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注册
社区应用 最新帖子 精华区 社区服务 会员列表 统计排行
主题 : 文学名著《福尔赛世家》节选 
卡拉 离线
级别: 总版主

显示用户信息 
楼主  发表于: 2004-07-18   

文学名著《福尔赛世家》节选 

编者按:本文节选自英国作家高尔斯华绥的三部曲《福尔赛世家》的第一部《有产业的人》中的插曲。高尔斯华绥的三部曲《福尔赛世家》可在网上下列地址读到http://www.jledu.com.cn/book/sjwxjd/list.a...C%D2&SubNum=307

残   夏

夏天的淹留总未免太短太短。    ———莎士比亚


一。

九十年代的开始那几年,那天正好就是五月里的最后一天,下午六点钟左右,老乔里恩·福尔赛坐在罗宾山自己房子走廊前面那棵橡树下面。在没有蚊子叮他之前他一定不会错过这傍晚的风光。他一只露出青筋瘦黄的手拿着一截雪茄烟头,瘦削的手指,指甲留了相当长的———有一只涂了油的尖指甲,是从早期维多利亚时代就被他留起来的。那个时候流行留指甲,什么都不碰,什么都不换,认为这样最神气。他戴一顶又旧又黄的巴拿马草帽,用它来挡住西下的太阳———圆大的前额,大白上须,瘦削的双颊,长瘦的下巴。他神态安祥而优雅·853· 福尔赛世家地架起大腿,而且文雅———拿一个每天早上都要在自己的绸手绢上洒花露水的老人来说,就该如此。在他脚下躺着一只浑身长的棕白二色毛的狗充做朋玛兰种———这就是小狗伯沙撒,它和老乔里恩之间在过去的几年里早已形成了深厚的感情。在他坐的椅子旁边,是一个秋千架,秋千板上坐着好儿的玩偶———名字叫傻瓜·爱丽丝———身子倒在大腿上,一只悲伤的鼻子埋在自己的黑裙子中间。怎么说它一直是被人欺负的,怎么坐都可以。橡树下面的草地渐渐低成一个斜坡,一直连到那片凤尾草圃,接下去就是田野,地势更低了,直抵那座池塘和小树林,以及那片斯悦辛曾经说过“真不错,真漂亮”的景色———五年前,斯悦辛跟伊琳坐马车下来看房子时,正是坐在这棵橡树下面注视这片景色的。老乔里恩也听说过他兄弟的大胆行动———在福尔赛交易所里,这次出城是出了名的。斯悦辛啊!谁能想到这家伙去年十一月就去世了,年纪不过七十九岁。自从安姑太去世之后,大家都有一个想法,究竟福尔赛家的人能否一直活下去?现在斯悦辛一死,又引发了这种担忧。又死了一个,只剩下老乔里恩、詹姆士、罗杰、尼古拉、悌摩西、裘丽、海丝特、苏珊!我是八十五岁了!”老乔里恩想,“但我并不感觉老———只是偶然这里有点儿痛罢了。”

他继续回忆往事。三年前,自从买下自己侄儿索米斯这所不祥的房子,在罗宾山这儿定居之后,他一直感觉还是那个样子,没什么变化。跟着儿子和孙男孙女———琼,和小乔后妻生的好儿和乔儿———在乡下过着。避开伦敦的嘈杂和福尔赛交易所里那些污言秽语,不开董事会,成天无所事事,没有工作,尽是玩,不少的时间都是花来把这所房子和它的二十顷地,布置得更好、更完美,有时顺着好儿和乔儿的小性子做些事情,这样时间过得比较快。已往那一段长时间的悲剧———包括琼、索米斯、索米斯妻子伊琳、和小波辛尼———给他造成的不快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连琼也逐渐摆脱了那个阴影———你看她现在不是随父亲和继母上西班牙旅行去了。想不到他们走后,更加清静了,悠闲,但稍微有些冷清,因为他儿子不在身边。他现在越来越认为小乔是个让人愉快的人———一个顶温和的人。可是女子———包括较好的女子在内———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使你嫌烦,当然只有令你倾倒的女子除外。

远远的一只布谷鸟叫了,一只斑鸠在田野那边第一棵榆树上唤晴,自从上次割完草之后,那些白菀花和黄毛莨又长得很高了!风也转为西南风———这空气真新鲜干净,就像甘露!他的帽子向后推推,让阳光照在自己的下巴和脸颊上。现在不知为何,他很想有个伴———有张美丽的脸儿看看就好了。一般人都以为老年人什么都不需要,其实“人的需要总是没有完的!”他想,他那怪异的哲思又显灵光,“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人还是有需要,我认为这是合理的!”在这儿乡下———那些尘俗事的确———他的孙男孙女、花草、树木、他这个小王国里的鸟儿,当然更别说照耀在这些上面的日月星辰,都日日夜夜向他说:“芝麻开门”。而且门的确打开来了———开了多大,他也不清楚。对于他们开始叫做的“自然”,他过去一直就是能够感受的,真正地,差不多象宗教一样虔诚地感受到,但是无论他对这些多么感动,他在习惯上仍旧坚持那种现实的看法,夕阳就是夕阳,风景就是风景。可是这些日子里,自然的确使他感到心情舒畅,他很能领略到这种滋味。在这些安静明媚的日子里,白天逐渐来得长了,他每天都要和好儿手搀着手闲逛———小狗伯沙撒跑在他们前面,一丝不苟地寻找他从来找不到的那些东西———看玫瑰开花,墙头的果子结实累累,阳光映照着橡树叶子和小树林里的幼苗,看睡莲的叶子舒展开来,映着光,和仅有的一片麦田里银色的新麦,倾听着椋鸟和云雀歌唱,看阿尔得尼乳牛吃草,慢慢地摆动着它们蓬松的尾巴;在这些晴朗的日子里,他每天感到那一点点舒畅放松,因为这一切他都爱,同时在他的心灵深处可能感觉到自己没有多久的时间能享受这些。一想到某天———说不定十年不到,说不定五年不到———眼前的这一切就会从他手里攫走,而他的精力还没有耗完,还能够爱这些。一想到这里,他就认为这很不公平,就像乌云停留在他的人生天边上。即使还有来世,那也不是他喜欢的。也许这并非罗宾山和花儿鸟和美丽的脸儿———就说现在,眼前这些东西都太少了!人越老,他对于虚伪的事情却更加厌恶了。在六十年代里他还摆出的一副道学面孔,就正如他一直以为引以为豪的边须,现在早已放弃了。现在只有三件事使他肃然起敬的———美、正直的行为和财产的意识。而在目前,这些里面最伟大的还是美。过去他的兴趣一直很广,而且现在的确还能够看《泰晤士报》,但任何时候只要听见一声山鸟叫,他都会什么都不管静静地聆听。正直的行为———财产———这些,不知道为什么,都使人厌倦。山鸟和夕阳他却从不厌倦,只给他一种难受之感,认为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他注视着眼前黄昏时的美丽的光彩,和草地上金黄雪白的小花,心里有了一个想法:这种天气啊,就像《奥费俄》里的音乐一样,那是他最近在古凡园歌剧院听来的。真是一段好歌剧,不象买耶比尔,当然也不完全象莫扎特,可是有那么一点味儿,也许还要可爱些。有点古典音乐和黄金时代的色彩,质朴而醇厚,还有那个拉福吉里,“完全可以和以前的相比”———这是他所能给的最高的评价。奥费俄那样思念他丧失的美人,怀念他沦入阴间的爱人,就像人世的爱和美的结局一样———那种通过悦耳高亢的音乐歌唱着、动荡着的相思,也在今天傍晚这片一直不离去的美丽景色里动荡着。他脚下是一双很合适的长靴,这时无意识地用靴尖踢踢小狗伯沙撒的肋骨,把小狗踢醒了,它又开始找狗蝇。尽管它身上其实并没有狗蝇,它却总是觉得有。找完之后,它把搔过的地方在主人的小腿上擦擦,然后又把下巴靠在那只扰人的靴面上伏下来。老乔里恩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张脸来———是他三个星期前在歌剧里见到的———伊琳,他那宝贝侄儿———有产业的人———索米斯的妻子———在那一次茶会之后———那还是在斯丹奴普门那所老房子里,为了庆祝他的孙女琼和小波辛尼不祥的订婚礼而举行的———他好久都未看见过她,尽管是这样,他一看见就认识,因为他一直就欣赏她———真是个美人儿。她后来成为小波辛尼的情妇,引来了相当多的非议,小波辛尼死后,听说她马上就离开了索米斯。此后是什么情形,谁也不知道。那一天看见她———不过是侧面———坐在前排,说实在的这是三年来唯一的消息,证明她还在人间。从未有人提起过她。不过小乔有一次告诉他一件事———使他听了非常不开心。大约小乔是从乔治·福尔赛那里听来的。因为乔治曾经在大雾里看见波辛尼,就在他被车子撞死的那一天下午。事情是索米斯对自己的妻子做了———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从这件事情上可以想象得出波辛尼的痛苦来。小乔也看见过她———在死讯传出来的那天下午———只有片刻的时间,那样子“又疯狂又失神落魂”,小乔这句形容的话始终都印在他脑子里。第二天琼就去看她,带着自己深深的悲痛去看她。女佣看见她来哭了,对她说那天夜里女主人偷偷溜了出去,不见了。整个儿是一出悲剧———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索米斯从此就再也没有碰到她。索米斯如今住在白里登了,来回奔走———活该,这个有产业的人!老乔里恩只要讨厌起一个人来———象他厌恶这个侄儿那样———绝对不会解除。他还记得听到伊琳失踪的消息时,感到很幸慰。头一天小乔看见她时,她一定是在街上看见那条“建筑师惨死”的消息,莫名其妙地跑回家来,就像一条受伤的野兽短时间内莫名其妙地回到自己的巢穴一样。不过一想到她条件那么差住在那所房子里,他就觉得难受。那天晚上在歌剧院里看见她的那张脸时使他一惊———比他记得的她还要美,不过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像个面具,里面藏着所有思想。年纪还很轻———大约二十八岁吧。唉,唉!说不定她现在又有个情人了。但是一想到这有辱礼教———因为结了婚的女子一般是不允许谈恋爱,即使只有一次已经太多了———他的脚面抬起了来,伯沙撒的头也跟着抬起来。这只灵敏的小狗爬起来瞧着老乔里恩的脸。仿佛在问,“散步吗?”老乔里恩回答:“来吗,老东西!”

他们和平常一样,漫步在那片星星点点开着白菀花和黄毛莨的草地,进了凤尾草圃。这儿的凤尾草还没有生出多少,这块地方选得很有特点:它先是从这边草地低下去,穿过凤尾草圃再升起来,和对面草地一样高,给人以一种层次感的美感:在园林的布置上这是相当重要的。伯沙撒最喜爱这儿一带的石头和泥土,有时候还被它找到一只田鼠。老乔里恩特意要从这里穿过,虽然现在还不好看,他却相信它总有一天会长得好看,他而且总是想:“我一定要把瓦尔找下来看看:他比毕基强。”因为花草也象房屋和疾病一样,最好由最优秀的人来负责处理。这儿的螺蛳最多,如果有他的孙男孙女陪着时,他就会指着一个螺蛳,把那个小男孩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小男孩说,“妈妈,李子长脚吗?”“不长,孩子。”“那么,啊呀,也许我已经吞了一只螺蛳下去了。”那个孩子抓着他的手向上跳了一下,想着那只螺蛳沿着小男孩的“红食管”爬下去,他的眼睛就会笑咪咪起来。从凤尾草圃出来,他拉开那扇柴门,正好是通往第一块田野。一片广阔得象公园的面积,划出一处菜园,用红砖墙砌起来。老乔里恩同意不走这里,因为情调不对头,下了小山向池子走去。伯沙撒知道这儿有只把水老鼠,活泼乱跳在前面跑,不过仍能察觉出已经是一只半老的狗,由于天天走,所以是熟路。到了池子边上,老乔里恩站着看了一会,看见又有一朵睡莲开了。他明天一定要让好儿看一看,等他的“小心肝”胃病好了———她在午饭时吃了一只番茄,就发病了,小肠胃太娇嫩。现在乔儿上学去———还是第一个学期———好儿差不多每天都跟他在一起,这两天没有她感觉少了点什么。他还感觉到这里痛———现在他经常有那么———一点点刺痛,就在左边胁下。他回头看看小山,的确,可怜的小波辛尼把这所房子造得异常之好。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一定活得很滋润!他现在哪里去了!也许阴魂不散,仍旧萦绕在这里,他最后建筑的地点,也是他恋爱悲剧发生的地点。或者说,会不会菲力普·波辛尼的精神渗透这一切呢?谁又能说清楚呢!那只狗把它的腿弄上烂泥了!老乔里恩向小树林走去。前些日子这儿的风信子开成一片,再好看没有了,他想在照不到阳光的地方,总还会留些下来,开在树木中间就像落下来的一块块蓝天。他走过在这里造的一排牛房和鸡房,有一条小路通往树苗的丛密处,伯沙撒重又跑在他的前面,呜呜叫了一声。老乔里恩用脚碰碰它,小狗还是丝毫不动,刚好拦着路,蓬松脊背上当中的一条茸毛慢慢耸了起来。不知是听见狗叫和看见狗毛竖起来的样子,还是因为人在树林子里都有那种感觉,老乔里恩感觉有些阴森恐怖。接着小径拐了个弯,一段长满苔藓的老断株横在那里,上面坐着一个女子。她的脸背着朝里,老乔里恩正在想:“她怎么可以擅自进入别人的家园里呢———我得竖起一块木牌子!”那张脸已经转了过来。天哪!就是他在歌剧院看见的那张脸———这不就是他刚记起的那个女子!在这迷惘的一刹那,他看见的东西全模糊起来,就像看见一个幽灵似的———奇怪的是———也许是阳光斜射在她的淡紫灰长衣上的缘故!她随即站起来,站在那里微笑,头微微偏向一边。老乔里恩心里想:“真美啊!”他们俩都一言不发;他这才明白是什么原因,不由得相当佩服。她很显然是来凭吊往事的,所以并不想拿什么庸俗的解释替自己开脱。

“别让那只狗碰上你的衣服,”他说,“它的腿弄湿了。你过来!”

