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我姥儿

也是这个季节，几年前的一天晚上，我鬼使神差地拨通了很久没有打过的姥姥家的电话。在大洋的彼岸，是我的表弟接的电话，听到我的声音，有些惊奇，但随即恍然大悟般地说，“姐，你都知道啦，我们跟姑姑呆会儿在乾坤园汇合……”下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乾坤园”这三个字在我的脑海里爆炸开来，震得我不能视听。那不是多年前我告别姥爷的地方吗？怎么如今又轮到了姥姥……不记得我是怎么放下的电话，只记得泪水早已经不听话地流成了行……

我从小就是在姥姥家长大的。最早的时候我还不记事，只是听妈妈说，她第一次送我去幼儿园的那天，晚上去接我时，只见到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对着墙在默默啜泣。我是在过了很多年以后才领悟到这种哭法其实远比嚎啕大哭更具杀伤力，更容易博得怜惜。而我居然在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已经用实际行动来验证这一理论的正确性了。书归正转，在我这样哭了两天之后，眼角和嘴边终于都成功地烂掉了。妈妈跟姥姥一说，姥姥叹口气说：“算了，我这棉活儿也不做了，你把孩子送来还是我帮你看着吧。”就这样，我成功地实现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革命，在姥姥家渡过了我快乐的童年。

其实我从来没喊姥姥做“姥姥”过，这只是落在纸面上看上去比较正式的一种称谓。从小到大，我都叫她“姥儿~”，对别人提起她时就是“我姥儿”。儿化了，拖长了，多少的娇嗔，多少的亲情，都溶在这一声“姥儿”里，在无边的岁月中回荡。

仍然还没开始记事，但很多事情经由妈妈讲出来后，我的脑海中往往便会浮现出依稀的情节，好象看见小小的我，每天早上在姥姥蹲在灶边生火的时候，踉跄着搬来小板凳，塞在姥姥屁股底下。然后自己蹲在一旁，看木柈被引纸点燃，听火苗噼叭做响。“我大外孙女真有眼帘见儿！”，然后在小脸蛋上来一个轻轻的吻，便正是我所期望得到的奖赏了。

后来才从妈妈的口中知道，其实我最早的时候是不让姥姥亲我的，因为她抽烟。不是那种长长的烟袋锅，就是盒装的卷烟，可是我还是受不了那烟味。为了这,姥姥就把烟给戒了。轻描淡写的一个“戒”字，现在我才知道，那需要多么大的决心和毅力，其动力只是缘自不懂事的外孙女的一句话。最后姥姥还是死于肺癌，不知道我儿时无心的举动，是否有一点点延缓了死神造访的步伐。

那天先生公司垒球比赛，我闲着没事也去跟着凑凑热闹。有了新鲜事儿，晚上照例给地球那端的妈妈打电话汇报“工作”，妈妈说，垒球啊，不怎么会打，不过其实小时候你姥姥倒是教过我。先生听了，说，哇，咱姥姥这么洋啊？我得意地说，那当然！

那么姥姥洋吗？其实在儿时的我的眼中，她是无论如何也跟这个字沾不上边儿的。搜寻旧日的记忆，最初的印象就是她穿一件灰色的斜襟土布小褂，齐耳短发整齐地抿在耳后，还细心地用最普通的黑色发卡别住，一丝不乱。姥姥没有工作，每天就在家里操持家务，洗衣做饭。用家庭妇女来定义姥姥应该是贴切的，我以为那就是她一贯的生活。

直到再长大些时，有一次跟着妈妈翻看相册。几张发黄的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照片上，三两个年青的女子，相似的打扮：披肩的长发带着大波浪，散落在合体的旗袍上，眼睛明亮有神，闪着青春的光。胳膊上挎着小包包，脚上穿着高跟皮鞋，十足的摩登女郎。妈妈说，这是你姥姥年青的时候。我的天哪！如果她不告诉我，我是无论如何也认不出那是姥姥。原来她也有过年青有过美丽呵。

引用

引用第10楼Troublemaker于01-19-2009 14:49发表的  :
泪湿眼眶

留言，也纪念姥儿

谢谢茶包，我自己都不敢多想多看，一想就也泪湿湿。

引用

引用第9楼看房事于01-19-2009 13:26发表的  :
华梅的西餐，源贸的冰激淋，老顶峰点心，尤其是月饼，这些名字太熟悉了，虽不是常吃，但也都去过啊，看着小幺的追思文字，感动的稀里哗啦

