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婆裟风送歌
童年的记忆总是笼罩在一层层朦朦胧胧的烟雾里的,似梦非梦、如烟非烟的缠绕在自己的心灵深处。 如今我已年过半百,但每每回忆起童年往事的时候,那婆裟的的树影在摇曳着,那风箱的声响也总在清梦里、心境里慢慢的摇曳着、飘荡着。这就是我对居住了几十年的曹家巷18号大院,刻骨铭心的第一印象了。
这个大院除了大宅门外、后院里有着苍劲伟岸的高大树木之外,只有我家屋外的槐树、海棠树是岿然屹立在院内的。它们象绿色的大伞在炎热的夏天为我家遮挡着阳光,象绚丽的画屏在明媚的春天为我家展现着美丽,在它们饱经风霜的树干上经常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小虫上上下下的爬行着,在它们苍劲的树枝上也经常有许多不知名的小鸟在树上快乐的鸣唱着。这槐树,海棠树象仁慈的老者注视着院落里的风土人情和岁月变幻,它的蛩根连着院内所有的人和物,它的枝叶关爱着大院里的芸芸众生, 它的情结应该是和我们一起分享了大院里所有的喜怒哀乐的,也许只有它们才是目睹了大宅门里时代变迁的证人。
人类的生活注定是要与自然界相连的,没有树木的绿叶红花,没有树枝间的蝶飞鸟鸣,世界也许会变得枯燥无味的。谁会想到,其貌没有苍松翠柏伟岸的洋槐树,有时会是人的命运的一种写意。谁能料想到,娇嫩的海棠树的美艳恰似红楼梦中林妹妹那样的凄惨、哀怨。有狂风暴雨时,叶落、树舞、根不动,有和风细雨时,花雨、碧叶、枝如铁。但在人的面前树的生存却依赖着人对自然界的需求,如果说人的一生注定要历经苦难的磨练,那么树的一生也注定要历经岁月与风雨的磨练,树的生存、人的生存都依赖于社会环境的和谐,而环境的变迁也往往把生存的意义升华演绎到了极至。
我们都知道“民以食为天”的道理,在现代文明里,人的吃是一种文化的。我们中国人对吃的变化与考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社会发展史的一个标志。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50年代或很久、很久以前,老西安是以烧烟煤为主的,人们烧火做饭的行头,象灶头、风箱、铁锅等物品都是家里的硬件,少了哪一个都是要饿肚的。于是,盘灶的、修风箱的、掌锅的和锔碗的也都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营生,他们整日在老西安的大街小巷游弋着,“谁家盘灶,修锅头?”“谁钉锅、钉碗”“谁修风箱?”......各有风味的吆喝声也在老西安的上空回响着。所谓“持家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是也,在我家搬进曹家巷18号大院第一天起,我的父亲就在洋槐树下搭起了油毡棚,把我家的灶头,风箱,铁锅都靠墙摆着,并在槐树的树干旁边支架起案板,把盆、锅碗、调料等物件挨墙放着,这就是那是我家做饭的地方,比邻居们把锅头摆在自家的窗台之下不知好了多少倍。我亲爱的母亲围着这个灶台从此辛劳了几十年,在这里也完成了她由少妇到老奶奶的过度,她的黑又亮的大辫子也变成了满头银发。这里的沧桑变成了老人脸上的皱纹。