可是小狗伯沙撒依旧向客人走去,她友好地伸出手拍拍它的头。老乔里恩赶快说:“那天晚上我在歌剧院看到你在那,你没有看见我。”

“哦,我当然也看到了你!”

他觉得这句话含有很微妙的奉承,好象下面还有一句:“谁又能够漏掉你吗?”

“他们都上西班牙去了,”他突然说。“我一个人,因而进城去听听歌剧。那个拉福吉里唱得挺好。你看见那些牛房吗?”

在这神秘的情况下,他无意识地向那片产业走去,伊琳和他并排走。稍微左右扭动着腰,就像最美丽的法国女子的腰肢一样,衣服也是那种淡紫灰。他发现她的金黄色头发里面夹杂着几根白头发,跟她那双深褐色眼睛和乳黄色的脸配在一起真是特别。突然那双丝绒般的褐色眼睛瞅了她一下,使他心里一动。这一瞅真似乎是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至少是一个不大住在这一个世界里的人。他平淡地说道:“你现在住在哪儿?”

“我在采尔西区租了个小公寓。”

他其实并没有试图去了解她如何生活,甚至什么都不想知道,可是那句嘴边的话还是问出来:“一个人?”

她点点头。这一来,他不再担心了。他突然想,假如不是由于偶然的一点阴错阳差,说不定现在她是这片树林的女主人,引着他这位客人去看牛房。

“所有的都是阿尔德尼种,”他说:“出的牛奶最好。这一只是个美人儿。呜哇,雁来红!”

那只赭色的乳牛,眼睛和伊琳的眼睛都是那样柔和和褐黄,由于挤过奶不久,静静地站在那里,用它两只发亮的、温和而嘲讽的眼睛梢里打量着面前的两个人,灰色的嘴唇流出一条口涎,流到干草里。清凉的牛房里光线很暗,不时传来干草、香草和阿摩尼亚的气味。老乔里恩说:“你一定要上去跟我吃晚饭。我派马车送你回去。”

他看出她在做自然的心里斗争,犹豫了一会,当然是感触的缘故,这也很自然。不过他非常希望有她陪伴:美丽的脸庞,苗条的身材,真是个美人儿!整整一下午他都是一个人。可能是由于他有点失望的样子,所以她回答:“谢谢你,乔里恩大伯。我很高兴。”

他搓搓手,说:“那太好了!那就上去罢!”两个人从那片田野走上去,还是伯沙撒领前。这时太阳几乎已经平照到他们脸上,老乔里恩不但能够看出少许的白发,而且看出几道淡淡的皱纹,恰好在她美丽的容颜上添上一层孤洁———好象是空谷的幽兰。“我要带她从走廊上进去,”他想:“不把她当做普通的客人。”

“你现在忙些什么?”他说。

“教音乐。我还有一样兴趣。”

“工作!”老乔里恩说,从秋千上面把玩偶拿起来,抚弄了它的黑短裙。“这样最好,说实在的,我现在什么都不做了。上了年纪。那是一个什么兴趣!”

“努力帮助那些苦命的女人。”老乔里恩没听明白。“苦命?”他跟了一句,接着就反应过来,心里这么一撞,就明白了她正是自己经常这样认为的意思。就是帮助伦敦的那些妓女啊!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且令人惊讶的兴趣!可是好奇心克服了天然的畏缩,他问:“为什么?你怎么帮助他们呢?”

“也不为什么。我没有钱可花。剩下的只有一点同情心,有时候给一点食物。”

老乔里恩的手不自觉地就去摸自己的钱袋。他快速地说:“你怎样找到她们的?”

“我上救济医院去。”

“救济医院!嘘!”

“我看了最难受的是这些人过去几乎全有相当的姿色。”

老乔里恩拉直了小玩偶。“姿色!”他猛然说:“哈!对了!确实是可怜!”就向房子走去。他带领着她掀开还没有卷起的遮阳帘,从落地窗进去,他常在这间屋子里读《泰晤士报》。在这间屋子里,他还看看《农业杂志》,杂志里面常有些放大的甜菜插画,正好可以给好儿做图画的临本。

“还有半小时开晚饭。你要不要洗手?我带你先上琼的屋子去。”

他看见她眼睛急急地看着四周的变化,自从她上一次跟她丈夫,要不是她情人,要不就是丈夫和情人,上这里来过,这房子变化了多大———他不知道,也没法说得出———这一切都是秘密,他也并不想知道。可是变化多大啊!在厅堂里,他说:“我的孩子小乔是个画家,你知道。他有艺术眼光。这些和我的看法不符,当然,可是我让他去。”

她静静地站着,把厅堂和音乐室一齐看在眼里———厅堂和音乐室这时候在那扇大天窗下面,现在是一间整的了。老乔里恩看着她时有一种令人感觉奇怪的感觉。难道她打算从这两间珠灰和银色屋子的阴影里唤回失去的记忆吗?他自己很想采用金色,生动而实在。不过小乔却是法国人的眼光,因此把两间屋子装饰成这副看起来不太实际的模样,看上去似乎这家伙成天抽香烟喷的烟气一样,偶尔一处有那么一点蓝颜色或者红颜色。这不是他的梦想!在他的脑子里,他早已打算在这些地方挂上他那些金框的静物画和更安静的图画,这些都是他过去视为奇货的,那时候买画只讲究多。这些画现在哪里去了?三文不值二文全卖掉了!在所有福尔赛家人中间,只有他可以顺应潮流,也因为这个缘故,他硬是没有把这些画留下来。可是他的书房里仍旧挂着那张“落日中的荷兰渔船”。

他们缓慢地走上楼梯,因为觉得左肋下有点痛。

“这些是浴间,”他说,“和盥洗室,全都铺了瓷砖。孩子们的房间在那一边。这儿是小乔的卧室和他妻子的卧房,两间全通。但是,我想你记得———。”

伊琳点点头。两人又朝前走,上了回廊,进了一间大房间,房内一张小床,有几面窗子。


“这边就是我的房间,”他说。里面都是孩子照片和水彩画,他接着迟疑地说:“这些都是小乔画的。从这里可以看到很美的景色,天气清明的时候,还能远远地看见爱普索姆跑马场的大看台。”

这时屋子后面,太阳已经下去,那片野景出现了的暮霭,是这个快意的结局。看不见几座房子,可是田野和树木稍微相互映照,一直连接到一片隐现的高原。

“乡下也变了,”他突然说,“即使等我们全死掉,乡下还是乡下。你看那些画眉鸟———早上这里的鸟声真好听。我真高兴跟伦敦断绝了。”

她的脸紧挨着窗格,很痛苦地神情,这使他突发奇想。“我巴不得能使她看上去快乐些!”他想。“这样美的脸,却又是这样忧郁!”

“这是琼的房间,”他说,把隔壁房间打开,放下罐子,“我想什么都齐了。”他陪她看完后,回到自己房里,用那柄大乌木刷子刷刷头发,额上搽点花露水,就开始遐思起来。她来得这样突然———真的是很有趣,很有意思,真让人兴奋,盼望看见美人的心愿突然之间得到满足,暂且不需去考虑是谁满足谁。他站在镜子面前,把仍旧笔挺的腰杆挺直,拿刷子把自己的大白胡子刷两下,眉毛上洒些花露水,就拉铃叫女佣。

“我忘了告诉他们有位女客跟我吃晚饭。让厨师添一点菜,之后吩咐倍根在十点半钟的时候把两匹马和大马车驾好,送这位太太回城里去。好儿小姐睡了吗?”

女佣说也许没有睡。老乔里恩由回廊下楼,轻手轻脚向孩子房间走去,推开门进去。他特别在房门的绞链上加了油,用于自己晚上偷偷溜进溜出,不至于把孩子惊醒。

不过好儿已经睡着,躺在那里就像个小的圣母马利亚,是那种老式的圣母,古代画家画成之后经常分别不出到底是圣母还是维妮丝。她的浓黑美丽的长睫毛贴在颊上,脸上十分安静———小肠胃已经没事了。老乔里恩站在室内暗淡的灯光下欣赏她!一张小脸———这样的可爱,这样的神圣、惹人疼!他经常在年轻孩子身上发现新的东西———在他真是一种福气。孩子们就是他生命的延长———整个的未来生命。以他这样一个可以说从来就不相信宗教的人来讲,这种未来的生命应该是他还能够承认的。将来她什么都不必担心,而他的血液———一部分的血液———就在她的小血管里流着。她是他的小伴,将来他要尽一切努力使她幸福,让她永远生活在爱中间。他很开心,轻步走了出去,不让自己的漆皮鞋发出声响。在过道里面,他忽然有了一个怪想法:假设孩子们会有一天落到伊琳帮助的那些人的地步!女人也是由小孩长大的嘛,跟那边睡着的那个一样!“我一定要给她一张支票!”他设想着。“想起这些人来真不好受!”这些没有归宿的可怜人,他从来不敢去想起她们。在层层财产意识的束缚下面,藏在他心里,有一种真正的高尚意识,一想到她们,就使他内心深处感觉很痛,伤害到他的爱美心,好在今晚,一想到今天晚上将有一个美丽女子和他做伴,真让他心花怒放。他下楼穿过弹簧门,到了房子后部。在酒窖里,他藏有一种至少值两镑钱一瓶好克酒,是一种斯太因倍格秘制酒,比你吃过的任何约翰尼斯倍格的好克酒味道都要醇美。一种简直象花露的酒,象仙露桃一样香———的确就像仙露!他取出一瓶就像捧着婴儿一样,拿在手里,横放在手里迎光看着。一层神圣的灰尘裹着它颜色深郁的细颈瓶,看了人心里十分快慰。自从城里搬下来,又放了差不多三年时间了———绝对香味浓郁!这批酒是他在三十五年前买下来的———感谢老天,他还能品美酒。她肯定会喜欢这种酒,十瓶里面不会有一丝的酸味。他把瓶子擦了擦,亲自把塞子拔出来,用鼻子去闻那香气,就回到音乐室里。


