儿?”

  “有男有女。”

  “双棒儿?”

  “双棒儿。”

  他有孩子了?他结婚了!就是说, 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有他自己的家了他已不再是我的同类!奔腾不止的泪水刹那间止住迅速干涸。他和高参谋说话,我掉头看船后的大海。大海被船身犁开了一个巨大的锐角,雪白的浪花在船边翻卷,跳跃,时而飞溅上甲板,刷,从甲板上流过,复返归大海,带着无数的泡沫。……

  高参谋终于走开,姜士安得以转脸向我,没容他开口我便问他:“你结婚了?”

  “啊。”他看着我的脸,急急道,“这事我告诉过你呀,一开始的时候。”

  “一开始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你在护训队的时候,我给你写过信,那年的五一节。”

  “噢,对。”我点点头,冲他笑笑。然后不论他怎么问我刚才怎么了, 我都不说,直到我下船,直到那船载着他继续向大海深处驶去。

  晚上,我从床底下拉出了我用来盛信的纸盒子,找到了他说的那封信, 褚黄色的信封,盖着三角形的军邮戳。我把信抽出,打开来,看,一字一字。在信的最后他说:“我爷爷给我定了个对象,家里没有女人照顾,不方便。他让我回家看看,如都同意,就结婚,就可以让女方来家里住了。不回去是说不过去的,但我不想同意这事,不知你有什么意见,请速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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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07-08-12   
Re:大校的女儿  王海鸰自传体小说:大校的女儿(选载)
从此后在主任面前我再也没有了拘谨,我把我的主任摒弃了,同时摒弃的,还有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好的医生,像雁南。 雁南军医大学毕业后就回到了岛里,是我们医院唯一的妇产医生。

  理想没有了,学习却没有停止。 那一段日子,除了医学书,我无书不看,能有那么多的书看, 得感谢雁南。军俱乐部主任的老婆来医院生孩子,正好在雁南的辖区,雁南趁机要他拿书来给我看。现在想那主任当时根本就是在敷衍我,逮着什么拿什么,不假思索,杂且乱,连当时的禁书都拿来了。我倒也无所谓,没有了目标也就不讲范围,照单全收。什么《啼笑姻缘》,《安娜.卡列尼娜》,什么《日心说和地心说的斗争》, 《人类的起源》,《历史唯物主义辨证唯物主义》,乱七八糟、互不相干。

  雁南有次说:“你写东西挺好的, 干吗不试一试?”

  后来,当我的处女作在部队最高文艺期刊《解放军文艺》上发表了时, 雁南说:“你是我发现的。”

  我的处女作不到六千字,手法陈旧思想幼稚。但当时那的确是一件挺了不得的事。来自医院的夸奖羡慕嫉妒自不必说,我甚至还收到了读者来信。姜士安给我打来过一个电话,其时他已调到深海一个更小的岛上。电话中他说:“祝贺你!”那几天我正美得晕头转向,都没想起问问他的情况怎么样,我是在后来才知道他当时已经结婚了,那一刻我的反应之强烈出乎我的意料。就好比一件你喜欢的东西,虽说放在那里并没有什么用处,甚至你可能都把它忘了,但一旦有一天发现它没有了,属于了别人,你会若有所失蓦然一怔。

  在连队时姜士安一直是我的施爱对象,怜爱、友爱的爱。 这是我从小的毛病了,看到弱小的或不幸的,怜悯之心便油然而起。

  那个时候,我觉着姜士安是我接触过的人里最可怜的人了。 刚下连有一段时间里我并不认识他,分不清他和排里的其他几个男新兵谁是谁。一律的瘦,矮,黑,一律的家乡土话。连队里农村兵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这种形象;一个连队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农村兵,加上穿着同一样的服装,短时间内他们在你的眼里会完全一样,如同一片树叶和另一片树叶。后来,是一个星期天,星期天两顿饭,下午,连队改善生活吃发面包子,他让我认识并记住了他。那天的包子是白面的,馅儿是剁碎了的罗卜、油条和粉丝,炊事班为图省事把包子包得巨大无比,一个足有三两,我对面一个小黑瘦子一气儿吃了十二个:两只手一手掐俩,几口一个,吃完了转身再拿,拿了三次,直到摆在两排餐桌中间那几个巨大笼屉里各剩下一团湿漉漉的土黄色笼布,才住了腿、手和嘴,满脸的意犹未尽和幸福,那时我一个包子还没有吃完,顾不上吃了,只顾看了,看得都傻了,三两一个十二个大包子啊,堆起来也是一座山啊,都吃到哪里去啦?老兵们含笑看着新兵们的吃相,时时对个眼神儿,带着过来人的优越、宽容和刻薄。新兵能吃这是常规,都是些农村来的穷孩子,多少年吃不饱饿过来的,而我对面这个小黑瘦子,似乎又是他们中间饿得最狠的一个。那天吃完饭洗碗时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的回答是:“姜士安啊。”颇使我不好意思,毕竟一个排的战友相处这么些天了。才发现他其实挺与众不同的,比一般的男兵都黑,都瘦,更突出的是矮,跟我差不多高,小孩儿似的。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他是山东农村人,初中毕业,今年十九岁。除了头一条,后两条都有点出乎意外,初中毕业在那时得算是高学历了,他这样的农村兵大多高小都没有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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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7-08-12   
Re:大校的女儿  王海鸰自传体小说:大校的女儿(选载)
“现在咱电话排正忙着出坑道,看起来到五月二十号就能出来, 就能在地上面值班了,我们可高兴了,你以后有机会来这里看看吧。现在排里的工作还不错,就是不如你们在时活泼了,一下子冷清了好多。自你们走后同志们可想念你们了,有时因此事想得我(们)睡不着觉。”

