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4日
2014年的第一件大事,是马泰的葬礼。
进入教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墙上放映的马泰生前的照片,有的是他学生时代去土壤勘探的,有的是和他作为老师带着学生一起照的,更多的是和妻子、孩子的。我一看到马泰照片上的样子,眼泪忍也忍不住地流下来。照片上的马泰是我所熟悉的马泰,开心、快乐、生活中充满了阳光和幸福。可是现在,那个我认识的快乐的大男孩不见了。从我们上次会面到现在,时间不过短短的六个月而已。在这六个月期间,没有战争,没有政治动荡,没有饥荒,没有瘟疫,甚至连车祸都没有发生过,世界歌舞升平,谁能告诉我,究竟是谁、或者什么,把马泰生命的帷幕关闭了;又是谁、或者什么,决定我还可以坐在这里哭。事情也完全可以反过来,就是里面躺着的那个是我,而外面悼念的这个是马泰。
马泰是如此优秀的一个人,当年读博士是荣誉毕业,从35岁起已经是副教授,是全荷兰土壤研究协会的主席,出版的书不知道多少本,发表的专业文章更多。他几次被提名为年度优秀教师,深受学生的敬爱。他同时是个敬爱上帝的人,一直在教会中担任职务。别的不说,就看看来参加他葬礼的人数就知道他的人缘儿有多好,来的是他和妻子的同学、同事、朋友、学生、教会里的人等等。整个教堂大厅坐的满满的,后来的人还源源不断,只能坐到偏厅里去。
我想如果今天躺在里面那个是我,估计教堂大厅的前几排也就够了。
不知为什么,从我得到马泰的噩耗开始,在我脑海中反反复复盘旋着一句话:水满则溢,月圆则亏。我以前一直以为这句话是劝人不要骄傲,要虚怀若谷,才能进步。现在看来不是的。这句话不知怎么暗示着人生的一个可怕的道理,当幸福的福杯满溢,大祸就会来临。所以如果我们生活中有挫折、有遗憾、有不足,我们应该欢呼雀跃,应该高兴得跳起来,我们应该欢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福之祸所依,祸之福所依。
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儿。我发现在我先生所有大学的朋友中,马泰是和我打交道最多的一个,因为我们在去非洲前,一直住在同一个小镇。我想起十年前的那场婚礼,马泰西装革履,苏珊白裙飘逸,才子佳人,夺尽众人的目光,那是多么欢乐的一天,连天气都是那么美好。可是今天,大家都穿得黑压压的,头上也是乌云密布。我看着坐在我前面的苏珊和孩子们,觉得心里压着天大的巨石,压得我不能喘气,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不是没有参加过葬礼,可是在荷兰的葬礼让我特别的触目惊心。因为荷兰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发达国家之一,政治上是民主制度,经济上是老牌资本主义,民生上是福利制度,就人的努力来说,荷兰人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荷兰虽然不是天堂,可是和世界上很多国家比起来,已经颇为接近天堂的美好。环境优美,人无饥寒,虽然没达到路不拾遗,但是也差不多可以夜不闭户。就道德方面来说,荷兰人虽出了名的个人主义,但如果你在路上摔一跤,被人扶你起来的机率还是很大的。
以前我在其它国家参加葬礼的时候,我总会想,其实这个悲剧完全可以避免的,如果公司把人命当成命,不是只图快,那这个工人就不会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如果这个国家的医疗设备跟得上,那么做个胆囊手术就不会引致腹腔感染;如果政局稳定,就能发展经济,那么这个孩子就不会营养不良;如果……
所有的“如果”都是和人力有关的,我总以为只有尽人力,就必得胜。我们从小的教育,不是“人定胜天”么?