伊琳刚好在钢琴旁边。她拿掉帽子和绕在颈上的围巾,露出一头金丝和颜色苍白的头颈。她穿的一件淡紫灰衣服,衬上钢琴的花梨木,老乔里恩认为真是太美妙了。

他把胳臂给她挽着,两个人神情严肃地走进餐室。餐室原来的布置可以坐下二十四个人很宽敞地进餐,现在却只放了一张小圆桌子。现在比较人少时,那张大餐桌子使老乔里恩坐了怪不舒服,他叫人把桌子撤去,儿子回来再重新摆好。平时他总是一人进餐,只有两张拉菲尔的圣母像———确实是好临本———陪伴他。在这样的暮春天气,这个时候他感觉最难过。他从来吃得不多,与那个斯悦辛大块头,也与西尔凡勒斯·海少普,或者安东尼·桑握西,他往年的那些好友一样。现在一个人进餐,由两个圣母在旁边看着,根本是毫无食欲,所以他总是急急忙忙吃掉,好接上那种比较上算是精神享受的咖啡和雪茄烟。但是,今天晚上不同了!他眼睛温和地看着小餐桌对面的她,谈着意大利和瑞士,讲一些自己在这些地方的旅行见闻,以及其他一些已经没法再告诉儿子和琼的经历,他们都听了很多遍了。这位新听客对于他很是难得。有些老头子只在回忆里兜圈子,他从来就不是这等人。他一直很厌恶那些不明事理的人,因此他本能地也避免使别人厌倦,加上他一生对美色的倾慕使他和女子交谈时特别注意这一点。他很想逗她谈话,可是她虽则谈了两句,笑笑,她似乎听得很开心,他始终觉得她还有那种神秘的落漠神情,而她引人的地方一半也就在这上面。有些女子对你非常亲热,咭咭呱呱没有个完;有些女子强嘴薄舌,似乎只有他知道什么,一个劲地喋喋不休。他非常厌恶这种人。在女子身上,他只喜欢一个地方———就是娇媚,很喜欢温柔安静的。这个女子就是娇媚和他心爱的意大利岩谷上面的夕阳一样幽美。他感觉她是那么的脱俗独立,这使她反而和自己更加接近,成为他心目中的企望。象他这样高年,而且不能再占威风时,就喜欢做事不受到年青人的威胁,因为这样他在美人的心里还是占第一位。他一面喝酒,一面察看她的嘴唇,发现自己似乎年青了不少。不过小狗伯沙撒也躺在那儿望着她的嘴唇,而且在他们中止谈话时,暗地里在厌恶,而且厌恶那些淡绿色的酒杯举起来,杯子里满是那种它觉得难吃的黄汤。

吃过饭后,两人来到音乐室,这时天正好黑了,老乔里恩衔着雪茄说:

“替我弹几支肖邦吧。”

通过看一个人抽的什么雪茄,喜欢的什么音乐家,你便能发觉他的内心世界。老乔里恩受不住强烈的雪茄,受不住华格纳的音乐。他喜欢贝多芬和莫扎特,汉得尔和格鲁克,和许曼,还喜欢买耶比尔的歌剧,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只是他晚年迷上了肖邦,正如在油画上向波蒂奇里屈服一样。他自己也知道,他这样做是违反常规的。这里面的诗意和米尔顿和拜伦和丁尼生不一样,和拉菲尔和提香不一样,和莫扎特和贝多芬不一样。这里的诗意就像是隔着一层纱,它不打上你的脸,而是把指头伸进你的肋骨,一阵揉搓,弄舒筋活骨。这样是不是健康呢,他也说不清楚,可是只要能看到波蒂奇里的一张画,只要听到肖邦的一只曲子,他就什么都忘记了、陶醉了。

伊琳在钢琴前坐下,头上一盏电灯,四边垂着珠灰的缨络。老乔里恩双腿跷着坐在圈椅上———因为从这里可以看见她———徐徐抽着雪茄。有一小会时间她两只手放在键子上,很明显是在考虑给他弹些什么,之后就弹起来了,同时在老乔里恩脑子里引起说不出的舒服感,和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大象。他慢慢进入了陶醉状态中,只有那一只手,有规律地,从嘴里把雪茄拿出来,又放进去,稍微停顿一下。这里有她,还有腹中的好克酒,和烟草味。另外这里还有一个阳光的世界,阳光又渐渐变成了月光,许多鸟在池塘里,上面长些青青的丛树,一片片映眼的红蔷薇,葡萄酒的红;还有淡紫色的田野,上面乳白色的牛吃着草,还有一个缥缈的女子,白颈项,深褐眼睛,微笑着,两臂伸出来。而且美妙得象音乐的空气里,一颗星儿落了下来,挂在牛角上。他睁开眼睛。谈得真好,弹得也好———就像仙女的指头———他又把眼睛闭上。他觉得是那么奇妙无穷,就像菩提树盛开时,人站在树下闻到那股甜香似的。并没有往日的生活,只是站在那里,认真品味一个女子眼睛里的笑意,欣赏着这束花朵!他的手挥动一下,原来是伯沙撒爬上来舐他的手。

“美啊!”他说:“弹下去———再弹些肖邦!”

她又弹起来。这一次他忽然发觉她和肖邦之间多么相近。他注意到在她的演奏中也有她走路时那样的摆脱动作,而她选择的这支夜曲,和她眼睛里温柔的颜色,她头发的光彩,正如月亮放射出的那般明亮的神光。显然这是有吸引力的,可是一点不淫荡,不论是她,还是这支曲子。一缕青烟从他的雪茄上升起,又散失掉。“我们就这样消失掉!”他想,“再看不到美人!什么都没有,是吗?”

伊琳又停下来。

“你想不想听只格鲁克?他经常在一个充满阳光的花园里写他的乐曲,而且还在旁边放一瓶莱茵河酿制的葡萄酒。”

“啊!对了。来个‘奥费俄’吧。”这时在他的周围都是开满花的山野田地,羽毛鲜明的鸟飞来飞去,白衣仙人在日光中摇曳着。满眼的夏日风光,引起了既甜又苦的很复杂的心灵体验,象波浪一样,侵入了他的灵魂。一点雪茄烟灰落下来,他取出绸手绢把烟灰掸掉,同时闻到一股花露水和鼻烟的混合味儿。“啊!”他想,“残夏啊———就是这样!”他说:“你还没有弹‘我失去攸丽狄琪’呢。”

她悄悄地站着。他发觉有异———什么事使她突然感触。忽然他看见她站起来,背过身去,他马上开始后悔起来。你真是个蠢家伙!她,当然跟奥费俄一样,———她也是在这间充满回忆的大厅里回忆她心爱的人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时她已经走到室内尽头那扇大窗子前面。他小心翼翼跟在后面。她两手交叉着放,他只能看见她十分苍白的侧面。他突然无意识地说:“不要,不要,乖乖!”这话在他是冲口而出,因为好儿弄痛了时,他总是说这样的话,立即这话产生了很尴尬的作用。她突然大哭起来。

老乔里恩站着,睁着深陷的老眼看着她。她好象对自己这样任性深深感到羞愧,和她那种端庄安静的举止太不象了,可是也看出她以前都没有这样过。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他喃喃地说,并且轻轻地伸出一只手来,碰碰她。她转过身来,把两只掩着脸的胳臂搭着他。老乔里恩静静地站着,一只瘦手始终放在她肩上。让她哭个痛快———对她有好处!小狗伯沙撒弄得云里雾里,坐起来望着他们仔细看着。

窗帘放下着开着窗户,窗外只剩一点天光和室内隐隐约约灯光混在一起,一阵新割过的青草香。老年人都懂得,即使是悲痛也有哭完的时候。所以老乔里恩没有说话,只有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喜怒哀乐,时间全看见过,而且挨次地看见它们消逝,时间又可以埋葬一切!他脑子里忽然想起“就像牡鹿喘息着奔向清凉的水流”那句赞美诗来———可是这句诗对他没有用。后来,他闻到一阵紫罗兰香味,知道她在擦眼泪。他伸出下巴,用大胡子亲一亲她的前额,觉得她整个身体颤抖了一下,就像一棵树抖掉身上的雨点一样。她拿起他的手吻一下,意思象是说:“现在好了!对不起!”

这一吻使他充满了无尽的安慰。他们又来到刚才那个位置上感触的座位上。小狗伯沙撒随着,咬着根吃剩的骨头放在他们脚下。

为了使她忘掉适才那一阵情感的触动,他认为最好请她看看瓷器。他和她慢慢地依次看着一口一口的橱柜,拿起这一件德莱斯登,那一件罗斯托夫特,那一件采尔西,一双瘦瘠而又都是青筋的手转动着瓷器,手上的皮肤微微有些雀斑,看上去显得很老了。

“这一件是我在乔布生行买的,”他说:“花了我三十镑,很旧。因为怕那只小狗到处扔骨头。这件旧‘船形碗’是我在那次那个现世宝侯爵出事后的拍卖会上弄来的。你肯定不记得了。这一件采尔西相当好。你看,这一件你说是什么瓷?”这样使她很好受,同时觉得她,这样一个雅人,开始认真地在对这些东西感到兴趣。说实在话,这些话终于使她安静了。

终于听见马车轮子的辘辘声来了,他说:

“我等着你下次来。一定来吃午饭,这样我就能让你在白天看清楚,还有我的可爱的小孙女儿———真是小宝贝。这狗似乎很喜欢你。”

这是由于小狗发现她要走了,正在拿身子擦她的腿。和她一同走到门廊里时,他说:

“车夫大约一小时零一刻钟就可以送你到家。就塞了一张五十镑的支票在她手里。替你的那些苦人儿收下这个,”他发现她的眼睛一亮,听见她咕了一句:“啊呀,乔里恩伯伯!”他从心里感到一阵快乐的颤动。意思是说,有一两个可怜虫将稍济穷困,也就是说她下次还会来的。他把手伸到车窗口,再一次握一下她的手。马车开走了,他站着望望月亮,和树木的影子,心里想:“可爱的晚上啊!她———”
评价一下你浏览此帖子的感受

精彩

感动

搞笑

开心

愤怒

无聊

灌水
卡拉 离线
级别: 总版主

显示用户信息 
地下室  发表于: 2004-07-18   
五。

一个老年人除掉梦想自己没有虚度的岁月外,又会如何度过自己的余生呢?在回忆中,至少没有那些激荡的热情,只有暗淡的冬阳。这只壳子或许只能经得起记忆机器轻微的敲击。他对现在应当疑惧,对未来应当回避。在浓浓的绿荫下,他或许应当凝望着太阳在他脚趾边蠕动。如果眼前是一片夏意,他也不要跑到日光下面去,误认做十月里的小阳春!如果是这样,他也许会轻轻地、缓缓地、不知不觉地衰弱下去,一直等着上帝来寻他的那一刻时,在某一个清晨、世界还没有晾出来时,一把扼住他的喉咙管,使他喘息地死去,于是别人可以在他的墓前竖起一块墓碑:“寿终正寝!”是啊!如果他一丝不苟地遵行着自己这些原则,一个福尔赛或许在死后还将继续活下去。

老乔里恩这一切全都懂得,然而在他的性格里,却有一种远远超出福尔赛主义的地方。根据规定,一个福尔赛决不可以因为爱美而忘掉理智的一面,也不许随心所欲而不顾及自己的健康。在这些日子里,他的心里正在酝酿着一种激荡,它的每一下振动都侵蚀到他这具愈来愈薄的壳子。他也敏锐的警觉到了这一点,可也同时警觉到自己没法制止这种激荡,而且它是出乎自己的控制范围的。然而,如果你告诉他,说他是吃老
本,他就会恶狠狠地望着你。不对,不对,一个人不能专靠吃老本。这是永远不行的!腐朽的陈规总是要比眼前的现实真实得许多。而他,过去一直认为吃老本是最最可诅咒的事情的,决不能容忍把这种恶毒的语言用在自己身上。快乐让人健康,美人也是值得看的。在年青人的身上他又重新感到自己充满了青春———他做的除了这个他别无所求?

