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茶》原著小說:水邊的阿狄麗雅
金仁順
每次我去相親,和陌生的男人對坐著,談完了天氣,談完了工作,談完了愛好,連喜不喜歡吃辣 椒這樣的話題也談了幾句以后,我多半會把朗朗扯出來談上兩句。
我有個朋友叫蘇朗,平時我叫她朗朗。她抽煙(如果對方正在抽煙的話,我就這樣說道)。但 她不抽雲煙,她抽女士煙,從免稅店裡買的。裡面有薄荷,朗朗說(我猶豫一下,如果對方長得 還算討人喜歡的話,我就把下半句說完,要不,就微笑一下了事),抽這樣的煙接吻也不會讓人 討厭。朗朗就留著這樣的發型(如果我們身邊恰巧有女人走過,而坐在我對面的家伙把目光 盯在她身上的話,我就用這個話頭兒把他的目光鉤回到我臉上來)。這樣的發型一般人打理 不起,洗一次壓一次,既費時間花錢又多。朗朗那樣的女人當然沒問題,她的男朋友個個是大 款。朗朗說,男人不能太窮,太窮就酸氣,窮酸窮酸,最難相處了。朗朗也會彈鋼琴(我和男人 見面的地點,最近差不多都定在咖啡館裡,這樣的地方簡直像強盜,不把人的話語打劫得干干 淨淨就不罷休似的。好在這樣的地方差不多都擺著一架鋼琴),她小時候學了五六年,會彈一 些簡單的曲子,她以前在貴都酒店彈了幾年。彈琴掙的錢不少,還有小費,但也就夠朗朗買幾 件衣服的。她花錢花得很嚇人。朗朗總是和我開玩笑,她說我的優點是保守,我的缺點是太保 守(當男人打聽女人以往的戀愛時,和男朋友交往的一些細節時,是不是意味著挑逗?)。我 和朗朗是好朋友,但我們之間思想觀念的差別卻非常大。她的男朋友变得比天气还快呢。
朗朗是我與人閑聊時的金礦,男人們聽到我講朗朗的故事時,四處飛動的目光會收緊翅膀,老 老實實地停留在我的身上。
介紹人給我們介紹完就走了,留下我們兩個。他放鬆身體坐進椅子裡,兩條很長的腿分別伸到 我坐的椅子兩邊,讓我想起一把大剪子。他的話全是短句,也像被剪過似的。我們坐在一個靠 窗的位置上,陽光的爪子穿透玻璃朝他身上扑過去,抓撓著,似乎這是當時惟一讓他感到愜意 的事兒。他喝咖啡的樣子也和別人不一樣,不捏著杯子把,也不翹著蘭花指撥動小匙,而是用 手握著杯子喝。我們沉默了大約五分鐘,為了打發掉喝完一杯咖啡的時間,我和他說起了朗朗 。我說我有個朋友,會用茶葉算命。她能說出很多初次見面的人的性格特征,還有大致命運。 陳明亮身子沒動,但眼睛抬起來對著我,一臉懷疑地說,“我不相信。”我說我也不相信,但有 很多人相信。她給一些人算命時我在旁邊看著,我覺得她根本就是在故弄玄虛。可是被她算 過命的很多人后來帶著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又回來找她,他們說她算得很准。
陳明亮的表情經過一陣微妙變化后最后定格為一個譏諷的冷笑,“我不相信,除非你把她現在 就找來,當場表演給我看。”
“你以為朗朗是服務生?招之即來?”
“不敢來了吧?”陳明亮冷笑一聲。“女人就怕動真格兒的。”
“不是不敢來。”我心平氣和地糾正他,“也沒什麼好怕的。”
“那你讓她來。”陳明亮好像得了理,嘲弄地盯著我,“我很了解女人。”
我笑了。
“不敢了吧?”陳明亮把頭湊近到我身前來,他的表情和剛才判若兩人,仿佛就在陽光裡睡足 了午覺的貓,剛剛清醒了過來。他掏出手機拍到我面前,“你現在就打電話叫你的朋友過來吧 。”
“她不會來的。想來也來不了,她在外地。”
陳明亮瞇著眼睛瞧著我,好像我這個人與我嘴裡的謊言已經融為一體了似的。
“女人都很會撒謊。”陳明亮恨恨地說。
“你願意這麼想,是你的自由。”我喝完了杯中的咖啡,招手叫來侍應,“買單。”
我從背包裡往外拿錢包時,陳明亮伸手在我手上拍了一下,把我的錢包打落到背包裡。
“我來買。”他說。“我是男人。”
我沒和他爭,出於禮貌,我等了一會兒,和他一起走出門去。
“再見。”我站在咖啡館門口,和脾氣暴躁的體育老師道別。
他掏出煙來點上,吸了一口,朝一家酒店的方向吐了口煙,問我,“開個房怎麼樣?”
我沒想到他還有這一手,“你……什麼意思?”
他笑嘻嘻地瞧著我,“還能有什麼意思?”
我並沒真的生他氣,但我打了他一耳光。然后我轉身走了。
過了一會兒,喊聲從我身后傳來,“這樣你就純潔了?你就處女了?”
