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小镇

没有想到一个清华学法学的高才生，竟会写出这样一个沉缓而又清明的小镇．他的名字叫大傻．





我喜欢小镇，尤其是童年的小镇。那里的街道小巷，喧嚷的菜市场，喧嚷的卖艺声，还有楼底下那间

中药房。煎药时，药气就会透过天花板，从二楼木地板的缝隙中穿上来。我就趴下肉嘟嘟的身体，拿

鼻子去嗅那底下的仙气。



隔壁也是药房，一家陈旧的草药店，童年伙伴的爷爷开的。我们就经常躲到他们的阁楼，偷吃各般的

草药，枸杞、党参、甘草、桑椹，偷吃了无数。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海马蝎子，若干，晒干，晾干

了，都堆在那里。



临街的窗，对着一座陈旧的邮局，人们打电话都要等候着接线。每个人进入一个房间，拼命地摇着电

话的把柄，从门上的玻璃门望进去，就像看着默剧。我经常愿意进去，关上门，就觉着自己独占了一

个世界。那里面，弥漫着一种无法描述的气味，到现在却还记得。那时候，还喜欢经常偷偷地从信箱

口中掏信，那些放进去却没有掉到底下的信。有时碰运气就抠到了，每个孩子都是犯罪分子。



邮局总是很昏暗，照不进去太阳，阳光被挡在漆成绿色的铁门外。闷热的夏天，里面却很凉快，我盼

着白天能够很长，夜幕迟点到来，那样的话，在外面玩的时间就可以更长了。后来想，我那时喜欢躲

在邮局，不该是多么好玩，而是躲在那里，就觉得可以躲掉暮色的来临。搁在桌上的那些邮票，感觉

从未换过，总是那么几张，被静静压在玻璃底下。眼巴巴地觊觎了很久，却总是寻找不到顺手牵羊的

机会。还有那关于声音的记忆，那沉闷的盖戳声，和着空气里那潮乎乎夹着浆糊的气味。



我家住在二楼，靠着小镇上最热闹的街，对着前面的江，枕着门后的一条小河。不远处是过江的渡

口，各色人等随班轮来去。门前那条街由鹅卵石铺成，不如一般人对江南小镇想象的那般浪漫，却真

实也是鹅卵石所铺。下雨的时候，路上总是泞泞乎乎的，到处都是水坑，淤泥却很少见。



邮局门口，总有一个卖鼠药的人，邋遢之极。记事起，就听家人说他傻而疯，一天到晚，就拿着对叠

的竹板在那又敲又打，拼命推销给那些捏着鼻子皱着眉头的路人。他不厌其烦地叫卖，却不知能做成

几单生意。那时逃不出家的时候，我就经常坐在窗边，倚在那，看人，看热闹，看着这一切在空气中

渗透弥漫。
   


对于这个人，我从来要在表面上做出敌对的姿态，并从来仿佛没有认真看过他。后来想起来，当时还

都是两个孤独的人。我对他的敌视其实经不起推敲，那是些莫名其妙的恐惧，连着大人们虚张声势的

告诫，离真实的情感其实很远。孩子们单纯，单纯地厌恶，也会偶尔单纯而勇敢地质疑。经常不能跑

出疯玩的时候，我就如此孤独地看着窗外的世界，孤独、无辜，用清澈的黑色的眼睛，看着底下那来

去漂泊的人。



最寂寞的时候，我会把小人书撕成很细的条条，将它们抛洒下去。让它们飞扬在天空之中。底下的路

人当然地惊诧，纷纷看我，却只是各自在赶路。见我只是小孩，则又埋头走路了。我看着那些随风而

飞的纸片，看着那些世间不同的面孔，惊异或是麻木，微笑或是怨怒，很觉得有一种成就感在里头。

