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琴记

      
女儿五岁的时候，她的中国小朋友家里不是已经买了钢琴，就是正在考虑买钢琴。看着女儿的朋友们一个个兴冲冲地开始在周末上钢琴课，我们替女儿感到不大不小的同伴压力（peerpressure）。在海外的华人只要有孩子，家里可以没有花瓶，但一定要有钢琴。既然象出痘一样非得过这一关，那么迟痛不如早痛。再说我和先生一直觉得孩子乐感很好，在音乐方面或许有些许可造之资。 于是一个周末我们一家就随便拐到附近一家钢琴店去转转。

接下来的事似乎完全失去了我们的掌控。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哪个前世冤家的阴谋。店里正在举行斯坦威钢琴展销。 我们的城不大， 象斯坦威这样的名牌很少巡回到这里，所以也算是一件十年一遇的活动。陈列厅里的十几架斯坦威三角钢琴漂亮得让人心碎，在灯光下清亮的漆反射着森森的光，黑 色冷峻红色雍容。我们到达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厅里冷冷清清除了我们还有两家顾客，另有一个亚裔单身女子在厅里无目的地晃荡。一个西装革履的推销员带一个穿及地黑礼 服的中年女助手，一个管推销一个管试琴。 十几架展品中有一半已经贴上了“售出”的标签。

我作为家里的帐房先生，不管是买是卖，第一要务是打算盘点钱。飞速瞄一眼价格，我吃了一大吓，花容严重失色，这最便宜的也得是一辆宝马5系列的车钱。我捅了捅领导的腰眼，压低嗓子说：“赶快走！ 太贵！”不光是怕被赖上挨宰，实在也是我们那天下午的仪容配不上这些高贵的琴。三人都是民工打扮，本来打算去HomeDepot买土整花坛的。正在我们快步往外溜的当儿，一阵琴声突然响起，中年女子开始试弹其中的一架钢琴。 虽 然只是一首耳熟能详的小夜曲，但是我们三人不由自主都停住脚步动弹不得。那琴音质实在太美了，象是云端传出的天籁，幽幽流泻出来，每一键都温柔地敲在心田 里，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去，如痴如醉。一曲终了大家都不出声，真正有“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的效果。试这个琴的那家回过神来就当即决定买下。推销员迅速把结帐的事交托给助手，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来拦截我们一家：“Howcan I help you?”

我家领导显 然被琴的出色音质震住了，一时脑袋还有点发懵，手脚不听使唤，心里舍不得马上离开。他低声下令说：“不急着逃跑，看一下也没关系，了解了解！”于是推销员就带我们到剩下的几架琴跟前讲解起来。我 们也知道斯坦威是钢琴中的翘楚，今天也亲耳听到那不同凡响的音质。但是价钱实在是太贵。如果我女儿将来保证会有贝多芬李斯特的造诣，那老妈老爸今日不惜血本的投资或许还值得。因 此我们试了几架琴后，心虚地交口称赞了几声，互相递个眼色准备分头撤退。

这时厅的一角冷不丁传来一阵更优美的乐声。那个一直在流连的单身女子已然坐到一架L型 琴前，她显然是专业的，优雅又很投入地弹了一首我事后才知道名字的曲子《英国的森林》。我的天！此曲只应天上有，真正排江倒海勾魂摄魄妙不可言。我只觉得全身每一个细胞刹那间都在乐声里欢乐地舞 蹈起来，多少童年的梦少女的梦发财的梦总之我一生有过的美梦都被瞬间唤醒了。这跟电台电视电脑里甚至音乐会上听到的多么不一样啊，这么近的距离，每根琴弦的震颤都能 感觉到，和谐地流淌遍地的音符，心弦和琴弦一起颤动，周身被优美的旋律包裹，唯一的盼望是这人间仙曲永远不要结束。一曲终了以后女子缓缓转过身来，苦笑一下说：“可惜我买不起。。。”然后站起 身飞快地冲出门去，情绪有点冲动。

