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们回婆婆家去。
家有喜事。大侄子把女朋友带回来,二侄子大学毕业,顺利被外资油田录用,就要远赴新疆库尔勒了。
大侄子在大学里刚恋爱那阵,就把女朋友照片发给我和老公了,在他眼里,小叔小婶没有家长的唬人面具,经常和他们打成一片,值得信赖。这个秘密我们也一直为他保守着。 还好,三流大学是恋爱的天堂,他的对象始终如一。
女孩和照片一样秀气纤瘦,面对一大家子落落大方。给我们的印象极好。当然,我当年初上门,尾巴也藏得极好。席间,大侄子高兴之余问四小姐:你说你和姐姐谁漂亮?四小姐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就不告诉你!
四小姐说:我二哥说好了,等他有女朋友了,第一个告诉我。
但是她二哥说:早着呢,先挣上几年钱再说。
两个孩子相差一岁,老大家的,房车已经准备好,连儿媳的工作也在本地找好,皆因为大哥有着一官半职,这个年代,升官就发财,这是真理。
我的伶牙俐齿的三嫂对大嫂警告说:她到咱家来,是高攀了,千万别宠出坏毛病来。大嫂这个准婆婆点头称是。
老二家的,只有孩子的一身力气。
在我眼里,二侄子是三个小子里最聪明有主见最能吃苦的孩子,据说那个外企实在不好进,但只有专科毕业的他,还是凭自己的本事被录用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外企又加新疆,自然高薪。二嫂有点落寞:一下子走得那么远,闪的上。
想想,十二年从指缝里漏了。
记得十二年前的夏天,高大黝黑的二哥倚在婆婆家小院门前的墙上,微笑着递给我一只雪糕。他的工作是油田地质勘察,常年在新疆上班,偶尔一次去广西,溜去越南一趟,带来香水给我们几个妯娌。他是个细心的男人。
他拍拍自己的肚子,对同样高大健壮的大嫂说:看看咱,没减肥就瘦了。
我吃着雪糕看了他一眼,真的比上次见他瘦了很多。
不久,他查出癌症,已经晚期。
接到电话,我正在吃午饭,最爱吃的饺子,忽然就难以下咽。
后来,就见二哥的头发没了,人一日日骨瘦如柴。他和我们还是有说有笑,见到我们还讲起我家三侄子的糗事。那时候三侄子刚上一年级,闹肚子来不及上厕所,就拉在裤子里。在等待妈妈拿衣裤来换的时候,三侄子自我解嘲的对陪同的老师说:老师,香妃招蝴蝶,小燕子招蜜蜂,我为什么招苍蝇呢?
记得去那个病房看他,一个老头哎呦哎呦的呻吟着,猛然意识到:这一屋子病号,不久将入土。我恨自己想象力过于丰富,窗外阳光刺眼,瞬间不寒而栗。
只是,听二嫂说,向来好脾气的他,动不动就对老婆发火,很难伺候,二嫂的精力体力已经快要崩溃,但是换不来他一句好话。一个阶段的化疗结束后,他回家去,更加沉默,整天泡在钓鱼上,他一个人在鱼塘边一坐就是半天,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回家也不愿意和二嫂多说一句话。
那时候,记得婆婆常给二哥做的一种饭叫:姑扎头。就是拿面粉加水,用筷子搅成一个个小团,等水开后,面疙瘩就一个个下到锅里,加点火腿,菜叶子,当然要先炝锅。物质不丰富的年代,做顿姑扎头给孩子吃就是改善生活,二哥忽然好小时候的这一口。婆婆一定要亲自下厨,我惊叹她老人家搅出的小面疙瘩,小小的,圆圆的,规则的像珍珠丸子,散落在红绿之中,让人很有食欲。不像我做的,奇形怪状一团浆糊。
当深秋枝头最后一片叶子飘零而落,婆婆的厨艺最终没能发扬光大,从查出癌症,过了三个月,二哥就走完了他三十六年的人生路程。走之前,是深度昏迷,二嫂期待他说个只言片语给撇下的老婆孩子,但是也没有机会说了。
从人去床空的医院回来,二嫂哭出来的第一句说:天塌了!她从赵本山的故乡来山东,就是这命啊。她没有正式工作,大树倒了,一直缠着的菟子丝不知道该怎么活。
