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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生而不等，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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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平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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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4-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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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不等，后会无期


无法入眠，窗外的夜色如洗，墨汁般倾盆而下，农历九月十五的满月，格外刺眼。远处没有蛙鸣和鸟语，清风和雨丝已是唐朝的事情，远的无从记忆了。偶尔有沿着屋檐和窗棱的车声残喘划过，像久病的老者，微弱，垂暮。

她死了，享年57岁。

我竟然如此平静，甚至在心底泛起一丝笑容，红，恭喜，你终于逃脱成功。

可是，我的眼泪无以遏制，弄不清缘由的无厘头的悲喜交加。

我母亲在电话里哽咽，说这个可怜的孩子。。。然后泣不成声。。。

她卑微的走了，终于终结了这趟屈辱不堪的人生。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2007年，她面如枯槁，枯瘦如柴。她还像小时候那样傻，她抓着我的手，说小平，美国有稻米吗？美国的饭你能吃吗？你要我给你孩子们织毛裤吗？冬天里要给孩子穿棉衣。。。她傻的让所有的亲人耻辱，他们从我的手里拉开她，我看着她莫名和委屈的眼神，消失在人缝里。

2008年，以及那以后，我几次回国，再也没有见到她。

他们不想让她见我，他们不想让她的傻乎乎冒犯到哪怕一丝的虚荣。

我几次问他们，他们讲，她病了，很重，肝腹水。我说我可以去看她，他们告诉我，不用了，她傻了吧唧的，能跟你说什么？看不要吓到孩子们。

她的确有点世人眼里的智力障碍，但我一直不认为她傻，我只是觉得，由此，她变得有些不那么普通。

她生下来的时候，一切都好，她的母亲是一间医院的护士。她是第二个孩子，第一个是男孩，她的到来，让人无比喜悦。与哥哥一起，刚好给这个家庭构成一个“好” 字。

全家的喜悦还没来得及着落的时候，她被诊断出脑炎。她母亲讲，就是因为抽了脊髓，碰到了神经，所以，她傻了。

她的确不聪明，她总是说不合时宜的话，做不和时宜的事儿，凡是一切有点技巧的事情，她都玩不来，和玩伴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格格不入。她读书很差，总是被安排在教室的角落，初中可能是勉强搞到的毕业文凭。

我不了解她的很多细节，严格讲，没有人关心她生活的细节，她卑微的如一只蝼蚁。不配与周遭任何的“高尚”有任何瓜葛。

大家就这样把她丢进生活的角落里，如一件百无一用的什物，如果不是因为茶余饭后的万分无聊和空缺，无人记起。

到了工作年龄的时候，她父亲轻易调动了人力资源，她被分配在某银行的幼稚园工作。薪水颇丰，我记得我拿着家族里认为值得骄傲的大学文凭的薪水，不及她收入的零头。他们都说她傻人傻福。

自她小时候生病，为了照顾她，她母亲辞职在家，她后来被养的高高大大，白白胖胖。她开始论婚嫁的时候，我尚小，那些事情都是支离破碎的。说有个天津远郊的农村小伙子，不知道如何与她结识，关系非常。她虽然智力没有普世以为的那么优良，但脸上常常泛着粉粉的笑，任何一个正常雄性的躯体，都无法拒绝的年轻女子的样子。

她父亲有一个可以炫耀的职位和一副那个时候看起来可以通天的手眼。他们的女儿当然不能下嫁。这个小伙子，因为出身不匹配，和被认为的目的不纯，在她的哭闹中被驱逐出整个家族的视野。

没有多久，她嫁给了一个市区的小伙子。他是个工人出身，五短身材，小眼、塌鼻、阔唇、皮肤黝黑。一副被亲友团无法接受的长相。她父母仍然不满意，说那男孩子家庭普通，人长得这么难看。可她说，他手巧，会做家具。只凭这个，她用剪刀架在自己的颈子上，说，非他不嫁了。

她父母知道他们的女儿傻，虽然心下迟疑，但毕竟女大当嫁了。

结婚那天，我看到新郎官额头上细细的汗珠和他真的好难看的笑，以及他勉强和新娘一样的身高，还有他考究的西裤拖地而显得粗短的腿。。。

我甚至不忍自己的眼光再落在他的身上。我几乎不记得他的长相，因为后面的年月里，偶尔亲友相聚恰好他们都在的时候，我都不想瞧他，他丑得让人不忍侧目。

没过几年，那个五短的男人，真的凭借自己的一双巧手，成了几间家具厂的老板，他同时开了多家工厂与室内装修有关的连锁店，迅速地发达起来。

她成了家族里最富有的太太。

她仍旧傻傻地抓我的手，说不合时宜的话。她有一度变得语速飞快，像是担心来不及说完要说的那样，催逼的让人难过。我不再愿意听她讲话，我孩子尚小、丈夫不在身边，我觉得听她焦急赶路一样的说话，我累得心慌。

我出国的时候，她大包小包地送了我好多我至今都没有用过的东西。我记得她挂满金光闪闪赤金首饰的手腕和脖颈，她极力地把自己打扮成她的价值观里最喜欢的样子，一头像是被轰炸过的混乱的卷发、一副被文的有些夸张的眉毛，涂抹过度的红唇。。。浑身上下叮当作响的金银铜铁。。。