那时的风箱与灶头都是这里重要的生活元素,每家每户都有一个长方体的风箱和一个土坯砌的灶头,人们做饭烧水都离不开这些家伙,就是大街上的饭店也都有个精壮的小伙子在拉动着风箱。每当升火做饭的时候,大人们都围着锅台忙碌着,18号院里前后院的风箱都在一起有节奏地响着同样的扑塌声,或者说古城西安的所有的风箱都在这个时刻一起有节奏地响着同样的扑塌声,在风箱有节奏的扑塌声中,袅袅炊烟弥漫在古城的大街小巷,袅袅炊烟越过房舍,越过了树梢轻轻地飘向了天空,袅袅炊烟为老西安的图画添加了灰色的朦胧。
当风箱拉动起来时候,灶头里的火焰就跳起舞蹈来,火舌柔柔的舔着、吻着黑黑的锅底,圆润的水珠在锅里也柔柔的跳着、舞着,一缕缕热腾腾的水蒸气便顺着锅盖从锅沿的缝隙中冒出身来,一边舞蹈着一边轻盈盈地向天空飘逸着。前院的风箱在扑塌,扑塌,扑塌的响着,后院的风箱在不紧不慢的、不紧不慢的拉动着,远处的风箱好象在吟唱着快了、快了、快了的歌谣,近处的风箱则在缓缓的诉说着明大人们做饭故事,在火的舞蹈和汽的舞蹈的拌舞中我们的生活进行曲激扬演绎着,无论是苦、是乐、还是希望都在锅里煮着、翻炒着。那一个又一个的风箱的声音又如同是一种信号,风箱停顿了片刻,那肯定是面食入锅了,风箱在激昂的响着,那必定是大人们在炒菜的声响,风箱的扑塌声完全沉寂了,就意味着饭菜做熟了,不待大人们呼唤,小孩子们都会自动返回家里,然后又端着各自的饭碗聚在了一起,在院里召开起了大院里的老碗会。
难怪俚语调侃的“陕西八大怪”所云,有一怪就是陕西人在吃饭时“凳子不坐蹲起来”的传统则从孩子们那里就已经开始发扬光大了,那时候由于父辈们都在省府工作的缘故,我们家里的食物应该比公社食堂的大锅饭要好一些,孩子们在互相比较着碗内的吃食,关系友好的还会互相交换着饭碗尝尝对方的饭食,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谈论着一些无边无檐的事情,在大笑中、嘻戏中把口里的食物喷洒到地上的现象时常发生。每当看到孩子们的热闹场面,这时光大人们也会离开自己家里的饭桌,加入到老碗会的热闹与喧嚣之中,邻里之间的友善、亲情,在这老碗会里相约、相近、喜相逢。
我的母亲做饭时,一般是哥哥们拉风箱,有时我和弟弟也会吃力的拉一阵, 不过拉风箱对我和弟弟而言是一个苦差事,拉不了几十下就大汗淋漓了,但弟弟却比我爱拉风箱,经常自夸他拉风箱数全家第一,既然如此哥哥们[也包括我]自然就会让贤,笑嘻嘻地欣赏着弟弟奋力拉动风箱的样子。每当这时候母亲总要笑着骂我们耍猾头。于是我们就会轮流抱着弟弟一起来拉动风箱,一边看着母亲擀面的身影,一边喊着“王王王豆豆糖”的歌谣,等到着饭菜出锅的时刻。
我的父亲由于工作繁忙的原因,回家吃饭的时间总是不固定,虽说父亲说过多次“你们不要等我,到了饭口你们就吃饭”的话,然而我们总是盼望着能和父亲一起吃饭,听父亲在饭桌旁讲述彭总的故事、黄城里的故事,盼望着父亲能说出“晚上带你们到黄城看电影”的话语,然而父亲总是让我们失望的,很少按时回家,也很少带我们看电影。母亲问“你一天哪有那末多事情?”父亲说“现在是大跃进了,咱们要跑步建设社会主义,光应付开会都忙不过来?人如果象娜吒有三头六臂就好了”母亲不解地说“再忙也要吃饭吧,不吃饭你拿啥干革命!”父亲说“古代就有周公吐脯,听说如今周总理忙得吃饭都没有固定的时间,再说咱省上的事情又关系到老百姓的生活,省长交办的事情件件都是大事,你说不认真行吗?你说能不忙吗?”所以我家的风箱也总是停了又响,响了又停,由于哥哥们要按时上学的缘故,母亲通常在安排我们兄弟几人吃饭以后,就在海棠树下缝缝补补起来,等待着父亲回来一起吃饭。
