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六，宇文博带着两个小侄子要去武馆练功。
玛塔的小哥哥七郎何尔海一直和她最亲。玛塔到硅谷后，何尔海每年都把他的两儿子送来过暑假，一来可以就近参加斯坦福的一些夏令营项目，还有就是学中国功夫。那两半大小子哥哥也叫何尔海，弟弟唤作胡安 (Juan)。宇文博知道英语和西班牙语国家都有用父亲名字给儿子取名的习惯。英语至少还会在名字后面加个 “Jr.”表示这个是儿子以示区别。西班牙语连这后缀也省了。因为西班牙语正式名字由三个部分组成，首先就是名，中间是父姓，后面还跟着个母姓，所以父子完全重名的概率其实并不大。兄弟俩哥哥小何尔海老成沉稳，弟弟胡安飞扬佻达，但都很讨姑姑姑父喜欢。
中国“功夫”在美国影响相当大，李小龙、成龙、甄子丹、李连杰等打入好莱坞的武打明星们功不可没。宇文博在浙大读书时有位外教曾半开玩笑地说在美国人眼里，“第一毛泽东，第二李小龙。” 李小龙、成龙、甄子丹的武功渊源都来自广东佛山，随着武打片而名闻全美的黄飞鸿和叶问也都是佛山人。佛山功夫中的咏春拳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在天朝据说因其过于注重实战而被禁，这也使得咏春拳身价倍增。加上最早来美的第一代中国移民广东人占大多数，带到美国的自然也是广东南拳。据说佛山鸿胜馆是海外最早的武馆。有些得风气之先的武馆也跟着跆拳道或者空手道，以带或者段分级。经过几十年的深耕细作，广东南拳在美国影响深远。
宇文博家所在的佛利蒙市有一家 “洪威武馆，”教头名唤洪金威，佛山人，一手虎鹤双形练得出神入化。广东南拳和南少林渊源极深。江湖传说满清火烧南少林寺，只有方大洪、胡德帝、李式开、蔡德忠、马超兴等五位僧人逃逸，后人称他们为少林五祖或洪门五祖，为反清复明民间地下帮会组织“洪门”的创始人。洪门在南方所传功夫在广东形成“洪、刘、蔡、李、莫”五大名家。虎鹤双形据说是洪拳高手黄飞鸿所创，与铁线拳和工字伏虎拳合称洪拳三宝。
图一虎鹤双形 “八分箭拳“式。来源：《虎鹤双形拳谱》(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4/1213/17/7858166_432650079.shtml)。
宇文博小时候在浙江老家练武时也是从南少林入手。南拳 “以意为神，以形为拳，以气摧力，立地生根”的诀法和宇文博练的南少林很相似，尤其是南少林的龙、虎、豹、鹤、蛇五形桩法同样也是以形为拳，强调桩功基础。不过他学的南少林套路都是短小精悍，直进直出，拳打卧牛之地，而虎鹤双形和洪拳的其他套路一样，拳打东南西北四方，走的是“工”字路线，而且招式繁复多变。但尽管如此，宇文博对洪威武馆和洪师傅的虎鹤双形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
历代成见都以为江南人文弱，其实浙江号称 “七山一水二分田,” 除了杭嘉湖平原，几乎都是山区。山民一向彪悍尚武，越人“被发文身，轻生重义，上山刺虎，下海斩蛟”的古风犹存。当年抗倭的戚家军就是金华义乌子弟兵，江南纵横，关外浴血，天下无敌。宁波奉化一带的四明山是武当南派松溪内家拳的发源地。清初思想家黄宗羲之子黄百家拜松溪内家拳宗师王来咸 (字征南) 为师习拳，黄宗羲为王征南作墓志铭，从此中国武术分为内外两家。戚继光抗倭可能促使了少林武当内外两家南北两派在浙江交汇。少林寺的僧兵和松溪内家拳弟子同仇敌忾上阵杀贼。松溪内家也从四明山一直到浙东南台州温州的括苍山雁荡山仙霞岭开花散叶，形成太极南派。戚继光在台州抗倭九战九捷，给台州留下的三十二式长拳被融入太极拳。尤其陈式二路炮捶许多招式直接采自三十二式长拳。
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曾形成自己的僧团军事或准军事组织，从基督教的十字军东征，到少林寺的觉远“十三棍僧救唐王”等比比皆是。尤其在浙江福建前线，以铁棍为兵器的少林僧兵曾令倭寇闻风丧胆。少林武功也因此流入浙江民间。2009年有报道浙江慈溪观海卫重现左手棍、金锁拳、栲子拳，据说可能就是当年少林棍僧绝技。流传在浙江的南少林大都和宇文博少年所习的差不多，招式简洁刚猛，节短势险，一身备五拳，头手肘膝足并用， 套路短小精悍。尽管不如福建广东南拳出名，但极为实用，出手即能伤人。尤其浙东南苍南平阳一带，自南宋以来号称“武状元之乡,”几乎是村村练武，人人习拳。而且和陈王廷武将解甲归田“闷来时造拳，忙来时耕田”相似，温州龙湾区永昌堡王家拳也是由抗倭武将所创。拳式刚柔相济，而且和陈式太极类似震脚发劲。和其他内家拳术意守丹田不同的是王家拳以后背正对肚脐的命门为太极。
