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4/2005 周日
接着说旧金山。半小时车程的地方,还有火车可去,来了这三个月,竟才“进城”。遥见远处高楼迢递,湿云弥漫,路边是碧蓝海湾,漫无边际,不由取笑自己如刘姥姥进荣国府,大惊小怪,眼花缭乱。
愈发体会了美国作家芮蒙德·卡弗(Raymond Carver)、约翰·契弗(John Cheever)及约翰·厄普戴克(John Updike)笔下的郊区或小镇中产阶级生活,那是典型的美国,基础设施齐备,信息方便,全国各地,千篇一律的富庶安康又平静枯燥的生活。住在纽约固然方便,同等收入,生活质量相差甚远,与其住拥挤的公寓忍受街上噪音还要担心社区安全,不如在清静的郊区买带花园的宽敞房子只每日开车进城上班就是。不消说洛杉矶(Los Angeles)是许多小镇组成,旧金山附近这著名的湾区(Bay Area)、硅谷(Silicon Valley)一带,皆是无数小城组成,开车几分钟,就可去另一城市吃饭买菜理发看电影……
几年下来,初来美国时抱怨“新知青下乡”的中国朋友都习惯了宽阔的乡下生活,每去大城市如纽约、芝加哥、波士顿,大家都要拿出“乡下人进城”的话取笑一番。花天酒地尽情玩乐几日后,回到乡下,忽觉天地豁然开朗,林清树绿,莺啼鹿蹿,没那摩肩接踵的人群,亲切得受用不尽。真是被“乡下化”了,夏天初回北京,见路上挤得人仰马翻,商场里只见肩膀不见货品,调整了数日才得适应,却总懵懵懂懂的不能与/时/俱/进,不见从前的刻薄俏皮,狐朋狗友们都嘲笑这假/洋/鬼/子怎么下乡待傻了?……
论证这么多,无非是给自己“进城”所受的视觉冲击找个借口。旧金山的破败和自由宽容相映成趣,如一个妆颜残老但“以/德/服/人”的卖笑妇人,自有一段媚人佳趣。
Civic center旁的广场或坐或卧着些流浪汉,都生得面目不俗,黑衣为主。其中一姑娘躺在白底花被里闭目养神,不时抬眼看看路人,其状怡然自乐,羡煞。曾看过一社会学方面文章,讲公共空间,举例说旧金山流浪汉成灾,在金门公园里搭帐篷,四处吃喝拉撒,影响环境和治安,警察急了,出动大批警力,包括直升机,将他们统统驱逐出来,惹得有良心的自由分子愤怒上书或游/行,说你们让这些流离失所的穷人住哪里呢?敢情你们有房子住……那些流浪人士有这些同盟,岂有不其乐融融的?其实多为年轻力壮者,许是喜欢此种流浪方式,厌恶按部就班俗世生活罢了。或者还有人每日来按时上班?黄昏时见一流浪妇人被崭新的“Infinity”(尼桑公司的高档车,新款线条流畅,非常醒目)接走,奇异的街景。
旁边一个红砖铺就的狭长小广场,摆满时鲜菜蔬水果,名曰“farmer's market”,附近的农人们来搭棚摆摊。就是我们国内那种露天农贸市场,不同的是我们的是早市、夜市,他们的总是“下午市”。欢天喜地逛过去,那些五颜六色另有一种鲜活,不同于超市里植物标本般的整洁冰冷。黄昏看完美术馆回来时,摆摊的大都散去,还是赶着买了新鲜花生和西红柿。花生煮来酥软鲜嫩,西红柿也清香甜美。
纵在旧金山的夏天,也总是要穿长袖才挡得住海风,幸好早有准备,披了“丽江毛纺公司”织的披肩。沿热闹街道Market Street闲走,见群老人坐在凉风飕飕的街边,聚精会神下象棋,中又多亚洲面孔。不留神还以为回到北京。还有家招牌张扬的色/情片出租店,搔首弄姿地盘踞闹市(可能想像王府井大街开这么个店么……好像纽约时代广场附近也有),想必生意红火,不然怎维持店面支出。街上奇装异服不断,有一女子,黑色衣衫下露出的好似睡裙——因是薄薄的桃红绸缎,一截雪白小腿,黑色牛仔靴,美艳逼人。
走的另一条街叫“mission street”,现代艺术馆附近。破败不堪。有个上锁的大铁门挂一牌子,招缝衣工,想是华人血汗工厂。一打扮齐整的中年女子,安然卧睡冷地上……
旧金山现代艺术馆(San Francisco Museum of Modern Art),内部结构有些像纽约的古根汉姆美术馆,只是后者的圆形设计比前者的方形更酷。也是不能拍照,只在一层进门处胡乱拍几张。如芝加哥的当代艺术馆,若想自己做点笔记,只准用铅笔,若被发现用其他笔写字,会遭到善意劝告。原来是怕看客中有举止疯狂的行为艺术家用钢笔圆珠笔之类破坏墙上的作品擦不干净——从前特地请教高人才知原委。不过此中观者多很文明,不乏举止矜持衣着高雅目高于顶的富豪人家,只有一小娃娃觉这寂静太过腻烦,在童车里一路发出逞强的怪声,他爸爸连连轻声制止,又尴尬笑着给旁观的人递歉意眼神儿,迅速推车出去了。我暗笑这小家伙好像戳破资产阶级伪善面皮的路易斯·布努埃尔。
有个展厅在展马蒂斯(Henri Matisse)的画,果然够野兽。后来还在美术馆商店买了他一幅“花”(Flowers),打算买镜框镶了挂墙上。本想买我最爱之瑞士画家克利(Paul Klee)的画,又觉挂在家中太阴郁,只好忍痛割舍,买明信片罢。既然不能每日瞻仰真迹,就学爱慕虚荣的中产阶级家庭,挂点名画印刷品,“向日葵”被挂滥了,就不拘什么花吧,五颜六色的。从前还买过幅莫奈的,适合装饰,似乎搬家时给了Mei。
买的明信片中还有米罗(Joan Miro)和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的画,并两张老照片,一是1932年的巴黎,破墙上戈丽泰·嘉宝(Greta Garbo)残破的海报,美人只剩了朱唇一点;另一是1895-1906年间的旧金山唐人街,卖蔬菜的中国小贩,厚底鞋,长辫子,对襟袄,黑礼帽。旁边门上写着:镶牙。人们形容有些委琐。看得人心酸。
此美术馆与其他城市美术馆(纽约、芝加哥)最大不同,是其中徜徉着无数双相貌俊美,举止文雅,衣着得体的男子,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彼此情深意重。如此壮观景象,前所未见,暗自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