歌德说过“家庭和睦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梁实秋先生也说过“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比自己的家更舒适,无论那个家是多么简陋、多么寒伧”。父亲在家的时候,全家都很快乐,在母亲做饭时哼着“社会主义好”的歌曲,我和哥哥也跟着欢乐的唱着,父亲抱着弟弟笑嘻嘻的看着母亲做饭的身影,有时会笑着对弟弟说“你敢不敢把你妈的辩子揪一下?”“这有啥不敢的”话音未落弟弟伸出手把母亲的辩子轻轻一拉“揪过咧!”父亲又笑着说“我看你妈没有反映?”于是我便跑过去双手拉着母亲的长辩子,使劲一拉便笑着逃窜了“我也拉过咧!”母亲笑迷迷地骂着“你们要不想吃饭的话,你就把辩子揪断!揪断了我也就罢工了,你们把嘴都吊上!”父亲哈哈哈哈的大笑了,拉风箱的哥哥也哈哈哈哈地大笑了。父亲要出差时,父母亲就悄悄的起床了,在透过洋槐树的月光下,父亲轻轻地拉动着风箱,母亲则忙碌着为父亲准备路上的干粮。此刻洋槐树、海棠树也在深情地望着我的父母亲。它们知道这就是人间的真情,很平淡,也很感动人的。
当人们在使用风箱的日子,修理风箱的也就有了市场。修理风箱的一般都是一些中年的汉子,他们身背前后都有着口袋的粗布背褡,后边的口袋里有一把手锯和若干木条,前边的口袋里装着鸡毛和针线一类的东西。修理风箱来到这条小巷便座在19号院对面的大石头上,把身上的粗布背褡也放在大石头上,对着行人寥寥的小巷高声吼了起来“修风箱咧,谁家修风箱?”他的吼声会乘着微风越过街树的枝叶飘向这里的每个院落,谁家的风箱坏了,就会走到自己院落的大门外喊着“俺家的风箱坏了,你过来修一下。”听到呼喊修理风箱的便高声应道“知道咧,我来咧”那气派真有点老戏里黑脸张飞的戏词“俺张飞来也!!!”
有一天,家里的风箱坏了,母亲就笑着说“娃娃们,今天咱们得把嘴吊起来了”我和弟弟不解的问“拿啥把嘴能吊起来?你说往哪里吊呢?”母亲笑着再说“咱家的风箱坏了,修理风箱的到现在还没来,你们说拿啥做饭?”于是便给我们五角钱说“你们自己到北大街买着吃吧。”我和弟弟便到五四剧院旁的五四甜食店卖了甜蜜的元宵吃了起来,回家后却忘记问母亲中午饭吃了没有。长大成人后,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总感到太对不起自己的母亲了。
待修理风箱的来了以后,修理风箱打开了我家的风箱修了起来,他在磨秃的风板上用线绳重新扎上鸡毛,给风箱的风道上再固定上铁丝,然后合上风箱就拉动起来,我家的风箱又重新唱了起来。母亲看他们修理风箱的工艺并不复杂,以后风箱再坏了,母亲照就笑着说“今天咱们得把嘴吊起来了。”也照旧把风箱打开,自己动手就修了起来。虽然,我觉得母亲挺有本事的,没有人教,却学会了修理风箱,真的太厉害了、也太棒了。然而我和弟弟总希望风箱坏了,母亲能给我们钱花,因为五角钱在当时是可以买好多好吃的东西的。
当西头雷神庙的煤场卖起煤球的时候,大院里也开设了灶头的革命了,母亲在洋槐树下盘起了炉子,这时风箱成了多余,被母亲劈碎当作了生炉子的劈柴,家里的灶头刚开始放着家里的铁锅,不久也被废弃了。从那时起,风箱就成了童年的记忆,修理风箱不见了,他的吼声也沉寂了,哥哥们以及我和弟弟也不用拉动风箱玩心计了,灶头改革的结果是我们忘记了吃饭的时间,每到吃饭时刻,母亲的呼唤声便在后院响彻了起来。
