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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女性小說的柔性革命(zt 世界日报)
阿平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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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6-02-27   

女性小說的柔性革命(zt 世界日报)

女性小說的柔性革命(zt 世界日报)



感恩節、聖誕節、新年一連串的節慶,人們經過了多場筵席,享用了各種美食之後,緊接著,洛杉磯迎來了一場精神上的饗宴,「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請來了台灣著名的女作家廖輝英蒞臨,作一場文學演講。
這場被洛杉磯作協定名為「名家講壇」的演講會,是作協自2014年首次舉辦以來,連續第三屆舉辦的「名家講壇」,也是三年來第一次請到台灣的作家前來演講。而洛杉磯作協曾於1997年邀請廖輝英來洛杉磯作過一場演講,這次是她暌違十九年後再度前來洛杉磯。為了適應時差及有充裕的喘息時間,廖輝英提前四天飛抵了洛杉磯。
演講會當天是個和煦的大好晴天,洛杉磯華僑文化教育中心的會場擠滿了人群。包括駐洛杉磯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台灣書院、洛杉磯華僑文化教育中心的官員,華裔民選官員等多位貴賓,和許多愛好文學的社區人士,都到場聆聽。此地台大校友會和北一女中校友會的許多校友,也因廖輝英是他們的校友,都接踵而來。作協的會員更是不在話下,大多都對廖輝英心儀已久,這一天終於一償宿願,得以一睹她的風采,並聽她的演講。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一個星期前「世界副刊」就刊登了廖輝英演講的消息,因此有一位現居德州、十九年前曾在洛杉磯聽過廖輝英演講,並因受到廖輝英的鼓勵而寫作的文友,為了再次聽她的演講,特別偕同夫婿兩人從達拉斯專程飛來洛杉磯。十九年後,因為文學的魅力,促使他們分從兩地在此重逢,也算是一段佳話。
廖輝英演講的題目是〈女性小說的柔性革命〉。這位以「女性文學」、「女性小說」享譽文壇的作家,在全場聽眾屏息期待之下,展開了她的演講。她說,幾千年來,在男人主導的社會中,女性習慣沉默,也只能沉默,在沉默中成長、學習、生活、奉獻、服務、燃燒,一輩子以男人為馬首是瞻,對每一個「她」而言,人生只為服務男性,以男性為尊,以男性為圓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身亡之後,在祖先的牌位上,女性甚至沒能掙到一個名字,只能擁有娶她為妻的男性給她的姓氏。終其一生,她所有的榮耀幸福、辛酸苦樂、生前死後,完全由男性給予和定義。女性,作為依附者,是藉由全然奉獻自己的身心,得以卑微地存在。
廖輝英以自己的經驗,敘述她的童年、就學、就職的情形。在家中,她是長女,上有一個哥哥,下有幾個弟妹。幾十年前,才只十四、五歲的她,因家中雇用的洗衣阿婆辭工,就要由她來洗全家的衣服。那還沒有洗衣機的年代,必須跪著用手洗,每天要花三個小時。但洗衣不是她每天唯一的工作,也不是她每天的第一件工作,她早起的首樣任務是升起煤炭爐子,煮好稀飯,出去買回油條,備好醬菜,準備全家人的早餐。更令她感到難為的,是要餵雞、洗雞舍、倒雞糞,但生出來的蛋,哥哥有兩個,她只有一個。母親出門買了麵包回來,偷偷地塞給哥哥,連半個也捨不得打發她,使她傷心。而當她向母親表示她與哥哥的待遇如此不平時,也是出生在重男輕女家庭的母親,卻是連眉也沒抬,冷冷地說:「妳計較什麼?他要傳香火,妳咧,將來姓什麼都還不知道,女孩子嘛!哪個不是油麻菜籽命?」
廖輝英上小學時,她那一班都是女生,全班幾乎有五分之一都不能升學。即使有些家境很好,如迪化街茶行大老闆的女兒,每天都必須幫家中揀茶葉七、八個小時以上,形同無薪工人。在那個年代,女兒根本是不值錢的。廖輝英雖然也必須做家事和照顧弟妹,但因她好讀書,而且書讀得好。小學畢業,她考進了北一女的窄門(那時尚無九年國教),並且高中也進了北一女。雖然課業繁重,但她仍喜歡逛書店、看電影,而兩者都離她們學校很近。六年裡,她讀遍了古今中外許多名著,並且從十三歲起就以許多不同的筆名向各報投稿。大學畢業,她雖眼見當時社會相沿已久的男女不平等現象,但也自知以她當時薄弱的人生經歷,根本無法靠寫作維生,更遑論為兩性不平等發聲。
就業甄試,廖輝英以最高成績錄取,但仍然必須拿低於男性百分之二十的起薪,還必須簽下「如果結婚,將無條件離職」的切結書。為了這兩件事,她在任職半年後求見總經理,提出異議,問總經理為什麼她工作表現比同時考進的男同事好,起薪卻比男同事低,調薪也少,總經理為之語塞。在他們公司裡,從無女性敢為自己爭權益的。至此,她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練好一身本事,找一家不歧視女性的地方任職,而且也不接受「女性結婚後得自動辭職」的待遇。三年半後,她終於向公司提出辭呈,轉到一家美商公司工作,並獲得重用,一路升到副總經理。
廖輝英工作至三十四歲,因懷孕而毅然辭去了高薪工作,在家待產。而這也是她一生最大的轉變,她原先不敢奢想能為兩性不公平發聲的願望實現了。在待產期間,她用十六天的時間,寫了一篇一萬多字的短篇小說〈油麻菜籽〉。這篇小說得到當年的時報文學獎首獎,後被拍成電影。這篇女性小說是所有的起點,台灣的女性運動隨之風起雲湧,無可遏止。廖輝英說,〈油麻菜籽〉無疑是她個人身世的記憶,更是那個時代女性總體命運的寫照和吶喊。而廖輝英自己,也因為這一篇小說而走上了寫作的「不歸路」。
廖輝英接著說,社會在改變,即使晚了幾千年,台灣女性的命運,終於也因世界潮流的影響、教育的普及和女性的逐漸覺醒,而在這幾十年間,起了革命性的大巨變。身逢其會的她,在新舊嬗遞之間,見證傳統女性的桎梏,奮力一擊,打開了天羅地網的一角,探出頭來,招呼著更多女性出來。台灣的女性小說,更隨之蔚然寫出一地繁花盛景。
但是,廖輝英最後仍憂心忡忡地說,現在女性受高等教育的比率急速上升,很多女性的收入不比男性差,這幾年女權運動如火如荼地全面展開,但是為情所傷的女性仍然比比皆是。更有甚者,有些女性或因擁有美豔的外貌,視自己為商品,最終的目的是要將自己出售給富有的異性,或是嫁入豪門,享受榮華富貴。對此,廖輝英非常心痛,並也作了個結論,女性從經濟獨立,進而追求人格獨立,最終還要尋求身體獨立。因此,她提供給女性的諍言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廖輝英講畢,獲得了滿堂熱烈的掌聲。之後又有多位聽眾發言及發問,均由廖輝英一一作答,人人滿意。最後,由作協彭南林會長以「輝光日新其文,英華秀麗其章」獎牌一面,代表作協全體會員致贈,以表謝意。(寄自加州)




