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那天晚上小柯和朱敏笔谈了很久。小柯一边写一边紧张地四下张望,时不时站起来走近窗前,闪身躲在窗帘后面警惕地向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窥探。朱敏的脸色越来越白。凌晨两点时她破天荒下厨芳,乒乒乓乓动手做了两碗馄饨当夜宵。小柯吃完了,过了一会儿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朱敏叫起大儿子和二儿子,三人一齐合力把小柯抬到床上。朱敏坐在小柯床边呆呆地守到天明。第二天她打发老二和老三去上学,让大儿子留在家里照顾小柯,务必看着他不让他出门,自己吃完早饭就出门去找小柯的医生。
从小柯医生诊所出来以后,朱敏进了药房。然后又直奔小柯的学校,到下午两点才等到伍迪教授有空。伍迪教授听了朱敏磕磕巴巴的陈述,又仔细看了医生的诊断。他摇了摇须发全白的头颅,想了一想,把诊断书还给朱敏,道:“记住,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张纸。办公室的事,你可以告诉泰德(小柯的洋名儿),一定不会换。我今天就去敲定这件事,等定下来了我马上给泰德发Email让他安心。你让他在家休息一个月,最好二月以后回来一段时间,需要的话可以接着请假,总之休教授公休假以前,把这个学期混过去就可以了。我希望一切尽快好起来。”
那天朱敏忍住了竟然没有流一滴泪。她佝偻着背,苍白而坚强,低眉顺目地听完伍迪教授的嘱咐。她事先并不知道小柯已经申请了一年教授公休假,为什么偏在这个时候请。不过节骨眼上时间倒是碰得正好。回去以后小柯还在床上昏昏地起不来。昨晚上那安眠药朱敏抓得大把了点。接下来几天都是朱敏做饭,药都混在汤汤水水里,顺利地让小柯喝到肚子里了。等到小柯神志清明些了,朱敏带他去看了一回医生。听了医生的诊断,小柯也有点怕。近来脑子里时不时冒出来的那个声音,有时亲热有时凶狠,真让他无所适从。这病真是说不清道不白地难治,要是落了根了这一辈子也就完了。
小柯乖乖卧床休息了一个月才回学校上班。遵照医生的嘱咐,病假期间他每天上跑步机跑一个小时,读古典文学,听古典音乐。每天按时按量吃药当然是必须的。伍迪教授果然很快发来Email,告诉小柯早先的安排出了些差错,他的办公室其实并不在修葺重派之列,一切已经纠正好了。开春了朱敏拖着小柯加入了老卢的登山小分队。周末经常可以看到老卢打头,小柯殿后,押着一队装备精良的老弱病残,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着出现在红叶镇周围的野山包上。夏天来了,周遭的一切都重新明媚而烂漫起来,许多不着边际的幻想和梦想,又在空中飞舞着,寻找生根发芽的地方。
小柯和老婆则关起门来专心装修他们的地下室。两公婆成天穿着旧汗衫,头上戴顶棒球帽,一齐精心设计图纸、外出购买搬运建筑材料。他们像民工一样喊着号子合力钉框架,搭手上灰板,接下来是拼地板,安吊顶,粉刷墙壁。安装洗头池下水道的时候小柯专门去请教了杨博士,他竟然是远近闻名的汗滴(handyman),这个海外精英的精力和智慧实在过剩,他家房子里的每一个部件曾经都被他拆下来重新捣鼓过。
朱敏的家庭理发室开张那天,所有的朋友都被请来party加参观。大家看到小柯比以前真是老了许多。还好一头的白发被老婆提前几天染黑了,总算看起来还英俊。年初的时候,小柯的学校宣布加入了美东二十几所大学的联合福利系统,教职员工的孩子上这一溜大学,全部按工龄享受学费减免。这二十几所大学里不乏医学院和法学院排名挤进全国二十强的大学,按小柯的工龄,三个儿子上大学等于供一个的费用。夫妇俩大大松了一口气,真是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天无绝人之路。
从此以后家里天天顾客盈门。朱敏的手艺越来越长进,服务态度却一如既往地殷勤周到。教会的老老小小都被费嫂介绍来了,男剪发12块,女剪发14块,儿童八块。小柯只要在家就到地下室帮着给顾客洗头。干了一个夏天的装修活,加上经常爬山,小柯比过去更加身手敏捷,反应灵敏。大家都说不愧是大学教授洗头,轻重有节又带穴位按摩,实在是莫大的享受。有时候洗着洗着他也会忽然停下手来发一会儿呆,好像忘记了什么,又好像想起了什么。这种时候这个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就会骤然呈现一种无法掩盖的龙钟老态。
不过大家依然叫他“小柯”,连孩子们都这么叫。他总是眯起眼睛笑呵呵地答应着。日子在开门关门、迎来送往,和哗哗流淌的洗头水中悄悄地流逝。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呼唤在心里,理想在梦里,思念在月光里。只是小柯心里的春天,在他四十六岁那年某一个寒冷寂静的夜晚,戛然而止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