要是在中国我一准认定那女子是从音乐学院雇来的托儿，小品演得还挺逼真。推销员同情地望着女子的背影，哀伤地叹口气。但是他显然经验丰富，十分清楚亚洲人不管识谱不识谱，都是天下最热爱钢琴的主，别看眼前的我们穿得马马虎虎邋邋遢遢。因此他根本不想轻易放过我们。他说：“美好的音乐不是？ 斯坦威，不用我夸。要是在洛杉矶或是芝加哥那样的大城市，这些琴我一上午就保证卖空了。今天是钢琴展的最后一天，已经快五点了，你们如果肯做决定，我可以优惠点价格卖给你们，能不把这些600多 磅的家伙再啃哧吭哧运回纽约当然最好了，你们考虑出个价？”

要是这是中国就好了，我就先来个拦腰价试试。可惜这是斯坦威，再优惠也是要命价，再说我也不想出价不逊侮 辱眼前这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我和先生为难地你看我我看你。看得出我先生有点动心了，他一向对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有强烈的占有欲，跃跃欲试想讲讲价看。这时小女儿坐到身边的一架琴前， 她从没学过琴，小手抚了一遍琴键，紧接着马上，《英国的森林》的主旋律就流淌出来，没有和弦琴声显得单薄些，但我那些苏醒的旧梦马上又都转身回来了。感觉 真好！推销员做出大惊失色的样子，拍拍女儿的肩膀：“你是天才哇！学过几年琴了？我很少见到这么有天赋的孩子。。了不得了不得！”小家伙得了意，又来一遍，这回还试着加 上点和弦，居然象模象样。推销员和助手这下啧啧啧地“噼里啪啦”地一齐拼命拍起巴掌来。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我们知道以后除了斯坦威以外的任何琴都不能再给我们跟今天同样惊艳的感觉，与其磨磨叽叽怀念遗憾一辈子，还不如勇敢地跳这个坑了事。推销员给了个所谓的跳楼价，我们签了五年分期付款卖身契。第二天一早，贷款还没办妥当，好像生怕我们反悔似的，五个壮汉把一架漂亮的棕红色非洲胡桃木M型斯坦威浩浩荡荡地运进了家门。

先生把他的书房腾出来放钢琴。他的书桌杂物都挤进饭厅一个角落里。那天吃完晚饭他品着葡萄酒，心旷神怡地问我什么时候他可以饭后一边喝酒一边欣赏女儿献上的克里德曼班德瑞乐队什么的。我心想，这么下里巴人的东东都找不到老师教啊！嘴里安慰说：“快了快了，咱丫头不是天分很高吗？ 紧着点练明年就有希望！”

我找的第一个钢琴老师是个美国老头，是个音乐教授。他是上门授课，来的第一天就倾心爱上了我们的钢琴。每次上课总要留出最后十分钟弹上几曲。荡气回肠啊！ 但几个月下来觉得他收费实在太贵，而且上课稀松拖沓，大部分时间一老一少在耐心玩认音符的游戏，进度很慢。 我受了朋友的撺 掇把女儿转到一个收费合理的中国老师那里。中国老师要求比较严，上课不苟言笑，一周要求练会五个曲子。女儿天分很高，刚开始轻而易举对付过去。但是慢慢老 师要求越来越高，为了应付钢琴作业每天女儿至少要练一个半小时的琴。这么坚持了一年女儿开始有怨言。她性格好动爱玩，看见邻居的孩子放学后都在外面骑车打 球而她必须练琴，心里痒痒。再说音乐并不是她唯一的爱好，她还喜欢画画，阅读和写作，当然还有电脑游戏。 我理解她，就去跟老师商量是不是把作业减少到三个曲子。 老师很不高兴，考虑了几天后拒绝了我的要求。理由是她需要顾及自己的名声。别的中国家长送孩子来都是唯恐老师不够严格，花了钱孩子学不到本事。学多久考到钢琴几级都是有标准的。言下之意是象我们这样不求上进的家长和孩子会给她脸上抹黑。于是我只好另请高明。

第三个老师是俄国人。事先讲好按我女儿的pace安排进度，不急于求成。她确实是个好老师，对弹琴的姿势，每首曲子的诠释，各种指法，都教得很细致。唯一的缺点是有点吹毛求疵，而且批评起来不照顾孩子的自尊心。又几个月下来女儿有点灰溜溜的感觉，以前认为自己是音乐天才的自信心消失殆尽。