廖辉英的成名作
油麻菜籽 
 
大哥出生的时候,父亲只有二十三岁,而从日本念了新娘学校,嫁妆用“黑头仔”轿车和卡车载满十二块金条、十二大箱丝绸、毛料和上好木器的母亲,还不满二十一岁。 
当时,一切美满得令旁人看得目眶发赤,曾经以艳色和家世,让邻近乡镇的媒婆踏穿户限,许多年轻医生铩羽而归的医生伯的幺女儿—“黑猫仔”,终于下嫁了。令人侧目的是,新郎既非医生出身,也谈不上门当户对,仅只是邻镇一个教书先生工专毕业的儿子而已。据说,医生伯看上的是新郎的憨厚,年轻人那头不曾精心梳理的少年白,使他比那些梳着法国式西装头的时髦医生更显得老实可靠。 
婚后一年,一举得男,使连娶六妾而苦无一子的外祖父,笑得合不拢嘴;也使得许多因希望落空而幸灾乐祸,准备瞧“黑猫仔”好看的悬着的心霎时掼了下来。 
那样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几年,只知道懂事的时候,经常和哥哥躲在墙角,目睹父亲横眉竖目,摔东掼西,母亲披头散发,呼天抢地。有好多此,母亲在剧战之后离家,已经学会察言观色,不随便号哭的哥哥和我,被草草寄放在村前的傅婶仔家。三五天后,白发苍苍的外祖父,带着满脸怨恼的母亲回来,不多话的父亲,在没有说话的外祖父前,更是没有半句言语。翁婿两个,无言斜坐在斜阳照射的玄关上,那财大势大,“吓水可以坚硬冻”的老人,脸上重重叠叠的纹路,在夕阳斜辉中,再也不是威严,而是老迈的告白了。老人的沉默对女婿而言,与其说是责备,毋宁说是在哀求他善待自己那娇生惯养的幺女吧?然而,那紧抿着嘴的年轻人,哪里还是当年相亲对看时,老实的一屁股坐在脸盆上的那一个呢? 
我拉着母亲的衣角,迤迤逦逦伴送外祖父走到村口停着的黑色轿车前,老祖父回头望着身边的女儿,喟叹着说: 
“猫仔,查某囡仔是油麻菜籽命,做老爸的当时那样给你挑选,却没想到,拣呀拣的,拣到卖龙眼的。老爸爱子变作害子,也是你的命啊。老爸也是七十外的人了,还有几年也当看顾你,你自己只有忍耐,(左兀右王)不似父,是没法挺宠你的。” 
我们回到家时,父亲已经出去了。妈妈搂着我,对着哥哥断肠似的泣着: 
“憨儿啊,妈妈敢是无所在可去?妈妈是一脚门外,一脚门内,为了你们,跨不开脚步啊!” 
那样母子哭成一团的场面,在幼时是经常有的。只是,当时或仅是看着妈妈哭,心里又慌又惧地跟着号哭吧?却哪里知道,一个女人在黄昏的长廊上,抱着两个稚儿哀泣的心肠呢? 
大弟出生的第二年,久病的外祖父终于撒手西归。妈妈是从下车的公路局站,一路匍匐着爬回去的。开吊日,爸爸带着我们三兄妹,楞楞地混在亲属当中,望着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我是看惯了她哭的,然而那次却不象往日和爸爸打架后的哭,那种伤心,无疑是失去了天下唯一的凭依那样,竟要那些已是未亡人的姨娘们来劝解。 
爸爸是戴孝的女婿,然而和匍匐在地的母亲比起来,他竟有些心神不属。对于我们,他也缺乏耐性,哭个不停的大弟,居然被他骂了好几句不入耳的三字经。一整日,我怯怯地跟着他,有时他走得快,我也不敢伸手去拉他的西裤。我后来常想,那时的爸爸是不属于我们的,他只属于他自己,一心一意只在经营着他婚前没有过够的单身好日子,然而他竟是三个孩子的爸呢。或许,很多时候,他也忘了自己是三个孩子的爸呢。 
可是,有时是否他也曾想起我们呢?在他那样忙来忙去,很少在家的日子,有一天,居然给我带了一个会翻眼睛的大洋娃娃。当他扬着那金头发的娃娃,招呼着我过去时,我远远地站着,望住那陌生的大男人,疑惧参半。那时,他脸上,定然流露着一种宽容的怜惜。否则,许多年后,我怎还记得那个在乡下瓦屋中,一个父亲如何耐心的劝诱着他受惊的小女儿,接受他慷慨的馈赠? 
六岁时,我一边上厂里免费为员工子女办的幼稚园大班,一边带着大弟弟去上小班;而在家不是帮妈妈淘米,擦拭满屋的榻榻米,就是陪讨人嫌的大弟玩。妈妈偶尔会看着我说: 
“阿惠真乖。苦人家的孩子比较懂事。也只有你能帮歹命的妈忙,你哥哥是男孩子,成天只知道玩,一点也不知妈的苦。” 
其实,我心里是很羡慕大哥的。我想哥哥的童年一定比我快乐。最起码他能成天在外呼朋引伴,玩遍各种游戏;他对爱哭的大弟没耐性,大弟哭,他就打他,所以妈也不叫他看大弟;更幸运的是,爸妈吵架的时候,他不是在外面野,就是睡沉了吵不醒。而我总是胆子小,不干脆,既不能丢下妈妈和大弟,又不能和村里那许多孩子一样,果园稻田那样肆无忌惮的鬼混。 
哥哥好象也不怕爸爸,说真的,有时我觉得他是爸爸那一国的。爸爸回来时,经常给他带《东方少年》和《学友》,因为可以出借这些书。他在村里变成人人巴结的孩子王。有一回,妈妈打他,他哭着说:“好!你打我,我叫爸爸揍你。”妈妈听了,更发狠地揍他,边气喘吁吁地骂个不停:“你这不孝的夭寿子!我十个月怀胎生你,你居然要你那没见笑的老爸来打我,我先打死你!我先打死你!”打着打着,妈妈竟大声哭了起来。 
七岁时,我赤着脚去上村里唯一的小学。班上没穿鞋的孩子不只我一个,所以我也不觉得怎样。可是一年下学期时,我被选为班长,站在队伍前头,光着两只脚丫子,自己觉得很腼腆。而且班上没穿鞋的,都是家里种田的。我回家告诉妈妈:“老师说,爸爸是机械工程师,家里又不是没钱。应该给我买双鞋穿。她又说,每天赤脚穿过田埂,很危险,田里有很多水蛇,又有乱草会扎伤人。” 
妈妈没说话。那天晚饭后,她把才一岁大的妹妹哄睡,拿着一支铅笔,叫我把脚放在纸板上画了一个样,然后拿起小小的紫色包袱对我说: 
“阿惠,妈妈到台中去,你先睡,回来妈会给你买一双布鞋。” 
我指着包袱问: 
“那是什么?” 
“阿公给妈妈的东西,妈去卖掉,给你买鞋。” 
那个晚上,我一直半信半疑地期待着,拼命睁着要阖下来的眼皮,在枕上倾听着村里唯一的公路上是否有公路局车驶过。结果,就在企盼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枕边有一双绛红色的布面鞋,我把它套在脚上,得意洋洋的在榻榻米上踩来踩去。更高兴的是,早餐时,不是往常的稀饭,而是一块一福堂的红豆面包,我把它剥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从周围开始剥,剥到只剩下红豆馅的一小块,才很舍不得的把他吃掉。 
那以后,妈妈就经常开箱子拿东西,在晚上去台中,第二天,我们就可以吃到一块红豆面包。而且,接下来的好几天,饭桌上便会有好吃的菜,妈妈总要在这时机会教育一番: 
“阿惠,你是女孩子,将来要理家。妈妈教你,要午时到市场,人家快要收市,可以买到便宜东西,将来你如果命好便罢,如果歹命,就要自己会算计。” 
渐渐的,爸爸回来的日子多了。不过他还是经常在下班后穿戴整齐地去台中;也还是粗声粗气的在那只有两个房间大的宿舍里,高扯着喉咙对着妈妈吼。他们两人对彼此都没有耐性,那几年,好象连平平和和的和对方说话都是奢侈的事。长久处在他们那“厝盖也会掀起”的吵嚷里,吵架与否,实在也很难分辨出来。然而,父亲横眉竖目,母亲尖声叫骂,然后,他将她揪在地上拳打脚踢的场面,却一再的在我们眼前不避讳的演出着。 
日子就这样低缓的荡着。有一回,看了爸爸拿回的薪水袋,妈妈当场就把它掼在榻榻米上,高声地骂着: 
“你这没见笑的四脚的禽兽!你除了养臭女人之外,还会作甚么?这四个孩子如果靠你,早就饿死了!一千多块的薪水,花得只剩两百,怎么养这四个?在你和臭贱女人鬼混时,你有没有想到自己的孩子快要饿死了?现世啊!去养别人的某!那些杂种囡仔是你的子吗?难道这四个却不是?” 
他们互相对骂,我和弟妹缩在一角。突然,爸爸拿着切肉刀,向妈妈丢过去!刀锋正好插在妈妈的脚踝上,有一刻,一切似乎都静止了!直到那鲜红的血喷涌而出,象无数条歹毒的赤蛇,爬上妈妈白皙的脚背,我才害怕得大哭起来。接着,弟妹们也跟着号哭;爸爸望着哭成一团的我们三个,悻悻然趿着木屐摔门出去。妈妈没有流泪,只是去找了许多根烟屁股,把卷烟纸剥开,用烟丝敷在伤口上止血。 
那一晚,我觉得很冷,不断梦见全身是血的妈妈。我哭着喊着,答应要为她报仇。 
升上二年级时我仍然是班上的第一名,并且当选为模范生。住在同村又同班的阿川对班上同学说: 
“李仁惠的爸爸是坏男人,他和我们村里一个女人相好,她怎么能当选模范生呢?” 
我把模范生的圆形勋章拿下来,藏在书包里,整整一个学期都不戴它。而且从那天开始,也不再和阿川讲话。每天,我仍然穿着那双已经裂开口的红布鞋,甩着稻杆,穿过稻田去学校。但是,我真希望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有坏女人和背后说我坏话的同学啊。一定有一个地方,那里没有人知道爸爸的事,我要带妈妈去。 
有一晚,我在睡梦中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睁开眼,听着狂风暴雨打在屋瓦和竹篱外枝枝叶叶的可怖声音,身旁的哥哥和弟妹都沉沉睡着。黑暗中我听到妈妈细细的声音唤我,我爬过大哥和弟妹,伏在妈妈身边,妈妈吃力的说: 
“阿惠,妈妈肚子里的囡仔坏了,一直流血。你去叫陈家婶仔和傅家婶仔来帮忙,你敢不敢去?本来要叫你阿兄的,可是他睡死了,叫不醒。” 
妈妈的脸好冰,她要我再拿一叠草纸给她。我一骨碌爬起来,突然觉得妈妈会死去,我大声说: 
“妈妈,你不要死!我去找伊们来,你一定要等我!” 
我披上雨衣,赤着脚跨出大门。村前村后摇晃的尤加利树,像煞了狂笑得前俯后仰的巫婆。跑过晒谷场时,我也顾不得从前阿川说的这里闹鬼的事情,硬着头皮冲了过去。我跌了跤,觉得有鬼在追,赶快爬起来又跑。雨打在瞳里,痛得张不开眼来。一脚高一脚低的跑到傅家,拼死命敲开门,傅家婶婶叫我快去叫陈家的门,让陈婶仔先去帮忙,她替我去请医生。
于是,我又跑过半个村子,冲进陈家的竹篱笆,她家那只大狗,在狗笼里对我狂吠着。陈婶仔听完我的话,拿了只手电筒,裹上雨衣,跟着我出门。 
“可怜哦。你老爸不在家么?” 
我摇摇头,她望着我也摇摇头。走在她旁边,我突然觉得全身的力量都使完了,差一点就走不回去。 
医生走了以后,妈妈终于沉沉睡去,陈婶仔说: 
“歹命啊!嫁这种(左兀右王)讨歹命。今天若无这个八岁囡仔,伊的命就没了。” 
“伊那个没天良的,也未知在哪里匪类呢!” 
我跪在妈妈旁边,用手摸她的脸,想确定她是不是只是睡去。傅婶仔拉开我的手,说: 
“阿惠,你妈好好的,你去睡吧。阿婶在这里看伊,你放心。” 
妈妈的脸看来好白好白,我不肯去里间睡,固执的趴在妈旁边望住她,不知怎的,竟也睡去了。 
那一年的年三十,年糕已经蒸好。妈一边懊恼发糕发的不够膨松,表示明年财运又无法起色;一边嘀咕着磨亮菜刀,准备要去把那头养了年余的公鸡捉来宰掉。就在这时,家里来了四、五个大汉,爸爸青着脸被叫了出来。他们也不上屋里,就坐在玄关上,既不喝妈妈泡的茶,也不理妈妈的客套,只逼着爸爸质问: 
“也是读册人,敢也赛作这款歹事?” 
“旁人的某,敢也赛困?这世间,敢无天理?” 
“像这款,就该斩后脚筋!” 
那几个人怒气填膺地骂了一阵,爸爸在一旁垂着头,妈妈红着眼,跌坐一边,低声不断的说着话。吵嚷了一个上午,我无聊地坐在后院中看那只养在那儿的大公鸡,它兀自伸直那两只强壮的腿子,抖着脖子在啄那只矮脚鸡。唉,今天大概不杀它了,否则妈妈最少也会给我一只大翅膀。我伤心的转头去看那一群明年七月十五才宰得了的臭头火鸡。唉,过年哟,别说新衣新鞋了,连最起码的白切肉和炒米粉也吃不到!那些粗里粗气的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走! 
那像番仔的大弟呜呜哭了起来,我肚子饿得没力气理他,何况我自己也很想哭,所以我仍旧坐在后院子里,动也没动。他开始大声的哭,大哥用手捂他的嘴,他就哭的更大声,大哥啪的一下就给了他一巴掌,于是他哗的一下子,喧天架响的哭了开来,把原来乖乖躺着的妹妹吓哭了。 
妈妈走过去,顺手就打了大哥一巴掌,又狠狠地对着我骂: 
“你死了哟,阿惠!” 
我只好不情愿地爬上榻榻米,一边抱起妹妹,一边骂那番仔大弟: 
“你死了哟!阿新!” 
唉,这叫什么过年嘛! 
就在我们这样闹成一团时,那几个人站了起来,领头的说: 
“这款天大地大的歹事,两千块只是擦个嘴而已。要不是看在你们四个囡仔也要过年的份上,今天也没这么便宜放你耍了。这款见笑歹事,要耍也得做够面子。今晚七点在我厝里等你们,别忘了要放一串鞭炮。过时那误了,大家翻面就歹看了。” 
爸妈跪在玄关上目送他们扬长而去。转入屋内,妈妈径自走进厨房,拿起了才蒸好的软软的年糕,在砧板上切成一片一片的。爸爸站了会,讷讷的跟进厨房,说: 
“晚上的钱,要想想办法。” 
妈妈的声音,一下子象豁了出去的水,兜头就嚷: 
“想办法?!歹事是你作的,收尾就自己去作。查某是你困的,遮羞的钱自己去设法!只由着你没见没笑的放荡,囡仔饿死没要紧?你呀算人喔?你!” 
妈妈一开了骂,便没停的,边骂边掉眼泪。年糕切了半天,也没见她放进锅里,炉门仍用破布塞着,不赶快拿开来,炉火怎么会旺呢?可是她那样生气,我也不敢多嘴多舌的提醒她。
好不容易煎好了年糕,妈妈又去皮箱里搜了半天,红着眼睛用包袱包起一大包东西,爸爸推出那辆才买了不久的“菲力浦”二十寸铁马,站在前门等妈妈。妈妈对哥哥和我说: 
“阿将,阿惠,妈妈出去卖东西,当铁马,拿钱给人家。你们两个大的要把小的顾好,饿了先吃年糕,妈妈回来再煮饭给你们吃。卡乖咧,听到没?” 
我望着他们走出去,很想问妈妈杀不杀那只公鸡,结果没敢出口。只问大哥: 
“阿兄,‘当’是什么?” 
“憨头!就是卖嘛!卖东西换钱的意思,这也不懂!” 
那天到很晚的时候,爸妈才回来。当然,那只公鸡也就没有杀了。晚上,我们吃的是妈妈煮的咸稀饭。没拜拜,当然也就没有好吃的菜了。不过那只公鸡反正是逃不掉的,早晚总要杀了它。这样想着,我还是在没有压岁钱的失望中,怀着一丝安慰睡着了。 
开学以后,妈妈帮哥哥和我到学校去办转学。想到要离开这个地方,我高兴得顾不得从前发的誓,跑到阿川面前,对他放下一句话: 
“哼!我们要搬到台北去了!” 
看到他那副吃惊的笨蛋样子,我得意洋洋地跑开,什么东西嘛!爱说人家坏话的臭头男生。
搬到台北,我们租的是翠红表姨的房子。妈妈把那些火鸡和土鸡,养在抽水泵的旁边,又在市场买了几只美国种的饲料鸡。据说这种鸡长得快,四个月就可以下蛋,以后我们不必花钱就可以吃到那贵得要命的鸡蛋了。 
爸爸买了一辆旧铁马,每天都骑着上下班。他现在回家的时候早了,客厅里张着一幅画框,他得空的时候,时常穿着短裤,拿着各种颜料在那里作画。左邻右舍有看到的,经常来要画。爸爸一得意,越画越起劲。妈妈虽然没叫他不画,但却经常撇撇嘴说:“未赚吃的剔头歹事,有什么用?”有时心情不好,也会怨怼:“别人的(左兀右王),想的是怎样赚吃,让某、子过快活日子。你老爸啊,只拿一份死薪水,每个月用都用不够。” 
虽然这样,我还是很高兴经常可以见到爸爸在家。而且,现在他也比较少和妈妈打架了。他很少和我说话,我想,他不知道该怎样和我说话吧?从小,我就是这样远远看着他的。不过,他倒是常常牵着大弟,抱着妹妹,去买一角钱一只的“猪血(左米右果)”,回来总没忘记给我和哥哥一人一只。 
大哥和我一起插班进入过了桥的小学。他上五年级,我读三年级。当时,小学恶补从三年级就已经开始,全班除了五六个不准备升学的同学,必须帮老师作些打杂的事情之外,其余清一色都要参加联考。因此,也都顺理成章地参加补习,因为许多正课,根本都是在补习才教的。 
转了学,才发现台北的老师出的功课都是参考书上的。在乡下,我们根本连参考书都没听说过。当时参考书一本要十几块钱。大哥是高年级,比较接近联考,一学期必须买好几种。家里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妈妈便决定先买他的。结果,连续三、四个礼拜,我每天都因没做功课而挨老师用粗藤条打手心。当时,老师一定以为我这个乡下孩子“不可教”吧? 
每到月底,老师便宣布“明天要教补习费”,第二天,看着六十多名同学,一个个排队到讲台上去缴补习费,当时的行情价是三十块钱一个月,有钱的同学缴到两百块,一百块不等。我羞赧地坐在那里,眼看壮观的队伍逐渐散去,然后硬着头皮听老师大声宣布还没交钱的名字。接下来的一两个礼拜,几乎每天都要让老师点到名。到最后,往往只剩我一个没缴。实在熬不过,我便和妈妈商量: 
“我不要补习了。” 
“很多功课,老师是不是都在补习的时候才教?” 
我点点头,说: 
“我也不一定要考初中。” 
“你要象妈妈一世人这款生活吗?”妈妈陡地把脸拉下来,狠狠地数说了我一顿:“没半撇的查某,将来就要看查埔人吃饭。如果嫁到可靠的,那是伊好命没话讲;要是嫁个没责没任的,看你将来要吃沙啊。妈妈也不是没读过册的,说起来还去日本读了几年。少年敢没好命过?但是,嫁(左兀右王)生囝,拖累一生,没去到社会做事,这半世人过得跟人没比配。。。。。。” 
“可是,”我捏着衣角,嗫嚅着。“补习费没缴,老师每天都叫名字,大家都转头来看我,好象我是个臭头仔。” 
“过两日让你缴,妈妈准备二十块银。” 
“人家都缴三十块,那是最少的。” 
“有缴就好了,减十块银也没办法,我们穷啊。” 
每个月的补习费就是在这种拖拖拉拉的情况下勉强凑出去的。常常,我才缴了上个月的,同学们又开始缴下个月的了。被老师指名道姓地在课堂宣读,和让同学侧目议论的羞耻,不久就被每次月考名列前茅的荣誉扯平了。 
