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史下的小命运旧时代后的新价值
2009年10月11日 南方都市报
以个体经验建构起的历史记忆
一九四九,这场大历史的变迁,如何改写了一个个普通生命的人生轨迹?普通生命残留在一九四九大历史中的斑驳痕迹,到底有着怎样的存在意义?整整六十年后,龙应台执笔写作“一九四九”,与众不同的是,她要回答的并非如何论述这个“大历史”的问题。
一九四九,一直以来大多存在于大历史的宏大叙述中,它意味着共产党建立新中国,意味着国民党败走台湾。江山易帜,胜利者和失败者都只被勾勒出集体轮廓,普通个体的生命轨迹,几乎淡出了大历史的视野。普通个体从来都无从把握,甚至无从觉察大时代的风云变幻,他们一旦被时代洪流席卷,青春被碾碎,家庭被夺走,生命顷刻间支离破碎。正如龙应台书的开篇所写,“在那样的一个大时代,所有的生离死别,都发生在某一个码头———上了船,就是一生。”国族盛衰背后,让人悲恸的是家族荣辱,宏大叙述背后,让人心酸的是生命故事,龙应台希望能讲述一段以个体经验建构起的历史记忆,那是“你从来没认识过的一九四九”。
从2008年开始,龙应台就入驻在香港大学为她专设的“龙应台写作室”整理一部全新意义的一九四九历史记忆。她向自己的学生征集父母一辈的口述历史,向华人社会问讯一九四九的民间记忆,她专程飞往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管查阅蒋介石日记,再飞往南京、广州、长春、沈阳、马祖、台东、屏东等地,逐个访问一九四九的亲历者,并考察当年留下的历史现场。她向朋友们打听他们祖宗家事,家族迁居历史,收集他们尘封多年的私人日记、历史照片,并获得五十六人珍贵的口述历史。带着这浩瀚如海的一手材料与口述录音,带着这尘封六十年的感伤,痛苦和期盼,她在台北金华街的办公室闭关写作三个月,把自己从那种“由家族走向国族”的情绪中一次次抽离,写下了这本十五万字的《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龙应台选择了以“大江大海”来诠释“一九四九”,在她看来“所有的颠沛流离,最后都是由大江走向了大海。”
这本书本应是写给他们的
如果大海是命运的归属,大江是生命的源头,那么寻找一九四九,龙应台也选择了从寻找自己的生命源头开始,那便是寻找自己家族的变迁。作为于台湾出生的国军的后裔,她是眷村的女儿,龙应台的父亲姓龙名槐生,母亲姓应名美君,因为她是出生在台湾的第一个孩子,因此取名为台。名字本身,就给她烙上了迁移者的身份。父亲槐生来自湖南衡山,十五岁就已不明目的地离开了家乡。在衡山火车站前,他不知怎的被招进了宪兵的“学生队”,回忆起离开家乡母亲时的那一幕,清晰记得他母亲匆忙挤入人群,从怀里掏出一双白色布鞋底,本来想给儿子带上一双新鞋,无奈时间太赶,这位农民母亲只能将一对鞋垫塞到儿子手里。这双布鞋垫,槐生一揣就是六十余年,走过大江大海大离乱,鞋垫发黄,却再也无法穿着它走近母亲。八十岁,已经生根台湾的槐生,在龙应台的陪伴下,去听《四郎探母》,老泪纵横哽咽出声的槐生,用他那五音不全满口湖南腔的发音,打着拍子哼唱,“七十年岁月如江水飘月,一生再也看不到那来不及道别的母亲……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
龙应台母亲应美君来自浙江淳安。美君一九四九年一月仓皇上路,离开淳安古城寻找当时驻常州当宪兵队长的丈夫。她临别前,就平常地对她母亲说一句,“很快回来啦。”没想到,就在这一刻,她松开了家乡的手。从火车站到火车站,过江过河过大山,一年半后自己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美君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海南岛,身处海南岛大撤退的浪潮之中。“码头上的伤兵绝望地倒在地上放声痛哭,没有负伤的兵,像是到了地球的边缘”,后面是家乡,阻隔在万里烽火之外,前面是完全背弃了你的汪洋大海。急难中,船要开往台湾,可是台湾在哪里,开军舰的人都不知道。当时六十四军的军官安慰惶恐的士兵们,但自己心里也慌得厉害。也是,军官只能也安慰自己说:人生的路,太累了,反正去那个叫做台湾的地方,只是暂时躲一躲雨吧,也好。可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这一场雨,一下就是六十年。
