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游子的立体精神史——读刘荒田散文集《人生三山》
文/冰花
2015年12月24日,星期四
侨报副刊, 2015年12月23日
近来, 我阅读了刘荒田先生的散文集《人生三山》, 感觉它的画面感和时空感极强,和读小说相似。有的长文可以加工成连续剧。这种阅读体验,让我震惊,因为从前没有过。
继而,读到旅美散文家张宗子的评论,他以自身的创作体验,从现代散文艺术流变的角度概括刘荒田这类作品的独特性:“如同小说可以散文化,散文也可以小说化。刘荒田的贡献也恰恰在这里:为现代汉语文学散文创作提供了一些崭新的类型和素质,一种非小说化的记人记事的‘地道的散文’,一种以‘思’为本体、议论化为主的大散文。”借此知道,荒田作品给予读者的特别感受,原来带着普遍性。
刘荒田于2015年出版的新散文集《人生三山》,“三山”(台山、旧金山、佛山)如乐章的三个声部,让我感动,让我沉思,让我彻悟!
先看“台山篇”的《梦回荒田》:
“自从儿女自立,在这个第二故乡栖迟了20多个寒暑后,越来越强烈的愿望就是:换一个活法。前半生‘为别人活’,往后该‘为自己活’--作平生要作而没功夫作没条件作的事,读平生未读之书,见平生未领略过的自然与人文的风景。‘为自己活’的基地,我定在故国,我虽然已经放弃了国籍,但没有也不可能失去对她的依恋,在汉字里安身立命的人,最终要回到汉字的国度去,一如落叶归于泥土,是没有折衷余地的宿命。”
台山是荒田的根,荒田对家乡的爱沦肌浃髓:
“父亲到了美国后,和我谈起久病的祖父,说他最后完全变成了小孩,有一回半夜,老人十万火急地把父亲叫到床前去,父亲以为他大限已到,要交代后事,手忙脚乱地叫人。不料祖父半躺在床上,嘴角扯出一个顽皮的笑,问:“你干吗不和我说话啦?你小时候天天缠着我,要听‘古仔’呀!”
“祖父洒泪抽打我时,年龄和我的现在相仿。而现在,父亲也到了祖父在厅堂抽‘大碌竹’的岁数。我的回归,在生命的末段,人生的高潮落在背后,黄金的年华抛在异邦,但还没到尽头。‘狐死必首丘’这般古典的终结法,我未必接受。我只要一种淋漓的生命体验,关于根,关于故园。
如果说作者具有写作天分,那“天才”的根之所系,就在他的出生地“荒田村”,他把出生地当做笔名,这是怎样生死相依的情怀啊!苦苦眷恋家乡的灵魂,写出新世纪的《归去来辞》:
“我开始启动笔记型电脑,敲出回乡后第一篇作品。题目权且叫《归去来兮》。也许我在阁楼上来回地走,文思粘在英汉夹杂的思绪里,我肯定思念清洁的旧金山,无蚊蝇的家居,代步的汽车,现代化都市的一切便利和安全,社会上的礼貌,人的隐私,人际关系中必要的距离,较高的文明程度,英语语境所含的幽默和暗示,自在和冷漠的个人空间。我一定多多少少会为自讨苦吃而后悔。生命的连根拔起,22年前是第一次,到我完全地适应了异邦的水土后,却来第二次,由此而引爆让乡人瞠目结舌的洋式乡愁。”
“但我终究会接受故园的一切,我多年来惨遭夷化即异化的中国式行事方式、思维习惯,一定会逐渐地回归。榫合是艰难的,幸亏汉字从来没离开过我。终极言之,我这命定地要以汉语来思维和表述的中国小文人,这一归回类似鲑鱼向出生地的洄游,九死一生也得实行,不同的是:鱼为了繁殖后代,我为了繁殖汉字。”
“本文是我未来还乡的彩排,姑且算是‘梦回’吧!梭罗说:‘拥有最廉价愉悦的人,也是最富有的人。’这一行程,在为机票付出数百美元之后,其他方面可算惠而不费:晨曦夕照,清风明月,蟋蟀和蚱蜢,松涛和竹影,乡音和乡情,不费一个子儿不说了。如果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三层境界看,我的慧根如此之浅,自然没资格插上一腿,可是,退而求次,把这里的‘山水’稍作置换未尝不可:高速公路换成芊芊的阡陌,自来水换成井水,乳酪换成腐乳,空调换成山岚水汽,汽车换成优游的步履,警车和救火车的嘶吼换成槛前天籁,物欲换成冷峻的旁观,功名换为一壶云雾山茶,带中国口音的英语换为不带美国口音的汉语,哪一天,我把双程机票改为单程,那就意味着:构成‘生命之圆’的弧线行将接合。一生的圆,也许如阿Q最后所画的押,丑陋是丑陋点,好就好在首尾呼应。”
“如此这般,我可能完全地拥有悠闲,闹钟和手表均可弃置,使命感和工作压力束之高阁,我自由地消费所余有限的生命。于是,我卑微而劳累的肉身,在绕了地球一个大圈后,在生命的发轫处栖息,重新获得生机,投入此生最后的也是最能获致满足和骄傲的事业--创造。进而,我可能获致叶芝式的宁静:‘因为宁静缓缓滴落 / 从清晨之面纱滴落到蟋蟀轻吟之处;/ 半夜一片微亮……’”
在地球上绕了一大圈的他,梦里回到故乡,心灵获得安顿。海外游子的终极认同和老年的复合式情感淋漓尽致地展现。这不就是赤子的至纯情怀吗?这是大爱,家山乃是爱之“山”!