我意识到走马灯一般换老师不是办法，天下乌鸦一般黑啊。小家伙需要的是端正学习态度。钢琴小提琴都是很难学成的艺术。天分再高，那只是在脑子里。手指的成就和脑手眼的配合必须通过非人的练习才能进入佳境，这对天才蠢才都不例外。 我跟女儿谈了一次，要求她认真对待钢琴课，自觉每天练习。我问她：“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弹琴的吗？ 你有这个潜质，为什么不好好巩固提高，让弹琴真正成为你的一个长处呢？”她回答说这段时间下来她好像不那么喜欢钢琴了，她也不在乎是不是以后会弹琴。很多有趣的事可以去做，为什么一定要把时间都花在练琴上？

我气得眼珠子都 快瞪出来了，但我无法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是的，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可以学的东西太多了，为什么一定得是钢琴？我明白我的火气一大半来源于那架珍贵的斯 坦威，以及每个月一天不误准时寄到信箱里的按揭付款单。好比勒紧裤带讨了一个稀世美人进家门，却好吃懒做不求上进，也不想着多挣点钱混个出息来讨美人欢心， 那岂不是白白误了人家的终身么！接下来我们母女冷战了一段时间，我坚持要求女儿每天至少练一小时琴，钢琴课一定要坚持下去不准半途而废。女儿消极怠工，情 绪低落。为了钢琴课家里没少呕气。

有一天女儿两个玩伴到家了来Play Date。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八，九岁的ABC。 我无意听到他们的谈话，十分惊心：

“我恨钢琴课”。
“对，我也恨我的钢琴老师，她是个疯子。”
“我的老师每次上课都要侮辱我。”
“我的也是。我不明白我妈为什么要花钱雇人侮辱我。”
“我真羡慕我的美国同学，他们没有一个人学钢琴。”
“我在试各种办法把我家的钢琴弄坏，永远修不好才好！ 等我试成了告诉你们？”
“耶！”（High five击掌！）。。。。

我吓得差 点跌坐在地上。真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啊，还挺暴力。这么下去哪天能培养出贝多芬李斯特啊？我再堕落也不能堕落成虎妈啊！（那时虎妈的称号还没有出世，但 虎妈并不是什么新生事物，不过是个千年中国妖的化身而已。）我跟先生开了个紧急会议，晚上就召集女儿谈话。俩人先是严肃地训了一通话，接着声泪俱下地描述了爸爸妈妈小时候多么想学乐器，但是家里没有经济能力，只能留下这个终身遗憾云云。末了假装文明地给她十分钟，让她仔细想清楚后最后一次抉择是否还要继续钢琴课。

让我们大失所望，女儿不假思索地“耶！”了一声一蹦三尺高：“当然不要！”。我和先生立刻傻了眼，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硬着头皮想保持文明父母的形象。结果女儿成了周围ABC里的异类：不学钢琴。而我们家还偏是那不惜血本买了架斯坦威的冤大头。

于是那架美丽的棕红色Limited Edition 琴就此沉寂了很多 年。每年只有调琴师敲打拨弄一次，把美妙的音符撒满整幢房子。有时候先生想起他那饭后一杯酒，摇头晃脑欣赏钢琴独奏的美梦，总是十分沮丧。他经常抚摸着他 的宝贝钢琴对我抱怨：“女儿不学，那你学不行吗？！你不是总是遗憾小时候没机会学吗，现在大好机会放在眼前。。。。”

咦？！ 这不是在怪我自甘堕落错失良机？我每天下班回家，剩下的力气仅供端出一桌饭菜，脸上勉强挂个贤惠的笑容。再让我多献个媚眼都无能为力了。我惭愧地说：“实在太忙了你看不是。。。等我退休了一定学！” 于是家里人都知道我退休后第一件事就是继续自虐开始学钢琴。小姑给我买了俩陶笛，体贴地说：“嫂子，现在离你退休还早，先买俩陶笛练着，这个简单！到老了有点基础也学得快些。。。”别说还真得开始练，不然二十年后都老年痴呆了口水都控制不住还学啥钢琴。