跟他平生做事的习惯一样,他现在把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每星期二坐火车进城,伊琳来陪他吃晚饭,饭后去看歌剧。每星期四他坐马车进城,把讨厌的胖马夫和马车打发走,和她在坎辛登公园碰头,和她分手之后再找上马车,赶回家时刚好来得及吃晚饭。他随口说了一句,说他在这两天有事情要上伦敦。星期三和星期六是她下来教好儿的琴。跟她在一起越觉得开心时,他就变得越谨小慎微,不苟言笑,表面上让人感觉只是一个本份而友善的伯父。的确,连情感并不多露出来———因为,他也明白,他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了。然而,如果她姗姗来迟的话,他就会烦躁得要死。如果她没有来———这样的事情只出现过两次———他的眼睛就变得象老狗的一样暗淡凄惨,晚上连睡觉也睡不好。

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一个田野里的夏天,和他心里的夏天,包括这样招致来的夏日溽热和困顿。如果在几个星期前,每当他想到儿子和孙女儿将回来,简直象祸事一样,哪个会相信得了!这几个星期的好天气,和这里新形成的纯洁的友谊———对方是那样无求于他,而且始终有那一点不可捉摸的地方,使得她在他眼中显得神秘可亲———使他尝到自由的可爱,尝到自己成家之前过的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他仿佛就是一个戒了酒的人,很久的时间都在喝水,连酒对于他血液的作用,对他脑筋的刺激,都几乎忘却了时,后来忽然又喝到一杯酒那样。花的颜色更艳了,花香和音乐和阳光全都有了生命价值———并不单单是引起过去欢乐的回忆而已。现在生活有种值得过的意义了,而且在不断地促使他处于企盼之中。他现在是生活在这上面,而不是生活在回忆里。对于他这样大年纪的人,这里的差别是相当大的。他生来对饮食有节制,珍肴美馔在他本来无所谓,现在越发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吃得不多,而且食之无味,吃了也不知味道,人一天天变得消瘦憔悴起来,又成了一根“竹竿子”了。由于人愈来愈憔悴,那颗大头,两个太阳穴陷了进去,使他显得比平时更加尊严。他心里完全清楚是该请医生来看看的时候了,可是自由太可爱了。他不过时常透不上气,还有胁下这一点痛,不能因为这样娇惯自己,就牺牲自由。再回到这个新的乐趣跑进他生活里来之前那种状态,过着恬淡的生活,翻翻《农业杂志》里面放大的甜菜画片———决不!他抽的雪茄也在与日俱增。过去一直是每天两支。现在抽到三支,有时四支———一个人精力活跃时往往会如此。虽然他时常想:“我一定要戒掉雪茄和咖啡,也不能再这样急急忙忙赶进城。”可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改变,没有人有资格来监护他,这真是无上的福气。那些佣人也许弄得莫名其妙,不过佣人是天生不讲话的。布斯小姐只关心自己的胃病,而且很有“教养”,决不肯涉及私人的事情。好儿还小,还看不出他的外貌有所改变。在她的眼中,他只是她的玩偶,她的天神。这样就只剩下伊琳关心他了。她总是劝他多吃些,白天热的时候多休息,吃点补药等等。可是他并没有告诉她,他这样消瘦都是为的她———一个人总是看不见自己造成的损坏。一个八十五岁的人谈不上什么热情,可是由于美色引起热情,美色引起的破坏却永远和过去一样,非要等到死神让他闭上那双渴望看她的眼睛,否则决不停止,决不会停止。

七月里第二个星期的头一天,他收到儿子从巴黎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他们将来本星期五全部回来。这本来是比命运还要肯定的事,可是由于老年人往往只停留在现在,贪图目前,总是抱着可怜的心理,以为自己总可以撑持到最后一刻,他始终不愿意承认宿命这回事。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了,而且得设法挽救。他现在已经不能设想自己生活里少掉这种新的快乐,可是想象不到的东西有时是存在的,况且福尔赛家人经常就在这上面栽跤。他坐在自己的旧皮椅子上,把信折起来,用嘴唇嚼着一段没有点燃的雪茄。从明天开始,他每星期二进城之举就逼得只好放弃了。也许,他还可以每星期坐马车进城一次,可以用去看他的经理人作为借口。可是便是这样也要看他的健康情况,因为现在他们将会开始为他的身体惊慌起来。还有教琴!伊琳教琴这件事一定要继续下去!伊琳一定不能有所顾忌,琼必须把自己的感触收起来。她曾经收起过一次,就在波辛尼噩耗传来的那一天。既然那时可以那么做,现在当然也可以做。自从受到那次刺激之后,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四年了———总是记住旧恨是不人道的,不论对己或者对人。琼的意志很强,可是他的意志还要强,因为他明白自己是快死的人。伊琳很柔顺,为了他的缘故一定肯做,当然会有点顾忌,但宁可委屈自己一点,决不忍心使他痛苦!琴一定要继续教下去,只要她肯继续教琴,他就放心了。终于他把雪茄点起,开始盘算跟他们怎样一个说法,怎样解释这种古怪的亲密友谊,要研究如何掩饰这赤裸裸的事实———决不能说自己要看美人,看不见美人就过不了。啊,好儿!好儿是很喜欢伊琳的,也喜欢她教琴。她会帮他的———这个小宝贝!这样一想,心里忽然间变得坦然,反而奇怪刚才为什么急成那个样子。他决不能着急,因为着急之后总让他感到身体非常衰弱,就像半个灵魂离开躯壳似的。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他的头晕病又发作了,不过人没有晕过去。他不愿意按铃叫人,如果让全家都知道了一定会惊慌起来,明天进城反而会更加招人怀疑。当人老了以后,整个世界好象都暗地里在限制他的自由。这算什么呢?———难道是让他多活上几口气吗?他可不愿意这样牺牲自己。只有小狗伯沙撒看见他一个人慢慢挣扎起来,焦急地望着它的主人打开橱柜,颤颤悠悠地倒了一杯白兰地后喝掉,而没有给它一块饼干吃。等到他觉得自己能走得了那节楼梯时,他就上楼去睡了。第二天早上,虽然整个人还觉得有点摇晃,一想到当天晚上时自己就硬挣起来。请她吃一顿好晚饭一直使他觉得非常快意———他似乎总觉得她一个人生活,吃的一定很省俭,还有,坐在歌剧院里,看见她眼睛里显出欣喜的神情,嘴角边露出情不自禁的微笑,也非常开心。她平时没有什么消遣,这一次又是他能够款待她的最后一次。可是,当他收拾皮包时,他想起晚饭前还得换衣服,真是一件累人的事情,而且告诉她琼要回来也是一件吃力的事。没有这些麻烦多好。

那天晚上上演的歌剧是《卡尔曼》,他在最后一次幕间休息时才把消息告诉她,不自觉地一直挨到快要启幕时才说。她听了一句话也没有说,真是蹊跷。事实上,他还没有来得及知道她是怎样的看法,那个该死的音乐就响起来了,于是大家都得保持沉默。她一张脸就像戴了面具,在面具后面,有无数的思潮起伏,可是他没法看得见。当然,她要慢慢想过!他也不可能逼她,明天下午她反正要下乡来教琴,那时候她已经把事情想过,看她的反应如何。在马车里,他只跟她谈谈《卡尔曼》。从前他看过的比这个还要好,事实上这个也很不错。当他握着她的手道别时,她迅速弯下腰,吻了一下他的前额。

“再会,好乔里恩伯伯,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明天见吧,”他说。“晚安。睡好。”她轻柔的应答了一声:“睡好!”马车已经快起步时,他从车窗里看见她正扭过身子看着他,一只手伸出来好像对他是那么的依依不舍。

下了马车后,他缓步回到旅馆的自己房间里。他们从来不给他提供同样的房间,这些崭新的卧房,一套套新家具,灰绿色地毯,上面满是粉红花,他必须要习惯这一切。他醒着,那支恶劣的哈巴勒那曲子一直在他头里跳动。他的法文原本却懂得不多,可是这个字的意义,如果有什么意义可言的话,他却懂得。它指得是一个吉卜赛女人,既放荡又神秘。的确,人生的确有一种神秘的地方,使你所有的顾虑和计划都被打翻掉———使男人和女人都随着乐曲跳起舞来。他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深陷的眼睛凝望着那片被神秘统驭着的黑暗。你总以为你已经控制了你的人生,可是人生却溜到你的身后,拧着你的后颈皮,逼你向东,逼你向西,最后,很可能,把你的生命轧掉!敢说,连执掌人类命运的星辰也被它这样作弄着,一会儿勒在手里,一会儿又撒开去,似乎有永远开不完的玩笑。五百万人挤在这个热锅似的大城市里,全都听任生命的主宰播弄着,就像木板上许多小豆子,一拳击下去,纷纷从桌上蹦了起来。唉!他自己也不会有多久好跳了———安静的长眠对他只有好处!

这儿楼上多热———多闹!他突然感到前额十分滚烫。她刚才就在他一直感到不适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就在这儿———好象她早已知道在这个地方,想用吻来帮他化解似的。可是,不但没有,她的嘴唇反而留下一片异常不舒服的感觉。她以前说话从来不会用方才那种声调,从来没有显出那种依依不舍的样子,或者临走时那样频频向他回顾。他从床上挣扎地爬了起来。窗子外面望出去是泰晤士河。空气似乎被凝固,异常沉闷,可是望见那片河水平静地、永无休止地流过时,却使他的心情为之一畅。“现在最要紧的事,”他想,“是不要使自己成为一个老厌物。在睡觉前我要好好想想我的小宝贝,我想这样会让我安然入睡的。”可是伦敦夜晚的热气和嘈杂很久很久才消逝掉。夏天清早的睡眠时间也只有短短的片刻,老乔里恩算来只闭了一下眼睛。

第二天到家之后,他跑到花圃里,好儿在帮助他———她的手很轻———采了一大束石竹花。这些石竹花,他告诉好儿,是送给“浅灰衣服太太”的———这个名字在他们之间还使用着。他把石竹放在书房一只大瓶里,等待伊琳的到来,以便谈到琼和继续教琴的问题时使她让步。这些花的香味和颜色会有些帮助的。吃了午饭之后,他觉得整个人很累,就去躺了一会,因为马车要到四点钟才能从车站上把她接来。可是四点钟快到时,他忽然间又觉得整个人都心神不定起来,自己找到那间面临车道的教室里去。好儿和布斯小姐都在教室里,遮阳帘拉了下来,给她们挡着七月里的闷热。两个人都在照料蚕子。老乔里恩生来就不喜欢这些生活上轨道的东西,蚕头和蚕身的颜色常使他想起大象来,这些蚕子把好好的绿叶子啃了无数的小洞,而且它们散发出来的那股气味也非常难闻。他在靠窗的一条有印花布套的长凳上坐下,从这里可以望见车道,而且勉强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小狗伯沙撒在这样的大热天里也对印花布发生了兴趣,也跳上来坐在他身边。小钢琴上铺了一块淡紫色的毯子,随着时间变迁也已经变成了浅灰色。上面放了一瓶早开的紫薄荷,屋子里充满紫薄荷的香味。尽管室内还算风凉,也许就是因为风凉的缘故,生命的动荡强烈地印上他衰弱的神经。每一道从窗隙里透进来的日光都恼人地耀眼,狗身上的味道也强烈,紫薄荷的香味更是浓郁,那些蚕子弓起灰绿色的脊背,好象异常的活跃。好儿低头望着蚕子时,深棕色的头发光亮得就像绸子一样。当一个人年老力衰时,生命就是那样一个神奇、残酷的东西,它所映出的五光十色和跳荡的活力都象在讥讽你。他有生以来从没有象最近这几个星期来感觉这样古怪,自己的一半已经随生命的河流向远方飘去,另一半却站在岸上瞧着水流一去不返。然而只有和伊琳在一起时,他才不会出现这样双重复杂的感觉。

好儿回过头来,用她的小黑拳头指指钢琴———用一个指头指东西通常是被认为没有教养的———狡狯地说:“快看‘浅灰衣服太太’,爷爷,她今天漂亮吧?”

老乔里恩心里为之一动,顷刻间室内都变得迷糊起来,接着又清楚了,于是他一下眼睛说:“是谁给它铺上的?”

“布斯小姐。”

“好儿!不要胡闹!”