美君和槐生在台湾高雄的码头找到彼此,和前后流落在这个岛上的一百二十万国军士兵和家眷一样,他们从此以台湾为家,暂别家乡变成了永恒离别,一上船,真的就是一辈子。他们的故事,是那个时代父母的一个缩影,而他们的儿女,有多少曾经仔细聆听过与他们最为亲密的父母亲的这些故事?龙应台说,在那么多年的岁月里,父亲曾经尝试着告诉我们他们有一个看不见但隐隐作痛的伤口,但是我们一次机会都没有给他们,彻底地,一次都没有给过。这本关于一九四九的书,是追问自己来自何处,更是追寻父母曾经未尽之言语,体味父母那一辈人曾经经历的真实伤痛。龙应台说,她想找回父亲母亲所经历的真实的一九四九,也找回许许多多普通人的记忆,正是上一代人的境遇,才塑造了下一代人的灵魂。然而,书写成之时,她最大的遗憾却是,父亲去世,看不到了,母亲失忆,看不懂了,“这本书本应是写给他们的”。
失败后创造出的新价值
正是大迁徙本身,造就了一代人的性格。如同龙应台的一家,如今众多享誉华人世界的政坛文坛名人,也曾随着他们的家庭在这场历史洪流中被历练。当年作为涌入香港调景岭的二十万难民潮中的孩子和少年,马英九出生在香港,从小感受着生命的艰难。蒙古族的席慕蓉在湾仔上小学,学习背诵《琵琶行》留下最初的文学记忆。十二岁的白先勇已经被送到九龙避难,他看过湘桂大撤退的火海,看过南京首都的上层生活,看过上海的繁华与崩溃,也看见了一九四九的香港,看见战争的荒凉,这一切成为了他现代文学创作的底色。林百里在一九四九年后难民充塞街头的香港长大,十一二岁的时候,住在香港俱乐部的后门里,从小就因白人和华人之间地位差别的屈辱感,深怀深厚的民族情怀。钱穆也流浪到了香港,当他看到街头满是露宿的、不知何去何从的少年,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办学,于是他创办了新亚书院。“有一种人,愈是在风雨如晦的时候,心灵愈是宁静。他能穿透所有的混乱和颠倒,找到最核心的价值,然后就笃定地坚持。”个体的存在价值,不仅没有被大历史掩埋,反而成为了之后社会变迁过程中,新价值的重要来源。
如果那场大迁徙只是故事的开端,那么,六十年来家国,最令龙应台震撼和难忘的是那些被隐藏得很深的、一九四九之后社会变迁过程中“外省人”的台湾故事和价值。国民党南退后,几代难民辗转在台湾与本省人共生六十年,可以说,是一九四九那隐忍的伤痛中最苍凉的一幕。台湾这个岛屿,有人用时间掩埋着一块块疮疤时,龙应台却反向行之,全力去挖掘那深藏心底,一辈子从未打开的黑匣子。在她看来,这更是公共知识分子的严肃使命。
她开始寻找一九四九年前后那来台的两百万外省人的生活遭遇,以及他们与四九年之前岛上那六百万本省人之间的恩怨情仇,而这也并非“二二八事件”和“蓝绿政治版图”的大历史叙述可以简单概述。从龙应台收录的口述历史中,她发现早在中日战争结束之时的一九四五,“台湾人处于一个完全没有办法处理自己的错乱的处境里,他们都是失败者,后来,两百万失败者又来到了岛上,带着完全不同的创伤,他们被不同的国家机器控制,塑造,伤害,践踏,而失败到了这里来。也正是因为这样,这六百万加上两百万的失败者,在之后的六十年里,创造出了一个不同的社会,奠定创造出一个不同于以往的价值。”作为失败者的后代,龙应台说,她以之为荣。在她看来,长辈超越了失败的心理,白手起家建立起了现代的台湾。另一方面,之后创造出的新价值,离追求个人幸福的价值越来越近,龙应台认为,这才是文明的、柔软的价值。
反思六十年前这场从大江走向大海的大迁徙,微弱的个体生命无法摆脱大历史的牵引。然而,龙应台却提出,作为一个人,从小就要知道自己不能做一个盲目的跟随者,你要清醒地知道要思考,要追问,要了解自己在那样一个大结构里头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每一个人的决定,其实都会影响到他的同代人,每一代人的决定,也都会影响到他的下一代。个体和集体,到底哪个是生命意义的终极选择标准?这是龙应台抛出了这个隐藏在“大历史”背后的一个价值观问题。
“用最锐利的文笔,写出最谦卑温柔的心灵”,龙应台说,她希望这本书“下历史的功夫进去,乘着文学的翅膀出来”,她也希望这本书,能让那众多的亡魂,在这六十年后,在诗的意义上,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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