再来看“旧金山篇”中写给他第一个孙子的《俯身向你》
“奶奶抱着你,这是她的特权。我还没准备好。把孙儿放在胳膊上,不但是技术活,而且是一种使命感沉重的哲学。我站在你奶奶跟前,俯身看你。看你一万次也不够,在家里,我看你爸爸用电子邮件传来的照片,一遍又一遍,睡醒了,打开床头几上的Ipad,看够了,才叫醒奶奶来看。
“我就这般定定地看你,不用老花眼镜,用目光抚爱你,我的第一个孙子,盼望了十多年的血肉。淡淡的眉,细长的眼。我出生时和你相似。我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人。看旁人,不敢这般专注,怕被疑为别有用心。看恋人,也不敢,因为害羞。看成为妻子的恋人,没有这麽多闲暇。看儿子,没有这个耐心。祖父只把凝视献给孙儿女。隔一代,多了诗情;老人在向童年回归,再往前,就可能和你一样幼稚,一般顽皮。
“你爸爸来给你喂奶,弯腰拿着奶瓶放进你鲜红的嘴唇里,你吸出声音,多麽舒心的响声啊!春雨里的小鱼儿,在咂着水面的小圈圈。我抚着你爸爸的头,头发隐隐披霜。他和你一样大的时候,第一次和我睡觉,我一手撑起被窝,一手抱住襁褓,几乎一夜无眠。你爸爸的头,小时候有分明的棱角,为这,他出生时要靠钳子,你也一样。可是,你大咧咧地睡觉,一点不抱歉。我捏捏你爸爸粗大的脖颈,拍拍他的肩膊,骑在我的肩上看游行队里的狮子的小家伙,变成大个子!你将来也一样。
“我的孙儿,我凝视着你的睡相,足足十分钟、二十分钟。白嫩的小脸蛋,我不敢摸,可是,我要把一首诗写在你的梦乡。生命有了赓续,希望有了承传。我这个新大陆的「一世祖」,有了第三代传人!
“俯身向你,是向着我的百年身后,向着家族延伸的根系;俯身向你,是向着我的家山社稷;俯身向你,是向所有生命致敬。我的孙儿啊!你长大以后,很可能不会读爷爷的文字,可是,不要紧,在你睁开锐利无比的眼睛之时,爷孙俩的心灵已经完全接通。
“我的孙儿,我要多多俯身向你。”
离开故乡漂泊的移民,历尽艰辛才立稳脚跟;作为父亲,为儿女们夯实了根基,为家族在海外的绵延创造了条件。有了第三代,初为爷爷的荒田,多么高兴!而这爱,岂止施与孙儿,这是第一代拓荒者对未来人类的普遍之爱。人类基于这种对未来的爱,才有了崇高的使命感和行动。
儿孙皆好!荒田非常满意,非常感恩。于是,他退休以后充当古城佛山和旅游名城旧金山之间的“候鸟”。这是一个两得其所、充满禅意的生涯规划。从此,人们看到以写作为终身事业的刘荒田,不断推出新作。
刘荒田的《人生三山》,山山风光无限,让游人叹为观止!
荒田的这一集子,是散文、是小说、是诗、 是他倾注生命全部能量书写的,是海外游子立体的精神史,较之以英雄的事业为主线的历史,它不但多了“人”的血肉,而且,总以普通人为主角。
荒田, 他俯身向孙儿,我仰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