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张是小城修鞋大军中的一员。
修鞋摊集中在商业街一片空地边上,花砖潦草铺就一条小路,除了修鞋的,还有修自行车的,做铁皮的,干缝纫的,三教九流,各种流派每天上演着市井小戏。这片过去种着剑麻的空地闲置多年,现在已经寸土寸金,却依旧杂草丛生。外围用铁皮围着,以防止影响市容市貌,不过这片铁皮围墙成了鞋匠和修车匠们尿尿的好场所,壮观的时候,一群男人高矮胖瘦一字摆开,谁尿的高谁的家伙就硬。地价鸡犬升天的时代,据说要建一座大型商场,也有的说要建一座写字楼,但最终一年又一年野草枯荣,肥肉太有肉,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是红烧还是清蒸,领导要斟酌办事。
二月二,龙抬头后,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北方的一切生意走上正轨。鞋摊的同行陆续从老家回来。修鞋一条龙原来有八对夫妻,今年只剩三对。地里长房子的年代,辛辛苦苦一套房一夜回到解放前,店铺年年换人,连修鞋这样的小生意都受到影响。过去劳动致富,现在不过混个温饱,有志者不在尿的高,而是另觅出路去了。
阿丽和老徐来自江西,还有六十多岁的胡氏老夫妻,来自温州,只有老张,是鲁西南人。
这一天,北风又像小刀来袭,中午过后,太阳还在昏暗的云层里忽隐忽现,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新春伊始,寒倒着来了。
老张唱着:“雪花那个飘,北风那个吹”,唱到吹的时候,他的嗓子像破锣一样破音了,没吹出来。他慢吞吞的站起来,转身到背后那辆除了铃铛不响什么都响的三轮车跟前,拿出他的太阳伞来。褪去绿色的伞面用各种补丁修补的花红柳绿,依然看清印着雪花啤酒几个字。老张把太阳伞斜放在北面,挡着风和雪,他离开鞋摊躲在伞里面,双手揣在袖子里,安全的像个婴儿。看看老徐和阿丽,还有那对胡氏夫妻,在雪里埋头苦干,他暗自庆幸自己的聪明。
雪忽大忽小,老张坐了一会儿,屁股从板凳上挪动了下。他伸出手来,拉开那个掉了漆皮的皮包,又拉开里面的隔层,露出一小叠花花绿绿的票子来,数了数,只有二十几块,加上带过来的本金,今天不过挣了十几块钱。
他在最好的把头位置,今天的活却不多。
一个馒头五毛,今晚要买四个,得两块钱。大冷天的,得买瓶酒暖暖,最便宜的烧刀子也得三块。有了酒,再买点下酒菜,一叠西芹花生米要八块,一共加起来,十三块!今天全交代上了!
老张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作响。
算了半天,又决定把花生米去掉,老婆阿花的牙不好,肯定咬不动,阿花喜欢吃什么?两年不在一起生活,老张忘了阿花喜欢吃什么了,想了半天,阿花好像就是喜欢吃辣子,哪个四川人不喜欢吃辣椒呢?这个好说,家里好像还有一瓶辣椒酱,暑假里阿花回来买的,还没吃完。馒头抹上辣椒酱,阿花似乎好这一口。再不行,就买棵白菜,买了白菜还得买粉丝,还得买豆腐,又麻烦了。话说过完年后白菜多少钱一斤呢,老张完全摸不着行情。
今天晚些时候,阿花就要回来了。
阿花和老张的老生儿子到了上初中的年龄,本地中学借读费太贵,于是阿花陪着儿子回老家上学了。陪读了两年后,阿花把儿子托付给出嫁的大女儿,决定重操旧业,回来和老张并肩作战了。
阿花回来,今天赚的这点,饭钱紧张。
“换个跟多少钱?”忽然飘来一个女声,风很大,她很瘦,好像随时要刮跑一样。瘦女人正在附近逛街,走着走着,皮鞋就掉跟了,于是,她一瘸一拐走到老张的鞋摊来了。
花生米钱来了。老张从伞里走出来,做到自己的鞋摊前,接过女人的皮鞋,鞋跟就像断掉的胳膊耷拉着,老张说:“鞋跟免费钉上,不要钱。鞋掌你得换换,都磨掉了。要好的还是孬的?”
“好的多少钱?孬的多少钱?”
“好的三块,孬的一块五。”
“要好的,两块就行!三块太贵了!”
老张说:“一个鞋跟才挣五毛钱,你让俺赔上五毛吗?”
“废话少说,就两块,不行找别人去。”瘦女人说着走却坐下来,她的嘴唇像树叶一样哆嗦了两下,哆嗦完了就稳稳坐定,看起来不会被刮跑了。
这时候,老徐已经闲下来,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不住往这边张望。
老张爽快的说:“两块就两块,你下次再来我这里。”
女人说:“你这意思是,我下次再把另一只鞋歪掉跟吗?你这老头子不会说话啊。行了,快点订吧,我的脚快冻掉了。”
哪怕快要冻掉脚丫子,她嫌老张准备的棉拖鞋脏,坚决不穿,一只脚在冷风里晾着。
老张拿出修鞋的家伙,三下五除二,新鞋跟订好了。
女人开始掏钱,掏了半天,惊呼一声:“哎呀,我就一块五毛钱了,我再找找啊。”
说着她又翻了一遍,又惊呼:“哎呀,零钱都花光了,就一块五了。要不,我有一百,你给破开?”
老张哪有九十八块的零钱,找同行们穿钱,大家以个位数赚钱,谁都不愿意。
老张说:“一块五就一块五吧,下次再来。”
这次,瘦女人没再跳下次再来的毛病,她语调明媚的说:“好,下次修鞋肯定找你这老师傅。”
瘦女人穿上她的高跟鞋,像纸片一样随风而去。
老张把一块五小心翼翼的放回包里,他的小算盘也响了一下:一块五,三个馒头。
其实鞋跟的本钱是一块二,他能买半个馒头。
他没忘本。
有太阳的早春,雪花闹腾不了多久就停了。风还是刀子,割着行人的脸。
老张收起他的破太阳伞,他要打道回府。
他的破三轮吱吱扭扭走过胡氏老夫妻的鞋摊时,两口子各自忙着,谁也没有抬头。
他的破三轮吱吱扭扭的走过老徐身边时,老徐还在揣着手,风吹得老徐的大胡子一动一动,他的身形像山东的鲁智深,他的嗓门粗的简直没有半点南方男人的细腻。老徐说:“老张,这么早就走啊!”
阿丽抬了抬头,又低下了,声音细细的像个小老鼠:“老张想媳妇了,早点回去刮刮胡子洗洗脸,做点好吃的,等着嫂子回来呢。”
阿丽穿了一件酱红色的大棉衣,裹着她娇小的身体,不知道是哪个老顾客的旧衣服,阿丽的腿比人家的胳膊都细,还喜欢穿牛仔裤,当然,牛仔裤也是别人送的,她穿起来裤腿肥大,无一不像麻袋。
老张拖着长腔说:“吃香的喝辣的,她级别不够,她是来伺候我的。”
没人再去跟他接茬,老张就骑上他的破三轮,吱吱扭扭的声音更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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