这些变迁洋槐树,海棠树应该都看到了,在听惯了风箱声声之后,我们都有一个适应过程。“春红都被东风嫁,细细数韶华”,树若有情,树若有灵性,它随风摇摆的枝叶,传递着与我们同喜同悲的感情。
由于海棠树太娇嫩,也许是浇灌过多的缘故,也许无法忍受炊烟的滋味,也许不堪忍受人间的太多不幸,这棵海棠树始终没有洋槐树精神,起初还开花结果,继而是光开花不结果,不久树叶脱落了,再不久连树皮也剥落了,它的身躯化成泥土,从这以后院内永远失去了海棠花的清香。它是否在提示我们,当父亲从北京回来以后,新的磨难就开始降临了。因为人在政治上的沉浮、命运有时真的与其出身、历史和老领导的命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还是洋槐树适应性强,它知道如何关爱树下的人家,它不怕烟熏火燎,也不怕天灾人祸,浇灌了它,它越发郁郁葱葱;忘记了它,它仍会把一片绿荫奉献给你,慢待了它,它还是毅然的挺立着。既使是城里没有了麻雀,满树生满黑黑的腻虫时,月下依旧树影婆莎,风中的树影依然刚劲。当洋槐花散发出迷人的香气的时候,当人们在树上攀折槐花的时节,隔壁的文氏叔侄,也会站在自家的房上钩槐花。那几天,麦饭就成了每家每户桌上的主食,这棵洋槐树的槐花填充了我们的饥肠,减缓了粮食不足的烦恼。人们在钩槐花的时候,折断的树枝是很多的,但洋槐树仍很坚强,残枝断杈来年又是枝繁叶茂、繁花似锦、满树流香。
对我家而言洋槐树应该是一棵福树,无论顺境也罢、逆境也罢,它都扎根在这个大院里,在目睹了、分享了人世间太多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之后,也更能耐煎熬、更能忍耐、更富有生命力。有些时候,望着父母亲在洋槐树下的无言的身影,我觉得父母亲也象高大的洋槐树拥有同样的坚强、同样的隐忍,让我们得到了心灵的磨练。洋槐树活的还很长久,他和我的父母亲都迎来了拨乱反正的春天,一直到曹家巷的整体拆迁时才成为了历史。然而洋槐树,海棠树却活在我的心里、梦里,在树的浓浓绿荫下,我的家得到弥足珍贵的呵护、关爱与温暖,我的家也咀嚼了人生的苦难、坚信与快乐,是洋槐树,海棠树在特殊环境的不同命运,才使我们拥有了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力量。
如今往事如梦,老父亲也去了天国,他们那一代的恩恩怨怨全了结了,而太阳依然在东方升起,生活仍然美满,曹家巷也早已是建设和谐西安的一个文明社区了,古城西安也早已旧貌换新颜了,父辈们为之实现付出毕生心血的幸福生活永远的靓丽着、灿烂着、温馨着,而童年的往事却依然,那婆裟的的树影在摇曳着,那风箱的声响也总在清梦里、心境里慢慢的飘荡着。
树影婆裟月如镜,梦里尤闻风箱声。快乐的活着就是一种幸福,在生活的天地中有艰苦的磨练,也有甜蜜的笑脸,就如同老屋外洋槐树,海棠树的命运一样,你热爱生活,美好的生活就微笑着向你招手,你拥抱生活,快乐生活就象你展开胸怀。对我而言,我们感动于美好生活的同时,更感恩于老屋外的树影婆裟,还感恩于婆裟树影下那风箱传出的阵阵扑塌、扑塌、扑塌声。
童心使我的小巷遗梦变得永远的难忘,永远的新鲜、绚丽和美妙。
chibing于2003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