这么过了 几年，按揭付清了，我们也习惯了斯坦威在家里白占了一个房间积灰当摆设。忽然有一天女儿尝试了绘画，玩够了游戏，又想起钢琴了。她把过去弹过的练习曲找出来 弹，不过瘾，又自己去网络上把喜欢的曲谱打印出来自己练。我们不管她，由她去折腾。这么一来反而家里琴声不断。女儿还是有天分，对曲子的感觉把握很好，上 手也快。以前学了两年，基本功也有点基础，每天一有空就“梆梆梆”地在琴上敲，一个曲子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练，非要完美了才罢休。原来曲再美琴再好也有听烦的 那一天，现在反而是我真想找个耳塞子塞上，清净清净！

看来人最爱的还是自由。自由地选择，自由地热爱，自由地自暴自弃。 被剥夺了自由，再美好的东西也瞬间会失去吸引力。真正爱孩子的父母的需要懂得在给孩子自由的前提下加以引导。完全靠强迫往往行不通，更不是成就天才的方法。

如今我先生经常在饭后乐滋滋地端着葡萄酒摇头晃脑地欣赏女儿断断续续让人听了胃里七上八下的练习曲。而我已经私下里物色好了一个钢琴老师，专等女儿提出再续前缘的要求。抽空我也咿咿呜呜开始学陶笛。有一天陶笛独奏钢琴伴奏一定美不胜收吧我想！ 我家领导那跟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同等腐败的梦想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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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写的不是一般地好看！

看来人最爱的还是自由。自由地选择，自由地热爱，自由地抛弃。 被剥夺了自由，再美好的东西也会瞬间失去吸引力。做父母的需要懂得在给孩子自由的前提下加以引导。完全靠强迫往往行不通，更不是成就天才的方法。

超级同意你的看法！

引用

引用第1楼flyhigher于09-25-2011 19:57发表的  :
楼主写的不是一般地好看！

同感! 佩凤吹箫,文花唱曲指日可待了!

所谓‘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而是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

楼主写得很好，谢谢分享！

所谓‘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而是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


__真好！

所谓‘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而是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

---概括得深刻！
谢谢鼓励！

写的太美了！

幸福的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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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分享生活的感受
我正处在要不要女儿学钢琴中，但是即便学，也先不买。
我担心她给她坚持不了仨月。
跟你的观点一样，对孩子要有意识的引导，但是不强迫。

好文。很喜欢。

写的真好，女儿能坚持一年后还爱学钢琴，就也买一台。

写的太好了。我也等退休了学钢琴。

这篇文写的好，保护孩子学习的激情和兴趣看来真的很重要。

我是个抠门的妈，如果我女儿对弹琴有兴趣的话，我先买个电子琴给她弹弹。不过因为便宜，我大概就让我闺女自由发展了，弹不弹的都行。我闺女现在13个月大，能哼不成调的调调，可好玩了。

我也想学弹钢琴，可我觉得我年纪太大了。我婆婆就老说她就是30岁才开始学的。可她是个全职主妇啊，自然有时间调琴赋诗的，我还是等退休了再说吧。

楼主这文章写得真不错！你家女儿还真有天赋。

我跟小白兔看法一致，先买个电子琴练着。儿子学了一年半多一点，现在基本是每天要盯着他练（每天跟他做斗争，搞得我累死），这学期结束，我要考虑是不是先停停。

我不等退休，现在就在跟儿子一起学弹琴。基本上是先上课，然后，我先弹会了，再教儿子，督促儿子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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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真好，喜欢和爱好，都会随着时间或环境而会改变的，小时候，老师或大人问：你们长大做什么？回答什么都有，科学家、医生、老师、音乐家，作家、画家、解放军。。。。我记得我回答是“我要当警察”，哈哈，想想挺好玩的。

国内现在有交一年大概几千块的学费，然后交一万左右的押金就可以把琴搬回家免费使用了，我觉得挺划算，想让儿子也学学，可老公不赞成，觉得儿子没这方面的细胞，我也就放弃了。

唉！写的真好！
看着文字描述就如同身临其境一样。

“看来人最爱的还是自由。自由地选择，自由地热爱，自由地自暴自弃。 被剥夺了自由，再美好的东西也会瞬间失去吸引力。做父母的需要懂得在给孩子自由的前提下加以引导。完全靠强迫往往行不通，更不是成就天才的方法。”

赞同！其实强迫孩子做事情，不仅孩子痛苦，家长同样痛苦，唉，重要的是引导，可引导的方式方法还真不好掌握，反思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