我觉得，纸片在那慢慢飞的时候，特别是，很多一起飘，很美很自由，到现在，还清晰记得那种感

觉。


那个卖鼠药的人是否也曾注意过我呢？也不知道了，好像他不屑于我这个很滑头的小孩。我们都敌视

对方，但都各自保持对彼此领域的尊重，从容保持着各自的孤独。孩子都是孤独的。那种孤独，就像

我独自坐在镇上的小人书摊，一直看到太阳落下，空气渐渐冷下去。


那扇木窗，可以让人很舒服的倚靠在上面，远处能望见入海的江流，阳光洒在窗台的金橘上，还有那

窗上垫着青苔的鸟笼，里面养着画眉与小鹦鹉。春秋冬夏，它们这么陪伴我，某种程度上，我们相依

为命。



我知道江湖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相忘于江湖是怎么一回事。看挥舞大刀、吞吐钢球、口喷烈火、匕

首插臂。看耍猴、看耍猴人鞭打老猴，看老猴追耍猴人。扁担下的木柴，竹筐中的黑炭，皮袋里的毒

蛇，铁秤上的大米。讨价、猜拳、诅咒、对打。人间一切的沉默与躁动。



鸟儿却不时总要逃走几只，这总是让我很生气，很失望。因为，我觉得自己对它们那么好，那么照顾

它们，它们为什么还总是要逃走，要跑掉。一想起它们若被那些凶恶的人抓到戏虐，我就更是气急败

坏，后来也就渐渐地不养了。


隔壁楼上有间鸽子屋，是我邻居大伙伴的。那时，总会从上面传来傻乎乎的咕咕的声音，也经常把粪

便落在我家晾杆上，对于有洁癖的妈妈来说，这是一件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事情。



那个鸽子房，我也经常登上去过，那里有一片很大的阳台，差不多就是镇上最高的建筑了。放眼望

去，全是黑压压的连绵不绝的黑色瓦顶。阳光照的人很是舒服。我那时会想，如果一家一家地踩过

去，其实也未尝不可的。这里有一种特殊的令人安宁的征服感。屋顶联系着有关梦的东西，我一直深

信不疑。



对于鸽子屋，我也经常想象，那里面造了许多不一样的隔室，我总觉得，它们也该是幸福的，可以在

不同的房间里徜徉。我有时希望变成一只鸽子，但不要永远是鸽子，就在这幻化自由之中。



养鸽的伙伴比我大了许多，我们都属于镇上臭名昭著的坏孩子，有一帮子人，我是最小的，其他最小

的也比我大了很多。我觉得我很早熟，可能这时就已露出苗头。那时，觉得同龄的孩子太胆小，总是

怕着家长，玩的很不尽兴，没有品味，所以总是跟在大小孩后面。镇上大小的闯祸，我基本属于主犯

或是从犯，这些大小孩也都有点忌惮我，所以各自保持尊重。



养鸽的伙伴，因为和我挨的近，在我的童年，他是很重要的一个人，他家有镇上最早的录像机，那时

就躲在他家床底下，开始看香港过来的电影。印象中，总是光明或黑暗里，一个人或是一帮人拿着兵

器冲来冲去。



有一年刮台风，他家死了一只鸽子，其它鸽子都站在对面邮局的屋顶上，很悲哀地呼鸣，不愿回到鸽

子屋。他就整夜地在阳台上呼唤。第二天我去的时候，他还在那里，一边在吹口哨，一边冲着对面狂

骂，但神情里充满了焦灼和关切。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是个有情义的人，而不是为了吃鸽蛋才