第二年,哥哥以一点五分之差,考上第二志愿,虽有点遗憾,但妈妈还是高兴的吧?那是她的头生子啊!一个乡下孩子,从五年级下学期才接触到补习和参考书,能挤进省中窄门,连一向温吞着不管孩子事情的爸爸,似乎也很乐呢!只是,为了张罗两百多块钱的省中学费和几十块钱的制服费,妈妈毕竟是挤破了头的。爸爸象鸵鸟一样,没事人似的躲着,尽管妈妈扯着喉咙屋前屋后“没路用”地骂了不下千百遍,他还是躲在墙角,若无其事地画着他的画。 
那几年,妈每天天蒙蒙亮就到屋外去生火,先是我们用过的两三张揉成团的簿本纸张,再架上劈得细细的柴,最上面才是生煤炭。等我们起床时,桌上已摆着两碗加盖的刚煮熟的白饭,哥哥碗里是两只鸡蛋,我碗里仅有一只。 
这种差别,妈妈的解释是:哥哥是男孩子,正在长,饭吃的多,所以蛋多一只。 
有一回,我把拌着蛋的饭吃掉,剩下两口白饭硬是不肯吃掉。妈妈骂着说: 
“讨债啊,阿惠,你知道一斤米多少钱吗?” 
“是怎样我不能吃两粒蛋?”我嘀咕着,“鸡粪每晚都是我倒的,阿兄可没伺候过那些鸡仔 
。” 
妈楞住了,好半晌才说: 
“你计较什么?查某囡仔是油麻菜籽命,落到哪里就长到哪里。没嫁的查某囡仔,命好不算好。妈妈是公平对你们,象咱们这么穷,还让你念书,别人早就去当女工了。你阿兄将来要传李家的香烟,你和他计较什么?将来你还不知姓什么呢!” 
妈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收起碗筷转身就进去。 
自那次以后,我学会沉默地吃那拌着一只蛋的饭,也不再去计较为什么我补习回来,还要做那么多的家事。而哥哥却可以成天游泳、打篮球,连碗筷也不必洗了。 
联考前的那两年,功课逼得很紧。我在学校尽本份的念着,回家除了作功课,就不再啃书了。想到每次注册费都要筹的家里剑拔弩张的,妈妈光是填补每月不够的家用和哥哥的学费就已那样拼了命的,所以那两年,我是怀着考不上就不要念的心事过的。 
六年级时,我参加全校美术比赛得了第一名,获得一盒二十四色的水彩和两支画笔,得意洋洋地回去献宝。正在洗碗的母亲,突然把眼一翻,厉声说: 
“你以为那是什么好歹事?象你那没出脱的老爸,画、画、画,画出了金银财宝吗?以后你趁早给我放了这破格的东西!” 
没想到母亲会生那么大的气,挨了一顿骂,连那一向买不起的奖品看来也挺没趣的。以后,我参加作文比赛、壁报比赛,都再也不回家说嘴了。那时,我每回拿回成绩单,妈看过盖上章子,既不问这个月怎么退成第二名,也不夸这个月拿了第一名。我无趣地想,念好念坏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也没人在意。在这样不落力的情况下,也不曾参加老师晚间再加的补习,而成绩却始终在第三名前徘徊着。 
初中联考放榜那天,母亲把正在午睡的我骂醒: 
“你困死了么?收音机都播一个下午了,那准没考上,看你还能安稳困得象猪一样!” 
我爬起来,站到隔壁家的门廊上去听广播,站得腿都快断了,还在播男生的板中。我既不敢折回家,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正在踌躇,却见远远爸爸骑着铁马回来了,还没到家门口,就高兴地喊: 
“考取了!考取了!” 
妈从屋里出来,着急但没好气地说: 
“谁人不知考取了,问题是考取哪一间?” 
“第一志愿啦,我早就知道是第一志愿啦!”爸停好铁马,眉飞色舞地招我回去:“报纸都贴出来了,你家这要听到当时?” 
那几天大概是最风光的日子了。一向不怎么拿我的事放在嘴上说的父亲,不知为什么那么高兴,一再重复地对别人说: 
“比录取分数加好几分呢!作文拿了二十五分,真高呢!” 
妈妈是否也高兴呢?她从不和任何人说,只象往常一样忙来忙去,轮到我作的家事,也并不因联考结果而幸免。 
那一阵子,爸爸接了几件机械制图工作,事先也没和人家言明收费多少,妈一骂他“不会和人计较”,他便一幅很笃定的样子:“不会啦,不会啦,人家不会让我们吃亏的啦。”结果画了几个通宵,拿到的却是令爸爸自己也瞠目的微少数目。从此,他也就不怎么热衷去接制图工作了。 
注册时,爸爸特意请了假,用他的铁马载我去学校。整整一个上午,我们在大礼堂的长龙里,排队过了一关又一关。爸爸不知怎的,闲不住似的拼命和周围的家长攀谈,无非是问人家考几分,哪个国小毕业的。每当问到比我分数低的,便乐得什么似的对我说:“你看,差你好几分,差一点就去第二志愿。”量制服时,他更是合不拢嘴,一再地说:“全台北只有你们穿这款色的制服。” 
那天中午,爸爸带我去吃了一碗牛肉面,又塞给我五块钱,然后叮咛我说: 
“免跟你老母讲啦,这个帐把伊报在注册费里就好。” 
我虽然觉得欺骗那样节省的妈妈很罪过,但是想到这一向那般拮据,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对女儿表示这样如童秩般真切的心意的爸爸时,我只有闷声不响了。 
开学后,爸爸对我的功课比我自己还感兴趣,每看到我拿着英文课本在念,他就兴致勃勃地说: 
“来!来!爸爸教你!” 
然后拿起课本,忘我地用他那日式发音一课一课地念下去,直到妈妈开了骂: 
“神经!囡仔在读册,你在那边吵!查某囡明早要考试,你是知么?” 
初中那些年,爸爸对于教我功课,显得兴致勃勃,那时他最常说的话是:“阿惠最象我!”要嘛就是:“阿惠的字水,象我!”反正好的、风光的都象他。而妈妈总是毫不留情地泼他冷水:“象你就衰!象你就没出脱!” 
那几年,爸爸应该是个自得其乐的汉子吧?他常常塞给我几毛钱,然后示意我不要讲。有几次,看着他把钱拙劣地藏在皮鞋里,我就预卜一定会被妈妈搜出,果然不错,那以后,他又东藏西匿,改塞在其它自以为安全的地方。或许是藏匿时间紧迫,心慌意乱;或许是藏多了竟至健忘,每当事过境迁,他要找时,往往找不到,急的满头大汗,不惜冒着挨骂遭损的危险,开口询问妈妈。结果,不是爆发一场口角,就是大家合力帮他找寻,然后私房钱又顺理成章地交了库。所以,我虽深知他手边常留点私用钱,给自己买包旧乐园香烟,或者给孩子几毛钱,但我总不忍心跟妈妈讲,或者是因他那份颟预的童稚,或竟是觉得他那样没心机、没算计实在不值得人家再去算计他吧。 
尽管小钱不断,但孩子注册的时候,每每就是父亲最窘迫的时候。事情逼急了,妈妈要我们向爸爸要。他往往会说: 
“向你老母讨。” 
“妈妈叫我跟你讨。” 
“我哪有?薪水都交给伊了,我又不会出金!” 
如果我们执拗地再叮上一句,他准会冒火: 
“没钱免读也没晓!” 
碰了钉子回来,一次次的,竟觉得父亲象头笼中兽,找不到出口闯出来。他是个落拓的人,只合去过浪荡过自己的日子。要他负起一家之主的担子,便看出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无能。他太年轻就结婚,正如妈妈太早就碎梦一样,两个怀着各自的无边梦境的人,都不知道怎样去应付粗糙的婚姻生活。 
日子在半是认命,半是不甘的吵嚷中过去。三十七岁时,妈妈又怀了小弟。每天,她挺着肚子的身影,时而蹲在水龙头下洗衣服,时而在屋里弄这弄那,蹒跚而心酸地移动着。临盆前,我拿出存了两年多,一直藏在床底下的竹筒扑满,默默递给妈妈。她把生了锈的柴刀拿给我,说: 
“钱是你的,你自己劈。” 
言未必,自己就哭了起来。 
一刀劈下,哗啦啦的角子撒了一地。我那准备参加横贯公路徒步旅行队的小小的梦,仿佛也给劈碎了似的。然后,母女俩对坐在阴暗的厨房一隅,默默地叠着那一角钱、两角钱。。。。。。 
日子怎会是这样的呢? 
初中毕业时,我同时考取了母校和女师。母亲坚持要我念女师,她说: 
“那是免费的,而且查某囡仔读那么高干什么?又不是要作老姑婆。有个稳当的头路就好。” 
不知那是因我长那么大,头一次忤逆母亲,坚持自己的意思;还是那年开始父亲应聘到菲律宾去,有了高出往常好多倍的收入。母亲最后居然首肯了让我继续升高中的意愿。 
那些年,一反过去的坎坷,显得平顺而飞快。远在国外的父亲,自己留有一份足供他很惬意地再过起单身生活的费用。隔着山山水水,过往尖锐的一切似乎都和缓了。每周透过他寄回的那些关怀和眷恋的字眼,他居然细心地关顾到家里的每一个人。偶然,他迢迢托人从千里之外,指名带给我们一些不十分适用的东西;或者,用他那双打过我们、也牵过我们的手,层层细心地包裹起他凭着记忆中我们的形象买来的衣物,空运回来。 
妈妈时而叨念着他过去不堪的种种,时而望着他的信和物,半是嗔怨,半是无可奈何的口西笑着。然而,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居然我们也有了能买些并不是必须的东西的余钱了。她也不必再为那些琐碎的残酷生计去挤破头了。 
然后,当我考上妈妈那早晚一柱香默祷我千万能进入的大学时,她竟冲着成绩单撇撇嘴: 
“猪不肥,肥到狗身上去。” 
真是一句叫身为女孩的我泄气极了的话。 
然而,她却又象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急急备起鲜花五果,供了一桌,叫我跪下对着菩萨叩了十二个响头。在香烟氤氲中,妈妈那张轮廓鲜明的脸,肃穆慈祥,犹如家中供奉的那尊观世音,静静地俯看着跪下的我。 
我仍是傻傻的,不怎么落力地过着日子,既不要争什么,也不避着什么。象别人一样,我也兼做家教,写起稿子,开始自己挣起钱来。在那不怎么缤纷的大学四年里,我半兼起“长姐如母”的职责,这样那样地拉拔着那一串弟妹;母亲,则不知何时,开始勤走寺庙,吃起长斋,做起半退休的主妇,那“红尘”中的儿女诸事,自然就成了我要瓜代的职务了。 
父亲辉煌的时期已过,回国以后,他早过了人家求才的最高年限,凭着技术和经验,虽也谋定职 
业,然而,总是有志难伸吧?他显得缺乏常性,人也变得反复起来。有时,他会在下班换车时,到祖师庙里去为妈妈买份素面回来,殷勤地劝着她趁热快吃;有时却又为了她上庙吃斋的事大发雷霆,做势要将供桌上的偶像砸碎。有时,他耐性十足地逐句为妈妈讲解电视上的洋片和国语剧;有时却又对母亲来台北后因长期困守家中,居然连公车也不会坐,最起码的国语也不能讲而讪笑生气。经过了苦难的几十年,妈妈仍然说话象劈柴,一刀下去,不留余地,一再结结实实地重数父亲当年的是是非非;父亲竟也相当不满于母亲无法出外做事,为他分劳的黯默,而怨叹愤懑。一个是背已佝偻,鬓苍齿摇的老翁,一个是做了三十年拮据的主妇,鬓白目茫的老妪,吵架的频率和火气,却仍不亚于年轻夫妇。三十年生活和彼此的折磨下来,他们仍没有学会不怀仇恨的相处。那一切的一切,竟似那般毫无代价地发生?所有的伤害,竟也是声讨无门的肆虐么? 
那些年,大哥不肯步父亲后尘去谋拿份死薪水的工作,白手逞强地为创业挤得头破血流,无暇顾家。很自然的,那份责任就由我肩挑。说起来是幸运,也是心里那份要把这个家拉拔得象个人样的固执驱策着,毕业后那几年,我一直拿着必须辛苦撑持的高薪,剩下来的时间又兼做了好几份额外工作,陆陆续续挣进了不少金钱,家,恍然间改观了不少。 
然而,个性一向平和的我,闯荡数年,性子里居然也冒出了激越的特色,在企业部门里,牝鸡司晨的峥嵘头角,有时竟也伤的自己招架不住;从前那种半是听天由命的不落力的生活,这会儿竟变得异常迢遥。 
而母亲也变了,或者仅只是露出她婚前的本性,或者是要向命运讨还她过去贫血的三十年,她对一切,突然变得苛求而难以满足。仅仅是衣着,便看出她今昔极端的不同。从前,为儿女蓬头垢面,数年不添一件衣服、还曾被误认为是为人烧饭的下女的她,现在每逢我陪她上布肆,挑的都是日本、瑞士进口的料子;我自己买来裁制上班服装的衣料,等闲还不入她的眼。如此几趟下来,我居然也列名大主顾之中,每逢新货上市,布行一个电话就摇到办公室去。我总恃着自己精力无限,钱去了好歹会再来;而且实在的,也觉得过往那些年,妈妈太委屈了,往后的日子,难道还可能再给她三十年?我做得到的,又何必那样吝惜?因此,一季季的,我总是带上大把钞票,在妈妈选购后大方的付帐。 
妈妈自己不会上街,因此,不但她的,即连父亲的衬衫、西裤、毛衣、背心,也是我估量着尺寸买的。妈妈是自以为半在方外人,除了摆不脱红尘中的爱恨嗔怨之外,许多现实中琐碎的事,她早已放手不管。所以,每当为自己买了一件衣服,总不忘为妹妹添购一件。那几年,真的十足是个管家婆,不仅管着衣食住行,而且许是从前要什么没什么,匮乏太过,所以当自己供得起时,居然婆婆妈妈到逼着弟妹们在课余去学这学那,唯恐他们将来象自己一样,除了读书,万般皆休,人变得拘谨而无趣;或竟至到担心他们一技不精,还要他们多学几样,以确保将来无虞。想想,难道我也竟深隐着类似妈妈的恐惧么? 
在那种日子里,又怎由得你不拼命赚钱? 
而母亲,是否穷怕了呢?还是已经濒临了“戒之在得”的老境,竟然养成了旦夕向我哭穷的习惯。有时甚至还拿相识者的女儿添油加醋地说嘴,提到人家怎样能干又如何孝顺,言下之意,竟似我万千不是似的。 
数年前,我意外地动了一次大手术,在病床上身不由己地躺了四十天,手术费竟还是朋友张罗的。在那种身心俱感无助的当儿,我才发觉毫无积蓄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至此,我才开始瞒着母亲,在公司里搭会。但是,她竟精明也多疑到千方百计地盘查,为我藏私而极不痛快。当时,她攒聚的私房钱不下数十万,却从不愿去储存银行,只重重地锁在她的衣柜深处;她把钱看得重过一切,家里除了她疼至心坎的大哥之外,任何人向她要钱,总有一份好骂,而且最后往往悭吝得打折出手,甚至不甘不愿,远远地把钱丢到地板上,由着要钱的人在那里咬牙切齿。 
那些年,她的性子随着家境好转而变坏。老老小小,日日总有令她看不顺眼的地方,她尖着嗓门、屋前屋后地谩骂着,有时几近无可理喻的地步。那些小的,往往三言两语就和她顶撞起来,口舌一生,母亲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自己命苦。一个人忤逆了她,往往就累的全家每一个人都被她轮番把老帐骂上好几天。我是怕了那日以继夜的吵嚷,所以,谁不顺她,我就说谁;而我也学会了她骂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涵养,避免还嘴。弟妹们往往怨怪我“宠坏了她”,又讥讽我是“愚孝”,让她有样可比,显得弟妹们不孝。然而,为着从前她的种种,如今又有什么不能顺她的?我们都欠她啊! 
那十年里,我交往的对象个个让她看不顺眼,有时候她对着电话骂对方,有时候把豪雨造访的人挡驾在门外;在我偶然迟归的夜里,她不准家人为我开门,由着我站在黑暗的长巷中,听着她由四楼公寓传下来一句一句不堪的骂语。。。。。。而我已经是二十好几的大人了呀!然而,她应该还是爱我的吧?在别人都忤逆她的时候,她会突然记起,只有这个女儿知道她的苦衷;尽管我甚少在家吃饭,买菜时,她总不忘经常给我买对腰子;很多晚上,在我倦极欲眠时,她走进我的房间,絮叨着问这问那,睡眼朦胧中,我仿佛又看到考上大学后,我拈香叩头时所瞥见的那张类似观音的慈母的脸。 
其实,那么多年来,对于婚姻,我也并非特别顺她,只是一直没有人让我掀起结婚的欲望罢了。我仅是累了,想要躲进一个没有争吵和仇恨,而又不必拼命冲得头破血流的环境而已。母亲一再举许多亲友间婚姻失败的例子,尤其是拿她和父亲至今犹在水火不容的相处警告我: 
“不结婚未定卡幸福,查某囡仔是油麻菜籽命,嫁到歹(左兀右王),一世人未出脱,象妈妈就是这样。象你此时,每日穿的水水的去上班,也晤免去款待什么人,有什么不好?何必要结婚?” 
流了三十年的泪水,母亲的心竟是一直长期停泊在莫名的恐惧深渊。在她笃信神佛,巴结命运的垂暮之年,一切仍然不尽人意。兄弟们的事业、交游、婚姻,无一不大大忤逆她的心愿;而最令她不堪的是,她一心一意指望传续香火的三个儿子,都因受不住家里那种气氛而离家他住,没有一个留下来承欢膝下,女儿再怎么,对她而言,终究不比儿子,儿子才是姓李的香火呀!婚姻,叫她怎能恭维? 
不巧就在这时,我也做了结婚的决定。妈妈许是累了,或者是我坚持的缘故,她竟没有非常激烈的反对,到后来允肯时表现的虚弱和无奈,甚至叫我不忍。事情决定以后,她只一再的说: 
“好歹总是你的命,你自己选的呀。” 
婚礼订得仓促,我也不在乎那些枝末细节,只是母亲拿着八字去算时辰后,为了婚礼当日她犯冲,不能亲自送我出门而懊恼万分: 
“新娘神最大,我一定要避。但是,查某囡我养这么大,却不能看伊穿新娘服,还只能作福给别人,让别人扶着她嫁出门,真不值得。” 
为了披着白纱出门时,母亲不能亲送的事,我比她更难过。她曾在那样困苦的数十年中,护翼我成长成今天这个样子,无论如何,都是该她亲自送我出门的。依我的想法,新娘神再大,岂能大过母亲? 
然而,母亲宁愿相信这些。 
婚礼前夕,我盛装为母亲一个人穿上新娘礼服。母亲蹲在我们住了十余年的公寓地板上,一手摩搓着曳地白纱,一头仰望着即将要降到不可知田里去的一粒“油麻菜籽”。 
我用戴着白色长手套的手,抚着她已斑白的发;在穿衣镜中,竟觉得她是那样无助、那样衰老,几乎不能撑持着去看这粒“菜籽”的落点。我跪下去,第一次忘情地抱住她,让她靠在我胸口的白纱上。我很想告诉她说:我会幸福的,请她放心。然而,看着那张充满过去无数忧患的,确已老迈的脸,我却只能一再地叫着:妈妈,妈妈! 

