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我提着自街角食品店Safeway买的饼干、酸奶、色拉酱和西红柿,走过一片欢闹音乐声——是温馨甜腻的圣诞歌曲。音乐来处,是被圈起的空地,卖碧绿的圣诞树。华灯初上,车来车往,四处暗自弥漫节日气氛。而我恍然觉得自己是局外人,时常退身出来,旁观人们准备迎接圣诞节的欢悦。
北加州的雨季中,我将度过在美国的第四个平安夜。第一个,囫囵吞枣,了无痕迹;第二个,在之前的购物行动中被传染了感冒,卧床休息,读沈从文散文和汪曾祺小说;第三个,即去年,与十几个素昧平生的国际学生一起,沿着80号州际公路,向西,开车前往科罗拉多。与另外几十人会师,住山间木屋,爬山,赏雪,清谈,打乒乓球,玩“杀人”游戏——自中国人普及到美国人,规模大时二十几人加入。桃源七日,结交若干好友,也在之后的整个春天心绪不宁。
鲍伯·迪伦(Bob Dylan)在自传中写道:“‘情人节’来了又去了。我没留意到。我没时间谈情说爱”。爱情,于那时的他,是奢侈品。而我娇俏聪敏的大学同学G,在1996年的平安夜,众人目送中,与男朋友M依偎着,踏过漫天大雪的沈阳,去几公里外的北市教堂听圣歌,领圣餐。宿舍的桌上,是为她而开的天竺葵和百合。午夜时分,大家迎回两颊如红苹果的G,问:如何?答:人太多了,教堂进不去……
有位痴情男生,在操场雪地写下甜言蜜语,兴冲冲请美女D去领受。小儿女去看时,翩翩不绝的大雪覆盖了一切。这场爱情,如那些汉字的命运,无疾而终。
我们已知感情无可预测。而欧洲古老风俗中,少女在圣诞前夜对未知爱情的预卜,听来十分有趣。波兰东部乡间,少女晚饭后离家,人们说,她听见的第一声狗吠指向的方向,就是未来夫婿所在方向;另一预测方法是偷听邻居说话,如果女孩听到对话中说“去/go”,意味着她会在来年嫁得如意郎君;如果是“坐/sit”,则宣告少女时代依然漫长无边。小时候听过种种离奇说法,与未来婚姻相关。母亲说,不要吃鱼头,不然出嫁时会下雨;手拿筷子太上端,嫁得远……诸如此类。不知那些波兰少女是否曾为结果窃喜或失落,那些久远的说法于日渐麻木的我,只是大人哄骗孩子的把戏。曾经的神秘和恐惧感,不知在哪一年被全然忘却了。
圣诞节,平安夜,这个源自西方的宗教化节日,不仅演化为痴情儿女的佳期,也是全世界商家的绝好契机——他们恨不得天天是假期吧。感恩节(11月最后一个星期四)后,美国进入“holiday season”。促销活动铺天盖地,人们涌进各种商店,为家人、朋友、孩子选购新衣、礼品。百货公司Macy’s12月销售量几乎是全年销售量的50%。我眼见路边彩灯闪烁起来,华丽鲜艳的圣诞礼物店活力四射起来,这种狂欢气氛,会持续到1月初。
此时是孩子的最爱。圣诞前夜,他们被父母催促早睡,好在次日清晨发现大袜子装满礼物。他们睡前会兴高采烈在门口留下碎肉馅饼和白兰地给圣诞老人,胡萝卜给他的驯鹿。8岁的英国小孩Hannah说:“如果你觉得圣诞老人会口渴,给他留杯牛奶,给他的鹿几瓶水也行”。
传说中的圣诞老人,自冰天雪地中来,自烟囱爬下去给好孩子送去礼物。而如今圣诞老人不得不脱下笨重冬装,只穿背心裤衩,手里还得拿着救生圈。他和他的驯鹿,战战兢兢踩着脚下即将融化的冰,唯恐掉进海里——这幅图景,出现在新一期《纽约客》杂志的封面,暗讽全球变暖。
也许在这样和暖的平安夜,安徒生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见富人家窗内金光闪烁圣诞树,葡萄美酒夜光杯,烤鹅背上插着刀叉,蹒跚着向她走来……不必划亮火柴取暖,也不必随天国的祖母而去。而之后的生活,又会如何呢……苦海无边,也许竟是及早解脱的好。烛光摇曳,教堂冠冕堂皇的钟声,令人沉醉的清雅神圣的弥撒圣歌……却无法挽救一些苦难的生命。自知幸运的人,该珍惜并感激。常常提醒自己,与人类为善,不要对那些挣扎的生命,“不可见”的人,视而不见。
与圣诞老人一样,我不再过白雪皑皑的圣诞节,因离开四季分明的美国中部,来到有著名阳光的加州。树且黄且绿,花朵依然盛开。“白色圣诞节”已成追忆,如那支罗马尼亚歌谣所吟:
“这是美妙夜晚,
白色花朵;
美妙圣诞夜,
白色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