真是个拘谨的法国小女人!她对不让她教琴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释然。但是这样做也于事无补,他的小宝贝是他们唯一的朋友。教琴是教他的小宝贝,与别人无关。他不会为此而让步———无论怎样不能让步。他拍拍伯沙撒头上温暖的茸毛,听见好儿说:“妈妈回来以后,会不会有变动呢?你是知道的,她是不喜欢生人的。”

好儿这两句话好象把老乔里恩的反对空气带了来,并且重新把所有对他这个新获得的自由而威胁又带了来。啊!他得甘心做一个全靠人家照应和爱惜的老头子,否则就将不得不为珍贵友谊而奋斗,但奋斗却累得他要死。可是他的一张消瘦憔悴的脸板了下来,威胁逐渐转化成为决心,使他整个的脸看上去都只剩下巴了。在他自己的房子里,他自己的事情,他决不能让步!他看看自己的表,跟他一样老,一样单薄。这块表已经陪伴这个可怜的老人有五十年了。四点钟已过!他吻了一下好儿的头顶,下楼到了厅堂里。他要在她上楼教琴之前先见到她。一听见车轮的声音,他就走到门廊外面,立刻看到马车里空无一人。

“火车到了,老爷,可是女太太并没有在车上。”

老乔里恩向马夫摆出一副严厉神情,脸朝上一抬,眼睛象是推开胖子的好奇心,而且不许任何人看见他的极端失望之情。

“好的,”他说,转身回到屋里。他走进书房坐下,抖得象片树叶。这是为什么?她也许误了火车,但他知道不会是这么一回事。“再会,乔里恩伯伯。”为什么说“再会”而不说“晚安”呢?还有那只依依不舍的手,宕在空中。还有那温柔一吻。这是什么意思?他感到十分着急和气恼。他站起来在窗子和墙壁间的土耳其地毯上来回走着。她是准备把他扔掉了!他有把握这样说———而他是一点招架没有。一个老头子要看美人!说出来都荒唐!年纪堵着他的嘴,让他的抵抗变得软弱无力。一切温暖的、有生气的东西他都没有资格去享受,什么都不能享受,只能面对回忆和愁苦。他也没法子去求她,即便是一个老头子也有老头子的尊严。没有法子想!有这么一段时间里,他完全忘记身体的疲劳,来回地走着,经过那瓶石竹时,散发出的一阵阵花香也仿佛在嘲笑他。对于一个一直是随心所欲的人,在所有难堪的事情里面,最最难堪的就是自己的意志竟然受到这样的挫折。老天把他兜在一张鱼网里,他就像一条愁苦的鱼,困在网眼里转来转去,东找西找,可是找不到一个洞,一处破缝。五点钟时,用人送茶进来,还有一封信!他的心里一时又引起希望。他用牛油刀把信拆开,读道:

亲爱的乔里恩伯伯:

我真不愿意写这封会使你失望的信,可是昨天晚上我太懦弱了,不敢坦白的对你讲。我觉得现在琼既然要回来,我可不能再下来教好儿的琴了。以前的有些事情对人的创伤太深了,让人永远也无法忘记。也许有时你进城来我还会和你见面,不过我肯定说你这样做并不合适;我知道你会把自己累坏的。我认为你整个热天应当多多的静养,现在你儿子和琼都要回来,你应当可以过得开心了。谢谢你待我的好处,一百个谢谢。

伊琳

现实就是如此!寻乐,做他最喜欢做的事情,现在都不再合适他了。设法忘记那份垂死的心情,不使自己感到一切的必然结果,感到死神悄然的簌簌的脚步声在离自己越来越近!不再合适他!连她都看不出她是他的一剂延年续命汤,看不出她是一切他失去的美的化身!

茶凉了,雪茄始终没有燃。他来回走着,碍着面子,又舍不得放弃生命的据点,真是进退两难。真受不了!就这样慢慢把自己消耗掉。一句话不说就把自己交在别人手里,由他们照应备至地、爱惜备至地把你压得透不过气来。这样的活法是每个人也受不了的!他必须要和她摊牌,告诉她自己是真正要看见她,并不仅仅是不舍得,不知道这样说行不行。他在自己的旧书桌前坐下,拿起一支笔。可是他总是下不了笔。用这样的方式来求人,求她以自己的美色来取悦他的眼睛,未免太不象话。等于承认自己已经老糊涂了。他一定不能这么做。相反地,他写道:

我原本希望旧日的创伤不应听其阻挡别人的———也就是我和我小孙女的快乐和利益,但最终年纪大的人只好放弃妄想;他们只能这么做,连活着的妄想迟早也得放弃,而且越早放弃越好。

乔里恩·福尔赛

“终于可以出一股怨气,”他想,“可是没办法。我是太累了。”他封好信,丢在邮筒里好趁晚班邮件送出。当听到信碰到筒底的声音时,他想:“所有的希望也将随之而去了!”

那天的晚饭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吃,雪茄抽了一半就觉得头晕,只好丢掉,很慢地走上楼,蹑着脚走进孩子的卧室。他在靠窗的长凳上坐下。室内放着一盏过夜用的油灯,刚好照出好儿的小脸,一只手压在面颊下面。一只提前出世的大甲虫在糊窗格的日本纸里发出了呼呼地响,马厩里的一匹马烦躁地跺蹄子。睡得象这孩子一样熟多好!他把木条帘拉上两级向窗外望去。月亮正升起来,像血一般鲜红。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红的月亮。外面的树林和田野,在落日的余晖里,也都带着睡意。美象一个幽灵在走着。“我活得太长了,”他心里想,“还有什么福没能享过。我是一个不知足的家伙,年轻的时候看过了多少美人。小波辛尼说我懂得什么叫美。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圆,就像美人的脸一样!”一只飞蛾掠过,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浅灰的女子啊!”他闭上眼睛。他猛然有感,好象永远不会再睁开似的。他任由这种感觉扩大起来,任由自己就这样沉下去。后来打了一个寒噤,硬撑开眼皮。他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终究还得看医生才对。还好现在没多大关系了!月光将会蹑进那片小树林里,林子里会出现许多影子,而这些影子将是唯一醒着的东西。没有鸟兽,没有花儿、虫儿;只有影子———在慢慢地蠕动着。“浅灰的女子!”影子们会一起爬上那棵断株,会聚在一起喁喁谈话。是她和波辛尼吗?怪想法!而那些青蛙和小虫豸都会喁喁谈起来!这屋子里,这架钟滴滴达达发出很响的声音!窗子外面的世界完全笼罩在那个月亮下面———阴森森的一片。室内也空寂的阴森可怕,慢燃着的小守夜灯,钟声滴达,保姆的外套挂在屏风边上,仿佛就像个女子的身体。“浅灰的女子!”他忽然冒出一个怪念头:“她真的存在吗?她究竟来过没有?会不会只是他过去爱过而且就要离开的一切美的化身呢?会不会只是一个淡紫灰衣服、深棕眼睛、琥珀头发的精灵,在风信子开花季节,花晨月夕出来散步的呢?他猛得站了起来,手抓着窗棂立了一会,使自己重新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来,然后踮起脚向门口走去。走到床脚时停了下来,似乎他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在望,动了动,叹口气,身子蜷得更紧了,象是畏缩。他又踮起脚走到外面黑暗的过道里,进了自己的卧房后,立刻脱掉衣服,穿着睡衣在镜子面前站着。只剩一把骨头———两个太阳穴凹了进去,腿多瘦!他的眼睛抗拒着自己的影子,脸上露出了莫名得意的神情。所有的连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也要搞垮他,可是他还没有———垮掉!他上了床,久久不能入睡,竭力想摒除顾虑,心里明知道烦恼和失望对自己的身体没有益处。

早上醒来时,他觉得非常疲惫,只好把医生请来。那个小子诊视之后,叫他躺着不要起来。这也不算受罪,起来又有什么意思,而且只要他身体感到不适,烟草抽起来总是没有味道。他拉下遮阳帘,把《泰晤士报》在他手中被翻来翻去,也不大看,小狗伯沙撒也在床边静静地陪他,一上午就这样懒洋洋地消磨掉。午饭时,佣人送来一份电报,上面写着:“信收到,下午下乡,四点半见。伊琳。”

她要下乡来!总算来了!那么她的确是活着———而他并没有被她扔掉。下乡来了!仿佛一股热气透进了他的四肢,两颊和额头都有点发烫。他喝完汤,把食盘推开,极其安静地躺着,等佣人把食盘收拾出去,大厅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可是他的眼睛不时要一下。下乡来了!他的心跳十分剧烈,后来又好象一点不动似的。刚刚三点钟时,他坚决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却没有发生任何声音。想来好儿和布斯小姐这时都在教室里,佣人吃完饭该在睡午觉。他很小心的推开了门到了楼下。小狗伯沙撒孤单地爬在厅堂里,它随着老乔里恩进了书房,再由书房走到外面酷热的下午太阳里。他本想走下小山,到小树林里接她,可是立刻觉得天气太热了,自己决计去不了。于是他改变了主意,在秋千旁边那棵橡树下面坐下来,小狗伯沙撒也觉得太热,在他旁边匍伏下来。他坐在那里,脸上带着微笑。多么令人陶醉的流光啊!虫吟!鸠唤!这简直就是夏日的良辰。真美啊!而且现在的他是那么地快乐———快乐得像个小贩,不管这句话怎么讲。她要来了,并没有扔掉他!仿佛一瞬间———只差一点力气,和一点肉———就差这一点。他马上就要看见她了,看见她从凤尾草圃里走出来,淡紫灰的身材,腰肢微摆,走过草地上的白菀花和蒲公英和“兵士”———戴着花盔的兵兰花。他没必要起身,但她会径直走到他面前,说“好乔里恩伯伯,对不起!”就坐在秋千架上,让他看她,并且让他知道自己生了一场小病,可是现在已经好了,伯沙撒将会舐她的手。伯沙撒知道自己主人喜欢她,是一条好狗。

树荫很浓很凉快,太阳晒不到他身上,只能把余下的世界照得非常明媚,连那边爱普索姆跑马场的大看台,和乳牛在田野里啃苜蓿,用尾巴扫苍蝇,他都可以远远望见。他闻到菩提花和紫薄荷的香味。啊!怪不得有这么多蜜蜂。这些蜜蜂都很兴奋———很忙,像他的心一样忙,也有点昏昏然,被花蜜和幸福弄得昏昏然和沉醉了,跟他的心一样沉醉和昏昏然。夏天———夏天———它们仍在哼着。大蜜蜂,小蜜蜂,甚至还有苍蝇!

这时马厩上钟楼敲了四下。半小时之内她就到了。他决心要打这么一下盹,他最近睡的实在太少,打完了盹,他就可以神清气爽地面对她———神情气爽地迎接青春和美,望着她从远方穿过日光的草地向他走来———简直就是浅灰的美人!他向椅背靠起,闭上眼睛。一点蓟茸随着微风飘上他的白胡子,比他的胡子还要白。他不知道,可是呼吸吹动着蓟茸,不知不觉中粘着了。一丝阳光透了进来,照上他的靴子。一只大蜂歇下来,漫无目的的在他的巴拿马草帽顶上爬着。一阵甜蜜的睡潮侵袭到草帽下面的脑子,那颗头向前摇了摇,倒在胸前。夏天———夏天!蜜蜂儿在一个劲地哼着。

马厩的钟敲了四点半。小狗伯沙撒伸了一下懒腰,仰头望望主人。蓟茸已经不再随呼吸而动了。小狗把下巴搁在太阳晒到的那只脚上。脚没有动。小狗迅速把下巴挪开,起来猛得一下跳到老乔里恩身上,望一下他的脸,叫起来,随即跳下,屁股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忽然间,一声长长的哀号从莫名的地方发出。

可是蓟茸跟死一样的静止,还有它老主人的脸———

夏天———夏天———夏天!这时草地上传来了无声的脚步!
卡拉 离线
级别: 总版主

显示用户信息 
地板  发表于: 2004-07-18   
四。

半夜里两点半他从梦中惊醒。这么多年以来经验告诉他,在这种清夜,一切的胡思乱想都会使人变得极端紧张起来。经验也告诉他,等到他再度在正规的八点钟醒来时,就会发现那份极度紧张完全是庸人自扰。可是今天夜里,使他越想越觉得严重的是,如果他病倒了———在他这种年纪并不是不可能——— 他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从这上面,他又想了更多,如果他儿子和琼从西班牙回来的话,他也会跟她断掉。这个人过去抢过———清夜里没法含糊其辞———琼的情人,他怎么说得出口要和她来往呢?即使,那个情人已经死了,可是琼是个牛性子,热心,而且象牛皮筋一样固执,而且———的确———是不大会忘记的!到了下月中旬,他们将从西班牙回来。他只剩下短短五个星期的时光来追求他在残年引起的这点兴趣。在黑暗中,他的那种复杂心情反而变得更加清晰了。为美人而倾倒———喜欢人家看在眼睛里好受。真是荒唐,在他这样年纪!然而———除了这一点外,还有什么其它理由要求琼忍受这种痛苦的刺激,怎样做才能使的儿子和媳妇不把他看作神经呢?最后弄得他只好一个人偷偷进城去看她,可是进城一趟很累,而且碰到一点小病痛,就连这个也完了。他躺在床上,睁大了双眼,咬紧牙关面对着这个未来局面,骂自己是个老糊涂蛋,同时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一会儿又好象完全停止不动。就这样他一直到看见天色在窗隙里渐渐地亮了起来,听见小鸟啁啾,鸡声四起,才重又入睡。醒来时感觉身心俱疲,可是头脑却清醒了。还有五个星期不用他烦心,在他这样年纪,五个星期就相当于一个世纪!可是深夜来得那份紧张多少还让他感到害怕,对于一个一直是随心所欲的人,反而使他的心情更轻松了一点。他要尽量地和她多碰头!何不亲自进城,上他的律师那儿在遗嘱上加上一条,何必写信,或许她会喜欢我领她去看一出歌剧呢!可是,坐火车去,岂不是要让那个胖子倍根在他背后暗笑。佣人都是那种蠢货。很可能,伊琳和小波辛尼的美好经历,他们已经全部知道———佣人们有时候是什么都懂的,而且不懂的也会疑心到那上面去。那天早上,他写了一封信给伊琳:

亲爱的伊琳:
我明天有事要进城。如果你想去看看歌剧的话,可以来和我一起吃一顿清静的晚饭……

可是上哪儿去呢?他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在外面吃过饭了,平时不是在俱乐部里,便在人家家里。对啦!靠近古凡园的那家新里新气的大饭店……

晚上七点钟在彼得蒙饭店等你。明天早上先在饭店里给我留个条子让我知道你来不来。
乔里恩·福尔赛

她会明白他只不过是想让她散散心,他不想让她猜到他非常急切地要看见她,他从心里厌恶这种想法。人老到这样子,还这样巴巴结结的找机会去看人家,尤其是个美丽女子,于情于理来说总不大象样。

第二天进城虽然路程很短,加上去他的律师事务所,跑得他很累。天气也热,换完衣服后,他躺在卧室里长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准备吃晚饭。他一定是晕了过去,因为醒来时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勉强站起来按一下铃。怎么回事!已经七点钟了!他还躺在这里,她一定在楼下等得着急了。突然他感到头又晕了起来,只好重又在沙发上躺下。这时他听见女佣的声音说:

“你叫人吗,先生?”