正因为这些渊源，宇文博自然而然的就把两个小侄子引到洪威武馆学虎鹤双形了。
但今天在台上教拳的不是洪金威洪师傅。洪师傅身高六英尺有余，差不多有一米八五。腰细膀阔，脖颈粗壮，双手筋脉虬结，二头肌、三头肌、胸大肌、斜方肌、三角肌、肱桡肌条条块块突出隆起，八块腹直肌会让健身教练羡慕妒忌恨。黑色紧身练功服，两腕是带铜钉的护腕，腰杀一条密排铜钉板带，大四平一蹲，两腿尤如两条擎天柱，活脱脱就是从金庸武侠走出来的外家高手。
但今天教拳的却是一位和宇文博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个子也只比宇文博略高一些，五英尺八英寸吧，大概也就是一米七五左右。皮肤白皙，长挑身材，脖子长，腰长，手长，腿长，尤其也是一张长长的马脸，和宇文博倒真有得一拼。身穿短袖白色练功服，潇洒飘逸，往教拳台上一站，不象是武功师傅，倒象是一位江南书生。
那位新师傅见弟子都到齐了，笑着对大家抱拳作了个四方揖：
“小伙子们”—— 洪师傅班上清一色都是何尔海和胡安那样的半大小子，没有姑娘 —— “我名字叫杨师中。今天洪师傅有事不能给大家上课了，由我来代课。
我的功夫和洪师傅的不太一样，大家先看我练一遍 ……”
说话间但见他走到拳台右边 —— 宇文博心中一动：莫非他要练的是形意拳？大部分拳术起手式一般总在场地的左边，由左往右走。但有一些形意拳师喜欢起手式站在右边，从右往左行拳。但见杨师傅面对学生站在拳台右侧，端的是渊渟岳峙。接着双手缓缓抬起，再缓缓按在小腹前。斗然间只见他身形右转，右手变拳斜上钻出再收至小腹脐下，同时左脚进步，左掌向前劈出 —— 一个干净利落的三体式，果然是形意拳！
堪堪五行拳走毕，他又练了一套虎形，整个拳场鸦雀无声。宇文博还没悟过神来，蓦然间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大珠小珠齐落，爆发出急管繁弦般的掌声 —— 这帮子半大小子毕竟跟洪师傅练过。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宇文博少年时在老家从南少林入手，后来南少林师傅介绍他转学形意，但他只学了五行拳，就要去杭州上大学。形意师傅说宇文博性太刚，没有师傅看着就不要自己练了，免得走火入魔。说起五行拳，大家总是说“劈、崩、钻、炮、横”按照五行“金、木、水、火、土”的次序。但实际上练形意拳是按五行相生的顺序，先练劈拳，而且最好在高旷开阔深远的所在，比如河堤上一路劈下去。等劈拳练得精熟了，然后再是钻拳、崩拳、炮拳和横拳。宇文博其实也就是前面的两招劈拳钻拳练得稍为纯熟而已。不过就这两招已经足够让他能看出杨师傅的功力了： 外行看热闹，看的是杨师傅出拳发劲时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勇往直前，硬打硬进无遮拦的八面威风。但宇文博内行看门道看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步子。
形意拳讲究“脚打七分手打三”，但和沧州的戳脚门“手似两扇门，全凭腿打人”
或者金刚禅自然门的六十四绝命腿不同，形意拳并非以凌厉凶狠的高速连环腿法取胜。戳脚门被称之为北腿的翘楚，早已名声遐迩。而邂逅少林金刚禅自然门则是机缘。宇文博当年在浙大读书时，因为喜欢舞文弄墨，在校刊充当编辑。当时主管校刊的是浙大宣传部的一位青年才俊沈建新。沈老师是台州温岭人，虽然仕途一帆风顺，但却没有丝毫官场习气，与宇文博甚为相得。后来沈老师被浙大送到中央党校受训，准备回来后外放到地方挂职。那时宇文博恰好有事路过北京，中央党校离颐和园后门不远，两人找了个饭馆把酒言欢，沈老师言及在杭州时偶然机遇学得了金刚禅自然门，就在离颐和园后门密宗建筑不远，宇文博见识了密宗武功。