  括号里的“们”写在“我”和“睡”之间的上方,打了个对勾,是后添上的,反而暴露出了要掩饰的意思。

  那信我没回,没看完,第二页掀开后瞄一眼下面的落款就放下了, 就算是看完了,当时我还有三封信急着看呢。他的信比我预料的还没意思,总共不到两页纸,却用了大半页纸在说为什么没有写信,为什么写信,翻来覆去;字又难看。这“难看”里两层意思都有:潦草和丑。

我在海上生活了十二年。

  第一次见到海时我十六岁,穿一身没有帽徽领章的新军装,乘登陆艇进岛。 那天的海是浅灰色,海面平静,如一块巨大的玻璃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同来的兵们被它的辽阔气势震撼得呆了,半天,才有人说出话来,说的是:啊!那一刻我也惊讶,原因却完全相反。我感到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亲切,仿佛和它相知多年。四十分钟的航程,我始终站在登陆艇的甲板上看它,它也看我,柔软,明亮,闪闪烁烁。没有人告诉我没有人知道我将要去的那个小岛是我父亲的出生地。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我的老家是哪里,父亲母亲来自何方,当兵几月后父亲才在信中告诉我说,我所当兵的岛是我的老家。顷刻间所有的迷惑如潮水般退去,谜底显现:我的生命原来与大海一脉相承。当年,父亲参军离开了它,几十年后,我参军回来,十六岁到二十八岁,海是我青春的见证。

  ……那月牙细细的一线,纤小清瘦, 镶嵌在干净得没有一粒杂质的海岛夜空上,亮晶晶的,我走它也走。我刚下零点至三点的夜班,从坑道里出来只身一人回营区宿舍。通常夜班都是三人一行,那天忘了什么原因,只有我一人返回。

  我走出坑道,外面漆黑一片,海岛的夜里,除了信号台,再无一处灯光。 天上的月亮,偏偏又是那样的孱弱。我深深吸了口气,咔,咔,声音很响的上好步枪刺刀,背在肩上,一步步向山下走。松涛阵阵,碎石哗哗……猛然间,我回过头去——动作似乎在感觉之前——我的身后,头上方,紧挨着我的地方,有一颗头,头上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头下是一件黑棉袄,腰间束着绳子,毫无疑问这是个人,男人,简直想不出他怎么能够在碎石满山的路上悄然无声摸到了我的身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事后想也想不清楚——几乎是眨眼之间我已站在了他的身后,他的上方!用军事术语说就是,占领了制高点。这次轮到他回过头来,看我。我一言不发,定定伫立,静静回视,肩上的步枪也不知何时如何被端在了手中,枪刺凛凛然反射着月牙的寒光……片刻,那人转过头了去,哗,哗,哗,踩着满山遍野的碎石,走了。我原地直立,步枪平端,目送他走直到消失。

  我继续下山,上了刺刀的步枪就一直端在了手上。走着走着,咔的一声, 手中枪上的刺刀不知为何自行垂落,与枪管形成了一个直角。心里清楚应该把刺刀上好,苦于没有第三只手,仅有的两只手紧握枪身须臾不敢挪窝,就这样,我端着这个“直角”一直走回了营房。

  走进熟悉的营房看到游动的哨兵,全身立刻软了,站也站不住, 倚着墙都站不住,只好顺势出溜,坐在了地上。这一瞬间清清楚楚感觉到所有的头发刷地一下子落下来了,才知道刚才它们是竖着的,才知道“怒发冲冠”并非虚构。同时,汗水也出来了,忽,一身,忽,又一身,湿透了的衬衣冰凉地贴在身上。……吱呀,身边不远的男兵宿舍门开了,接着跑出来一个人,披着军大衣,想是去上厕所,快到跟前了他看到了我,吃了一惊:

  “谁!?”

  “……姜士安?”

“韩琳!……怎么在这坐着!天这么冷!怎么啦?”

  “拉我起来……”

  他伸出手拉我,我总算是站起来了,怀中的枪咣地摔在了一边, 全身仍哆嗦不止,牙也得得,说不成话。姜士安神情万分紧张焦灼,一迭声问:

  “你这是……刚下班?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卫生室?……要不, 我给你叫卫生员来,你等着!”

  “不……”

  “韩琳你到底怎么啦?你说话呀!”

  “我害怕……”

  这次我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向人承认我害怕,说完泪就流下来了,哗哗地。

  ……护训队毕业,我被分进了岛里的医院。有一天我们内科护士班得到了一个择优保送的医科大学名额,大家都认为这名额非我莫属,我也这样认为。可最后这名额却归了小姚,一个脸蛋像水蜜桃一样饱满的县城姑娘,见人爱笑,笑得甜汁流溢。雁南告诉我,她已打听清楚了,那是我们主任的意思——主任!为什么?他是五十年代的老大学生,一口俄语说得唱歌一样,医术漂亮,人也漂亮,威武魁伟,气宇轩昂,因有海外关系才被从军区总院下放了来。他来后不久就对我的才智表示了公开的欣赏,我视他为知音,小心翼翼保持着与他的距离——在崇拜敬重的人面前我的首要反应永远是拘谨,好比爱极了一样东西反而不敢轻易触碰,生怕不当心损害了它,唯有以十倍出色的工作学习响应着对方的欣赏,深信对方的心智完全能够体会,理解。但显然他更欣赏小姚。小姚哪好?“小姚使主任感到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魅力。”雁南说, “你懂吗,对于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来说,在年轻异性眼里的男性魅力, 比领导的威严更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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