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有喜

四小姐的人生里有个遗憾，她没有姑姑。她本来是有姑姑的，婆婆怀的老四是个闺女，那闺女在婆婆肚子里长成七成熟的大西瓜时，婆婆领着老三去青岛探望在那里上班的公公,当年的妇女队长不是吃素的，婆婆一手西瓜一手抱老三在城市人流里穿梭，结果，两西瓜相撞，肚子里那个七成熟的西瓜就给挤坏了。后来，都带环放弃生育的她，命里又闯进来一个新老四，我常说那老四闯关成功就是为了来害我的。


婆婆没有姑娘的命，但四小姐未来至少会有三个小娃叫她姑姑。她大哥近日结婚，她有了大嫂，我成了四婶婆婆。


提前回去帮忙，婚礼琐事，一地鸡毛。偶见我大侄子鼻尖渗出的汗，逮着机会，我问大侄子：马上昏了，感觉如何。大侄子说：紧张。不是对未来婚姻的紧张，而是对婚礼的紧张。他做梦见哪个环节不到位，比如忘了背好的台词，比如到时间了婚车没来，惊出一身冷汗。


大侄子深受其父影响，对仕途有野心，我婆婆说他是个官迷，常见我大哥稳当如大神，大侄子显然资历尚浅，婚礼是他通往官场之路的小小预演。我对官迷深表同情。


其实我也有婚前焦虑。我故乡有种说法，结婚遇上雪天是吉日，叫雪窝里娶娘娘。赶上刮风下雨，暗示这个新娘子是厉害茬。我的结婚在五月，无论如何做不成雪娘娘。婚礼日之前，老天爷慷慨给了三天狂风暴雨的脸色。我娘说我三个头璇妖，结婚那天老天爷要是还不变脸，我真是厉害到妖了。在修炼成妖之前，我先是一只卑微的雀，雀在坏天气里穿梭，淋湿羽毛。父母离得远，大表姐做了我出嫁的总指挥。是夜，我脸上敷着厚厚的海藻面膜，照镜子一瞅，把自己吓的魂飞魄散，简直一红毛绿脸的女妖！平时猪一样睡眠的我在婚礼的前夜烙起了大饼。越烙越烦躁，泪水浸透面膜，恨不能连自己的脸皮一起揭下来而我不结了！这不是我要的婚礼样子，或者，我心里有个怪物，不喜欢落入俗套的婚礼本身，我干嘛要去买个无用的瓷脸盆？我干嘛要买个红包袱？我干嘛要带我不喜欢的耳环？我少女时代无数次幻想的婚礼，是在宁静的教堂，或者天涯海角的一隅，没有羌杂喧闹不食人间烟火。我既卑微，就当沉默。或者，我对婚礼的焦躁其实也隐藏着对婚姻的不自信，只是年轻的我未曾意识到而已。骨子里的自由散漫终于向世俗投降，婚礼那天老天爷变了艳阳高照的脸，以证明我既不厉害也不妖。天气好的不像话，我梳妆打扮，欣然上轿，演了一场婚礼的戏。记得我是赵家四个儿媳里唯一穿婚纱的人，二嫂无限羡慕，表示婚礼结束后要借来穿着照相。结婚录像里，三个侄子还小，他们兴奋的跑来跑去，男丁兴旺的赵家，终于迎来他们的新玩伴。


十几年过去，我大侄子终于跑进了自己的婚礼。他们的婚礼，才是一场宏大的戏剧。


习李新政后，规定官员子女的婚宴不超过十五桌。即使普通人家，以多年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十五桌都是小意思。大哥混得一官半职，吃官饷就要听党话，听党话就要得罪亲朋好友。聪明的中国人从来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下党也是我党的风采，婚礼一个月前，每个礼拜都要悄悄宴请一些亲朋好友。这样到婚礼那天，才确保酒店的十五桌宴会合乎习李标准。


头天下午，大哥一家就去酒店进行彩排。如同演戏一样，每一个环节说什么台词，做什么动作，都不能出差错。我们常见婚礼上司仪的幽默和新人甚至伴娘伴郎的配合天衣无缝，原来都是彩排好的。


赵家有喜的日子，画面是精彩纷呈。不到三点的早起，猪脑子的四婶婆婆忘了带昨夜和好的面。陆续到新房来包饺子的各色女人，领头的要属相符合儿女双全的他们说这叫命好。滚床的金童玉女，小女孩顺从翻滚男孩子要哄半天才肯就范。十一楼望去，楼下白胖饺子蔚为壮观疑似大锅饭时代来临食客们快来吃。给新郎新娘喂饺子面条问生不生，新郎差点吞下去赶忙说：生！我生性憨厚的大嫂涂了烈焰红唇是借了我的口红。我谈笑风生的二嫂抽空研究我的衣服。我能干利落的三嫂是厨房里掌勺的厨子。我老去的公婆和勃勃生机的四小姐后来驾到。