抱抱老乡，很怀念哈尔滨，怀念在那里生活的日子。

泪湿眼眶

留言，也纪念姥儿

华梅的西餐，源贸的冰激淋，老顶峰点心，尤其是月饼，这些名字太熟悉了，虽不是常吃，但也都去过啊，看着小幺的追思文字，感动的稀里哗啦

这就是为什么好的文字总能引起人的共鸣，有时间我也要写写我奶奶，唉，老一辈的人哪，身上有太多太多故事了！

顶！

写得太好了！

人总在描写内心深处最珍贵的情感的时候，下笔才有神。一看到你的姥儿，我就想到自家的外婆了。

谢谢分享。

阿萍J，猫猫，露露，Durian，谢谢你们的謬赞

其实我想提起姥姥，每个人都会有一肚子的故事可讲，
像阿萍姐外祖父母那传奇般的故事，Durian跟我满相似的经历。。。
每一个故事也都一定可歌可泣。

露露，我还算自觉哈，这回没等你点名就主动了，
其实我以为（下）你还没看到呢，嘻嘻~
谢谢你给我《活着》的链接，有空我会去看。
以前看过电影的，不过小说可能会理解更深。
就像围城，看过小说再看电影，
演员看似不经意的一个动作或眼神都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当然啦，人家吕丽萍陈道明葛优演得也真是好。

谢谢小幺的文字。读来不觉已经泪满腮。

拿着大烟袋烧火的形象，依稀是我的姥姥。我也是在姥姥家长大的孩子，在姥姥姥爷的呵护下从颤颤巍巍迈出第一步，到离家好远去读书。姥姥笑盈盈地送我出门，去北京读大学，等我回来的时候，一抔黄土已经掩埋了她温暖的身体。姥爷流着泪说，她是在下着大雪的腊八日，给无常带走了。姥爷强忍悲痛写了一首诗，给陪伴他许多年已经老去但依然可爱的妻子。然后又写一篇祭文，焚化在她的碑前。‘瑶池添座...’

几年之后，体弱的姥爷也离开了我们，与姥姥瑶池相聚。他们最宠爱的外孙女，却不曾膝前尽孝，能做的只能是写下一纸思念，在他的坟茔前，托青烟带给他。

千呼万唤，　左顾右盼，　终于等来了。　感动，　和初读时一样。

老一辈的人多少辛酸苦辣，　沧海桑田。　稀嘘不已。

小幺，　你找活着吗？　这是联接　http://www.bachinese.com/forum/index.php?showtopic=3464
（谢谢卡拉ＺＴ！）

感动，写得真好！你的姥姥在天堂一定看得到你去拜祭她。她也一定在为你祝福！

血脉相连的亲人...........

明白..........

今天,不知道怎么突然凝望着外祖父母的照片,

想着许多,,,,,,,,,,..............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外祖母,,

有一份感动的是, 我身上有1/4是他们的血............

ps, 晕,刚才想贴这个,突然这网全都不动了,洗了米,上了锅,又动了.

往事从妈妈的口中娓娓道来，我就像在听一个跟自己不可能相干的故事。姥姥生在一个富足的家庭，她的家族在当时的小城里是四大首富之一，可惜后来家产都被她的一个叔叔给挥霍光了。那人是那城里有名浪荡公子，后来大家都叫他“X家败”，X是他的姓（也是姥姥的姓），真实的名字倒没什么人提了。不过这倒也不见得是坏事儿，所谓福兮祸所倚，要不是他有预见性地早早就把家败光了，到后来文革时以他们的身家恐怕就不会有太平的日子过了。

那都是后话了。反正显然在那之前姥姥是过过豪华的生活的。在妈妈的描述里，姥姥可讲究啦，西餐要吃华梅的，冰糕要吃源荗的，点心要吃老鼎丰的……这样的生活与我后来所见到的简朴日子真是有天壤之别。不过姥姥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我从来也没有见到她对清贫的日子有过抱怨，或是对从前的生活有什么留恋和向往。丈夫和几个儿女，就她生活的全部重点，他们的快乐就是她的满足和幸福。亦或许，在某一个闲来的片刻，内心深处会闪过一些从前日子的记忆，可是很快纷杂的俗事就会把她拉回到现实里。