(完) 





一月十六日,台湾作家廖辉英到本地华侨文化中心演讲,怀着兴奋的心情倾听她的声音目睹她的风采。当年她的很多长篇小说都是在皇冠杂志上连载的,每月都万分期待新书从台湾海的那边飘来。藉由皇冠杂志,我也读到了很多台湾作家的文字,数了数我共拥有两百六十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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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遇而安
lijiananhui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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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发表于: 2016-03-08   
文中的母亲真是可怕,可现实中我真见过这样的母亲。我的一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婶母,她的女儿,我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因为在店里卖东西,收了100元假钞,那是9几年,100元,也没觉得会那么值钱,可是她妈妈在里面揪着她头发,她哥哥在门口拦着不让她逃跑,她妈妈生生的把她头发连皮带肉撕扯下来,我爸爸正好赶到,看到这场面,说给我听时,我全身起鸡皮疙瘩,那个时候,是吓得。
紫瞳
lijiananhui 离线
级别: 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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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发表于: 2016-03-08   
回 15楼(阿平) 的帖子
......唉
[ 此帖被lijiananhui在03-08-2016 19:12重新编辑 ]
紫瞳
阿平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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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发表于: 2016-03-06   
月之殤(全文完)
唉,当初把这小说贴这,是因为廖辉英德母亲到她三十岁仍不想她结婚,想要她挣钱贡献家里。
而这小说的母亲也是爱钱如命。
但看到最后,,不怎么想看了,一切都变态,太变态了。
女儿本可以不这么样的啊,为什么要如此呢,毁了自己。。。
她的母亲患了爱钱病,女儿患了小产忧郁症。
叹,,,可悲的故事。






March 5, 2016, 6:00 am 336 次

她的心頭翻江倒海地湧起一陣又一陣的惡心。
眼前的這個女人難道就是她此生投胎來時,選定的那個依偎在懷、咿呀學語、喚做母親的人?嬰兒的她把生命和情感,起初最純、最真的一切,無比信賴地託付給了眼前的這個女人,那是蒼茫宇宙、天地萬物之間,一個靈魂可以賦予另一個靈魂最崇高的榮譽和尊重。
可是這份信賴卻被輕易地辜負了、背叛了。她只看到一個被苦難施了魔咒,麻木得失了人形,滯留在人間的鬼。對金錢的執念,鑄就了這個女人背負一生的枷鎖。
那是一套以愚昧無知和貪婪自私打造起來的冰涼沉重的枷鎖,它披著金燦燦、華麗的黃金外殼,囚禁了母親的一生。同時還讓母親心甘情願地用這套黃金的枷鎖,接二連三地傷害了她身邊所有的人,直到落得這個家支離破碎、家破人亡!
沉默的她爆發出壓抑了一生一世的怒吼:虎毒況且不食子,你這輩子只和錢最親!
母親尖刺的冷笑刀一般扎進了她的心頭:你的命都是我給的!沒有我,就沒有你!
她的臉抽搐得變了形,歇斯底里地大叫一聲:我的命會還給你的!她順手抄起廚房檯面上敲肉用的小錘子,毫不猶豫地撲向這個至親又是至疏的女人。
母親驚恐萬狀,倉皇間跌倒在地,馬上連爬帶滾地在開放式的廚房抱頭鼠竄。卻沒有躲過她來勢洶洶的一擊、再擊……
她要斬斷千絲萬縷的骨肉相連、割捨牽腸掛肚的生死別離、了結前世今生的牽扯羈絆,粉碎這套黃金鑄成的枷鎖!
血花四濺,落在她的臉上、身上。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看起來,和母親一樣可怖、一樣的人鬼難辨。(一六)


月之殤(全文完)
■甜蓮子
March 6, 2016, 6:00 am 228 次
人鬼掙扎翻轉之間,綠花花的美鈔紛紛揚揚地飛起,又下雨般紛紛揚揚地落下。待到最後一張紙幣塵埃落定,房子裡死一般的寂靜,是人抑或是鬼,都暫時沒有了聲息。
7


窗外一輪圓月高懸於夜空,不知何時血色已褪盡,露出初始的銀白無邪。她難以置信,自己竟然輕而易舉地實踐了少女時代想也不敢想的復仇大計,如同古希臘女神Electra終於向背叛自己和父親的那個女人,拔出了復仇的利劍。是這個百年難遇的血月月蝕之夜成全了她,讓她在殷紅滴血的圓月下,達成了少女的心願!
心滿意足地嚥下最後一口芳甜的香草冰淇淋,她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望著無盡的黑暗夜色,沉穩地撥響了警局的電話。此刻的她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微微側著頭,嘴角掛著一絲淺笑,美麗聖潔得如同一尊女神的雕塑。
她輕聲細語地應答線路另一端的提問,彷彿正在敘述一個久遠的童話,關於一枚失落在人間的月亮寶鏡。
她無比依戀地仰望星空。今夜,曾無數次被古老的天狗吞食又吐出的月亮,歷經滄桑、洗盡鉛華後涅槃重生,顯得那麼光芒四射、華美絕倫,和她十歲大生日那晚的月亮一樣迷人、一樣美好。
她清楚地記得,母親在月光下和父親同祝自己大生日快樂,眼眸裡的憧憬如繁星般閃亮,笑道:長到二十歲的她該有多麼漂亮聰明啊!大學一畢業,就可以上班賺錢,孝敬父母啦。
一滴溫熱的淚悄然滑落,略微泛起鐵鏽紅,熱烈又虛幻的血色瀰漫。(全文完)



随遇而安
阿平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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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发表于: 2016-03-04   
回 14楼(如意宝贝) 的帖子
引用
引用第14楼如意宝贝于03-03-2016 17:10发表的  :
是不是她每天都生活在母亲给的恐惧中,腹中的胎儿也感应到这种恐惧,胎儿被吓死了?!好可怕啊,这是个怎样的女人啊!



