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从张麻子联想到《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马小军再到《太阳照常升起》里吹着号角在深山举枪射击的唐叔,从抱着枪叉麻将的鹅城人民联想到《鬼子来了》里麻木而充满奴性的民众,那么就不难理解《让子弹飞》依旧是一部带着浓烈姜文痕迹的作者电影——即使它被标签为“商业片”并出现在贺岁档。
只是这一次,姜文将前三部作品里的潜在问题一并暴露出来:他的男性沙文主义把革命浪漫主义催化成一场自恋而空洞的闹剧;他简单直接粗暴的革命幻想在缺乏细节的漫画式演绎里沦为几无可信性且毫无深度的大纲式故事;而刻意加入的冯氏笑料游离在电影的内在逻辑之外,成为段子级别的廉价调料⋯⋯于是电影成了姜文手里的玩具,就好像他无非就是想自爽一把,而把电影里最基本的一切抛诸脑后:那些不堪的对白、机械的剪辑、平庸的摄影和失控的节奏几乎让人忘了这是曾获得嘎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的姜文,就好像他变回了改名之前的那个姜小军,那个军队大院里的孩子。
《让子弹飞》改编自现年95岁的四川作家马识途的长篇小说《夜谭十记》中的《盗官记》一节。原作以战争年代四川县城里几个穷科员轮流讲故事的方式,表现官场百态及奇闻轶事。然而在《让子弹飞》的开头,当那辆马拉火车以体操般的复杂转体一头栽入电脑壁纸般的河里、一只闹钟像《天使爱美丽》里一样飞向天空时,我们已然看见了“改编”一词可以走多远:姜文根本不打算在现实语境里讲述这个故事,他把观众带进鹅城——某些影评人称“鹅城”乃“俄城”之喻,暗含对俄国式革命的憧憬,但我们看见的却是一座没有生活细节、空洞得仿佛舞台的开平碉楼。
一如鹅城不是狗镇,姜文也并没有Lars Von Trier的功力,土匪和恶霸的角力在空洞的舞台上弥漫着电视剧或春晚小品的气息——没有人物性格的细致刻画,只有平面化的角色分配;没有铺垫、演进、悬疑、曲折,只是一股脑的荷尔蒙过剩一般地往前冲;没有扎根于历史的政治思考,只有似是而非的所谓妙语警句。在放映过程中,电影院里的确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但笑声或者眼泪不是衡量电影好坏的指标,尤其是,在《让子弹飞》里幽默感是外设的、是仿佛经过计算每隔几分钟附加的,我们尤其难以理解并接受周润发突然冒出的那些英文单词——就算可以调用某段历史背景来将之勉强合理化,我们依然相信对作品的解读应该基于文本本身。超快速推进的情节和剪辑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上述不足,但电影唯一真正的亮点只有葛优——他引发的几次笑声虽不至于令我们与该片和解,但至少让人可以坐过这132分钟。
《让子弹飞》的最后二、三十分钟是电影最失败的段落。且不说那些撒枪和撒银子的画面做得有多粗糙,这一部分本该是电影的高潮段落,但姜文的处理却完全是三两笔勾勒的、漫画式的。如果说姜文欲以符号化的物件构建某种隐喻的话,这符号未免失之于太过直白——每一个突兀的词、每一句突兀的台词都在提醒观众,这是个隐喻!但如果你真的要拍一个寓言,那么最好的方式是使它越不像寓言、越像真的越好。如果说姜文是想藉此表达他的革命观念的话,那么这观念也未免太过简单幼稚:革命不是、也无法被归纳至一个简单的公式,哪怕是辛亥革命——或堪疑:革命首先要以胜利者的形象欺骗愚昧的民众,甚至像法西斯一样砍下替身的头颅?因此我们更倾向于认为,在政治隐喻或革命浪漫主义的包装之下,还是那个唯自我为大的男性沙文主义者姜小军想过把瘾而已。
毫无疑问,《让子弹飞》将在票房上大获成功,但倘若姜文以为这便是创作的正确方向的话,就大错特错也太过可惜了。票房不是一切,尤其对姜文这样的严肃导演而言,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却可以在一部电影里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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