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老去的那天
两年前的九月九号, 我跟一个朋友电话里聊着天, 看到墙上的挂历:九月九日。
我突然偏离了话题,冒出一句话 :哎呀,今天是毛主席逝世的日子。朋友电话里骂我了,说我神经病, 啥日子不好记, 偏记住这个干吗?
不是我偏要记住的, 可是生活里发生过的事情,你可以象电脑那样容易点一下,就把它删除了吗? 我们出生的年代,我们所处的岁月,决定了我们非得跟着毛主席的路线干了一场场的革命。
我们从小就在阶级斗争年年讲天天讲,学习雷峰好榜样的口号里长大的, 作为当年学校里的干部,积极分子,每年寒暑假,总是不得空。不是到工厂就是去农村割稻子,要不就去修水利,还有去兵营里练扛枪打靶子。就是在平常的日子里, 我们也被要求在广州城里找点事情做做。我所就读的大新路小学和广州三中,小学和中学之间的白米巷口有个化粪站。我们学校很多其它年级班的同学们都在那里帮忙拉过屎倒过尿,我不怕苦不怕累,可我怕闻那个臭,我想我一定会吐的。我到处联系单位去做好事,舍近走远地去到广州文化公园扫地,到长堤冰室收拾杯子碟子,到电影院里洗厕所(乘此机会反复看了很多样板戏,是最美的差事了),到旅馆清扫房间。最最不济找不到单位接收我们做好人好事的时候,我也不肯去倒屎倒尿,我干脆带着我们班的同学们开赴海珠桥下,帮三轮车工人推着装满货物的车过大桥。
一九七六年的暑假,我不需要再联系到哪去做好人好事了。因为已经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驻守农村分校。驻守人员有几位年轻的老师,还有二十来个各班的班干部.我们集中住在课室里,并了桌桌椅椅作为我们的床。
这农村分校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产物。学生到农村分校是按级组轮候的,初中每学年去3个月,高中毕业班则去半年,为随即而来的上山下乡做好思想准备.
我们的分校地处从化县太平场公社的飞蛾岭。我哥哥跟我同一间中学,这所农村分校还是我哥哥他们那届同学们,吃了大苦,耐了大劳,艰苦努力打泥砖,开水井,垦荒地,建造起来的。到我这一届的时候,已经建设得很有规模, 山上一左一右两排房子,一排是男生宿舍,一排是女生宿舍,再下来一点的山腰的房子,是老师宿舍。再下去一点开了平地,建了课室,有七八间,还有篮球场, 再下山去是一间大礼堂并饭堂厨房,还有猪舍。顺着山坡走到底, 有个大水井, 大概六个人排开手拉手才可以围圆了。旁边上去十来级石头楼梯,有两间洗澡大房,男的一边,女的另外一边。
驻守分校挺好玩的, 不必太守着固定的时间, 除了每天要到菜地淋水, 喂猪外, 中午的时候,我们女孩子们步行到不远的一条山涧, 在那松开扎了长辫子的头发, 洗一个清清爽爽的头, 然后披头散发一路任由山风吹拂, 步行回宿舍的路上, 见到野花就摘,见到野果也吃, 常常吃到满嘴都变紫红色,幸亏没有吃到有毒的,要不我们就全部"光荣牺牲"了。 有的时候, 我们会步行去村里的供销社, 买几块腐乳或硬似石头般的咸饼干。在供销社那小小的又很暗的小房子里,逐样货品慢慢地细看, 那兴致比今天逛北美的SHOPPINGMALL更高涨。
学校是九月一号开课,我们驻守分校的算是先头部队, 而大部队要在九月九日才由广州上来从化县,因为学校还要用这一周时间给同学们做思想工作和物质上的准备。
九月八号, 是中秋节, 团委的苏老师说,我们得要派几个同学到镇上去买月饼。我们最近的镇是太平场, 离飞蛾岭六公里,步行急走起码得要一小时。月饼买了回来, 用牛皮纸包着, 那牛皮纸摊开了,也不见沾了一点油水,但闻着好香好香。晚上的时候, 在篮球场上放了几张桌子, 摆了月饼,还有开水,我们就开始赏月了, 飞蛾岭上看月亮, 特别的大,特别的圆, 还有同学拉了小提琴助兴。
那时候,我们当然不会知道,就是在这么个月亮之夜, 北京是那么地惊张, 不落的红太阳就快要落下了。
第二天,九月九日早晨,我们全体班干部们收拾好课室里的背包, 扛到山腰上的宿舍, 又忙着到厨房去准备午饭, 连老师,职工和学生, 大约有三百人,我们将要在飞蛾岭上共同生活学习劳动半年之久。