“是啊!你过来,”他看不清楚她的脸,眼睛有点花。“我人不大舒服,要一点嗅盐。”

“好的,先生。”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慌张。

老乔里恩挣扎着想起来。“先别急着走。你给我送个信给我的侄媳,一位穿浅灰衣服的女太太———在楼下大厅里等着的。你说福尔赛先生不大舒服———受了暑。对不起她,如果他一时不下来,晚饭就不要等他了。”

女佣走后,他有气无力地想着:“为什么我会说是穿浅灰衣服的女太太呢?她也许穿别的颜色衣服。嗅盐!”他总算没有再晕过去,可是伊琳是如何上来站在他身旁,拿嗅盐凑着他的鼻子,并且在他头下面塞了一个枕头,这些他全部都没有记忆了。他听见她焦急地说:“好乔里恩伯伯,怎么回事啊!”迷迷糊糊感觉到她的嘴唇在他手上的温暖压力。后来深深把嗅盐吸进一口,猛然间力气又恢复了,打了一个喷嚏。

“哈!”他说:“没事了。你怎么上来了?下去吃晚饭去———戏票在梳妆台上。我一会儿就好了。”

他感到她一只清凉的手放在他额头上,散发出淡淡的紫罗兰香,坐在一面感到内心的愉快,一面又竭力挣扎起来。

“怎么!你是穿的浅灰衣服啊!”他说:“快扶我起来啊!”站在地上之后,他抖擞抖擞了精神。

“这样坍台真是岂有此理!”他非常慢地走到镜子前面。脸色就像死人一样可怕!

她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不能下楼,大伯,你需要休息。”

“毫无道理!一杯香槟下去就会跟好人一样。不能叫你错掉歌剧。”

可是在过道上走还是很吃力。这种新里新气的地方铺这么厚的地毯,叫你走一步都要绊一下!在电梯里面,他看出了她非常关切的脸色,就微带笑意地说:

“我还真像个主人样子。”

电梯停下时,他得紧紧抓着座位,防止自己滑跤。可是喝完汤和一杯香槟酒之后,他觉得整个人都好多了,对自己的病体引起她这样殷勤关切反而觉得开心起来。

“我很高兴能有你这样一个女儿,”他忽然说,看见她眼睛里含着微笑,又说下去:

“在你这样年龄决不可以念念不忘过去,等到你象我这样老时,尽来得及做。这件衣服不错———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是我亲手做的。”

啊!一个女子能替自己做一件漂亮衣服,对于人生还是没有忘情啊。

“行乐须及时,”他说,“来把这杯干掉。我要看见你脸上红一点。我们要爱这宝贵的时光,一定要这样。今天晚上演玛格丽特的是个新人,但愿她别太胖。还有靡非斯特也是新的———依我之见,再没有比一个胖子扮魔鬼更叫人受不了的事情了。”

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去看歌剧,因为吃完晚饭立起来,他又头晕了,伊琳坚持要他静养,而且早点上床睡觉。他和她在旅馆门口分手,他叫了车子送她到采尔西去,把车钱付掉之后,他开始坐了下来,欣然回忆着她那句话:“你待我真好,乔里恩伯伯。”怎么!哪个不要待你好!他真巴望再住一天,那就可以带她上动物园去,可是接连两天找她一定会让她厌烦的!不,他只好等到下星期天,她答应下来看他。那时候就可以讲定教好儿钢琴的事,就是一个月也好。那个布斯小姐一定不会赞成我这么做的,可是只好由她不高兴去。他把大礼帽放在胸口压扁,径直向电梯走去。

第二天早上,他坐了马车上滑铁卢车站,心里一直想说:“赶我上采尔西去,”可是硬抑制着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这么做未免太过分了。还有,他还觉得人有点撑不住,象昨天晚上那样失去常态再来一次可不是什么好事,况且又不在家里。好儿也在盼望他回去,和他口袋里给她带的东西。并不是说他的小宝贝对他是一套虚情假意———她的小心里整个就是爱。接着,用老年人那种相当刻薄的世故眼光,他思考了一下象伊琳这样敷衍他,是不是虚情假意呢。不是,她不会是那样的人。要说,她只有太不懂得什么事对她有利了,根本没有财产的观念,可怜的人儿!而且,他一个字也没有透露他在遗嘱上加的那一条,也不必透露出来———现在这样的状况最好不过。

好儿坐着大马车上车站来接他,还带着小狗伯沙撒来,坐着车子回家的一路,看着好儿和小狗亲热玩着,心情真是愉快。天气晴朗却又闷热,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和第二天大部分时间里,他的心情都很平静,常常一个人静坐在树荫下休养,看着镇日的阳光在草地上和鲜花上面落着金雨。可是当星期四晚上一个人吃晚饭时,他又开始盘算起剩下的日子来:还要再等两天半的时间,六十五小时,才能到小树林去见她,并且陪着她沿着田野走上来。他本来打算请医生来看看他的头晕病,可是那个家伙肯定会让他静养一段时间,不许劳神等等。他可不愿意弄得这样束手束脚的,要人家把他当做病人看待———哪怕他真是病人的话。在他这样年纪,正碰上这样新鲜事儿,他连听都不愿意听见。他在写信给自己儿子的时候,也小心避免提到头晕的事,只怕会吓得他们连夜赶回来!这样不提起,有多多少少是体贴他们,怕影响他们的快乐,多多少少也是为了自己,他也懒得去想它。

那天晚上坐在书房里,他抽完雪茄,打着瞌睡正要入睡时,忽然听见一阵衣服的簌簌声,鼻子里飘来一股紫罗兰香。他睁开眼睛,看见她穿着浅灰衣服,站在壁炉旁边,两只胳臂伸了出来。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那两只胳臂虽则没有抱着什么,却弯得就像搂着一个人的脖子似的,她自己的脖子也仰向后面,嘴唇微启,眼睛闭上。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只看见壁炉架和架上的几只铜像。可是她在时,那些铜像和壁炉架全看不见,只有壁炉和墙壁!他心里十分骇异,又是十分着急,自己站了起来。“我该吃药了,”他想,“一定有病。”他的心跳得很快,总觉得胸口被压抑着,就像害气喘病那样。他走到窗口,决定打开窗子透透空气。远远一只狗叫着,当然是一条盖基农场养的那些狗,就在小树林过去。夜晚幽静,可是很黑。“我是睡着了,”他默默地想着,“就是这个缘故!可是我敢发誓眼睛是睁着的!”一声叹息传来就好象是回答。

“谁?”他厉声问,“外面是谁?”

他拿手按着胁下使自己心跳能平稳一些,一面跨到走廊上来。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黑暗中忽得窜了出来。“嘘!”原来是那只大灰猫。他心里说:“小波辛尼也象只大猫!就是因为有他在这里,所以她———所以她———他还缠着她呢!”他径直走到走廊的边上,朝下面的黑地里望了望,隐隐约约能看见草地上没有割过的星星点点的白菀花!也许今天还在开着明天就会谢掉!那天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年轻的,年老的,活着的,死去的,丝毫不动心!转眼就要轮到他了。只要能有一天的青春,他愿意用余年来交换!他转身重又向屋子走去,抬头望见孩子房间的窗口,他的小宝贝总该睡了。“但愿那只狗不会惊醒她!”他想“是什么驱使我们爱,又驱使我们死呢?我要睡了。”

穿过那片被月光照成淡白的走廊,他进了屋。
卡拉 离线
级别: 总版主

显示用户信息 
板凳  发表于: 2004-07-18   
三。

老年人的岁月里应该一直挤满了旧日的小仙人,然而在星期天来到之前的七十小时中间,那些小仙人很少和他亲过脸,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相反地,未来的仙人,带着莫名的妩媚,却把嘴唇送上来。老乔里恩现在一点都静不下心来了,也不去看那棵断株,原因是她要来吃午饭。约人吃饭有一种奇妙的肯定性,不管每天的疑虑都会消失掉,因为任何人,除掉实在无法可想外,决不肯错过饭局的。他和好儿在草地上打了好多次板球,现在是他扔球,她击球,这样暑假来了她就可以扔给乔儿。要她扔给乔儿是因为她不是个福尔赛家的人,而乔儿却是个福尔赛———而福尔赛家人应该永远是击球的,一直击到他们退休而且活到八十五岁为止。小狗伯沙撒从旁伺候着,尽量把球捉到;小厮接球,一张脸跑得就像大红缎子。日子又近了,每一天比前一天显得更长,而且更加充满希望了。在星期五晚上,他吞了一颗肝痛丸,因为胁下相当的痛,尽管不是肝痛。如果有人这时候告诉他,说他找到一个生活上的新刺激,而这个刺激对他是不好的,他一定坚决不理会:那双深陷的铁灰色眼睛就会带着坚定而凶狠的神情望着他,意思好象说:“我知道该怎么做。”的确,他一直就是如此,而且一直会如此。

星期天早晨,好儿做礼拜去了,他去看看草莓圃。到了草莓圃那边,由小狗伯沙撒陪伴着他,他认认真真地检查每一棵草莓树,居然找到两打以上真正熟了的草莓。他现在已不宜弯腰了,累得他头晕眼花,脸涨得通红。他把草莓放在一只盆子里,端上餐桌,就去洗手,之后用花露水擦擦前额。这时对着镜子,他发现自己瘦了一点。自从他年轻时起,他一直就是那样一根“竹竿子”!瘦总是好的———他最不喜欢胖子。然而他的两颊有点太瘦了!她要坐十二点半的火车到达,然后一路走过来,经过盖基农场,再走到小树林。他到琼的房内看看热水准备好没有,就动身去迎接她,走得很从容,原因是他感到心跳。空气里有一股清香,云雀叫着,爱普索姆跑马场的大看台都望得见。总的来说,他的心情很激动。天气太好了!无疑的,六年前索米斯在造房子之前,是在同一天带波辛尼来这儿的。是波辛尼选中了这所房子的理想地点———琼时常跟他讲起这件事。这些日子里,他时常想到那个小伙子,就像他的灵魂就他在左右萦绕不散似的,企图万一能看见———她。波辛尼———那个唯一占据她的心的人,而且是她狂热地把整个自己贡献给他的人!当然,到了他这样年纪,是不能再体验这种事了,可是在他的心里却引起一阵莫名其妙稀里糊涂的痛苦———仿佛是不带个人意气的妒忌阴影。另外还有一种比较忠厚的痛惜感,想不到这段爱情这样早就完结。在几个月之内就结束了!唉,唉!在走进树林之前,他看看表———才十二点一刻,还要等二十五分钟!接着,小径转了个弯,他突然看见了她,完全和第一次见到她时一个样,坐在那棵断株上,这才明白她一定是坐上一班火车来的,一个人在这里坐着差不多有两小时了。两小时和她亲近的时间———错过了!是什么旧情使得这棵断株对她这样亲密呢?她已经从他的脸色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因此脱口而出说:

“对不起,乔里恩伯伯,我是第一次到这时知道的。”

“是啊,是啊。如果你喜欢的话,你随时可到这里坐坐。你看起来有点累了,教琴教得太多了。” 

想到她不得不教琴,他就很不高兴。和一群小女孩子在一起,教她们用小肥指头去敲钢琴键子!

