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她仍然每天来邮箱看李的邮件，这是一种瘾，她戒不掉。但是漫长的航海，邮箱常常是空的，像风平浪静的海面，随时潜藏着暗流翻涌的激越和危险。喜悦和失望，有时候就是一封小小的邮件，几句平平常常的问候。有时候半月二十天收到一封，她在打开邮箱前，像怀春的少女，心跳加速。
最近的一封，李告诉枝子，他已经到达新加坡了。穿过马六甲海峡时，看见美丽的红树林海滩，沿岸，还有中国古代航海人的墓地，最早可追溯到郑和下西洋的时代。
沿岸美景醉人，船上养的狗狗遇到意外了。抵新加坡加油前召开船员大会，政委要求把狗处理掉，以免被上船官方人员发现引起麻烦。其实道理谁都懂，即使不在抵新加坡前处理，马上要靠泊的香港口岸也会提心吊胆被发现私藏动物在船。怎么处理？就是想办法扔到海里去！毕竟是活生生的动物，而且已经有了感情。每天傍晚看这四只狗在甲板上你追我赶，多么生气蓬勃的人间画面，而今就要变成侩子手。政委再三做思想工作，那三条狗，选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被同事扔下了大海。小福子被李抱在怀里，他想起了花枝子的玩笑话，把狗狗当成她。看到三只狗在海面上的漩涡里挣扎着消失的一瞬间，他抱着小福子回船舱，哪怕在下一个口岸被查，他愿意承担一切责任。他要小福子，活一天算一天。
地理上离中国越来越近的时候，李又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
这天傍晚七时多，李的怪兽，航行在马六甲海峡西部海域，距离马来西亚的槟城不到100公里。李那晚不值班，早早回卧舱休息。啪啪啪，这时候听到了密集的枪声，他本能的意识到，海盗来了！
船长冲到中央指挥室，打开船舷周围的探照灯—— 灯光中，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其中一个枪口特别粗，居然是一管火箭筒。三艘渔船把怪兽团团包围，三十多个带着黑色面罩的人上了他们的船，把船上所有人都赶到甲板上，有几人拿枪对住他们，其他人，开始疯狂搜索。匪徒都上来了，就不要做无谓抵抗，影视作品里的孤胆英雄，是用来骗票房的，保护性命是最重要的。
人群里的李，因为以前经历过索马里海盗，只是那次被他们用高压水枪击退，这次是真刀实枪架在脖子上，他没有太惊慌，知道这些人的目的不过是索取钱财，伤人性命倒不必。临出舱前，他把一个小东西扔到垃圾桶里伪装了。小福子就在垃圾桶旁边守着。它系出名门，从来不乱叫，它是只有涵养的狗。
他旁边的小伙子今年刚上船，是船上职位最低的水手，第一次见这阵势，吓得肩膀抖动，李闻到一股特殊的味道，合着咸腥的海风，小伙子可能尿裤子了。
海盗洗劫了他们认为值钱的物品，如此兴师动众，当然要大捞一笔，船长一名工程师和一名菲律宾船员被他们绑架了。
半个月后，海盗得到了可观的赎金，三人安然无恙的回来。国内的新闻报道，只字不提这次赎金交易，只说中国派去的维和海军，营救了船员的生命。
李很庆幸，那个垃圾桶里的象牙手镯安好无恙，尽管，他也损失严重。象牙手镯，是他在西非的贝宁买给花枝子的。
这一天，是中国的端午节。
今年的端午节因为闰月的关系晚了些，到了阳历的六月份。
母亲从老家的山上采了艾蒿晒干，枝子把艾蒿碾碎，放上一种药粉，据说能预防手足口病，她要做香包。她买了花红柳绿的绸布，越俗艳越好看。
每当做手工活的时候，她的心是静的。
这几年她的小鱼香包越做越好看，尾巴打着卷，随时要跃出水面。建军当年正是因为这个小鱼香包爱上她的，今年，她要多做几个，留着。
铁蛋特喜欢，脖子上丁零当啷挂了一大串，拿小盆盛了水，放小鱼进去，弄得满地是水。大丫周末回来，对这些东西已经不感兴趣，她整天哼着“你的良心被狗吃掉”这样的流行小调，枝子说，像个屎苍蝇哼哼。
大丫觉得妈妈太老土，喜欢的都是老古董，她没有固定的偶像，今天喜欢少女时代，明天喜欢什么东方神起，总之都是些韩流，流水线上下来的整形男女，一群人一站，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枝子这几年和韩国人做生意，连韩国明星她都觉得虚伪到骨子里。有一天大丫长大，对这些垃圾有了鉴别能力，自然就会唾弃。
她曾经给李的许诺，就是等大丫上初中后两个人在一起，孩子上初中，住校了，对母亲的依赖就会减低。如今大丫上初中了，那些轻描淡写的许诺，李曾经当珍宝藏了很多年，像心里的一盏灯，照着他暗淡的婚姻。
当年枝子的家庭生活还是像今天这样风平浪静，建军从不知道枝子心里的天翻地覆，只有聪明的大丫，嗅出了空气里的不安。
枝子高嗓门的时候，建军就装好人：“不要你妈了，给你找个新妈，不吼你。”
大丫恼怒的说：“爸爸要是给我找了新妈，妈妈要是找了新爸，我就一律杖杀！”杖杀这个词，是当时古装戏里出现的，小孩子心领神会，用对了地方。
搬到新房后不久，大丫第一次独立去上学，不让大人送。建军在阳台上目送女儿。大丫背着大大的书包，脖子上系着红领巾，在楼下回过头来，不断的跟爸爸挥手。直到前面的楼房挡住孩子的身影，忽然大丫又折回来，小脑袋一露，花朵一样的脸庞，冲建军再挥一下手，这才安心上学去。
枝子在卧室的窗户目睹这个画面，很心动。一切看上去那么美，她就知道，她永远不会成为这个画面的终结者。
晚上楼下老于两口子来拜访。这是他的新妻第一次来串门。新妻和秀芳一样，都是早些年漂了红嘴唇，这么多年下来，靠近牙齿的那侧被唾沫星子淹的没了颜色，白天新妻擦口红，夜晚卸了妆才看出来。
老于送来肉粽子，说是老婆自己做的，感谢多年老邻居老同事的照顾。
是的，老于走后的这段日子，物业上的各种事情，是枝子帮着张罗的。
老于滚圆新妻娇小，看起来很登对。
枝子忽然想起，她和秀芳的同事时代，秀芳也曾带去瘦肉粽子给她吃，糯香合着肉香，素与荤的味蕾纠缠，回味很久。四川人，真会做饭。
旧人已去，新人在笑，人这可怜虫，无论遇见什么坎，总要迈过去，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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