一盘饺子摆在空荡荡的桌子上,一双新筷横陈在白胖胖的饺子上。婆婆跪着,她无比虔诚的围着桌子磕了一圈的头,她叫着二哥的小名,祈求老天爷让她的二儿子回家来吃早饭。她是个骄傲的女人,总是腰杆很直走路很快,她是当年的妇女队长,她从十八岁就抽烟…那一刻,她原来灰白的头发一夜间白如雪。
葬礼结束后我们回家。下了车,走在法桐树下的小路上。因为那几天里悲伤过度,胸口一直闷着,我是个哭不出来的人,只会一味纵容眼泪流。我对那些哭起来就声嘶力竭的人感到不可思议,真的悲伤,不是梨花带雨锣鼓喧天的戏。但锣鼓喧天会开闸泄洪,雀隐在树丛里独自悲鸣也许会憋死。
老公走在我身边,那时候他是个小贱贱,喜欢摸我一把掐我一把,我就是个新鲜的桃子,即使青涩,他也总想咬一口。哪像现在,即使蜜桃成熟香甜多汁,就算我主动扑上去,他都说:又发骚了。真是风水轮流转。
他偶尔逗我一下子,表情轻松,完全没有一点失去二哥的悲伤。我站住了,我对他伸来的咸猪手狠狠的打回去,冷冷的问:是不是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你流几滴眼泪就没事了?
胡说,反正已经这样了,活着的人总的过吧。他为自己辩解道。
难道不是吗,活着的人终究要活下去,努力爬出阴暗,向着光明。只是,女人也许守着漫漫长夜一点点煎熬,而男人不能过没有雌性动物的日子。比如二嫂,就从未想过要改嫁。
此去经年,悲伤渐淡,婆婆已经能够坦然讲起二哥小时候的事情,在她心里,就像她的儿子去了新疆工作暂时回不来了。
二嫂有时候看着四小姐感慨道:你二哥最喜欢女孩了,如果他还活着,不知道有多疼这个孩子。
四小姐是在二哥去逝后第二年出生的。两岁时看三毛流浪记漫画集,小人眉头紧蹙的说:二哥是三毛,没爸爸可怜。世事艰难,花开花落,怎样的活法,苗子总是要长成大树的。
这次回来,妯娌几个聊天,不知道怎的说到二哥。二嫂把她这些年心头的遗憾说出来,她一直以为疼老婆儿子的二哥对自己的病有早心理准备,以他的细心,怎会不给二嫂一个交代?但是在悉心照顾他的每一天,一直到离开,二哥始终没说一个字。二嫂不死心,她以为夫妻之间不善语言表达,二哥一定是给她写好遗书放在那里了,当年他们恋爱,也是写过情书的。于是,等事情尘埃落定,她开始翻箱倒柜的找那封她想象中的遗书。她翻了二哥看过的每一页书,穿过的衣服口袋,甚至连墙角旮旯他养的那盆花也搬起来看看,然而就是没有找到他的最后遗言。她绝望的大哭一场,夫妻情分难道比纸薄?他怎么会这么狠心,始终不说一句肺腑之言,只是把脾气和沉默给她。
大嫂说:他还用交代吗,他知道弟兄们的脾气,不会放着你们娘俩不管。
我是这样想,二哥是个内向的人,他只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病情,或者不愿意面对将要到来的那一天,当一个人知道死亡在召唤,内心充满孤单和恐惧,压力只有对最亲的人发泄出来,谁都不知道二哥那时候何等绝望。等真的黑洞来临时,纵使满腔爱,也没有力气说出来了。
二嫂幽幽的说:唉,我这命啊...
有时候,我们对外人总是谦谦君子礼貌周全,披着温和有教养的面纱,人模狗样的。
有时候,我们对深爱自己人的爱,却信手拈来,或言语加恶,完全不当回事。当我们知道包子长啥样,我们觉得包子是上不了大席的。所谓,人这贱骨头。
只是,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所以,如果爱,请深爱,及时爱,爱要说,爱要做。
[ 此帖被白菜在07-15-2013 22:28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