是啊,这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啊!
生活中这样的人是少之又少,绝对绝对的少。要不然,这是个怎么样的世界。。


可悲,可怜这个女儿,不够强大,,,本可以走自己的路的。






March 4, 2016, 6:00 am 264 次

然而,在這個緊要關頭,一向是乖乖女的她竟然完全無視近旁老闆娘對自己不斷使眼色,以最快的速度配合歹徒,把所有現金裝進了口袋,看得老闆娘目瞪口呆!
她彷彿在講一個和自己不相干的陌生人虎口脫險的故事,不動聲色地把故事講完了,又突然發現了其中的幽默趣味,咯咯笑了一陣,笑了還停不下來。
響亮放肆的笑聲迴蕩在空落落的客廳裡,她樂不可支地前仰後合:哈哈,一晚的營業額,還是個下雨天,錢櫃裡也就七、八百的現金,最多一千塊。值得拿我的命去換嗎?我的命就那麼賤!難道就只值一千塊嗎?好一個沒有人性、自私自利的老闆娘!好一個心狠手辣的老女人!吝嗇鬼、守財奴、吸血鬼!向來斯文有禮的她竟然一口氣惡狠狠地罵出了一連串,清楚地夾雜著國罵。
坐在餐桌邊數錢的母親顯然對她的故事並不太感興趣,似聽非聽的樣子,漫不經心地點評道:一千塊美金畢竟也是很多錢哪!在國內可以養活一家四口很長時間呢!太可惜了!你應該去按按鈕的,老闆娘不是說,警察馬上就會到的嘛!電影、電視裡不都是這樣……
母親話音剛落,她就感覺血脈僨張、四肢發麻,不覺間握緊了雙拳,關節咯咯作響。回想起來,就是在那一刻,她的心裡騰地生出了殺機。
到底哪一句話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扣動扳機的那根手指、吹滅燭光的那口氣……此時追究這些,又有什麼意義!母親最後的那些所謂的臨別叮嚀在她的耳裡,顯得無比惺惺作態、虛偽做作:孩子沒了,今後可以再要。不像賺錢的機會,溜走了就沒有啦!你得看開些啊,趁現在你還年輕,身體好,多掙錢、多存錢,那才是最要緊的!媽媽是過來人哪,你哪裡知道沒有錢的苦楚……(一五)



随遇而安
如意宝贝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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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发表于: 2016-03-03   
是不是她每天都生活在母亲给的恐惧中,腹中的胎儿也感应到这种恐惧,胎儿被吓死了?!好可怕啊,这是个怎样的女人啊!
阿平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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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表于: 2016-03-03   
回 12楼的帖子
“今晚注定就是一個瘋狂的復仇之夜啊!”

难道,女儿提起餐馆打劫,这爱钱的老母,竟然会说:要是你给賊人打死了,餐馆保险会赔很多钱,啊,很多很多大钱,我就可以享福了。?
然后,这女儿就,,,,,,,,给逼疯了,开打了?

等着明天的连载看故事如何。
随遇而安
阿平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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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表于: 2016-03-03   
回 11楼(lijiananhui) 的帖子
看这篇刺疼我的心。可惜这女儿忍不了最后的两天,唉,,,啥事情,无论怎么样,要忍呀。

今天的连载很短,每次小说连载都这样,越接近尾声,越短。

March 3, 2016, 6:00 am 243 次
黑洞洞漫長的無眠夜裡,她遊走在陽世和陰間的模糊地帶,撞見了父親滿懷心事、憂慮焦急的目光。

難道他早就看穿了悲劇的真相,理清了孽緣的前因後果?

餘光裡,窗外的月亮有些異樣,銀盤的邊緣隱約泛起了一絲血紅,並且顏色愈來愈濃,竟成包圍之勢。短短幾分鐘內,銀盤變換成了一輪碩大的血月,血色鮮嫩欲滴,一滴一滴都是她心底撕開的傷、流出的血。那是她死去的和還未出世的親人的血。

今晚注定就是一個瘋狂的復仇之夜啊!母親臨行前最後的一頓晚餐,她原本打算在飯後,按照母親的意思開一張支票,方便母親把大半年來打工賺的錢帶回國。她還想好,要從自己的積蓄裡再為母親添上兩千美金,正好把支票湊成個漂亮完美的整數。母親在親友鄰里面前,盡情地享受衣錦還鄉的榮耀之餘,也許會提到她這個孝順的女兒。

然而,今夜的血月紅得讓她瘋狂,多少新仇舊恨齊齊湧上心頭。飯桌上的剩菜怵目驚心,母親麻利地反覆點著鈔票,興奮地展望買房子的計畫:鈔票不可以再放銀行了,要投資房地產,既保值又賺租金。高亢的聲調尖銳地刺激著她的耳膜。

就在這時,她鬼使神差地敘述起,當年自己在一家中餐館做櫃檯出納時遭遇的搶劫案。歹徒在一個雨夜闖入餐館,黑洞洞的手槍頂著自己的太陽穴。

她知道櫃檯底下有一個紅色按鈕,直通警察局的報警熱線。

她記得去餐館上工的第一天,老闆娘就曾經鄭重叮囑過她:萬一有歹徒搶劫,你一定要找機會按這個按鈕報警。警察五分鐘內就到。

她是剛出國的大陸妹,為了賺錢,什麼苦都能吃。對著老闆娘,一個勁地點頭哈腰稱是。(一四)
随遇而安
lijiananhui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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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16-03-03   
看了第二篇文章,眼泪就忍不住,一阵阵身上起鸡皮疙瘩,我一直以为没有母亲的我,是上天亏待了的,可是,这样的母亲,多可怕,但,真真的有!
紫瞳
阿平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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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16-03-02   
廖辉英的这篇小说,呈现出对母亲爱恨交缠的微妙感情。
更不可理解的是身为女人的母亲也对同样是女人的女儿歧视。
喜欢她的这篇,因为她可以走出她的原生家庭,有了自己的生活。


世界日报连载一篇小说,到今天还没有结束的,一并把这篇也贴这里。
但这篇显然没有能像廖辉英那样,像那歌词那样,“我好高興有了自己的將來”


月之殤


■甜蓮子

事發之後,她想也沒想就逃離了現場,直奔二樓主臥。因為害怕被多事的鄰居聽見,還不敢放聲號啕,簌簌發抖地抱著枕頭壓抑地嗚咽。哭著、哭著,竟然睡著了。
當時正值黃昏時分,天空鋪滿了魚鱗般的雲彩,層層疊疊的,皆泛著類似金門大橋的鐵鏽紅。熱烈又虛幻的血色,映襯著她凌亂的短髮和蒼白的小臉,小女兒般可憐的睡態。
醒來的時候,屋裡、屋外早已漆黑一片。她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時空錯亂起來,凝神片刻,方才的夢境才逐漸還原。夢裡的她縮在老家石庫門頂樓的閣樓一角,正對著一塊小圓鏡,努力地學習描畫眼線,用的是改革開放後的首批國產貨「愛麗絲」牌化妝品。
噓,愛麗絲。當年電視廣告裡的靚麗模特兒,神祕兮兮地在鮮紅的嘴唇前豎起食指,向她洩漏了一個有關青春的小祕密。獨自沉醉於圓鏡中紅妝下的自己,啊,原來少女的美竟然如此讓人屏息……
倏忽間,閣樓門口老舊的木質扶梯發出「吱嘎」一聲響。她心虛地一扭頭,幽暗的燈光下是母親拉長的臉孔、審視的眼神。她驟然一陣急火攻心,驚呼一聲,手中的圓鏡滑落在地,瞬間碎成兩半。
還好只是做了一個噩夢罷了!
她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一骨碌跳下床,輕飄飄地下樓。僅有的兩三件家具被乾坤大挪移了,廚房一片狼藉,雪白的地磚上,怵目驚心地躺著一把廚房敲肉排用的小錘子(meat tenderizer):曲線的手柄,長方形的錘頭烏黑發亮,錐子般尖利的牙齒鱗次櫛比地如儀仗隊般整齊地排列。暗沉的血色透出的寒光在齒間若隱若現,猛地將徜徉在半夢半醒之間的她一錘子震醒。
如雷擊一般,她癱軟在地,伴著撕心裂肺的心痛,剎那間飆出一身冷汗,迅速滲透了衣裳。如同小學升初中那年,由於巨大的升學壓力,她患上了頑固的夜遊卻毫不自知。三九嚴寒的深夜,她鬼魂一般從被窩裡鑽出來,光著腳丫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雖然只穿著薄薄的汗衫和短褲,竟然一丁點兒都不覺得冷。直到母親的一只拖鞋重重地砸在她身上,吃了一記痛,出於本能她「哇」地大叫一聲,才恢復意識。
滿眼是刺目的日光燈,壓抑又可怖的慘白鋪天蓋地籠罩著。滿耳是端坐在被窩裡的母親一連聲的責怪:咦,半夜三更的,小姑娘家怎麼像個神經病一樣,在房間裡瞎轉?還不趕快回去睡覺?這麼不懂事,吵得一家人不能休息。明天爸爸、媽媽都還得早起上班哪!
當年懵懂間慌慌忙忙鑽回被窩的她,也是這樣捂著心痛,盜了一身子虛汗,弄濕了一身子的衣裳和被褥的。只不過小孩子的心不是那麼敏感,只知一味地承受,卻不料很多傷痛留在記憶裡,是會發酵和膨脹的。待到成年以後的自己,一旦再次直面這份成長壯大起來的痛苦,再也沒有了小孩子身體裡特有的保護機制產生的無知和麻木來抵禦。此刻這份驚醒後的痛楚顯得尤為犀利和殘酷,令她無從招架、無法收場!
她開始幽靈般在樓上、樓下近兩千呎的空間,漫無目的地遊盪。房子是半年前買的,本地的房價隨著華人移民湧入年年攀升,她和先生幾乎是傾家蕩產,才搶來了這棟學區尚可的老房子。因為實在沒有餘錢裝修布置,偌大的空間暫時只有幾件必要的家具,新居顯得尤為空曠蕭索。
在客廳、餐廳、臥室,甚至玄關,煩躁不安地轉了無數個圈子之後,她最終鼓起勇氣回到廚房。在這樣的非常時刻,支撐她的竟然是對滿滿一碗香甜可口的香草冰淇淋的強烈渴望,以至於冒著生命危險,回到事發現場。可笑嗎?然而,此時此刻,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幫助她放鬆繃緊的神經、梳理紛繁的思路,滋潤她支離破碎的靈魂!
閉著眼睛,小心翼翼地跨過那具蜷縮在廚房一角的身體,她迅速從冰箱裡取出一盒香草冰淇淋。低糖、低脂,超級奶油,包裝盒上有一朵微微盛開的香草花,乳白的花瓣、嫩黃的花心。
啊,她真的等不及了!
當口中的味蕾幸福地尖叫,全身心的細胞愉悅地舒展,她回到了久遠的童年。背著一分錢都恨不得掰成兩半存一半的母親,她做賊似地穿過馬路,竄到家對面的冷飲店,小心翼翼地拿出父親早晨偷偷塞給自己的零錢,要的當然是厚厚的棉被下面裹藏的寶貝:四角四分一塊的光明牌中冰磚。
藍色紙包裝上飄灑著朵朵雪花,裡面是一塊磚頭般滿當當、實打實的香草口味。即便表層的奶水正在漸漸融化,盪漾在舌尖和心底的甜蜜是無比罪惡的奢侈啊!她不只一次地想起那句至理名言:禁果分外甜!
這份根深柢固的犯罪感確切地說,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負疚和不安,它總是在她快樂自在的時刻,猝不及防地襲來。它如影隨形地跟隨她,潤物細無聲地侵入她空白稚嫩的軀體,在她的思想、意識、血脈、經絡裡隨意遊走蔓延。最終成功地演化成為她人格的一部分,以至於多年以後,她已不再意識到它的存在。
這個過程類似於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的電影《A.I.人工智慧》(Artificial Intelligence)裡面講的故事。機器人小孩David在被人類父母收養的當天,即被父母輸入一套獨一無二的程序密碼。從此以後,David對父母的敬愛信任和依賴永不終止,海枯石爛,直到時間的盡頭。(一)


