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4/2005 周二
去图书馆借书时,不喜目标明确,直奔主题,宁愿游荡,偶然得之。由此日渐形成两怪习惯:一,若书作汗牛充栋状,无从下手,先从桌上别人舍弃的翻起,常可见行家留下的好书。在Iowa大学图书馆,因此发现的最有价值的小书是“Blood and Soap”,一位越南裔诗人Linh Dinh以英语所写的短篇小说集。既有家国情感民族创伤(涉及越战苦难及对越共的不满——因他来自西贡,越南南方),又哲意隽永(有关于语言问题的寓言),想像奇特,语言简洁幽默,并在短篇小说文体上有些创新(某篇以电影简介方式写成)。印象深刻。
二,若时间精力允许,一排排书架观来。这边图书馆的英文书按作者姓氏(last name)排列,找到作者如Paul Auster,他的书都排在一起,一览无余,方便快捷。我有时自“Z”倒看回去,有时又自“A”正看下去。这天被我揪出本并不熟悉的书。真是巧了,又出自位越南作者,名Bao Ninh(1952-)。不过这位来自北越,越战期间在大名鼎鼎的第27青年旅服役,1969年这个旅的500人参战,他是10位幸存者之一。这本“The Sorrow of War”,是他的第一本小说,曾在越南极畅销,有巨大反响,后被禁,2005年又重见天日,以它的原名:The Destiny of Love。此英文译本,译者Phan Thanh Hao,1995年在美国出版。在世界范围有很大反响,因对战争残酷的真实描述和除却美国版本的“越战”外另一种叙述视角。曾获1994年英国Independent最佳外国小说奖。也进入美国很多大学历史和社会学课上必读书目。另一本类似的书是1994年以荷兰语出版的Duong Thu Huong写的“Blind Paradise”。
半自传小说。男主角名Kien,参战10年,目睹并参与血战的北越士兵。叙述手法多变,有时第三人称,有时Kien的第一人称,有时作者的第一人称——立体多重的叙述结构。非线性叙述,非简单按照顺叙或倒叙或插叙之一方式,穿插结合,时空不断跳跃来回,如一疯人的思绪。也许为应和人的生活和思想被战争的摧残,再无法恢复常态。书中说,"after this hard-won victory fighters like you, Kien, will never be normal again. You won't even speak with your normal voice, in the normal way again."(P.43)
他失去一切于他来说有意义的东西:恬静美好的少年时光(16、17岁去参战)和他的单纯无辜;亲眼见他青梅竹马的恋人Phuong在轰炸间隙,在南下货车上被一群粗鲁男人强暴,却无力救援;在战后的狂欢随即平静中回到死气沉沉的河内,失去对生命、未来及国家的信心,在幻灭和绝望中终日纵酒解愁。若说还有些微希望,就是含着辛酸泪,写完他的“满纸荒唐言”……
老兵还乡的失落,想起威廉·惠勒(William Wyler)电影《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年月》(The Best Years of Our Lives,1946)。那是“二战”后,在美国来说还是“正义战争”,且也是好莱坞结局。16岁的勇敢美丽少女Phuong带着16岁的腼腆少年Kien一路南行,追赶Kien战友乘坐的南下前线的列车,然后是强暴的悲剧,让人联想起安哲罗普洛斯电影《雾中风景》。
父母缺席的混乱年代,少年男女在空气警报下的河内空街狂奔向车站;少年Kien拾起被炸死者的“凤凰牌”自行车,载上衣衫褴褛的Phuong,在荒路上逃难;他们共住的那栋公寓的生活,有电影感。
几个士兵在丛林里兴高采烈打扑克,几小时之后,在坦克中被炮火火葬;埋葬了无数冤魂的丛林“Jungle of Screaming Souls”,常可听见哭号或歌唱;坦克履带沾染的尸骨皮肉头发血迹,只能开进河中洗去……很多更残忍的场景描述,一忽儿催了眼泪,一忽儿不忍卒读,进入了噩梦。
Kien的生父是位画家,不能适应“为工农兵服务”的宗旨,幽闭愤懑而终,临终前烧毁自己所有作品。Kien的继父是被批判的诗人,极度困窘中孤寂而终,Kien战后归来去寻时,坟墓和房屋都无踪迹。他还记得临去前线前继父对他说:"I just want you to understand me when I say that a human being's duty on this earth is to live, not to kill. Taste all manner of life. Try everything. Be curious and inquire of yourself. Don't turn your back on life...I want you to guard against all those who demand that you die just to prove something.It's not that I advise you to respect your life more than anything else, but not to die uselessly for the needs of others...Who else but you can experience your life?”(P.58)
普通一兵,政客的棋子。有时以“民族大义”遮掩。不知几年后的伊拉克人,如今的沉默者,会不会也有人写这样一本小说。
书中简单提到1979年中越战争,越方纠集士兵北上。引起对如今被人忽略的历史的好奇,又读《中越战争秘录》。越南、朝鲜,两条穷横的白眼狼,加上中共曾支持的滥杀无辜的“红色高棉”,灾难的起因,都是愚蠢的意识形态。中、俄、越、柬之间的微妙关系变化,势力范围争夺,让资本主义国家们看了“共产主义弟兄”的笑话。越南穷兵黩武、野蛮好斗,自食其果,可也拖累那么多中国军人客死他乡,或终生残疾。
那时年幼,也不大关心政治,只对与“对越自卫反击战”相关的某些作品有模糊印象。如小说“雷场上的相思树”,电影“高山下的花环”,当年流行的军旅歌曲“再见吧,妈妈”、“望星空”、“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风采”、“两地书,母子情”……那时人们物质尚艰苦,觉悟高。争相向前,英雄杀敌,或在“猫耳洞”中皮肤溃烂,痛苦不堪,仍苦中作乐。飞往前线的慰问信、示爱信动人心魄。有些真相被propaganda夸大,有些被掩盖。有些当年辉煌的“老山英雄”如今病死得悲凉凄惨。可惜军人的神圣光环,在1989年凯旋归来同时,在另一场引起民愤的行动中凋落。
无论如何,战争的首要受害者是平民百姓,那些被控制了命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