中午时分, 五架大巴士开到大篮球场, 老师们分配好了房间, 每个房间都是大通铺, 可以睡上十个人,还有个小阁楼, 不是很多人愿意睡阁楼的,因为要爬上爬下, 但我喜欢, 也没有人跟我抢, 我便跟几个要好的同学选了睡阁楼上。老师们让我们利用下午的时间把宿舍里面的东西安置好, 说好晚饭后才到礼堂里集合开会。
我们的财产有限, 每个人都是背包里那一张胶步铺底,再垫上一张凉席, 还有必备的蚊帐。最奢侈的是同学们带来的一瓶一罐肉末豆酱,炒面粉还有白砂糖,那是往后这半年里的加菜了。我比其它同学们还多了一样奢侈品,那就是一个收音机。也有同学有带收音机的,但没有我的这部这么大这么好质量。这收音机是我哥哥捣弄无线电自已装配的,还配备了一个黑色的胶套套着, 看上去很时髦。重要的是,它能收听敌台,所谓敌台是台湾对大陆同胞的反共广播,但很多时候我收听,为的只是里面常常播出的广播剧,非常的煽情, 我常常听着听着就哭了。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我偷听敌台, 我还有一个耳机子。
下午我把我的床铺都收拾停当, 躺了床上,开了收音机, 收音机传来例行公式化的广播,我们听着也就听着,真是左耳进右耳出。突然, 广播里一个男声, 很严肃地提醒着,下午四点, 将有重要广播. 这个提醒反复地重播着。会是甚么样的重要广播呢?该不是毛主席又发表重要讲话了吧!
我拿着我的收音机子,走到我们宿舍的第四个房间,卢倚萍住在那, 她是学生干部里最先进的一个,初中三年级就已经是学校里的团委委员。我跟她要好还有点私人感情,因为她哥哥卢东平跟我哥哥也是同学,她哥哥曾在我们三中分校有过惊险的经历,他的事情在广州教育系统通报过。那年他们在分校,遭遇巨大台风,雷鸣闪电, 卢东平真是有胆,天掉下来也不怕, 居然拿了大铁桶,跑到水井打了一大桶水洗澡, 洗到最后的时候, 兜起铁水桶照头淋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飞蛾岭上一声惊天动地的雷打下来, 卢东平给雷打中了,昏了过去。好在没有死, 是幸运了,休养了好一段时间。听我哥哥后来说, 他们班的同学们都吓坏了, 一听到打雷, 同学们连钥匙都扔得老远老远, 生怕触了雷电。我告诉卢倚萍,四点钟的时候记得要收听重要广播。
准四点正, 电台里传来: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 .......
卢倚萍坐在大通铺的床沿, 我站在床边的黄泥地上, 呆呆地听着这些震动耳膜的话语, 卢倚萍低着头, 我看不见她的脸, 只见一滴一滴的泪水滴在她腿上那蓝色的裤子上. 我突然醒过神来,我身上还穿着一件橘红色的确凉呐, 我得换下来啊,这时候我还穿橘红的,我不变反革命了吗? 我赶快跑回我的房间,顺着梯子爬上阁楼, 边爬着,边对宿舍里的同学们说, 毛主席死了,毛主席死了。同学们看着我, 先是很茫然的, 后是很震惊的, 她们一定存疑:阿平这是在喊反动口号吧!
老师们也在收拾他们的宿舍里的行李, 老师们没有收听广播,老师们居然比我们学生更迟知道这个重要新闻。而我们每个人都呆了, 没有想到要给老师们通报一声, 快五点的时候, 只有男共青团员李如松同学想到要给老师们报告这件事情,因此,他得到了表扬。
随后,我们被严令规定:停掉一切娱乐活动,不许大声喧哗,不许大笑,不许打扑克牌,等等.......
为了牢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丰功伟绩,分校请来当地的贫下中农作忆苦思甜,我们听到老大伯说: 解放前啊, 我家二十亩田, 二十亩地, 二十亩荔枝基。
同学们老师们都听傻了, 全场哗然, 到底咱们请来的是大地主还是贫下中农呀?
级组长老师, 忙过去问当时在场的乡下书记, 才晓得那老伯乡音重, 应该是这么样的 : 解放前啊,我家也无田, 也无地, 也无荔枝基。
毛主席老去了,我们都很乖, 只在这时候,我们忍不住地捂着肚子低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