她後來懷疑過,母親也許在懷孕的日子裡,也曾向還未成形的自己,輸入過一套特別的密碼。只不過這套密碼不僅培植了嬰兒對母親原始的愛,還夾雜著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負疚不安。
街坊鄰居看母親的眼神她早已習以為常,她知道所有的竊竊私語都和母親的怪癖有關。那是令旁人側目鄙夷的吝嗇摳門,母親引以為豪的勤儉節約。
起初她也疑惑,父親是工程師、母親在銀行當職員,父母兩家都是滬上殷實的大家。雖然在舉國浩劫的十年動亂裡,均無一例外或多或少地遭受了衝擊,但是文革後不久,1970年代末,國家撥亂反正落實了各項政策,他們家和這條弄堂裡的大多數家庭一樣,都收到過一定數目的賠償。
照理說,這樣的家境在滬上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哪至於落得多年來家中唯一的豪華電器是一台經常罷工的九吋黑白電視機。更不用說鮮有葷腥上桌的一日三餐,樣式奇怪、打著補丁的姊弟合穿的內衣、內褲了。
長大以後,她漸漸明白了坊間有關母親守財奴的笑話──說是母親白天在銀行數錢數得不過癮,晚上回家還要接著數,好像守財奴葛朗台。
她是見識過母親一絲不苟數錢的模樣的。父母每個月發工資的那一天是家中最重要的日子。母親目光如炬地把細細長長的工資單仔細核對,反覆清點紙幣、硬幣,絕對專業細緻、毫釐不差,然後母親通常會神祕兮兮地消失個把鐘頭。
她知道母親最喜歡去的那個地方叫銀行,而母親平時最喜歡摸出來,喜孜孜地看的幾本小本子叫存摺。幼小的她素來威懾於小本子的非凡魔力,因為她知道小本子裡面藏著母親的祕密。那些個阿拉伯數字是母親的命根子,是小孩子家斷然不可碰觸和言語的!
因為害怕被人偷走,母親頻繁變換存摺的隱藏地點,米缸、馬桶箱、抽屜、被褥、房梁……以至於有幾次母親把自己也弄糊塗了,哭喪著臉,瘋子似地喃喃:「都被人偷走了、被人偷走了。」一會兒懷疑是被常來串門玩耍的鄰居家小孩摸走了,一會兒又咬定,最近來樓裡幫大家做衣服、家具的鄉下小裁縫或者小木匠手腳不乾淨。
三番五次,她被母親拎起耳朵,責令一起翻箱倒櫃,找尋母親的命根子。母親絕望無助的聲音令她的心尖惶惶然地發顫,感覺好像天馬上就要塌下來了!猶如成年以後的她常常會被一點點突發的小狀況,嚇得如臨大敵、如喪考妣,被身旁的同事嘲笑她大驚小怪、杞人憂天。
很久以後有一天,她領悟到幾張薄薄的紙片,竟然輕易奪走了一家人必需的衣食用度和天倫之樂,還有她的童年和少年。活著卻沒有快樂、活著卻沒有尊嚴,而且今生今世永遠無法彌補,她感到無比的傷感和失落。


餐桌上四菜一湯,其中一碗不知道是什麼炒什麼的菜,顯然是前些天吃剩的。肉和菜皆顏色暗沉、面目模糊,她的胃不由自主地痙攣起來。
第一次對胃痛有直接的、感性的認識時,她才四歲,佝僂著小小的身子,吐了一夜的穢物。父親去外地開會,母親捨不得深夜急診額外的掛號費和昂貴的叫車錢,固執地堅持等到次日凌晨,才拖著面色蠟黃的她來到醫院。
年幼的她自然聽不懂醫生的診斷,記憶裡只有女醫生雪白口罩後面驚愕恐懼的眼神,自己便天昏地暗地睡去。醒來以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雪白的病房、高掛的鹽水瓶,還有從外地趕回來的父親那雙熬紅了的焦灼關切的眼。
從此以後,任憑母親冷嘲熱諷她的公主做派,她堅決以絕食抵制飯桌上的剩菜剩飯,尤其是對滬上代代相傳的泡飯深惡痛絕,認定它們是造成自己痛苦的罪魁禍首!
難道這就是今天與母親爭吵的事端緣由嗎?
自從母親一年前來美探親,隨之而來的是隔夜飯菜上桌,甚至連來客吃剩的飯菜也被母親重新回鍋。家後院出現了臭烘烘的垃圾,那是母親沿街挨家挨戶從垃圾桶裡撿出來的可回收的易拉罐汽水瓶。
母親帶來無數塊「萬能小抹布」,每一塊顏色各異,但是塊塊來歷不明、形跡可疑。同樣一塊抹布,母親可以用來擦桌子、擦椅子、擦灶頭、擦手,包括她剛剛從洗碗機裡拿出來、烘得滾燙的碗筷……
不捨得呀!過了一輩子的苦日子,我窮怕了,苦慣了!每次她好言相勸,母親就會一臉無辜地抱怨,拿出她從小聽得耳朵長繭的老生常談來教訓她:勤儉持家是中華民族的美德,做人不可以忘本!
她學會了緘默,這幾日她更是不斷提醒自己:母親即將回國,再忍兩天就好了。
可是今天自己怎麼會鬼使神差地嚷出了深藏心底多年,不曾吐露的怨言?她脫口而出天機洩漏的一剎那,母親瞪大了眼睛,盯著她,好像看著一個怪物,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然後很快收起失態,冷笑了一聲,指著她的鼻尖顫聲道:你以為你是打石頭裡蹦出來的孫猴子嗎?連你的命都是我給的!這個世上沒有我,就沒有你!
窗外,一輪圓月冉冉升起,清澈如水的月光透進落地窗,映射著母親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副「你有本事就放馬過來」的架勢。
(二)


月之殤(三)
■甜蓮子


今夜的月色異常虛空寒涼,帶有幾分鬼魅。她嗅到了夜色下隱隱約約潛伏著的騰騰殺氣,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兒時的記憶裡,無論自己走到哪裡,美麗的月亮就會跟到哪裡。即便再漆黑寒涼的夜,總有溫情透亮的月色包圍,如同父親的愛。
若不是父親時不時暗地裡給她一點零花,她的童年簡直就是灰姑娘的百分百現實翻版。沒有糖果點心巧克力、沒有鑲著蕾絲的連衣裙、沒有會眨眼的洋娃娃,也沒有五顏六色的水彩筆和故事書,只有做不完的家務──每天放學回家,洗衣拖地、洗菜做飯,有時還要幫忙接送和照顧小弟弟。
一個黃昏,在灶披間埋頭炒菜的母親臨時差她去醬坊零拷料酒。她前腳剛要跨出家門,無意中一瞥:油膩、滿是灰塵的酒瓶底部,渾濁的沉澱物就著灶頭陰暗的燈光,顯得異常惡心。
她不假思索地輕輕扭轉手腕,一順手就往水池裡倒。莫名其妙「啪」的一聲,她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臉上瞬間添了一個鮮紅的手印。
在灶披間左鄰右舍好事者的目光下,她捂著火辣辣的臉頰,委屈地抬頭,迎上母親噴火的眼睛,怒氣沖沖地責罵自己浪費糟蹋。物資匱乏年代,再小的浪費都是犯罪!
她頓時失去了哭泣的理由和辯解的勇氣,愧疚地低下頭,抱著料酒瓶子,默默地出了門,任一滴滴淚珠灑在蜿蜒小巷的石子路上。就在那一天,她瞬間長大了,意識到人的價值不過如此卑微無聊,自己在世上的存活和弄堂裡的野貓、野狗原本就沒有什麼不同。
多少個夜晚,她獨自密謀著離家出走、浪跡天涯的江湖俠女夢,轉念又想:還是再等幾年吧!畢竟父親還是愛自己的呀。每次在母親這裡受委屈後,她愛在父親膝下哭訴。父親總是以「虎毒不食子」、「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可憐天下父母心」、「愛之深,責之嚴」等古訓寬慰開導自己:母親其實是深愛自己的!她輾轉反側、左思右想,困惑不已,沒有答案。無數個清晨,枕巾上濕漉漉的一片。
她永遠不會忘記十歲生日那夜的月光,那麼皎潔清澈、溫暖明亮。父親特地從南京西路的凱司令為她訂了一個奶油栗子蛋糕,她平生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名字龍飛鳳舞地出現在這麼大、這麼香的蛋糕上,還襯著精緻芬芳的奶油花,紅紅綠綠的那麼好看,她都捨不得吃。
那晚父親鄭重許諾:等她做二十歲大生日,父親要在滬上最高級、最豪華的國際飯店,為她開一個盛大的生日派對大宴賓客。她長大成人後,還要送她出國留學,有一天還要看著她帶著整車豐厚的嫁妝,風風光光地出嫁……
父親高興地多抿了幾口老酒,醉了。她望著月亮完美無缺的圓臉,也醉了。
她開始癡迷憧憬於二十歲的自己,為二十歲生日那天梳什麼髮型、穿什麼跳舞裙和皮鞋而煩惱。為終將有一天要結婚成家,離開親愛的父親,黯然神傷。
誰也沒料到,她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父親就率先匆匆離去了。
3


她實在想不明白,這麼漂亮挺拔的人兒怎麼會數月之間,就化做了一只骨灰盒,和許多陌生人的骨灰盒,一起安放在西寶興路的一棟樓裡。她不甘心啊!獨自一人在無數排列整齊的死人照片和骨灰盒之間穿行尋覓,她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是輕飄飄的,彷彿一腳邁入了陰間,成了一個屈死的女鬼。直到她的眼猛地對上了父親照片裡的眼,心裡一激靈,這才曉得自己還在人間。
父親安詳地睡在盒子裡,骨灰盒旁那些廉價的塑料供品擺設顯然是母親添置的。她長久盯著父親的照片,喃喃地抱怨:你承諾要至少等我長到二十歲的呀!你說過要送我留學,要給我嫁妝,看著我風光出嫁的呀!你怎麼可以說話不算數呀!
為了打破心中的疑惑,她開始福爾摩斯般遍地尋訪父親的好友和同事,探聽父親每日在單位的飲食作息、愛好習慣,又去拜訪父親方面的各位親戚,叔叔伯伯、姑媽嬸娘,不論關係遠近,只要有血緣關係皆無一遺漏,仔仔細細地詢問父親方面的家族病史。
半年以後,她赫然發現,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同樣一個結論:胃癌在窮苦人家最為常見的癌症中名列榜首,父親正是因為長年累月缺乏營養和健康的飲食,才罹患胃癌英年早逝的!最可怖的是,那些她費盡心機口舌收集來的證據,其實本來就一直堅實地扎根在她短暫的十幾年的記憶裡,只不過在這半年來的詢訪調查中,由於被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道破,真相浮出水面之後,才顯得尤為生動清晰。
每天清晨臨上班前那一碗碗匆匆灌下肚的滾燙泡飯,帶到廠裡的午飯無一例外是隔夜的剩飯剩菜。沒有電冰箱的時代,食物經常發餿變質,母親自然不捨得丟棄,偶爾會在灶頭上蒸一蒸重新上桌,大部分都將就著直接進了父親的午餐盒。諸如此類的細節,她原來都印象深刻的呀!尤其是清晨急著上班的父親鼓著腮幫子,對著滾燙的泡飯拚命呼氣的樣子,如今的她想起來,是何等刻骨銘心的慘烈、痛徹心扉的無奈。
父親就是這樣親口將母親用愚昧和吝嗇調製的毒藥,一劑劑心甘情願地吞服下去。這個世上唯一愛她的人,就是被眼前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害死的!(三)