“你在什么地方教琴呢?”他问。

“多数是犹太人家,还好。”

老乔里恩把眼睛睁的大大的,对福尔赛人来说,犹太人都是值得怀疑的。

“他们热爱音乐,并且很热心。”

“哼,他们还是这样好些!”他扶着她的手———上山时他的胁下总有点痛———说:

“你看见过这么漂亮的黄毛茛?一个晚上就都开了。”

她的眼睛似乎就在田地上空飞扬,就像蜜蜂追求鲜花和花蜜似的。“我要你看看这些花———特意不让他们放牛出来。”然后记得她下来是为了谈波辛尼而来的,就指指马厩上的钟楼:

“我认为他绝不肯让我这样做———据我所能记得的,他根本没有时间观念。”

这时她拉着他的手更紧了,反而谈起花来,他知道这样做,这只是让他认为这不是为了她逝去的老情人才来的。

“我要送你一朵漂亮的花,”他说,得意地说,“就是我的小孙女儿。她去做礼拜就要回来了。我觉得她有些地方就像你,”他可以这么说:“我认为你很象她。”不过他对此不以为然。啊,她来了!

好儿在前,那位法国女老师紧跟在后。二十二年前,斯特拉斯布格围城的时候,她二十二年前就得了胃肠病。好儿在树下朝这边走来,就在隔他们两三丈远时又停下来,拍拍伯沙撒,装作这是她脑子里唯一的一件事。老乔里恩懂得这是装的,就说:

“来,乖乖,她就是我想给你介绍的浅灰衣服的女太太。”

好儿直起身子,抬头望着。老乔里恩眼睛微笑着看着两个人,伊琳微笑着,好儿于是认真地问候着,也逐渐显出羞怯的笑容,之后就转为沉思了。好儿也懂得美,这个孩子———眼力不错!看这两个人接吻真是开心。

“海隆太太,布斯小姐。现在讲课吧,布斯小姐?”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对教会仅剩的一点兴趣就是做礼拜时那唯一和现实世界有关的布道部分了。布斯小姐伸出一只象爪子似的带羊皮手套的手———她过去在许多大户人家呆过———脸上是一双忧愁成性的眼睛在问:“你受过教育吗?”原来每次好儿或者乔儿做了什么使她不快的事情时———只要那个时候他就发生———他总要跟他们说:“那些小泰洛从来不做这些事———他们是这样有教养的小孩子。”乔儿顶恨这些小泰洛,好儿很迷惑,他们怎么会超过她。老乔里恩觉得她是个“浅薄无聊的怪人儿”———这就是布斯小姐。

午饭吃得很愉快,鲜蘑菇是他从蘑菇房里亲手摘来的,草莓也是他精挑细选来的,又是一瓶斯太因倍克秘制佳酿———这些给他装满了一种芬香的灵感,和肯定明天要发湿疹的信念。午饭后,大家围坐在那棵大橡树下面喝土耳其咖啡。虽然布斯小姐有事告退了,但他却一点也不在意。每个星期天她都要写信给她妹妹。她妹妹过去吞过一根针,因此这件事一直威胁着她的未来———她每天警告儿童要慢慢地吃,不要吃得太饱以至于不能消化。好儿和小狗伯沙撒端坐在下面一张车毯上,互相狎弄要好。老乔里恩静静地坐在树荫里跷着大腿,闻着浓郁的雪茄烟味,一心看着在秋千架上戏耍的伊琳。一个轻盈的、微微摇摆的、浅灰衣服的人儿,身上零零落落映上些太阳斑点,·783· 福尔赛世家嘴唇微启,眼皮稍稍垂下来遮着一双温柔的眼睛。她的神情很是自得,肯定地说,下来看他对她有益处!老年人的自私自利总算还没有真正传染上他,因为他还能从别人的快乐上面感到快乐,同时体会到自己的需要,虽然很多,可并不怎么十分地重要。

“这儿太安静,”他说,“如果你觉得无聊,就不要勉强自己。不过我看见你已经很开心。我的小宝贝是唯一使我开心的。”

从她的微笑中,他看出她对人家的赞美并不以为然,这就使他放心了。“我不是在骗你,”他说,“我心里不喜欢一个女人,嘴上决不说喜欢她。老实说,我就记不起几时跟一个女子说过我喜欢她呢,除了当年跟我的妻子。不过做妻子的都是古怪的。”他突然间沉默了,可是突然接着又说:

“她时常要我说我喜欢她,不喜欢的时候也要说,这就搞不好了。”她的脸上忽然闪现出某种神秘的怅惘,他怕自己说了什么使她痛苦的话,赶快又说下去:

“等我的小宝贝结婚时,我希望她找个懂得女子心理的男子。我恐怕是来不及看了,可是婚姻上面希奇古怪的事情太多了,我可不想让她去吃这种苦头。”他觉得话越说越不对劲。于是转移话题说:“这只狗偏要搔痒。”

接着便是长时间的沉默。这个把一生都断送了的尤物,和爱情早已绝缘,可她偏偏天生就是为爱情设的,她心里在想什么呢?如果有一天他去世之后,或许她会另外找到一个配偶———不象那个把自己撞死的小伙子那样乱糟糟的。啊!可是她的丈夫呢?

“索米斯从来不缠你吗?”他突然间问到。

她摇了摇头,脸色突然沉下来。尽管她这样温柔和顺,可是在有些事情上决无妥协的余地。就在老乔里恩的脑袋里———那个本来属于早期维多利亚文明的头脑,比他老年的这个世界还要古老得多———从来就没有想到这类原始的两性关系上去,现在才慢慢地体会到两性之间的仇恨会转变成这样恩断义绝的地步。

“这总算是好运气,”他说,“今天你可以望得见大看台。我们要不要转一转去?”

他领着她穿过花果园———园内沿着和外界的高墙,一行行的桃树和仙露桃树曝着太阳———穿过马厩、葡萄园、蘑菇房、芦笋田、玫瑰圃、凉轩,就连菜园也带她去看了看,看那些小绿豆儿。平时好儿最爱用小指头从豆荚里把豆子挖出来,放在小黄手心里舐掉。他带她看了许多有趣的东西,好儿和小狗伯沙撒跳跳蹦蹦在前面领着路,有时回到他们身边要撒撒娇。这是他过得最最快乐的一个下午,可是他走得很累,很乐意回到音乐室里坐下来,让她给他沏上一杯茶喝。好儿来了一个小密友———一个皮肤白皙的小女孩,头发短得就像男孩子。两个孩子在他们很远的地方一起玩耍,一会儿在楼梯下面,一会儿在楼梯上面,一会儿又上了回廊。老乔里恩请伊琳弹几支肖邦的曲子。她弹了些练习曲,波兰舞曲和华尔滋曲。两个孩子也蹑着脚挨近来,站在钢琴下面———一个深褐头发,一个金黄头发,都竖着耳朵静静地在听着,老乔里恩也在一旁静静地瞧着。

“跳个舞吧,你们两个!”

两个孩子怯生生地开始跳了起来,开头就错了步子。她们扭动着,旋转着,非常认真,但是还不够熟练,随着华尔兹曲的起落一次又一次地从他的椅子旁掠过。他瞧着她们,又望望弹琴的伊琳掉头向着这两个小跳舞家微笑着,心里想:“多少年来没有看见这么美的图画了。”突然一个法国声音出现了:

“好妮!这究竟算什么?星期天跳舞!你来。”

可是两个孩子都挨到老乔里恩身边来,她们知道他这里是安全的,盯着他那张肯定“犯了法”的脸看。

“好了,吉日无忌,布斯小姐。都是我叫她们跳的。去玩罢,孩子们,吃茶去。”

两个孩子走了,小狗伯沙撒也在后面跟了去,它是从不错过一顿的。老乔里恩望着伊琳目夹一下眼睛,说:

“你看,就是这样子!这两个孩子是不是很可爱?你的学生里面有没有这么大的?”

“有三个,其中两个也是非常可爱的。”

“好看吗?”

“美得很!”

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就是喜欢小孩,好像永远满足不了似的。“我的小宝贝,”他说,“非常爱好音乐。有一天一定会成为音乐家。你过来听听她弹得怎样,不过我想你未见得肯吧?”“我当然肯。”

“你未见得愿意———”可是他把“教她”两个字一直止着没有说出口。他很不爱听她教琴的事,可是如果她愿意的话,他就可以经常和她见面。她离开了椅子走到他面前。

“我很乐意教她。不过现在的问题是———琼。他们几时回来呢?”

老乔里恩眉头一皱:“或许要到下月中旬。这有什么关系?”

“你曾说过琼已原谅我了,可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乔里恩伯伯。”

忘记!她非忘记不可,如果他要她这么做的话。

可是就像是回答他似的,伊琳摇摇头。“你知道她忘记不了,人是有记忆的。”

永远是那个可恨的既往!他只好懊恼的说:“我们再看一看吧。”他和她又谈了一小时多一点,谈孩子,和各种小事情,终于马车开来送她回城里去。她走了以后,老乔里恩重新回到自己椅子上坐下,摩挲着脸和下巴,回味着这一天的经历。

那天晚上用完晚餐之后,他走进书房,取出一张信纸。坐了几分钟始终没有下笔,于是起身站在那张“落日中的荷兰渔船”名画下面。他脑中想的并不是那张画,而是自己的一生。他打算在遗嘱上面给她留点钱,再没有比这个念头更能搅乱他平静的思绪和记忆深渊了。他决定给她留一部分财产,也就是造成这财富的自己一部分理想、事业、品质、成就———总而言之,自己的一切。也就是留给她一部分自己循规蹈矩的一生中一切没有能享受到的。啊!他有什么没有能享受到呢?“荷兰渔船”瞠然不答。他走到落地窗前面,拉开窗帘,打开窗子。一阵风轻轻地吹了过来,暮色中,一片被园丁扫剩下来的隔年橡树叶子,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正沿着走廊卷走。除了这一点声响外,外面是一片寂静,甚至连浇了水不久的向日葵的香气也能闻得到。一只蝙蝠掠过去,一只鸟儿发出最后的啁啾。恰恰就在橡树顶上,第一颗星儿出现了。在那出歌剧里,浮士德为了重返几年的青春,把灵魂做了抵押品。多么荒唐的想法!这种交易是不可能的,人性真正的悲剧就在于此。一个人要重新爱过,重新活过,重新什么过,是永远不可能的。什么都不可能,只有趁你还活在世上时可望而不可及地欣赏一下美人,然后在遗嘱上给美人留下一点来。可是该留多少呢?夜色温和而轻快,就好象望着这片乡间夜景不能帮助他计算出来似的,他转过身慢慢地走到壁炉架前。上面摆放着他最心爱的小摆设———一座克丽奥佩特拉女皇的铜像,胸口钉着一条小毒蛇;一条猎犬玩弄着自己的幼犬;一个力士勒着几匹马。“他们是永远不会死的!”他想着,不由得一阵心酸。他们还有一千年好活呢!

“该留多少呢?”至少要够她过的,不至于未老先衰,尽量使那些皱纹不至于过早地侵上她的脸,使那些白发不玷污她的金丝。他也许还会活上五年。那时候她该过三十了。“多少呢?”她和他没有一点血统关系啊!从他结婚的那一刻起,从他开始建立了那个神秘的东西———家———之后,四十多年来他立身处世一直没有违背那条准则,现在它发出了警告:不属于他的血统,没有任何权利!所以,这些完全是非分之想,是一种浪费时间的表现,一个老年人异想天开的放纵行为,是老得昏聩糊涂时才做出来的事。他真正的生命的希望是寄托在那些含有他血液的人身上,在他死后,他将要在他们身上活下去。他转过身来,望着那张他坐过并且抽过无数支雪茄烟的旧皮圈椅。忽然间,他好象看见她穿着浅灰衣服坐在椅子上,香泽微闻,温柔而文雅,深褐色的眼睛,脸正面向着他!为什么!其实在她的心中并没有他,说句实在话,她一心想念的只是她那个死去的情人。然而不管真假与否,她总是在那儿,以她的美色和风度使他感到快乐。你没有资格硬要她跟一个老头子做伴,没有资格要她下来给你弹琴,而且让你可以天天看着她———没有资格这样做而不给酬劳!在这个世界上,快乐是有价钱的。“多少呢?”反正,他有的是钱,他儿子和他的三个孙男孙女缺少这一点点决没有关系。这些钱都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几乎是每一便士。他喜欢给谁就可以给谁,这一点总可以容许自己称心一下。他回到书桌面前。“我一定要给,”他想着,“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我要给!”于是坐了下来。

“多少呢?”一万,两万———多少?要是他的钱能给自己买回一年,甚至于一个月的青春,那就太好了!他心里一动,就提笔写道:  

海林先生:请替我在遗嘱上追加这样一条:“我赠给我的侄媳伊琳·福尔赛,闺名伊琳·海隆,也即是她现在使用的名字,一万五千镑,遗产税除外。”
乔里恩·福尔赛

他在信封上盖上火漆,贴上邮票之后,重新回到了窗口,深深透一口气。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可是现在许多星星都亮了起来。






卡拉 离线
级别: 总版主

显示用户信息 
沙发  发表于: 2004-07-18   
二。

下了两天雨,夏天变得更加舒服了。老乔里恩几乎天天和好儿散步,谈天。刚开始他觉得人高了一点,似乎又是那么精力充沛、活力十足,接着就感觉静不下来。几乎每天下午,他们都要上小树林去,而且一直要走到那棵断株的地方。“唉,她没来!”他会想,“当然没来啊!”这时他就会觉得人矮了一点,拖着脚步爬山回去,一只手永远按着左胁。有时候,他常常说:“是她真的来了———还是我做梦呢?”他的眼睛直直看着,同时小狗伯沙撒也瞠眼望着他。她当然不会再来了!他拆开西班牙来信时也不象原先那么兴奋了。他们要到七月里才回来。奇怪的是他并不在意,只是每天吃晚饭的时候,他都要眯起眼睛看看她坐过的地方。她不在,他只好不看。

到了第七天下午,他想:“想去买双靴子。”他叫倍根驾车进城。经过普尼镇到海德公园这一段时,他思索着:“我可以去看看她怎么样了。”他喊:“你把车子赶往那天晚上你送那位女太太的地方去。”马夫红着脸,用湿濡濡的嘴唇回答:“那位穿浅灰衣服的女太太吗?老爷。”

“对,穿浅灰衣服的女太太。”不是她,还有谁?这个蠢货!