本市最好的酒店，提前一年预订的。红毯的嘉宾，无不衣冠楚楚。等待婚宴开始的时候，不见了四小姐，才知是去化妆间陪新娘去了。


我进去的时候，新娘正在补妆。她对屋子里的人说：你们谁能替我上场？两个穿着小天鹅紫纱裙的伴娘打趣说：为嘛不早说，现在晚了。我当然知道新娘的紧张和新郎一样，不是对婚姻的焦虑而是对婚礼的，盛大婚礼新娘是女猪脚，害怕哪个环节步子走错，台词念错，对答不如如流。反倒台下坐着人，反正都不认识，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四婶婆婆一针戳破紧张的实质是否缓解了她的焦虑，新娘缓缓登台的一瞬的确美若明星，我大侄子作为一个官迷的预演也是成功的。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他们的婚礼步骤有条不紊，看起来无懈可击，因为知道了包装里的内容，以往我在别人婚礼上感动的稀里哗啦如今也平稳过渡。华美的誓言抵不过漫长岁月里的平淡相守。然诺重，君须记。君记否？不过新娘母亲在台上抹眼泪的一幕还是让我瞬间柔软，想到有一天四小姐出嫁，我这修炼不好感情用事的娘还不哭成花朵。


我的在新疆工作的二侄子也有了女朋友。女孩来自重庆，温柔可爱。万水千山跑来山东会情郎。也许很快，我又要再次做婶婆婆。


因为二哥的提早过世，我二侄子显然没有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长大。他目睹大哥的婚礼，铺张浪费的厉害，不过是做给外人看而已。那笔折腾半天给婚庆公司和酒店的数额巨大的银子，不如俩人出门旅行一番。他和我讨论去周边哪个国家比较合适，我对二侄儿的想法大为赞同。


我公公是个老小孩，也是两耳不闻世俗事的酒仙，妯娌们孙子们经常没大没小的跟他开玩笑。二侄子说婚礼进行中他悄悄观察爷爷，发现爷爷正在把一个海参夹起来吃，然后小酒也不停喝，貌似娶孙媳妇也没什么激动的表现。公公反驳说，他在吃海参之前悄悄掉了眼泪，作为一个三个月就被父母卖了的苦命人，无论如何想不到还能混到娶孙媳妇的一天，纵有万般感概也化作海参一枚酌酒一壶。


公公三个月时全家逃难去东北，临行前他父母改变主意，决定不把小婴儿的他挑着跋山涉水，转手卖给了开中药铺子的郎中，据说那对无儿无女的夫妇给了他父母三块大洋，以助于他们活着逃到东北。儿媳们对这个悲惨的故事耳熟能详，但一致认为他父母的决策英明，我二嫂说：多亏把你卖了，有吃有喝的，你跟着去东北说不定在路上就牺牲了。逃难路上都是脚步丈量出来的，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很可能因为累赘而命贱。


我八十岁的公公乘着大孙子婚礼酒仙的东风，点数他由三个月倒卖给别人为父母换取三块大洋到如今大家庭的开枝散叶。我想岁数大的中国人内心始终有伤痕的，今天的酒肉穿肠抹不掉历史刻在灵魂上的痛。他在说到他二儿子时，用到二女婿这个称呼。让我瞬间疑惑，四小姐哪来的姑姑？等他说完了，二嫂回答了我的疑惑，原来，公公把早逝的二哥当成女婿，女婿嘛，总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儿子失了没有锥心的痛。一直未曾改嫁的二嫂，才是他的亲闺女。


赵家有喜的日子，不知怎的想到一个镜头，早些年的岁月，逢年过节，公公搬个马扎坐在巷子口，他安静的等着，等着一辆叫115路的汽车缓缓停下，车上走下来一对母子。


那中年丧偶的东北女人，据说是他闺女。

祝贺！

白菜，继续啊，太好看了。

引用

引用第25楼白菜于07-15-2015 17:27发表的 回 24楼(清心) 的帖子 :
老张就在赵家有喜的下面啊，清心你是用手机上网吗

不是手机，是电脑，我开始以为i你要发表藏起来了呢。我现在还是没有找到，找了三遍了

前几天也回家参加了表妹的婚礼，看到舅舅哭的稀里哗啦的，也是很多不一样的感受，只不过没有你这么妙笔生花写出好看又有哲理的文字，大约我们结婚的年代，都相当于是裸婚，日子也是顺风顺水的走到了现在，你的那句话-----------华美的誓言抵不过漫长岁月里的平淡相守 总结的真好！