姥姥家里有个小院子，到夏天的时候姥姥总会种些花花草草。记得有一种花叫西番莲，硕大的花朵，粉的，紫的，黄的，都是些极艳丽的颜色。这花是姥姥的最爱。每次我去姥姥家，姥姥总会宝贝般地带着我去看她的大花，开得好的年头里，姥姥的脸上也会笑开一朵花，而如果赶上天公不作美的季节，姥姥的遗憾也会毫无保留地写在脸上。曾经我只是被那些花儿所吸引，并没有留意到姥姥的神情，如今仔细想来，那花，其实是姥姥心中的一个梦啊，她既然已经无法在生活中灿烂，就让花替她来完成吧。

在姥姥家住了很有些年头，姥姥给我的关爱数不胜数。直到今天，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样的一幕，一个夏日的午后，我躺在床上睡午觉，恼人的苍蝇从院子里飞进来，不识趣地在我身边飞来飞去，那嗡嗡嗡的叫声让睡得迷糊糊的我心烦意乱，于是挥手赶它走。可是等我停下来，它就又飞了回来。反得了几回，我也倦了，索性不理我它了，我忍！不知道睡了多久之后，我在朦胧中醒来，没有了苍蝇的吵闹，却有凉风习习。一睁眼，姥姥正拿着一个小扇子，在我的上方来回地扇着。。。每回想起这事，我的心里都涌起无限的甜蜜和感激。

有种说法是说人生的三大不幸是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那么说如果那年姥爷去世时姥姥早已经有了思想准备，而当舅舅工厂锅炉爆炸而夺去了他尚年轻的生命则不啻为对姥姥一个无情的打击。本来那天不该舅舅当班的，他只是临时替另一个同事啊，为什么这样的事偏偏叫他赶上？！人的命运真的是冥冥中早有定数吗？

舅舅出事后那一段时间里，姥姥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终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直到有一天，她加入了基督教，在那里里她找到了信仰和寄托。我后来再去看姥姥时，她的神情开朗了很多，年近八十的她，还能每周徒步到教堂去参加唱诗班，平日里也是手捧着圣经或是圣诗仔细地研究着。她开始相信，舅舅只是离开这个世界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天堂，而那里，也将是她最终的地方。后来她甚至做过一个梦，梦到舅舅面色红润衣着光鲜地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他过得很好。至此，舅舅一事在姥姥心里完全释怀了。

精神上得到了解脱，可是曾经吸烟的历史，经年的操劳，加上这几年连续的打击，疾病和衰老还是毫不留情地找上了姥姥。姥姥越来越瘦小，以前是我要踮起脚才能够到她的手，现在我却要屈下膝才能搂到她的肩。而对于这一切，我是那样的无能为力，能做的只是买些姥姥爱吃的食物，还有她爱听的京剧。姥姥总说孙子孙女中我对她最好，这话实在令我汗颜，不能在病榻前服侍左右，也不能在孤单寂寞时陪她闲聊，我做的这些，算得了什么呢？

姥姥最终还是离我们而去了，在我离开中国的几个月之后。似乎是心有灵犀般，我在姥姥出殡的那天，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拨通了她的电话，却再也等不到她来接我的电话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想起以前常跟姥姥说等我长大如何孝顺她，等我出国后也接她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如今一切都已化为泡影，成为我永不能实现的梦了。

两年前的夏天，我回中国看父母，也到“乾坤园”去看望姥姥姥爷。一片安静详和的墓地中，雪白的墓碑在仲夏的阳光的照耀下明亮刺眼。当年送别姥爷时，姥姥的名字只是虚刻在墓碑上，此时却已经被浓墨填实，漆黑的墨迹吸收了太阳射来的所有光谱，与墓碑的惨白形成强烈的反差，正如生与死，没有人可以在这条界限之间任意驰骋。墓碑上姥姥姥爷的合影已经有些发黄，只有那笑容依旧慈祥。我想扑过去抱住他们恸哭一场跟他们说说我对他们的思念，最终却只是在心里而默默地呼喊着“姥儿，姥爷，我来看你们了！姥姥，你在天国还好吗？在那里你可看到舅舅，他是不是就是你曾经梦中的模样？你可有跟姥爷重逢，再续今生未完的故事。有他们的陪伴，你应该不会孤单。可是，我再也不能依在您的身畔，再也牵不到您温暖的手，唤一声‘姥儿’却再也没有人回应。姥儿，姥爷，我想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