养它们。



后来，我搬走了，有时还会经过老家的门口，却总是再没有勇气去找那些邻居的伙伴，那可能会是很

尴尬。但我总相信，他们心里都还记忆着这些东西。后来听说，他成了一名人民教师，我妈妈总是很

不解地说，这个口齿不清的小孩怎么就成了老师。我这时总是沉默。再后来，他结婚，生子，却还是

在那个县城。我开始知道，我们或许永远不再会有遇见的机会。


我家的周围其实到处都是小巷，巷通着巷，巷里有凸起陷下的青石板，跑过时，就会有悠慢沉缓的声

音留在后边。巷子里的天空总是狭窄而潮湿，空中搭挂着衣物，或是过年的干货，房壁上长出绿色的

青苔，枯锁的，就变成暗沉的黑色。下水道的石盖子很多其实都有意思，没有那么规整的一个模样，

总是很有特色。



经过巷子的物事都是穿行而过，小孩的冲刺，自行车的滑行，抑或头上掠过的雨燕，甚至是平拉而过

的电线。记忆里，老人似乎多半不愿在巷子经过，巷子似乎不是他们这个年纪的通道了。那里总是潮

湿而滑溜，时空在那里被压缩，生命在那里一经逼仄更显了匆忙，老人就不再愿意他们的余年在这里

再被逼迫。



巷子两边的屋房总是凌乱而冲突，有许多斜刺里穿出横过的竹竿木架，每家都要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多给自己争取一点生存的空间。总有那么一些没有进去过的角落。幽暗的木梯，崎岖的走廊，咿咿呀

呀的，一不小心就会破坏蜘蛛苦心经营多年的蛛网。



这里通往那些更加陈旧的暗室。在孩子的世界里，总有那么一些神秘而恐怖的地方，伴着童年的记

忆。小孩总是愿意让自己保持对于事物的好奇和神秘。他们不愿意，也从来不想去揭穿它们，就让自

己真实而生动地保持着敬畏。

引用

引用第1楼盛夏于03-07-2009 16:48发表的  :
不说转贴的话，还以为是二丫写的，觉得和二丫的风格有点象。

好文！

谢谢分享！

我现在还是无法忘掉初次读到这个文章的初稿时那种五雷轰顶的震撼．


在夏姐姐的话里，我得知原来是和我自己的文字有点像．

真是这样吗？原来如此．

引用

引用第2楼红柳于03-07-2009 21:29发表的  :
说老实话， 在国内读多了专业文字， 一到美国来，开始读网上大批业余写手的文字，感受是不同的。

好的文章基本都是打动人为首。

专业的人写出的东西有培训的习惯，现雕琢的痕迹，但整体的构思严谨。
.......

红柳的话总是说得那么意到神到．

我现在的文字基本不改．有的是改不动，有的是来不及改．

我也非常信服你说的，文字虽然越改越完美，但似乎总会破坏掉那灵感刹那的灵光．那光是整个文章的神韵．

这个文章有过一些改动．但我看了对大傻说，我还是喜欢它的初稿．因为我感觉那是从心里真正流出来的东西．是第一手的感受．真正好的文章，不要强加于它什么东西，因为他本来就浑然天成的在那里了．

所以我在这个改过的文章里擅自删掉了一小部分东西．我认为破坏掉原初感觉的一种东西．

但我还是固执的认为，它还是没有初稿那般野性自然，带着生命原初的力量．

说老实话， 在国内读多了专业文字， 一到美国来，开始读网上大批业余写手的文字，感受是不同的。

好的文章基本都是打动人为首。

专业的人写出的东西有培训的习惯，现雕琢的痕迹，但整体的构思严谨。

业余好写手， 走偏锋， 心到手到笔到， 一气呵成，有错别字， 但读起来舒坦，绝对情真意切。

而且， 我发现， 偏爱文学的理科学子， 写出的文字又有它与众不同的魅力------逻辑的纹路和细腻。

我自己写东西， 从不修改， 最多看两眼错别字， 若改， 改来改去，也许文字会更完美， 但可能会毁了或歪曲了我灵光一闪霎那的本意。

最后说一句：这是篇难得一见的好文， 有沉淀的心，经历后的结晶。
 

不说转贴的话，还以为是二丫写的，觉得和二丫的风格有点象。

好文！

谢谢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