她以為證據確鑿,是真相大白的時刻了。鼓起勇氣,帶著報章雜誌的科學論證,她去和母親理論、對質,換來的卻是母親斬釘截鐵的三個字:不可能!
母親的辯解從她飢寒交迫的童年開始。戰爭年代,日本人的飛機天天在頭頂上呼嘯、扔炸彈啊!上海是孤島,物資匱乏啊!姆媽、阿爸老早就過世了,一家子靠大阿姐勤儉持家,拖著下面一長串的弟妹,一只鹹大餅我們六個兄弟姊妹分啊!剩飯、剩菜是人人稀罕的寶貝,哪裡會有毒?倒掉是作孽啊!
接下來是她上山下鄉、插隊落戶,和農民伯伯一起下地插秧。兩隻腳長久地泡在水田裡,差點得血吸蟲病死掉啊!雙搶期間天墨墨黑就起床,去地裡搶收莊稼。小孩子會走路,都會背著小籃子,幫著拾麥穗呀!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啊!
三年自然災害、大躍進、放衛星那些年,死了多少人啊!能夠活下來,是多麼不容易啊!哼,只有敗家子才信奉「吃光用光,身體健康」。你若想在這世上活著,就一定要學會未雨綢繆,勤儉持家,多多存錢、存糧。不能糟蹋一粒糧食、浪費一分錢!
母親高屋建瓴地總結:我們娘家祖祖輩輩就是這樣泡飯、蘿蔔乾、剩飯剩菜吃過來的,家族上下人丁興旺,長壽健康。你看,最有力的證據就是母親自己健康硬朗的身板、百毒不侵的消化系統。
她理屈詞窮、啞口無言之際,母親調轉槍頭,厲聲指責她的不孝。倏忽間,她半年多來千辛萬苦蓄謀積攢的理直氣壯,瞬間顯得不堪一擊。在母親聲淚俱下的控訴面前,儼然一個嫩豆腐搭的摩天高樓轟然瓦解。取而代之的是那股熟悉的內疚和不安,堂而皇之地從她虛弱的身體裡悠然地升起。
她絕望地意識到自己是不可能說服固執的母親的。更可悲的是,從今以後母親獨攬家中經濟大權,她再也不會有零花去買四角四分的光明牌中冰磚了,也沒有父親悄悄塞給自己的紅艷艷大蘋果和甜蜜蜜的華夫餅乾了。
十歲大生日,在華美月光下的許諾,早已化做記憶深處一個奢華的美夢、一串小孩子吹起來五彩奪目的肥皂泡,還沒有飛起來,變得很大、很圓,就被一陣不知從何處颳來的大風,嘩地撲滅了。(四)




有一天放學回家,她竟然在門口聽到,母親和舅舅在屋裡竊竊私語,討論她去父親廠裡頂替的可能。她頓時心如死灰,淚如泉湧。好似一個走慣夜路的小姑娘,雖然一直是獨自在野地裡走,但是有明亮的月亮指引,她倒也從未害怕。如今走到半道上,頭頂的月亮剎那間就被烏雲吞沒了,四面八方漆黑一片。然而,即使有千千萬萬個妖魔鬼怪在等著她,她曉得還是得靠自己硬著頭皮走下去。
4


從冰淇淋盒裡狠狠地又挖了兩勺冰淇淋,丟進碗裡,大口地吞下。吃得太急了,她打起了冷嗝。慌亂中想去水池接水喝,卻無意間被腳下的垃圾桶絆倒,身體失去了平衡,猛地向前撲倒。倉皇中,眼前赫然是母親的臉龐!
她緊張地閉上雙目,把頭扭開。事發之後,她一直不敢直視母親的臉,直到此刻月光下無意間的一瞥。
有多少年沒有這麼近距離地仔細端詳母親的臉了?母親彷彿在沉睡中,寧靜又安詳。面容依舊姣好,僅有幾塊老人斑而已。她訝異母親竟然沒有任何明顯深刻的皺紋,白髮亦寥寥。
母親曾無數次得意洋洋地吹噓,家族有強大無比的青春美麗基因。每當母親感慨生不逢時,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全部奉獻給了文化大革命時代的上山下鄉和各種群眾運動,發出空谷幽蘭無人知芳的嗟嘆,她毫不掩飾地對著正值花季的女兒,流露出艷羨甚至妒嫉的神情。
她則會不由自主地聯想到白雪公主故事裡的魔鏡。
魔鏡啊魔鏡,這個世界上誰最美麗?她知道自己日漸豐滿勻稱的少女體態,上上下下都煥發出銳不可當的青春氣息,絢爛得如同盛夏的玫瑰,令人不敢直視。
十六歲那年的夏天,父親在家附近的街市和放學回家的自己巧遇,一時沒能認出眼前光彩奪目的紅衣女郎,竟然是自己的女兒。回家後在晚間納涼時,無比自豪地說起這段「奇遇」,感嘆女大十八變,把自己的女兒都快說成了一位傾國傾城的公主。
(五)


母親聽後好一陣訕笑,三言兩語之間,就把一切歸功於自身家族的美麗基因。還預言身為女兒的她,今後紅顏褪去的暮年,也和母親一樣,不必擔憂皺紋和白髮。
最要緊的是──母親說到這裡,還故意賣了個關子,停頓片刻,搖了搖蒲扇,壓低聲線俯下身,對她耳語:你今後嫁了人,放開肚皮生小孩,肚皮上都不會落下妊娠紋!呵呵。
少女的她「唰」地羞紅了臉,躲進屋。舊時代過來的母親向來對自己家教嚴格,連搽口紅、抹花露水都是絕對禁止的。更不要說,在平日裡和自己談及嫁人生子等有關男女的私密之事。今天母親是怎麼了?
此刻,當少女時代這幅夏夜母女親密納涼的畫面,在她的腦海一閃而過,她頓時感到五內翻騰,酸甜苦辣一起湧上心頭,冷嗝也止住了。站在水池邊,捧著一個水杯不斷「咕嘟咕嘟」大口地喝水,喝了很久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怪不得水的滋味那麼苦澀。
她失聲痛哭:如果可以把寶寶換回來,她此刻無比期待自己的肚皮上,爬滿醜陋的妊娠紋!
一年前來美探親是母親主動提出的。當時在國際長途電話裡,聽母親說要來幫她坐月子、理家務、照顧新生嬰兒,她半信半疑,更多的是受寵若驚。畢竟很多年沒有和母親朝夕相處了,她吃不準母親的心思。
父親去世後不久,她考上了大學,常年住在郊區的大學宿舍,很少回市區的家。寒暑假也同樣,做家教、打零工,應付各種開銷。因為知道母親一向反對自己繼續求學,期盼女兒早日就業賺錢,赴美讀研的申請也只敢在暗地裡偷偷摸摸地進行。直到最後一刻拿到了美領館的簽證,跑斷了腿、看盡了親戚的臉色,也實在湊不齊買機票的錢,她才硬著頭皮回家。
一共是四千零七十六塊,母親陰沉著臉,把鈔票一張張數給她,好像是在贖她的賣身契。她輕聲道謝,硬著頭皮小聲囁嚅道,雖說讀研有獎學金、有助教的校內工作在等著她,可是畢竟自己一個年輕姑娘獨自去那麼遠的異鄉,身邊只有政府外匯兌換處換來的三十塊美金。臨近啟程的日子一天天將近,想想心裡真害怕……(六)


母親冷笑一聲,打斷了她:沒出息!有什麼好害怕的?你看看清楚,今天你拋下我們孤兒寡母,去的地方可是美國啊!美國遍地鋪黃金、到處是機會,你這是去享福啊!比不得當年我們知識青年插隊落戶,去黑龍江、去北大荒的,天寒地凍也得修地球,那才是去吃苦的!經常聽說別家的孩子身無分文地去美國淘金,三年五載就衣錦還鄉了。你這麼個漂亮、聰明、健康的人兒又愁個什麼!我還等著你把金山銀山搬回家,幫著你弟弟買房子、討老婆,也讓媽媽晚年享享清福。
她的心撲撲跳個不停。
本來是去要錢的,錢沒有要到,反倒落得一肚子的心虛和內疚。從此以後,這份揮之不去的罪惡感繼續幽靈般地跟著她,上了飛機,從中國跟到美國、從東岸跟到西岸。即使後來她一有了錢,就還了母親的機票錢,依然感覺如芒在背。
母親嚴厲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她,以至於在異鄉自由地揮霍著年輕美好的青春歲月時,每一個開懷大笑之後,緊接著,她都會落入深深的自責。
兩年前,她自作主張,自己把自己嫁了出去。先生是個單純的理工男,因為雙方家長都在中國,男方家長希望他們回國擺喜酒。她請了兩個禮拜的假,和先生一起匆匆回國拍婚紗照、辦婚禮。
先生體恤她的難言之隱,二話不說,提出由夫家承擔全部婚禮費用,還承諾把收來的禮金也按照當地的規矩,全數上交母親。
準備婚禮的日子,母親自始至終一副事不關己、淡然處之的表情,叉著腰看小倆口和親家緊鑼密鼓地準備婚事。偶爾也心血來潮地來看看熱鬧、議論幾句,她皆不以為意。
好日將近,婆婆忙得手腳並用,看到整日裡閒著的親家母,順口請她去城隍廟買些鮮花紅燭、雙喜剪紙之類的裝飾品,想到時候一塊兒幫忙布置新房,倒也是一番吉慶熱鬧。
母親一聽面露難色,頻頻搖頭,對著親家母一臉無辜道:我從來沒有買過這種東西喲!哪裡曉得該上哪兒去買、怎麼買呀!呵呵,對不起,我真的幫不上這個忙啊!臊得正在一旁試禮服的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婚禮前一天晚上,母親突然又鬧出了沒有合適的衣服參加婚禮的笑話。母親衣櫥裡挑來揀去都是不合時宜的舊式服裝,害得她只好臨時帶著母親,出去買了一身顏色喜慶又不失莊重的西裝套裙。(七)


為了掩人耳目,出門前她故意藉口說自己的內衣拉鏈壞了。回家後看公婆仍喜孜孜地在新房裡忙碌,她慶幸沒有人察覺。
戴著公婆送給自己的項鏈、耳環、手鏈、戒指,和先生一起走上了婚禮的晚宴,她感覺每一件首飾都是那麼沉甸甸、亮閃閃的,壓得她羞愧得抬不起頭來。事實上,她在婚禮上的每一張照片裡,都笑得相當生硬、尷尬。
席間更衣的時候,她的耳邊依稀聽到婆婆的一句話,好像是向先生探詢,親家母到底是不是新娘子的親生母親,或許是養母、繼母也未可知的閒話。
婚宴的下半場,她神不守舍,完全亂了分寸。一輪到她給男方賓客敬酒的時候,她就膽戰心驚,不斷疑心對方話裡有話、笑得意味深長。
婚宴結束,她奉上禮金紅包,母親心安理得地數鈔票,眼睛賊亮賊亮的,和兒時的印象完全一致。一邊數錢,母親忍不住回憶往事,說起當年她在文革時期結的婚,從娘家拿上幾件衣服,兩個人的鋪蓋捲搬一塊兒,和雙方至親及媒人吃一頓簡單的午飯,僅此而已。
母親還責怪她粗心,竟然沒有安排母親做為娘家家長,上台向賓客致詞,真不懂事!
她不禁在心裡反詰:我把金山、銀山都搬給娘家了,我還不懂事嗎?我這棵搖錢樹的任務算是完成了嗎?你常掛在嘴邊「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從今以後,我是不是就自由了?