老张就在赵家有喜的下面啊，清心你是用手机上网吗

美啊！！！水灵的白菜

老张哪去了？怎么找不到了呢

漂。。。。。。。。。。。。。。。。。亮！！！！！！！

胶原蛋白？ 给了四小姐呀，，，，岁月就是如此的，

一张老照片。 感叹时光流去，满脸的胶原蛋白去哪儿了。

谢谢如意分享你的故事。典型的裸婚！
记得《男邻居》里致礼出事那章你留言说：突然很害怕这个世界，害怕生命的孤独，回家好好的抱了抱老公。感觉你们真的好有爱。所以，内容这么好，形式不重要。
也谢谢小小鸟的喜欢。

喜欢这句：“华美的誓言抵不过漫长岁月里的平淡相守“

白菜，先抱抱你，每次都看你的文章但很少留言，一是太忙，二是我这人有惰性，见谅哈！看到你写的婚事，突然想起我结婚时的潇洒，双方父母面都没见过，我们两领证，然后所有的钱交了房子首付，再从生活费里挤出一点钱买了个数码相机就去旅游结婚了，是不是真的裸婚啊？结婚唯一给我们置办就是一对结婚戒指，没有婚纱，没有嫁衣，有的只是一张张照片，天南地北！

你的好故事，谢谢分享！

钱钟书说：鸡鸭多的地方，粪多，女人多的地方，话多。铺张繁琐的婚礼外表看似不错，在人情社会里难免遭人抓小辫子。你家我家他们家都一样。
你不折腾，清净。

我们离得远，又是老小，一切跟着老大走就可。又加上我性格大大咧咧的，别人有什么心眼也是后知后觉，所以和嫂子们相处还行。我嫁过去头些年，简直是孩子们的玩伴，兄弟三人加我四个关在屋里，开演唱会什么的，好玩吧。自我感觉和孩子们没什么代沟，所以老二会和我说他的想法，也知道我会赞同。

引用

引用第13楼loveapple于07-12-2015 15:59发表的  :
对于我的裸婚，有朋友表示理解，有朋友觉得不可思议，连婚纱照都没有叫什么结婚呢。但是我的日子也照样过着，孩子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不折腾，真好。

理解并支持！自己觉得幸福就是最好的。

白菜的文字一如既往的可亲，佩服你和嫂子们都能热闹相处，也佩服你的二侄子能把你当做朋友，跟你说自己的真实想法。
喜欢你这句：“华美的誓言抵不过漫长岁月里的平淡相守”，多富有哲理啊。
哈哈，也通过大侄子的婚礼，知道了四小姐的来历，以前一直纳闷，只见你说四小姐，不见你说其他三个呢。

借白菜的楼，说说我的婚事。
在裸婚一词还未流行的时候，我便裸婚了，只有两本结婚证，领完回家，公公婆婆才知道，高兴地做了我爱吃的鱼，其他都如往常的平静。领完证，老公上他的班，我上自己的学，还是跟闺蜜在学生宿舍住，生活没有大的改变。
不办婚礼，其一是婆婆已经被两个哥哥的婚礼折腾了两回，老公心疼母亲，说不办了，还有婆婆也说亲朋好友都不改咱们人情，如果办了欠别人人情，但是一切以我们的意思，想办她也给操心；
其二，我参加了家里二嫂的婚礼，感觉自己会应付不来那种场面，一切透着假，婚礼的白天都高高兴兴的，晚上回家来，二嫂就挑着大嫂的毛病，二嫂前脚出门，婆婆就因为大嫂的“不懂事”呜呜哭起来，我不明所以，所以我觉得我演不来，刚好老公也是个低调的人，就顺从婆婆的意思不办了；
对于我的裸婚，有朋友表示理解，有朋友觉得不可思议，连婚纱照都没有叫什么结婚呢。但是我的日子也照样过着，孩子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不折腾，真好。

我有一次问二嫂为什么不嫁，她是那种把这个社会和婚姻看透的人，她不想低就，不如自己清静，这些年她不容易，现在还打着两份工，其中一份工是美容院的店长，老板放心把店铺交给她了。
我和阿平姐一样不喜欢规矩，热拌是给人看的，过日子是自己的。你的凉拌也太有趣了，你们结婚还需要证婚人啊？我们这好像需要户口本身份证还有单位证明。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生了四个孩子！旧社会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