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些浪漫的爱做梦的女孩儿一样,我的初恋对象是我的老师。
其实他是个平凡又普通的青年教师,现在回忆起来,甚至认为他有点儿哗众取宠。然而,少女的心思是捉摸不定的,一个平淡无奇的人在一个恰当的时候走入了她的梦境,也立刻变得神圣高大而完美。
他上的第一堂课在我的眼里便不同凡响。他趿着凉鞋着T衫,穿一条泛白的牛仔短裤。高高大大的一个人活泼地跃上了讲台,轻松地将讲桌提溜到教室的一角,之后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的内容当然是当时看来的谬论加悖论。置身于满口乡音的男生包围圈中,周遭的老先生们一个个古板迂腐正统陈旧,陡然听到他操着京片子说些大逆不道的奇谈怪论,立即让女生们感到神清气爽。
历史不是我的专业,所以他的通史课每周只有两次。于是一到周二和周四我便有一种隐隐的激动和企盼,嫌时间过得太慢,而第二天一大早我必定会赶到教室占一个好座位。
他的确放浪形骸不拘小节,有一次竟把我们班男生那些略带土气的名子中含有“富禄寿禧富贵金玉”的,一一按顺序进行堂问。尽管那次上课和往常一样教室里也满是笑声,但是他的举动却触伤了我们敏感的神经:难道你们历史系的学生就“洋气”吗?
记得那天下课后,男生们群情激愤,大家意见多多。我也很想发言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我既怕自己的语言伤害了他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又不愿意背叛自己的集体。那时的我的确很为难,所以,只能选择默默无言了。
有一次,他提问我:“想象一下,如果你是清朝的大臣,国门被轰开了你会怎么办?”慌乱之中我答到:“我没有办法,英法不来美日也会来的。弱国总归要受到欺侮。”他听了大笑道:“没想到你小小的年纪竟然是个宿命论者,太悲观了!”
可是,我怎么能不悲观呢?那时候,不光校方严禁师生产生恋情,而且我们班好几个女生都在为他明争暗斗。那段时间熄灯之后她们的话题都是关于他的:他走路的姿势,他的朗声大笑,他的微卷的头发,他的浓密的络腮胡,他的博览群书和独树一帜……
每当这时,我都一声不吭地缩在蚊帐里,失落与嫉妒重压下的心却在作着丑小鸭变成美天鹅的幻想。我想一夜之间就能长出像她们一样的文静秀气的长头发,想一下子将近视眼镜扔到爪哇国去,想在他的面前我成为伶牙俐齿的女学者……
那时我疏远一切人,渴望独处,爱说爱笑的性格一下子变得落落寡合了。或者一个人在教室一角拼命写关于他的日记,或者在通往历史楼的那块草地上晒太阳,他从这里经过时我能远远地看着他,或者坐在篮球场的看台上,看教工们比赛,我知道他是教工队里最棒的后卫,或者去图书馆逼着自己啃一部又一部的历史典籍,只因为他在旁征博引时略略提及过它们……
一次我在草地上呆看蝴蝶翻飞,他突然走过来说:“小老乡,这么好的天气为什么不穿裙子去郊游?你穿连衣裙一定很好看!”边说还边比划裙子的式样。
我激动死了,当即拉上密友买回一条白底红蓝黄三色点点的连衣裙,但是我却没有勇气穿上它,生怕被他看穿了心事。我把感情密密地织好放在心底,只想等着自己变成白天鹅时再呈献给他。
然而,就在裙子买回来的那个夏季,坏消息接二连三地到来。首先是他的通史课上完了,第二是他调往另一座城市,第三,他就快要结婚了!我把那条没有来得及穿上身的连衣裙深藏在箱底,把那些令我头大的历史参考书统统还走,将厚厚的一叠与他有关的日记用钉书针钉死,并且迅速与同学们恢复正常交往。
那是我第一次尝到心痛的滋味,仿佛心被猛地挖走一块似地,由于来势突然,受伤处一时并没有感受到太强烈的痛楚,只是发木发硬,然而过后,就有血一丝丝地渗出来了。
后来,我读到普希金的这首诗:“我曾默默地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觉得拿它来形容我的这段单相思真是再再恰当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