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不是技不如人,而是氣不如人
著名華裔作家哈金新澤西演講摘要(1)
特約記者季思聰和記者心遠
[ 華裔作家哈金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榮獲美國最重要的文學獎“全國圖書獎”的作家,被美國筆會稱為“堅持寫實派路線的偉大作家”,9月20日來到新澤西用中文演講並答問。多維時報特約記者季思聰和記者心遠整理了他的演講摘要,從今天開始連載如下(記錄稿未經本人審閱)。 ]
●“留學生文學”這一提法體現邊緣靠攏母國文化中心的心態
原來以為只是幾個愛好文學的朋友一起聊聊,沒想到弄得這麼隆重,謝謝大家。
我想從“留學生文學”這個概念談起。我印象裏,這個概念是近年才提出的。留學生已經存在了好多年、好多輩了,49年以後,大量留學生去蘇聯留學,那時侯沒人提過“留學生文學”;更早時有些大文豪像魯迅、冰心、老舍,都留過學,但他們都沒寫過“留學生文學”。為什麼他們都沒有把“留學生文學”作為一個門類,而現在卻興盛起來呢?
我認為,第一,現在來北美的人越來越多,讀者需要了解這方面情況,在國內出現了商業需要,就形成了潮流;第二,是我們個人的需要。我們離開了一個國家,跟國家的文化中心便產生了一種現實的距離,但是內心裏還是想把這個距離拉近一點,便產生從“邊緣”向“中心”靠近的心態。我記得“留學生文學”概念好像是北美華人作家提出來的,後來就是雙向了:大陸現在出了很多這方面的書,甚至出文學大系,也有一類是“留學生文學”。
當代留學生與50、60年代留學生有一個本質不同: 50、60年代留學生是一定要回去的,“中心”對“邊緣”的控制不存在什麼問題;而現在許多人在海外定居。“留學生文學”這個詞,意味著強調“中心”對“邊緣”的一種控制,這種控制不是官方的、有意識的,是文化中自然而然產生的一種掌握和控制──當然,每個人都是自由人,你也可以不認為有某個“中心”,我們這裏是假定如果你認為用漢語寫作有一個中心的話。這個詞,也可以看成是“邊緣”向“中心”靠近的心態。
寫作實際上不光是“我喜歡我就寫”,在某種程度上,與搞科研相近:一些大作家都明白,一部作品一旦寫成了之後,會對別人有什麼影響。文學是個網,你的作品進入這個網,每寫一部作品,對與其它作品有什麼聯繫,要有一種本能的直覺。
我們離開了故土,我們的參照系自然而然地就要改變了。你可能會回到大陸或臺灣,也可能你就留下,成為邊緣人,個人和“中心”的關係不得不重新來構鑄,這是很痛苦的事。鄉愁啊,對故土文化的留戀啊,都是因為原有參照系被破壞了,而我們個人又沒有足夠能力完全構造自己新的參照系。
作家需要擺正幾個關係:中心與邊緣的關係,個人與傳統的關係,不能被框死,對於海外作家來說,“留學生文學”這個概念很可能是一種束縛。海外作家應認清自己的長處和弱點──弱點很明顯,因為你在邊緣,如果作品寫得不是很好,你就自然而然地變得無足輕重了;心理上也往往受到來自中心的作家的壓力──譬如說吧,我們不論怎麼寫,很難產生莫言、王安憶這些國內好作家的效果,他們的作品自然而然地會對你形成心理上的壓力。
但海外作家也有強項:不受題材的限制,寫什麼都可以;站在一個“中心”之外,可以看到其他“中心”,眼界能夠更開闊。不要只想著“留學生文學”,“留學生文學”意味著只盯著原有的“中心” 。我總認為,中國作家不是技不如人,而是氣不如人,胸懷和眼界不如人。
很多作家彼此可能是朋友關係,但是還有一層是競爭對手的關係──當然,不是敵對關係。我認為作家不應該只去與同代人競爭,你看看大作家,都不是將同代人作為趕超對手的。海外作家有一種機遇,可以重新打造自己,重新計劃自己應該作什麼、能夠作什麼。
●語言不是關鍵,眼界才是關鍵
(下面轉入答問)
聽衆問:您提到作家與“中心”的關係,我想請您就與出版商的關係具體解說一下。
哈金答:與出版商的關係?那完全是一種商業上的關係,出版商是可以換的,而剛才說的作家與“中心”的關係是內心體驗到的……(問:不,我指的是他們有沒有給你一些壓力……或“指示”?)我想我明白了您的意思,以前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我頭五本書全是小出版社出的,第一次與出版社主編見面吃午飯,我也問過:你想叫我寫什麼?他吃了一驚:怎麼會提這種問題?他告訴我:“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我馬上認識到我犯了一個大錯誤!所有題材都應該是從自己內心出來的,醞釀了很長時間,而不是別人要你寫的。
當然,如果你想寫暢銷書,那是有模式的;但寫嚴肅文學,作家要自重,不能什麼都賣。我的第一本詩集,寄給很多出版社都不收,有的出版社回信說:你要寫自傳,我們就給你出。但是我從來沒有寫,今後也不會寫。
問:你構思的時候,是用中文還是英文?
答:我是用英語寫作,與漢語比,英語是另一套思路。自然而然地,就得用英語想,不然的話,不中不英,就亂套了。但我的小說大部分取材中國的生活,書中人物是說漢語的,所以寫對話難免漢語就冒出來了,我就要想辦法來將之轉換成英語,還得讓讀者信服。這不完全是壞事:中文也會熔匯進英語、補充和豐富英語。
問:你做夢也是用英語作嗎?(眾笑)
答:做夢時中英文一半對一半,夢到吵架時自然而然就用漢語了。(眾笑)
問:你開始寫詩,後來寫小說,詩歌的語言對小說的語言有什麼影響?你在幾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曾說過:漢語詩歌沒有形成傳統,你現在是否還持這種看法?
答:首先我要糾正一下:我說的是現代漢語詩歌沒有形成傳統,而不是說古代漢語詩歌,古代漢語詩歌有非常偉大的傳統。
寫詩歌對寫小說當然很有幫助。詩歌的語言更富有表現力,更富有色彩。詩歌的語言對小說的語言的影響是在兩個層次上:第一是講究情境,第二是常寫詩的人對語言會比較仔細推敲。但是詩人寫小說的毛病是,語言過於追求華麗,同時對情節注重不夠。
問:中文寫作與英文寫作有什麼區別?你認為你掌握的中國語言對你用英文寫作幫助是什麼?你研究過中文和英文對於表達思想的優、劣勢嗎?
答:英語作品流暢性比較好,詞匯量非常大,分得很精細,刀叉齊備,各有各的名稱;但中文有中文的妙處,有四聲,詞匯很有伸縮彈性,一雙筷子就全拿下來了。我在構思中雖然用英語,但是常常蹦出中文成語,漢語的節奏已經在我的血液中了。畢竟是母語,所以用英文想不通的時候我就退到中文慢慢摸索,要達到的目標是:既是英語的耳朵能聽得懂的,又是英語的耳朵感到新鮮的。當然,怎麼樣恰到好處,這要靠作家去細細揣摩和把握。
對於表達思想而言,語言是不重要的,眼界和功底才是重要的。
(未完待續)
图片:Hagin.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