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0/2005 周三
他坐在我对面,看起来那么善良。
他是菲律宾人,中文名字阿成(不是那个黑龙江作家)。在丽江“太史第客栈”认识的朋友小王请他在昆明为我订旅馆,由此得识。小王在云南大学读人类学,研究西南地区生态分布,见她读的很多详细资料,是日本人不遗余力调查研究的结果。阿成从前在菲律宾学人类学,如今在云大,用中文写毕业论文,研究庄子的“自由”观念。人类学,社会学,都讲究“field work”,而我的film studies,是空手套白狼。
在昆明,北大门的“云南家乡菜馆”,吃到珍笋汽锅鸡,饵块炒腊肉,竹笆牛肉,凉拌米粉。喝大理的澜沧江啤酒。
若干年前,在北京语言学院,有个女孩喜欢他。那一年,他26岁;她18岁,大学一年级。他们像何勇歌中唱的那样,一起骑着单车,踏过落叶,去看斜阳。女孩的手臂,绕着他的腰。女孩说:你可不可以作我的男朋友?他答应了。
然后,失眠一晚。他注定要离开北京,因了不适应北方气候,因了一些理想。她注定要长大,历更多事,见更多人,在成长中改变……许是为了责任感,许是为了逃避,第二天早晨,他去她的宿舍,请值班阿姨叫她出来,说:我们分手吧。
各自伤心。他去了长春,教英语一年。回到菲律宾,工作数年。又到武汉大学学中文。仍记挂着她,感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遍寻她的踪迹。
她已毕业,为“奥组委”工作。那一年,中国“申奥”成功。他在报纸上,读到她的名字。千方百计,找到记者,找到女孩的电话。那端的人,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男朋友。不再是单纯的大学一年级女生,不再想重提旧事。如果说从前她爱他多一些,如今,是他爱她更多。
他去北京找她。他们重在一起。
他的理想,是帮助偏远贫困地区的人们。安逸的城市生活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不能遵从她的意愿,在北京找份体面的工作,买几间公寓,幸福地生活。
更多伤痛,烙在彼此心上。方向迥异,纵情深意重,终无法挽救。
云南是她自儿时起就向往的地方。于是他去了彩云之南,生活在她梦想的世界里。似乎因此,心灵贴得很近。
有一年10月,她与朋友去丽江。他在她们动身两天前得知,竟幸运地订到机票和旅馆,许是他强烈的看她一眼的愿望感动神灵。她不再想与他联络,也不告诉他住处。他在人潮涌动的街头游荡,竟寻得她的踪迹。他发消息说:我在远处看你。我要走过你坐的地方……随着来去的人流,他经过她们闲坐的桌子,看着她。只有她知道,人群中这个眼神固执的人,是为她而来。
他的passion几乎已经用尽,无法再投注到另一个人身上,而在此物欲横流的世界,寻到有共同理想的人,又是何等不易。
他屡次去探访一个荒僻贫困的哈尼族村庄,长途汽车山路颠簸6个小时,再走山路6小时。每次不敢久留,因村民热情,倾其所有招待客人,留上几日,便会害得村人破产。村里读过初中的人便了不起,可写写算算,作村长,为他作汉语和哈尼族语言的翻译。一位老人感激他的来访,说,因为你,我们才觉出我们的存在……
他在资助一些孩子读完初中、高中,重点是此四类孩子:1,少数民族。2,成绩优秀。3,家境贫寒。4,品德端良。
他不大与中国朋友说起他做的事情,因这是很多国人的盲点,而被一个外国人关注,并身体力行,总是憾事。很多人在关注自己的房子是否足够宽敞,车是否足够舒适,衣装发型首饰是否足够时髦,生活是否丰富优雅可被归入“有品味”……我并非不是其中一员,只希望能日省吾身,保持清醒,保持惭愧,并伺机而动……
成都的王师兄将我归入“左派”,老鱼先生说我对社会太过悲观,又有人说,你是理想主义者……
无论如何,庆幸认识阿成,让我找到坚持的盟友。
晚饭时一阵雨下得颇为凶猛。各自说起,雨夜,雪夜,都是卧床读书或酣眠的绝好时机。阿成说,母亲煎鱼时的声音好似雨声,他便倒去床上睡去。
路上塞车,因一辆出租车的违章逆路行驶。我们的司机说:这乱糟糟的路,这乱糟糟的国家(忽然想起赖声川相声,我重复着他的抱怨,苦笑)。又说:我一定要教育儿子怎么适应这样的社会。还说:这都跟体制有关……这样有见地的出租车司机,在宁波也曾遇见一位,印象深刻。
在被夜雨洗劫后的文林街,一家叫Prague Coffee的小店,聊电影,及老庄思想中的“无为”与“和谐”——为我们过于功利的当前社会不屑。
注:此文标题,系云南工金石考据、书画鉴定的老先生孙太初书名。昆明古称鸭池。感谢老鱼推荐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