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弹指老
玫瑰
父母取名“惠莲”,小家碧玉的名字,她撇撇嘴嫌小气。上大学时读了本关于乒乓女冠军康坚的书,一时间意气风发,准备征服世界,不爱红装爱武装,给自己改名“永坚”,取永远坚强之意。
她是数学系的,可是并不喜欢数学,“幸亏赶上了文化大革命,搞串连,我们都不上课了,四处旅游,逛来逛去就毕业了。”也只有她能够这么兴高采烈地谈论文革。整个中国倾覆,以成全她一个小女子逃离繁琐数学方程式的凡心。
从旧日照片上,可以看到她的美貌。大眼睛,鹅蛋脸,细密的刘海,乌黑的麻花长辫,卓而不群的气质,一群人里就她看着顺眼,好像其他人都被呆呆地定格,只有她一人在那里巧笑倩兮,活色生香。
追求者不少,从同学到同乡到老师,我不知她到底与谁恋爱过。那时候流行嫁军人,经人介绍,与那绿军衣男子一见钟情,满意而嫁,自此结束少女无忧暇想岁月,开始脚踏实地的生活,我亦不知有多少暗恋她的男人私下扼腕叹息悔不当初。
女儿出生,丈夫的部队驻扎在遥远的地方,偶尔她去探亲,大多数时候岁月空守。那时候人们都是那样过日子的吧,无需刻意坚持自然地忠贞,两地分居不算太大的苦楚。
平常她与同事们聚会玩乐,忙碌工作之余,到这家串串到那家坐会儿。周日的早晨若天气好,她会坐在家门口,对着小圆镜子一下一下梳理如瀑的长发,而后耐心地一绺一绺重编起来。
那样的早晨,她在屋外,幼小的我腻在床上,看得见阳光透窗射到地上的影子,听得见她偶尔与大院里路过的同事有一搭没一搭地笑着聊天。若干年后想起曾经那些星期天,好奇着当初是否有喜欢过她的人,故意经过我家门前。
是呀,我在说自己母亲。我和她的关系很特别,因为老爸一直在军队里,我们俩早期的生活里没有男人。生我时她十分年轻,我是小大人,她是大孩子,我们象是相依为命的一对姊妹花,容忍着对方的性格与脾气。
很小时我跟着她上山下乡。晚上她在小镇里给群众开会,我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数着时间,房粱上有鼠类悉悉索索走过。我们坐卡车在冰冻三尺的天气去另外镇子,车子在积雪里差些翻下山崖。到了最近的镇子,她苍白着脸,用五毛钱买一大碗热热的牛肉粉,我们两个分享。这些事,想必她没有对父亲讲过,我也没有。
她有时谈起祖上那些事。说她的姥爷放弃家产去参加革命,她的姥姥随后被土匪用火烧死,“人身体里原来都是水,被烧干后只有那么一点点”,她会用手象模象样给我笔划一下,尽管那并非她亲见。说起她唯一的姐姐,6岁时被狼叼走,剩了空壳被捡回来,“还记得她背过我呢”。她总象是在说书上的故事,目的只是为了让我知道,而她个人的悲喜已尽数被过滤。
有时候她的心情不好,7岁的我贪玩挨了一巴掌,委屈,决定离家出走。从四楼家里出走到一楼,坐在台阶上望着天上被风吹乱的云思考着今后的去处。也许可以投奔同一城市的姨父,可是我不知怎样坐车,也不能保证他会给我同样的生活质量,还担心学业会被耽误。想了许久,十分惆怅,终於决定向现实低头,与其受别人的苦受社会的苦,不如甘心受自己亲妈的苦。自此想穿后,母女大小冲突也有,再也没有想过离家,一门心思跟定她。
大多数时候她对我是极好的。并不特别温柔,但是尽心尽意,有她的特殊味道。
上小学时她给我买一毛钱一个的塑料红宝石镀金戒指,八块钱一个的鸡心嵌珍珠项链,十五块钱一块香港带过来的电子手表,别的孩子都没有。中学时允许我在同学家玩到很晚回家,考试前给我做两个鸡蛋,付钱让我去上书法课。高中时纵容我不做家务,给我找来绘画私人老师,但是不高兴我的早恋,偷看我的日记,大学后开始拿我当成人对待,不再约束我。
工作后我去她当时工作的海滨城市找她玩,住在酒店里。这时候她依然年轻苗条,我初具成人轮廓,两个人正式象姐妹。
在酒店前厅的沙发里等她,有男人过来悄声问:“要不要我介绍有钱港客给你?你的房间号码?”稍后当笑话告诉她,“有人把我当成鸡,真没眼光,有打扮这么嘻皮的鸡吗?”她上下打量我两眼,一边咕哝着“我这就给酒店举报,抓那皮条客”,然后又寻思“我带你买衣服去吧,打扮得漂亮些”。她从来不会象普通人家的母亲,絮絮叨叨教训女儿该如何检点自己的举止,这层让我感激。
一眨眼就大了,独立生活,象那个风里的孩子,有阵风来她就大一号,终於成为巨人。
我长大,她自然衰老,可是她老了仍然比其他人漂亮,仍然打扮得齐齐整整,喜欢戴男式手表,夏天穿短裙高跟鞋,炫耀匀称一双美腿。有她在前面做样板,我才不担心年老,很多时甚至盼望赶快到50岁,象她一样艳压一众中年妇女,四周尽是残花败柳,只有我在丛中笑。
她未必理解我,但是支持。生活里有不愉快,并不对她提起。只是溜回家,不出声看她做饭清理房间。她在床上小睡,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坐许久,从她身边的氛围汲取安慰与能量。这是从小到大的习惯,很管用。随后我会告诉自己:全世界抛弃我也没什么,我至少还有她。
现在离得远了,一年才见一次。可是那血缘联系,从未弱过。有时候夜间做梦,梦到她抛下我在家,一个人远行,路上遇到事故。半夜会给吓醒,一脸的眼泪。
从出生到长大,我已经跟她跟了那么多年,若有一日失去她,当真不知怎么办好。
总记得很小的时候,夜里就我们两个,靠在床上的厚被子里。
她给我讲:“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讲故事。”我仰头问:“讲什么呢?”她说:“他讲,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讲故事。”我感兴趣地问:“讲什么呢?”。。。
这个故事总是被重复无数次,我兴致勃勃愚钝地一遍遍问,她不厌其烦耐心地一次次答。
那个情景里我年幼,她年轻,双双眉目如画,时间如沙子在夜里一丝一缕流过,我们相依相偎,不受未来世界生离死别的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