马车在一幢三层小公寓前停下,公寓就在河边不远处。老乔里恩一双锐利的眼睛一望就看出是三流房子。“看上去大约六十镑一年罢,”他暗自想着。进门时,他看看住户的牌号。上面没有“福尔赛”的字样,可是二楼丙室写着:“伊琳·海隆太太。”啊!现在她又恢复她的娘家姓了!但奇怪的是,这一来倒使他高兴。他左胁下有点痛,故走得很慢。他在拉铃之前,先站立一会儿,歇歇腿,使自己心跳得好些。她说不定就不在家呢!下面就是———买靴子了!这样想就让他垂头丧气。他这样大的年纪要靴子做什么?手边有的已经穿不完了。

“太太在家吗?”

“在家,先生。”

“你快去通报说乔里恩·福尔赛先生要见她。”

“好的,先生,请这边来,好吗?”

老乔里恩随着一个小女佣———也许还不到十六岁———走进一间很小的客厅,客厅里的遮阳帘全拉下来。室内放了一架小钢琴,另外就只有一点香味和雅趣了。他站在屋子中间,大礼帽拿在手里,心里想:“我看她过得很窘呢!”壁炉上挂一面镜子,他看到镜中的自己是那样。一个老得不成样的家伙!背后传来了走路声,转过身来。她站得非常之近,他的大胡子差一点就扫到她的额头,就在那几根白头发下面。

“我坐马车上城里来,”他说,“想起来看看你。那天晚上回来没有什么吧?”

看见她笑了,他马上放心了。也许,她真的愿意看见他呢。

“你是否愿意戴上帽子,跟我上公园里去兜一下?”

但是当她去戴帽子的时候,他就发愁了。公园!詹姆士和爱米丽!尼古拉的妻子,要不就是他这个宝贝族中其他的什么人,很可能在那儿,活灵活现地跑来跑去。事后,他们就传播谣言,说看见他和伊琳在一起。所以最好不去!他极其讨厌再次引起以前发生的事情。从扣紧的大礼服领边上他拔掉一根白头发,用手抚摸胡子和方腮,颧骨下面陷进去很厉害。他近来不想吃东西———还是找那个替好儿看病的、还没多少经验的小医生开点补药吃吃吧。可是她回来了,两人坐上马车时,他说:

“我们可以去坎辛登公园去坐坐,怎么样?”不时眨动眼睛补充说:“没有人炫耀似的跑来跑去。”就像把自己心里的秘密告诉她似的。

下了马车,两人走进那些幽静的去处,慢慢地向水边走来。

“我看见你又恢复娘家姓了,”他说:“我很同意你这么做。”

她一只手挽住他的胳臂:“琼原谅我没有,乔里恩伯伯?”

他温和地回答:“是啊———是啊,当然也原谅你了?”

“那么你呢?”

“我?我没过多久,就原谅你了。”可能他真是如此,要不他天生一直就是原谅美人的。

她深深透口气。“我从来不后悔———没法后悔。你可曾爱得那样疯狂过,乔里恩伯伯?”

这个怪问题使老乔里恩有点目瞪口呆。他有过没有呢?似乎已记不清了。可是当着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她的手正搭着你的胳臂,而因为过去的那些痛苦经历,使她的生活,就好象是停了摆的,他可不愿意说出来。他心里想:“如果我年轻的时候碰见你,我———我说不定很可能做一个荒唐鬼。”为了搪塞她,他又自然地又发挥起来。

“爱情是很神秘古怪的东西,”他说,“这是一个怪物。希腊人———可不是吗———就把爱情说成是个女神。也许他们是对的,但应该看到,他们是处在黄金时代啊。”

“菲力就崇拜希腊人。”

菲力!这两个字使他听了很不舒服。他仔细一想就知道了为什么这样回答他。她是要跟他谈她的情人!好吧!只要能够使她快乐一点就行。所以他说:“啊!他是有点雕刻家的味儿,我觉得。”

“对了。他就喜欢平衡和匀称,他就喜欢希腊人那样全心全意扑在艺术上面。”

平衡!在他的记忆中,那个小子几乎没有平衡———心理的平衡。至于匀称———当然,身材长得很匀称,不过他那双特殊的眼睛,和高颧骨———匀称吗?

“你也是黄金时代的人,乔里恩伯伯。”

老乔里恩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她是开他玩笑吗?不,她的眼睛还是象丝绒一样温柔。她是奉承他吗?不过假如是奉承,又有什么目的呢?象他这样一个老头子,奉承他有什么好处呢?

“菲力这样看。他常说:‘只是我从来没机会对他说我那样佩服他。’”

啊!又来了。她死去的情人,依然是要谈他!他按一下她的胳臂,一半厌恶,一半也感激这些回忆,似乎认为这些在她和自己之间是多么重要的牵线似的。

“他很有天赋,”他喃喃说着。“太热了,我近来受不了热,我们坐下吧。”

两人在一棵栗树下面找到两张椅子坐下,栗树的大叶子正好帮他们挡住了午后宁静的阳光。他眼里看着她,心里想着她和自己在一起,真是开心。干脆让她更喜欢些,他于是又说下去:

“我想他在你面前展现的一面是我一直没看出来的。你们在一起时一定很有意思。他的艺术见解比较时新———对于我来说”———他把“太前卫了”几个字咽下去没有说。

“是啊!但是他一直认为你真正懂得美的。”老乔里恩想:“这个家伙真这样说!”可是他眨了一下眼睛说:“是啊,不然我怎么会和你坐在这里。”她笑起来眼睛里的神情真可爱!

“他觉得你有一颗永远不老的心:菲力的确有眼光。”

这一句从记忆里挖出来的奉承话,绝对是因为想要谈她死去的情人,并不使他感到一丝毫不感动。然而听听也很不错,因为她在他的眼睛里和心里———很对,一颗永远不老的心———是这样的可爱。这是否由于他和波辛尼之间的差别———从来没有不顾一切地恋爱过呢?一直都是有心理平衡和匀称的感觉呢?算了吧!总而言之,他到了八十五岁的高年还能够欣赏美人。他想,“如果我是个画家或者雕刻家的话!不过我是个老古董了,还是只顾眼前罢。”

一对男女挽着胳臂在他们前面的草地上走过,就在那棵栗树影子的边上。阳光残忍地照上两张苍白而愉悦的脸,很沮丧的样子。“我们都是丑陋的一样!”老乔里恩忽然说:“奇怪的是,你看———爱情战胜了丑陋。”

“爱情战胜一切!”

“这是年轻人的想法。”他咕了一句。

“爱情没有年龄,没有止境,没有死亡。”

她开始激动起来,那样子非常象活的维妮丝!但是这句激动的话立刻引起了反应,他眼睛一,说:“是啊,如果有止境的话,就不会有我们存在。因为,天啊,爱情得忍受许多事情呢。”

他感觉头上出了许多汗。这么热的天戴着它真是个累赘。这些日子里,他时常觉得热血沸腾———他的血压不象过去那样好了。

她还是那样直着眼睛坐着,忽然喃喃地说:

“但为什么我还活着呢?”

他想起小乔那句“又疯狂又失神落魄”的话来。

“啊!”他说:“小乔也看到你了———就在那一天。”

“是你儿子吗?我听见穿堂里有人,当时我还以为是———菲力呢。”老乔里恩发现她又颤抖了一下。

她一只手掩着嘴,又拿下来,静静地又说下去:“那天晚上我跑到河边,一个女人抓住我诉苦。她向我哭诉着身世。当一个人知道别人受苦的情形时,就感到汗颜。”

“就是那些———?”

她心照不宣地同意。老乔里恩心里引起一阵震动,那种从来不知道和绝望搏斗的人所感到的震栗。他违心地说:“跟我谈谈呢。”

“我生死都不在乎了。当你变成这样时,并不会失去你的生命。她服侍我三天———从不离开我身边。我没有钱,我现在尽力想帮助她们一点就是这个原因。”

但是老乔里恩心里想着:“没有钱!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吗?什么坏运都在里面了。”

“当时你来找我就好了,”他说。“为什么你没有找我呢?”伊琳不答。

“可能是由于我姓福尔赛吧,我想是?也许是由于琼的原因?你现在好吗?”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在她身上扫了一下。也许现在她还是———然而她并不消瘦———并不真瘦!

“哦,加上我的五十镑一年,基本上差不多够了。”这话他听了仍不放心,他不相信她。索米斯那个家伙!不过他觉得责备索米斯也不公平,所以没有骂出来。她就是死也不会再要他一分钱了。看她样子那样柔弱,但是很坚定顽强。可是小波辛尼有什么理由把自己撞死了,丢下她这样无依无靠!

“啊,现在你完全可以找我,”他说,“不管你需要什么,否则我就要生气了。”他戴上帽子,站起来。“我们喝杯茶去。我告诉那个懒货带着马去溜一个钟点,回来到你的地方接我。我们等一下叫部马车去,我现在走不动了。”

他们慢慢地走去,一直走到公园近坎辛登的一头出门。她讲话的声音,和眼睛里的神气,以及匀称苗条的身材,都使他看了非常开心。在高街上那家鲁菲尔咖啡店的一顿茶也吃得很开心。出来的时候,还吊着一大盒巧克力糖他的小拇指上。坐在出租马车上抽着雪茄,驶回采尔西,也开心。她答应下星期天下乡来,再弹琴给他听。他开始思索着早开的玫瑰花来,准备给她带进城。给她一点快乐真是快乐,如果象他这样一个老头子真能给人快乐的话。当他们回来时,他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就是这种讨厌而令人生气的家伙,要他的时候他总要迟到,不要他的时候———老乔里恩进去片刻和她道别。公寓阴暗的小穿堂里散发着一种很难闻的薄荷香水味,靠墙的长凳上———屋内唯一的摆设———看见有个女人坐着。他听见伊琳低声说:“等一等。”在小客厅里,门关上的时候,他认认真真地问:“你那些苦人儿吗?”

“对了。现在,要谢谢你,我可以帮助她一点了。”

他呆呆地站着,摸着自己的方腮,他这强有力的方腮,少壮时曾经吓倒过那么许多人。想到她确实这样子和这个无依无靠的人来往,这真让他难过且有些担忧。她能帮助她们什么呢?什么都不能。恐怕只会给她自己带来玷辱和麻烦。所以他说:“孩子,自己要当心!别人都是往坏的方面想的。”

“我懂得。”

她安静地一笑,使他稍稍心安。“那么———星期天,”他咕噜一句:“再见。”

她把脸颊送上来给他吻一下。

“再见,”他又说一句,“你自己小心。”他出了客厅,看也不看长凳上那个人。他绕道汉穆斯密斯大道回家,这样可以在一家熟识的酒行停一下,叫他们拿两打最好的柏根地酒给她送去。也许她有时需要安慰安慰自己!只有快到里希蒙公园时他才想起自己进城是去定做靴子的,而且也不清楚为何会这样。
描述
快速回复

验证问题:
3 * 6 = ? 正确答案:18
按"Ctrl+Enter"直接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