金刚禅自然门传人王信得法名智及，是个颇有争议的人物。你在网上一搜会发现对他是毁誉参半。这也难怪，本来密宗在佛教中就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宗派。1979年大陆首次由浙江省体委、北京体院、和武汉体院组建散打队，王信得出任浙江散打队教练。他后来定居澳大利亚，但在杭州时他还真为浙江武术队培养了一些人才，如练蛇拳的张小燕和雕拳的计春华。计春华后来在《少林寺》里演秃鹰出道进入演艺界，成了“中国金牌反派明星。”
六十四绝命腿腿法精妙，尤其是其连环三踢，和李小龙著名的“李三脚”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侧身对敌，先以前截腿斜出阻击对手膝盖或胫骨，此腿不落地，直接扭腰转胯发力变高侧踢攻击敌手头部。前腿收回落地，后腿紧接着以外摆腿踢出，还是功击对手头部。这连环三踢杀伤力强大，中间第二腿因为第一腿踢出不落地，速度极快，令对手防不胜防。宇文博南少林童子功基本功下过苦功，腿功尤其好，特别喜欢这连环三踢。
金刚禅自然门的内功称为陀罗尼，也和中土不同。中土无论佛家道家少林武当峨嵋内家外家，内功都是意守某一个穴位，大多是意守旦田，丹田或者是脐下一寸半分的气海，或者是脐下三寸的关元，或者干脆就是肚脐。也有意守命门的，但总是意守一个固定的去处。但陀罗尼并不守任何穴位，而是意守虚空。
形意拳的脚打七分手打三其实是指步法，和太极的劲起于脚跟的拳理相通，求的是全身的整劲，也就是所谓的“消息全凭后脚蹬”之意。形意拳历史上著名的“二禄”孙禄堂和唐维禄号称能追上汽车和火车，这可能是传说的成分较多，但步法快捷大概是真实的。今天宇文博看杨师中的步法，就知道他的功夫比自已高出不可以道里计。宇文博又特别注意观察了杨师中，他没有武侠小说所谓的“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内家高手特征，但有两个别人不大容易注意到的细节，宇文博因为自己也练形意拳，让他给看出来了：一个是杨的两个手臂的静脉特别粗壮，也许这就是所谓“外家练肌肉，内家练筋脉”吧。每天持续发劲练习，书生的两臂倒象是重体力劳动者的手臂。还有一个就是他的十个手指，细长细长的，几乎没什么肌肉，但却象老鹰的爪子，似乎能抓透牛皮。那是“把把似鹰爪”练的。其实是因为他穿着鞋袜。要是光着脚，你会看到他的十趾比十指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因为形意要力达四梢，所谓“十趾抓地，去浊留清”。
他决定留下来和杨师中聊聊。
一个小时的课堪堪就上完了。宇文博上前招呼：“杨师傅好。我叫宇文博，是何尔海和胡安的家长 ……”宇文博见杨师中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于是解释道：“我太太是墨西哥 ……”
杨师中笑着接话道，“哦，不是不是 —— 请问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宇文博转了话题：“我看杨师傅你教的是形意拳，但洪师傅是教虎鹤双形的，他怎么让你来代课呢？“
杨师中解释道：“我们确实不是同一个门派的。其实洪师傅和我也只是切磋武功时相识的。但在湾区练虎鹤双形的就只有洪师傅，他的同门师兄弟都不在这里。他要回佛山老家一个月，所以只好让我帮他代课了。但虎鹤双形我实在不会，只好教他们形意，见笑了。不知宇文先生有何指教？“
宇文博摆摆手：“杨师傅不要客气，叫我名字吧。指教可真不敢。我小时候在老家也练过形意拳，但只学了五行拳，而且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请杨师傅传道解惑呢。”
杨师中也笑了：“你也叫我名字吧。不知你老家在哪儿？”
宇文博答道：“这说起来有些话长。我祖籍是杭州，但家父曾在台州工作，所以我是在临海出生的。形意拳也是在临海时学的。”
杨师中想了想：“河北形意拳在台州传有一脉。当年河北形意拳高手，中央国术馆武当门长高振东后来到杭州教拳，嫡传弟子中有台州奚鑫法，从此河北形意拳在台州开花散叶。据说奚鑫法九十九高龄, 一生甚少得病，直至去世前几天都能洒扫亭院、生活自理。他将形意拳传给了儿子奚正法。你练的是这支河北形意拳吧？”