我来美国了，那以后的好久，我无暇再记得她的存在。

忽然有一天，听说她的独生女儿念书很糟，学校因此给那孩子分配到差的班级，她于是焦急万分；没多久又听说那五短的男人和女秘书有染，那女秘书虽是有夫之妇，但与其夫联合，携带几乎全部购货款项外逃。。。又没多久，听说，那女人回来，又和五短男厮混在一起。。。

她的生活竟然乱得如此不堪。

那之后，许久，她似乎再无消息。

直到2007年，我回国，她知道我回来了，拖着病体赶来，家族的酒宴上，我被她的变化吓了一跳。她变得骨瘦如柴，面色蜡黄。她只拉了一下我的手，还不及我说什么，他们就拉开她了。

自此，既是永别。

她这几年里，听说离婚又复婚，然后又离婚。。。大家都说是那个五短男人在耍弄她。他因为与那个被称为姘妇的女人不清不楚，被女人的男人及婆家要挟，变卖了工厂商店。而这个过程里，她备受精神折磨，很多人都给她出主意，但她根本无法掌控局面，她那么傻，那个五短男人，她哪里是他的对手？

第一次离婚，她被骗去所有的财产，包括工厂商店以及她买的多处房产的拥有权。甚至银行里的存款。

除了她居住的那栋寸土寸金地段的房子，她几乎一无所有。

她竟然跟所有的人说，他是假离婚，他是要摆脱那个妖精呢！她尽力给所有关心她的人满意的笑容，告诉他们不必担心她。

大家都觉得无力，因为她的傻，因为她的不通世故，包括她的父母，大家都无能为力。

但是她病了，开始持续性吐血便血，被诊断为肝硬化，腹水，查不出病因。

但是大家都在说，她是被气的。

大约两三年前，听说她女儿结婚了，五短人也要与她复婚。

她喜悦的奔走相告，甚至电话打到美国，我由衷地期盼她自此平静安好。

没想到今年初的时候，传出来，五短男人的复婚又是一次谎言，他是来要这所房子的，他复婚再离婚，是想从她手里夺走这仅剩下的一点值钱的东西。

她彻底崩溃了，身体里只剩下一点可以维持呼吸的力气。

她唯一的独生女，春天的时候，把她所有的退休金的积蓄偷走，据说是拿去换毒品了。因为那孩子可能在吸毒。

这件事，是把她压垮的最后一棵稻草。

她游丝尚存的时候，她母亲进入弥留。。。她在等，等和她的母亲一起上路。

她的细节我不想知道，我不知道她到底哪天走的，走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听说，最后几天她要求出院，她说她想死在那所房子里，她的哥哥和弟弟把她从医院里拉回来。

我不知道在她弥留于人间的那几天里，到底想了什么？但我坚信她去了天国，她一生傻的无能力邪恶，上帝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完全不懂得邪恶的人。

她与她母亲一直以来都生死相依。她母亲几个月之前走了，她可能在路上等着这个傻女儿，所以，现在她也匆匆地赶去了，她们娘俩前后刚好相差半年。

因为她的境遇，我常常觉得，人其实，生而不等，如果她不在那么小的时候患那场脑炎，谁又知道她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子，与心爱的人相爱，过普通人的日子？至少她不必如此脚步匆匆。

人生，没有如果。这个卑微得如一粒尘土的生命消陨了，消陨的轻描淡写。不再会有人记起。但我想在此刻记录一下她，并愿她一路走好，后会无期。

[ 此帖被小平在11-03-2014 09:05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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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t I exist is a perpetual surprise which is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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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wei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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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表于: 2014-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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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8楼细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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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平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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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表于: 2014-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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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越来越相信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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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加 离线
级别: 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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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14-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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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人，遇什么样的人与事。冥冥之中有定术。
无论如何，也算人世一遭，祝她之后顺畅，如果有以后。
人的上半生要不犹豫；人的下半生要不后悔。活在当下，把握每次机会，因为机会稍纵即逝，为自己的生命找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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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笨牛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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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14-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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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和母亲一起走也是一种福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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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刀断水 离线
级别: 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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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14-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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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在很多人眼里她很傻很可怜，可是她的缺陷也许让她一直单纯如孩童，而她的单纯也让她无条件的相信人也让她由衷快乐？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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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柳 离线
级别: 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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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14-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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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个人认为造成这个悲剧的不是命运，而是没有合理的制度保障残障和智障人的权利。在中国就是弱肉强食，丛林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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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风 离线
级别: 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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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14-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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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轻狂时常常觉得人定胜天，年龄越大，越来越认同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人这一辈子，影响整个历程的就几个结点，普通人如此，她更是如此，普通人偶尔还可以通过后面的努力补救修正，她的是只能一路到头，谁也代替不了她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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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菜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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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14-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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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很震撼！
女人不管智商高低总是容易为情所困甚至智商不那么高的人心底更单纯，眼里的男人是天是地，这天地却是她一切不幸的根源。
我也是越老越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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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做的鱼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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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14-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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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泄出来就好了。
人生无常，命也是。若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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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洋 离线
级别: 军区司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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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表于: 2014-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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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不等，她如此优越的家庭背景给了她大半生的物质富足生活，也因为富足的物质让她中晚年家庭变故，婚姻，老公，孩子却因钱财失去初衷本性情感。悲哀！
愿逝者安息，愿天堂里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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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qei 离线
级别: 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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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4-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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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祈祷吧!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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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tncepu 离线
级别: 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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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4-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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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越老越信命，努力都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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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 离线
级别: 总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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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4-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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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老我越相信命。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你逃脱不掉。

其实，我们都是红尘中的过客。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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