我想我们是太自大了。
在荷兰的葬礼让我清楚地看到了一件事:即使人力已尽,仍然可以出现人最不希望看到的结局。
幸而,我们有神可以依靠。
教堂里的追思礼拜结束以后,大家排队走向墓地。马泰的家人站在墓前,我们站在墓后。隔着马泰的墓穴,我看着他的三个孩子。老大老二手里提着一盏灯,规规矩矩地站在墓前,最小的老三拉着爷爷的手,快快乐乐的蹦蹦跳跳。他一忽儿拽着爷爷的手荡秋千,一忽儿躲在爷爷身后,然后探出小脑袋,冲着别人笑眯眯。在他的前面,是安放着他爸爸棺木的墓穴。
我闭上眼睛,任泪水流下来。荷兰人的葬礼是很肃穆的,没有听到谁大哭的声音。我感到豆豆的小手在轻轻地拍我的背,试图安慰我。
也许我很多年来一直有一个担忧,就是眼前的这一幕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自从我嫁给杰克以来,因为是外嫁,跟着他四海为家,我就很怕这样的事儿发生。在我家的历史里,男人一向是脆弱的。我的奶奶和外婆都是年少守寡,带着七、八个孩子,在中国最动荡的岁月里,完全没有经济收入,外加被人欺负,至于她们是怎么活过来的,用“老天不饿死瞎眼雀”是最适当的形容。我的母亲一辈子的座右铭就是“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工作”,可以没有丈夫,可以没有孩子,但是一定要有饭吃。我的父亲也是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心脏不好,遗传的毛病。我母亲从来战战兢兢,唯恐我父亲撒手而去,我们从此也就变成孤儿寡母。在中国的文化里面,不知为什么,孤儿寡母不是众人帮助的对象,而是大家去欺凌、去占便宜的目标。我父亲因为是无父的孤儿,深知其中的辛酸,所以每每谈起他的身体,他就说:“我一定要完成我的责任,一定不让我的孩子没有父亲保护。”他还说:“如果老天爷让我活到70岁,那我一定好好的给老天爷磕头。”父亲去世的那年,正是他满70岁的那年。
只不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天爷会允许我们的祷告,什么时候不会。
幸而苏珊是在荷兰。我希望欺负孤儿寡母的文化习俗这里没有。荷兰的福利制度可以至少保障她们母子衣食无忧。当然啦,如果不能,那我们这些朋友也不是白白存在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先杰克而去,我一直以来尽全力去防范的,就是一旦杰克先我而去,我还能带着孩子们活下去。所以我尽力找工作,所以我尽力存钱,在这件事上,上帝也通过癌症给了我一个启示:不用那么紧张,先走的那个也有可能是你。
葬礼结束,我们回家。车子刚刚开上路,豆豆就问:“爸爸,苏珊什么时候给诺娜他们找个新爸爸?”
杰克正泪流满面地开着车,被儿子这么一问,当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怕杰克对豆豆发火,赶紧批评儿子说:“豆豆,这是什么话?你怎么想起这个来?”
豆豆说:“每个小孩子都要有爸爸妈妈。现在诺娜的爸爸去世了,他们就没有爸爸了。诺娜他们那么小,当然要有新爸爸。”
杰克这个时候说:“昨天追悼的时候,罗宾也这样问苏珊。”罗宾是马泰的第二个孩子。
我们对看了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说:“豆豆,你以为爸爸是玩具?一个坏了,马上去商店另外买一个?”
豆豆说:“不是呀,玩具可以在商店马上买到,可是找新爸爸就需要时间。”
我说:“那要是妈妈去世了,你也马上让爸爸给你找新妈妈吗?”
豆豆说:“不要,我不要新妈妈!”
我说:“那你干吗急着给诺娜找新爸爸?”
豆豆说:“后妈都是坏的,所以我不要新妈妈。可是新爸爸也会是好爸爸啊。”
我说:“豆豆,你童话书读得太多了。”
豆豆说:“苏珊要给诺娜他们找一个象马泰那么好的新爸爸。”
杰克说:“豆豆,这个话你不可以跟诺娜说,知道吗?诺娜他们正伤心呢。你要是这么说了,他们以后肯定不会和你一起玩了,知道吗?”
我很佩服孩子们的乐观精神,他们永远想到的都是将来。失去了,哭一场,伤心一会儿,就想新的了。
只不过孩子们不明白,在这个世上,有些人是永远无法被代替的。
不过也许不明白的是大人,虽然爸爸无法被代替,怀念在心中,可是生活中如果能够出现一个和蔼可亲的新爸爸,孩子们还是会很开心的。
逝者已矣,生者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