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时候,我对故乡充满了仇视,我发誓即使考不上大学,也要逃离,越远越好。
果真,当年那个黄毛丫头拿着一张报纸,兜里揣着二十块钱,走了!
没有很远,我母亲已经觉得我嫁的够远了,在她眼里她的闺女就像她种的庄稼,怎么看怎么好,好庄稼粪当家,故乡就遍地是,何必远嫁呢?可是,婚姻是女人的宿命,就像她二十岁嫁给我父亲,一辈子觉得这个男人不够理想一样。
我每次打电话,对母亲来说就是她的节日。她偶尔会抱怨,我们回来呆的时间太短,不等亲够就走了。这是汽车惹的祸,没有买车的时候,我回的懒,但是呆的时间长。有了车,走高速很快,几乎都是一天一个来回。 家人可以吃到头晚从海边渔船上买的新鲜爬虾,女婿在尽了孝心的同时又有了迅速撤离的理由。
五一小假,老公的计划里,我们又成了一天的候鸟。我对司机说:以后把车钥匙给我,我四十码开回老家。我是流氓我怕谁!
高速路上收到远在帝都的发小helen的电话,她说她在青岛的朋友伟要徒步到潍坊了。我和伟,从未谋面,因为同是helen的闺中密友,来自共同的故乡,多年来彼此心灵神交,从不陌生。
一个独自行走的女人,背后一定藏着强大的精神世界,偶尔迷失,是因为我们有一颗跳舞的灵魂。人生不自由,当灵魂带着脚镣手镣跳舞的时候,必然会痛。春深深几许,孤独的人不是可耻的,走走,或许会有心灵的片刻自由。
而这么短的时间,我也想去野外走走。我想去看看半山的那永不枯竭的泉水,想去爬爬给我无数美好记忆的马驹岭。小时候,我以为从马驹岭的山顶上钻一个很深的洞,这样就能到美帝国主义去了,他们夜晚,我们白天。美帝人民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满大街流氓坏蛋,到处是凶杀犯罪,我要去拯救他们了。
长大后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拯救不了的,恰恰是自己。
这么短的时间,没法上山,只好下河。故乡的九曲河,窄窄细流,垃圾遍布,唯有河岸的绿树,张扬着翠绿的生命。我想起小时候在河里捉鱼,洗衣,夏夜跟着婶子大娘去洗澡,和对面村庄的孩子用石头当子弹的战争...旧,不可避免的怀了。
当年我眼里这个守旧土蛋的地方,与我追求自由的心格格不入,在我逃离多年后,一草一木却重入法眼。回过头来重新爱上他的时候,这种热恋像一锅细火慢熬的杂粮粥,没了膏粱厚味却温润养胃,让人品不够。
父亲带我去,他腿脚利落,走路比我还快。母亲因此嫉妒我仅有的时间偏心眼了爹。但我从小和父亲投缘,我是他的影子。所不同的是,他知足常乐,对未来有乐观的期许,而我表面乐天,骨子里对未来感到悲观,常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想法。
父亲五一假期后要去青岛玩。和村里的老头一起报团去。他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农民的身份生了一颗书生的心,他读书看报关心国家大事,即使老了也能接受新事物。我母亲永远和他有思想差距,不过全家就她一个人的反对票毫不起作用,我们动员她一块去,她念着她的鸡狗鹅鸭,即使我用金钱炮弹包游也无动于衷她多年的主妇地位,哪怕一天。
这样也好,父亲正好借此机会从他漫长疲惫的婚姻里逃离一次,暂时甩了他的啰嗦的老太婆,和其他老头老太去海边逍遥游。
后来,当父亲的青岛之行完美落幕后,我打电话给他,他告诉我他去的青岛著名景点:栈桥,五四广场,海底世界,崂山脚下,他说:还有一个石老头(石老人)!不过他这个老头一点也不保守,多花三十块做了游船,花七块给自己拍照留念。我听了他的汇报,真感觉和他的行事风格如出一辙。不过我母亲要是知道了,也许会心疼,估计会在心里偷着换算成很多的馒头青菜!
蜻蜓点水的故乡之旅,三点多往回赶。马路边是西瓜的大棚,我的老家是历史悠久的西瓜之乡。老公说着买个西瓜的空儿,车子就掠过三四家,停在最后一家的摊前。我对摊主说一定要帮我挑个熟的,别带个不熟的老家西瓜回去。卖瓜的妇女说着自己的瓜甜,并试探着说出我的名字,我大惊!她说:你是四班还是五班的?你那时候写作文很好,挺出名的!我对初中的记忆有些模糊,忘了自己是四班还是五班,更忘了眼前这位饱经风霜的妇女就是我的初中同学。但是清楚的记得读过的河殇,偷听的敌台,暗恋过我的学长,小野心写过的长篇。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郑全红。我的大脑迅速开动搜索引擎,谷哥和度娘打了一回架,好像有点影子,好像有这么一个瘦瘦的女孩子。当时姓郑的同学都是郑家庄的,她果然是,后来嫁到这个叫南展的村来,种大棚西瓜为生。说着说着,她的老公就过来了,山东大汉面色黑红,带的眼镜比老公的还厚。
人生,就是这么无巧不成书!上车后感慨良久,同龄的同学,居然要比我老去十岁的样子,我差点叫人家大嫂。我自认为这个年龄,仍是女人最美的时光,花开雍容蜜桃成熟。她的老公还意气风发的,她真的不该如此苍老,我有些心疼。时光白驹过隙,黄毛丫头中年妇女,我们的青春都给了谁?我们又经过了怎样的爱情婚姻?拥有我们的男人可曾一直把我们当成宝?
回程高速,在张学友的歌里约会周公。helen的电话惊扰好梦,她劈头盖脸问:坏蛋用老家话怎么说?我想了半天,搜了个接近的词:菜岁!helen语调高昂:你这个菜岁!听说你要甩了我?原来中午我给徒步的伟打电话,开玩笑说我俩身体素质这么好,要是将来三个人的旅行helen体力不支,我俩就扔下她不管了!
菜岁,带着故乡的土坷垃味而来,就像爱人脸上的小雀斑一样小可爱。忽然记起,当年母亲曾不止一次这样骂过我的父亲。
(写于2012.5.4,这是旧文里我自己比较喜欢的一篇,搬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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