我站住了,慢慢轉身看著他,“你怎麼知道我不純潔?我不處女?”
陳明亮站在咖啡館門口,他最后留給我的表情讓我很愉快。
三天后,我接到介紹人的電話,她問我對陳明亮的印象怎麼樣。
我說就那樣兒。
她說陳明亮對你印象很好。
是嗎?這我倒沒想到。我讓司機在一家書店門口停下來,一邊付車錢,一邊對介紹人說,我得 進書店了,書店裡打電話不方便,改天再聊吧。
介紹人好像意猶未盡似的,問我在哪家書店。
我說了名字,跟她飛快地道了再見,就把手機關了。
我拎著一兜書出來時,陳明亮手裡拿著幾張報紙在門口等著,見到我,咧著嘴笑笑。“買完書 了?”
我沒說話。
陳明亮很自來熟兒地拎過我裝書的袋子,“這麼沉?你買這麼多書什麼時候能看完?”
“關你什麼事兒?”
“你看你,怎麼這麼不友好?”陳明亮笑嘻嘻地說。
“你找我干嘛?還想開房?”
“你看你,怎麼這麼說話?”
“那怎麼說?”
“你看你……”陳明亮的笑容在臉上皺了起來,他清了清嗓子,接著沉默了。
“話說完了?”我從他手中把袋子拿回來,往前走。
“哎……”陳明亮在后面追我,“我們找個地方喝咖啡好不好,隨便聊聊。”
我沒理他,徑直往前走。
“你不是有個朋友會用茶葉算命嗎?她怎麼樣了?”陳明亮很從容地邁著步子,他一步頂我 三步。
我停下來,“你還想讓我給你介紹我的朋友?”
“不是……當然認識一下也無所謂……哎,你別誤會我,你看你用這種眼神兒看著我就好像我 怎麼著你了似的。”陳明亮口齒有些不清楚了,“那天……我情緒不好,胡說八道,再說你不 也打了我一耳光嗎?我還以為咱們扯平了呢。”
“誰跟你扯平了?”我一時沒繃住,笑了。
“笑了好笑了好,你一笑,陽光都跟著燦爛了。”陳明亮也笑了。
我們在街上站了一會兒。
“我請你喝咖啡。”陳明亮指了指馬路對面的一家咖啡館。
我猶豫了一下,“上次你請我喝過了,這次我請你。”
“你請也行,但錢由我付。”陳明亮從我手裡又把書拎過去。
咖啡館新開張不久,裝修后油漆氣味沒散盡。我和陳明亮呆了一分鐘就出來了。“怎麼辦? ”他問我。
我四下看了看,指了指前面的一幢高樓,“去貴都吧。二樓有咖啡座。”
我們往貴都酒店走,人行道旁邊的鐵柵欄上面纏繞著的藤蔓植物葉子開始變紅,那種顏色細究 起來很像一種鐵鏽。
“你相過幾次親?”陳明亮問。
“記不清了,你呢?”
“就跟你這一次還是我們家人硬替我安排的。”陳明亮說,“我以前有女朋友,處了好幾年, 前一段時間剛分手。”
“為什麼?”
陳明亮遲疑了一下。
“不想說就別勉強。”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把我蹬了。”陳明亮笑笑,“除了我她還有個男朋友。我罵她一隻腳 踩兩隻船。她說她自己才是船,而我們不過是槳,她用兩隻槳劃了一陣子,擇優錄取了其中之 一。”
我笑了。
“好笑嗎?”陳明亮看了我一眼,“當時氣得我渾身都哆嗦了,我們交往了五年我不過就是一 隻槳?但我又說不過她,她是教語文的。我打了她一耳光,我說你拿我當槳涮了那麼長時間, 我掄你一巴掌也不算什麼。她捂著臉哭了。我說你還委曲了?你偷著樂去吧。幸虧我是個槳 ,我要是把匕首你現在命都沒了。”
我看了陳明亮一眼,“惡向膽邊生?”
“嚇唬嚇唬還不行啊?要不然,我怎麼出胸間的這口悶氣?”
我們走到貴都酒店門口,在旋轉門前,我后退了一步,看著陳明亮被幾扇門頁攪進去。他發覺 我沒進去,又出來了。
“怎麼了?”
“我突然不想喝咖啡了。”
陳明亮的表情變得謹慎起來,“怎麼了?我哪句話又說錯了?”
我笑笑。
“你別這麼笑,你這麼笑我心裡沒底。”
“……你為什麼又來找我?”
“……因為你打了我。”
我望著陳明亮,笑了,“你欠揍?”
“沒錯兒。”他也笑,“你是不是覺得我特犯賤?”
有一段時間,我和陳明亮經常把見面的地點定在“貴都”,那裡的咖啡味道純正。但陳明亮好 像是沖著落地窗去的,每次都挑靠窗的位置坐。“我最受不了咖啡館的燈光,像臥室一樣。” 陳明亮沐浴在陽光中,褐色的臉孔宛若葵花仰了一會兒,朝我彎過來。“你說呢?”
我隻管攪動著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