宇文博答道：“噢，可惜我没有这机缘。台州府治原先一直在临海，后来才移至椒江。奚大概是个小姓氏吧，但在天台可是个大姓，尤其是在天台东部的三台镇。奚鑫法原籍天台，而后来的台州形意拳其实是在椒江。我小时候是在临海，武功入手学的南少林，后来才学的形意，上大学前形意师傅又让我拜了一位陈式太极的师傅。但我的三位师傅都是民间武师，没有太大名气，可惜没缘得大师真传。
不过至少让我能看出你确实身手不凡，尤其是步法深得形意‘步步如鸡行’之妙。形意说迈步如行犁，我想大概都是求得全身的劲整吧。但如何运用，因为没有师傅指教，我自己一直没有悟明白。后来在网上读到一篇文章，说内家拳的所谓‘透甲劲’ 是先出拳, 然后迅速上步扭腰,送肩, 同时击中对手，这样发出的劲能打透甲胄。不过我试了试，但似乎不得要领。“
杨师中说道：“你说的那篇文章我也读到过，蛮有意思的，他用‘战场之拳’、‘义士之拳’等描述形意拳八卦掌，形意拳是岳飞传下来从大枪化出的拳法，而太极拳是藤牌刀也能言之成理。不过他说的内家拳透甲劲打法我从来没听说过。形意拳讲究的是‘手脚齐到方为真,’而且 ‘崩拳如箭，发中同时,’发劲和太极类似，不会有断续处，所以我觉着那网文里说的分三步的透甲劲似乎犯了断续的毛病。
“形意说迈步如行犁，八卦说迈步如趟泥，太极说迈步如猫行，我想大概有两层意思。这第一层意思就是你说的求得全身的劲整，这里的关键你也悟到了， ‘消息全凭后足蹬。’但这比简单的跺脚要复杂得多。近代形意大师尚云祥号称‘铁脚佛，’据说发劲时踩碎坚实的青砖，很多人就误以为就是使劲跺脚，最后很多震坏了脑子。其实这个跺脚，只是表象。
“真实的过程是意在丹田，协调人体诸关节，蹬足、膝挺、肛提、胯接、腰扭、肩送、肘沉，腕塌，最后掌出，每个关节在一瞬间相对于前一关节，都有一个相对最大速度，这远非简单的一挥手一蹬足可比，最后迭加最后形成极大的速度，然后在以最高速度撞击目标之瞬间，全身各部肌肉群再度爆发，以全身的质量和最大的速度，形成极大的破坏力。
“但这里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充分发挥人体的潜能，或者说求得全身的敏感。俗话说狗急跳墙，人其实也一样。自从黄百家的《王征南墓志铭》一来，内家外家似乎成了老生常谈。但就和所有的国学一样，内外两家其实并没有清晰的定义和分野。所谓内家‘内练一口气，’外家 ‘外练筋骨皮’的说法并不为所谓的外家门派接受。比如少林的内功博大精深，比太极、形意、和八卦的内功毫无逊色。你练过南少林，对此自然体会深刻。
“要我个人看法，内家和外家的区别，可能徐皓峰整理的李仲轩的《逝去的武林》里有一句话说到关节点上了：形意拳是用脑子练的。这可能才是内外两家的根本区别。太极强调
‘听劲，’但人的手臂不可能有听觉，所谓的听劲其实练的是人体的从皮肤直到神经中枢超乎常人的异常的敏感度。从这个角度，所谓的迈步如行犁的要领其实和太极的听劲一样，练的是脚上的意识和感觉。平常情况下人体的手足是不可能具备这些感觉的，练习内家拳的目的是把人体在常规情形下无法发挥的潜能发挥出来，让手足具备了类似于听觉和视觉那样的高度敏感性。
“还有，提肛还有一桩额外的好处 ……”
“什么好处？“ 宇文博好奇地问道。
杨师中笑了：“你仔细读读徐皓峰的那本书吧，日久自明。”
宇文博感叹道：“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哪。请问能告诉我你的武馆吗，也好时常请教？”
杨师中笑了：“哈哈，请教可不敢当。其实我并不是专业的。我猜你是工程师吧，毕竟这里是硅谷么。我其实也和你一样，打工族的干活。”
宇文博肃然起敬：“这可真没想到啊。不知道你在哪家公司高就？”
杨师中答道：“基因引擎公司。”
宇文博下巴差一点掉下来了：“？！……“
杨师中又笑了：“惊着你了吧？其实你刚才和我说你的名字时我就吃了一惊，这下轮到你了，哈哈。“
看着宇文博脸上的问号，杨师中接着说道：“你不就是我们原来负责新产品研发发的工程部总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