回美以後,過起了甜蜜的小家庭生活。籠罩在她頭上多年的陰霾依稀消散了,心情變得輕鬆起來,胃口也好多了。面色紅潤,尖下巴不見了,還漸漸略顯發福,卻原來是有喜了!
和先生一起置辦新生兒用品、布置嬰兒室,她全身心洋溢著即將初為人母的喜悅。
她真心以為,從此以後可以過上她希冀的幸福安寧的生活了。直到某個深夜,接到那個要命的越洋電話!
思前想後,還是要怪自己!
母親是從來不捨得打長途電話的,尤其是昂貴的國際長途。自己竟然三言兩語,聽信了母親要來幫她坐月子、帶小孩的承諾。
原來自己還是在心底裡,默默地憧憬著母親的愛和溫存。生產的時候,身旁有母親做為過來人的安慰和幫助,是她夢寐以求的溫馨畫面!先生提出的「隔代親」理論,也相當可信入耳。於是她就不管不顧地做起三代同堂、共享天倫之樂的大頭夢了。(八)




好笑的是,她日思夜想母女重逢的溫情場景,竟然是以母親抱著她失聲痛哭拉開序幕的。只不過母親的眼淚和自己沒有半毛錢關係。
一路上,母親怒氣沖沖地抱怨沒出息的兒子和虛榮的兒媳,還有親家的無恥下流:我千辛萬苦養大的兒子被外面的壞女人帶壞了。他要是還有一點良心,就應該馬上離婚!我真懊悔自己當初沒長眼睛,糊裡糊塗被這隻小狐狸精騙了。光辦婚禮就被她花言巧語騙去了二十萬!他要是有點良心、有點骨氣,當初聽我的話,就不該急吼吼地結什麼婚。好好守著娘親多過幾年,有什麼不好?鈔票也不會這麼快地被外姓人騙去!
一旦提到了錢,母親就停不下來了,捶胸頓足,泣不成聲:我和你爸爸辛辛苦苦、不吃不喝攢了一輩子的家當啊!以前錢躺在銀行裡可以生利息,現在只有眼睜睜看著通貨膨脹,連腰拗斷啊!政府打發叫花子的拆遷費,根本買不起市區一套像樣的房子啊……
她默默地開車,手腳冰涼。不需要豐富的想像力,她都可以看見母親是怎樣和她的兒子、媳婦,還有親家鬧翻的。一向只進不出、一毛不拔,愛貪小便宜,專揀最廉價劣質的東西買,母親小氣自私的為人處事早就把身邊所有的親友都得罪光了。嫁女兒她嘗到了甜頭,現在寶貝兒子結婚到處都得用錢,斤斤計較的母親能不和兒子、兒媳、親家公、親家母鬧翻,才怪!
母親一踏進新居,前院、後院一轉悠,樓上、樓下一打量,進了嬰兒室東摸摸、西看看,立時振作了精神,兩眼放光,開機關槍似地追問她房價、車價等等各類費用,臉上的表情一時間陰晴不定。鬧得她的心裡一個勁打小鼓,久違的負罪感馬上鬼上身,說話也沒了底氣,甕聲甕氣的。
接下來的幾個周末,夫婦倆帶母親到各處觀光購物。母親按捺不住激動和興奮,見什麼都說比國內高級、比國內便宜,恨不得要把整個商場給買下來搬回國。她又正好作賊心虛急於示好,沒多久母親房間裡的東西就堆成了山。
這段日子應該稱得上是她們母女倆此生相處得最融洽、最親密的蜜月期了。獨自在外飄泊多年,她第一次下班回家吃上了母親做的現成飯,在飯桌上都興奮得掉下淚來。(九)


久旱逢甘霖,希冀了一輩子的母愛終於來臨了!母親的那些節水節電、勤儉持家的日常嘮叨,也變得可以容忍了。
有一晚,趁著先生加班不在家,母親甚至語重心長地教導她馭夫術:你千萬要把錢看緊了啊!只要你看緊了錢,你就什麼都不怕了!
母親少有的推心置腹之語,卻令她不寒而慄。
果然,蜜月期持續了一個月不到。母親提出有要緊事情和她商量,她即刻預感到,表面祥和底下的暗流洶湧一觸即發。啊,洪水終究要決堤了。
話題看似不經意地從母親當初生孩子的經歷說起。其實這個故事她早就聽過千萬遍了:當年母親在鄉下生孩子,附近小鎮的衛生所裡,只有一位「蒙古大夫」赤腳醫生接生,母親差一點送了命。還有以後帶孩子的諸多苦楚,比如天寒地凍在冷水裡洗尿片,兩隻手的關節痛就是那個時候種下的病根。沖了奶粉又不吃,還老是不好好睡覺,三天兩頭生病,害得母親經常半夜三更抱著她看病。
母親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和我相比,你的運氣也太好了,年紀輕輕就來到美國享福!住豪宅、開名車,扶著方向盤,一眨眼就到單位了。上班坐在有空調的寫字樓裡,敲敲電腦鍵盤,輕輕鬆鬆地就把錢賺了。每次去一趟超市,都是大包小包地買回家,家裡的廚房堆成了一個小超市。電冰箱比我的人還要高大,裡邊存的東西我看你們小倆口一年也吃不完。懷孕了還買專門的孕婦裝穿,嘖嘖,真講究啊!哦,對了,我看你們小倆口天天早出晚歸,買了這麼大的別墅,只有晚上過夜和周末在家,大部分時間都空著,真是白白浪費了!
說到這裡,母親嗔怪地斜睨了她一眼:你有沒有想過,媽媽在弄堂裡住了大半輩子的石庫門老房子啊!唉,你這個沒良心的小東西!如果真的孝順,把這棟大房子送給媽媽,好嗎?
母親半是親暱、半是玩笑地在她的胳膊上重重地拍打了一下。(一○)


她無言地低下頭,臉騰地一下燒得通紅。母親方才拍打過的皮膚也像被鞭子抽過,火辣辣地疼。心頭湧過千言萬語,急於為自己辯解,卻不知此話從何說起,呼吸急促起來。
母親繼續著她的絮叨:以後你的小毛頭一出生,就有一次性的紙尿片、各種牌子口味的奶粉和輔食、奶瓶、擠奶器、奶瓶消毒機。哎喲,你連尿片都不用洗、奶粉都不用沖,想人工餵奶的話,還可以用機器擠奶。做飯也相當簡單,超市裡多的是成品、半成品。天哪,你看看,你們這一代真是幸福啊!你這樣子帶小孩簡直是在享福,哪裡能和我當年比!
母親談興漸濃,深陷在沙發裡的身子突然颼地坐起,話鋒一轉,對著她正色道:我看哪,你到時候根本不需要我來幫忙坐月子,一個人照顧自己和孩子綽綽有餘。年輕人還是應該多吃點苦,小孩子也應該從小鍛鍊,早點斷奶、早點上托兒所,適應有規律的集體生活。小孩子一定必須從小嚴格管教、做好規矩,不能嬌裡嬌氣,吃不了苦,爭取早點獨立,學習家務勞動!你呢,產後也別多耽擱,爭取盡快回去上班,以免耽誤了工作進度。現在保住飯碗是最緊要的!
她的耳邊嗡嗡作響,全都是上個世紀1960、70年代毛時代遺留下來的流行革命語彙:小孩子從小就必須學會克服困難,多鍛鍊、多吃苦,嚴格要求自己,戒驕戒躁,去除驕嬌二氣。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堅持到底,才能爭取最後的勝利。從小在生活各方面將就一點,長大在工作中才能吃苦耐勞,時刻準備著,為集體做出貢獻和犧牲……
這套她曾經被從小灌輸的人生理念,伴隨她度過了童年和少年──胡亂填飽肚子的三餐、縫縫補補用了一輩子的衣物。不論嚴寒酷暑,都要起早貪黑地學習和勞動,沒有自我的個性,不懂得人性的美好、不曉得家庭的溫暖是什麼,也從未體驗過母親的擁抱和親吻的滋味……
(一一)


如今想來,這也許就是嬰兒胚胎的自己待在母親子宮裡的時候,就被強硬輸入的一套特殊密碼。她今生今世所有苦痛的源頭,她背負了一生的十字架!
但是,母親怎麼可以這樣說我的寶寶?她恨恨地想。這一套恍如隔世的陳詞濫調令她厭惡地皺起眉頭。
要是母親方才的話被寶寶聽見了,寶寶會不高興嗎?肚皮一陣發麻,千萬根細針戳進肉裡的刺痛,閃電般襲來。
母親兀自傷心嘆息:可嘆我生不逢時啊!如果我年輕時候能有你這麼好的運道,我早就在美國發達,賺下百萬身價、創下名聲和事業了。哪裡會像你,早出晚歸,辛苦了這麼些年,還是一個打工的小職員!
剎那間,母親的巴掌彷彿從塵封的歲月高速穿越而來,輕易抹去了她這些年來,在這片異國土地上所有的辛勞和付出,還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她不自覺地低下頭,捂住了臉。
母親一轉身,不知從哪裡喜孜孜地捧出一大落報紙,畫滿了勾勾圈圈:對了,我研究了這裡的中文報紙,還是有很多適合我的工作機會的,餐館工、月子保母,看護老人啦、小孩啦。
我想,反正你以後也不用媽媽幫忙坐月子、照顧小孩。我與其待在家裡浪費時間,還不如出去打工賺錢。我這次賺的可是花花綠綠的美金,硬通貨啊!母親說話間轉悲為喜。
哈哈,千兜百轉回到的主題還是錢。她笑了,眼角帶出了一滴淚。
接連幾個星期,她天天下班後拖著日益沉重的身子,開車接送和陪伴母親去各處見工、試工。
最後,母親嫌餐館的廚房工不體面,工錢付得低;嫌月子保母日夜照顧新生嬰兒責任重大。再說母親對學坐月子膳食也並不感興趣,就只剩下了看護老人的活。(一二)














她來來回回陪著母親看了好幾家,紅著臉、順著母親的意思,和雇主討價還價,商議工作條件、薪水假期等。試工一周後,終於為母親落實了她偉大的「美國夢」──一周六天,照顧一位輕度中風的八十歲老太太的飲食起居,包括夜間的把屎、把尿。
任何時刻,老太太「噓」一聲吹響脖子上懸掛的口哨,母親就會條件反射般地丟下手裡的活,屁顛屁顛小跑步上前,深深地彎腰屈膝,操著蹩腳的國語,滿臉堆笑,幾近獻媚地柔聲細語:太太,您有什麼吩咐?您哪裡不舒服?我可以為您做些什麼?
從小到大,她好像從未見過母親這樣輕柔關切地問過自己:女兒,你哪裡不舒服?女兒,你最近過得好不好?女兒,你快樂嗎,有什麼煩心事?女兒,媽媽可以為你做些什麼?
嘖嘖,月薪三千美金,這可是國內高級資深白領在外企才拿得到的高薪啊!母親志得意滿地感慨,彷彿中了樂透大獎,紅光滿面、返老還童了。根本沒有覺察出,身旁手握方向盤的她眼裡瑩瑩的淚光。
或許,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上,無私的母愛只是一個久遠的傳說。歸根究柢,母愛也是需要花錢來買的,用現實世界的物質支撐起來的。然而,不幸的是,她竭盡所能,也買不起母親的愛。無論是在兒時,還是現在!
6


送母親正式去上工的當晚,她就臥床不起了。原先以為是完成了任務後的輕鬆懶散,可是凌晨肚子突然天崩地裂的痛。先生把自己送到醫院沒多久,孩子就沒了。
她失神地望著血肉模糊、初具人形的生命,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最親、最愛的小人兒,最初、最純真的自己。(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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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16-03-02   
回 6楼(鐡手) 的帖子
谢谢铁手的一番话,让我有点骄傲。呵呵。其实,我就是一个垃圾婆,啥啥都收着呢。

廖辉英这小说,其实就是她自身经历的写照。
并不是天下母亲都是伟大的,有的简直是莫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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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16-03-02   
回 5楼(xiaolu) 的帖子
问好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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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16-03-02   
回 3楼(lijiananhui) 的帖子
引用lijiananhui"我总不能理解,今天读了这篇文章,心里对老公更多理解。内心必定是如文中女儿般无奈还有不忍心。"
是啊,那种感情是爱和不能爱又介乎在几乎要恨的复杂又微妙情感里。



油麻菜籽

作詞:李宗盛
作曲:李宗盛
編曲:陳志遠

你從那些艱苦的日子走來
是怎樣莫可奈何的忍耐
而從前未曾給我的愛和關懷
今天在你帶淚的笑裡找來
誰說我的命運好像那油麻菜
只是你不知將它往那裡栽
就算我的命運好像那油麻菜
但是我知道了怎樣去愛
才盼望你將我抱個滿懷
日子就已盪呀盪的來到現在
經過了那些無奈和期待
我好高興有了自己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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鐡手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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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16-03-02   
哇……,阿平你的书籍收藏真是又广又厚啊!光是皇冠就收藏了这么多册!再联想到我以前为高仓健去世写的怀念文章,你信手就翻出好多照片和杂志……真不知道阿平你收藏这些书籍要占用多大的书房啊?佩服!

静下心来看完了《油麻菜籽》,写的蛮好!应该是当时台湾地区社会下层人民生活的真实反应,看完后心里感觉 有些酸酸的,一个人的命运同小说中的妈妈那样,何来幸福呢?不这样?个人又如何能与命运抗争呢?
xiaolu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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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16-03-01   
写得真好
lijiananhui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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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表于: 2016-03-01   
油麻菜籽这首歌是我老公让我听得。
有孩子以来,公婆和我们住在一起,公公是个和油麻菜籽的那位父亲一样的人,作得家境困顿。现在虽已年迈,可是仍旧会在我们生活中掀起各种波浪,让我们小家庭矛盾不断,而婆婆虽深知公公的不对,却各种庇护,我总不能理解,今天读了这篇文章,心里对老公更多理解。内心必定是如文中女儿般无奈还有不忍心。
紫瞳
lijiananhui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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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6-03-01   
曾经有一首歌,蔡琴唱的,叫油麻菜籽。
紫瞳
阿平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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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6-03-01   
回 1楼(如意宝贝) 的帖子
恩,我搜了好一会,也没有搜到呢。
这篇油麻菜籽是以前一个朋友给我存的。
她的其他小说,我都是在皇冠杂志上看连载的。
随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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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6-02-29   
阿平:
    我看了你的帖子才知道这么一个作家,就很想看看她的作品,搜了很久居然一个电子版的都没有,好失望啊,你有电子版的吗?如果有发给我,我的邮箱是[email protected],怀着期盼的心情等待你的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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