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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ZT 陈九: 纽约春迟
arthur 离线
级别: 军区司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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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8-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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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陈九: 纽约春迟

                  一

  我在楼上,老鲍在楼下。可以听到咚咚的撞击声,还有老鲍粗粗的喘息。几次欲下楼,想到他的交代又止步。老鲍是管儿工,专修水管。

  那天家里发水,济南趵突泉咣地搬到我家。太太惊呼:九哥呀,地下室发水啦,快来呀!太太打搞对象就叫我九哥,一直没改。我建议她改称九爷,被断然否决,她说还不想当九奶奶呢。听她一叫我也慌神儿,说发水这事九哥也没办法,要不咱因势利导撒把鱼苗如何?太太怒斥:就知道臭贫,还不赶紧看报纸找广告叫师傅来通呀。我连忙翻出《侨报》,胡乱挑个广告扎进去,正是老鲍。

  电话里的老鲍京腔京韵,令我不解。你怎么说北京话?我北京人干嘛不说北京话。你为什么是北京人,纽约干这行的华人不净是广东福建人吗?老鲍一听有些不乐意,说您有事没事,没事我挂了。这我才想起自己的使命,别,别别,我只是喜出望外,我也是北京人,就住东四九条。

  哪儿?
  东四九条,原来的纳兰府。
  门口有棵老槐树?
  哎哟喂,您哪儿住家呀?
  钱粮胡同,你斜对过儿。

  约二十分钟,老鲍到。他个子不高,比声音苍老,稀疏的花白头发枯草般散落双鬓。没听我细说,他已提着一堆工具朝地下室走去。我紧随其后,想为他搭把手,被拦于楼上,您别下来,跟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得。令我不解的是,干这种粗活老鲍怎么还戴一付乳胶手套,好像他不是来通水管,而是发掘东汉古墓。

  等来等去,时间开始放慢,像迷途的司机犹豫不定。我趁机溜进厨房,想对太太突然袭击来个“掐点儿”。不好意思,掐点儿就是从背后拦腰抱住,掐住她的“点儿”,我相信每对儿夫妇都有自己的一套,谁也甭装。没想到太太的情绪此刻不在服务区,一晃肩膀甩开我,闹什么,快去看看人家通得怎样了?他说不让我下去的。噢,他不让去就不去,挺听话的嘛,你要这么听我话就好了。正调笑,只见老鲍用螺丝刀挂着一串长长的物件走来。瞅瞅,就这东西把下水道堵住了,费好大劲才掏出来。还没等我看清是什么,太太冲过去,边冲边数落,肯定是我先生扔的什么乱七八糟,说过他多少次,他……,声音突然停顿。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条女人的长丝袜。我窃喜,九奶奶呀九奶奶,这回可让我逮个正着。咳咳。我先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刚要开口,太太红着脸说,这才不是我的。不是你的是谁的?是你九哥的!什么,再说一遍?老鲍,你给评评,有男人穿这玩艺儿的吗?

  老鲍张开脸笑,他的脸舒展时,能听到皱纹打开的嘎嘎声。他的微笑很像叹息,刹地一下,刚到喉咙就缩了回去。他说,跟自己媳妇儿叫什么劲呐,人都是你的东西能不是你的,拿她当孩子不完了吗?这话让我浑身松软,充满陷溺感。我们坐下来,老鲍啊,真巧,咱竟是街坊。钱粮胡同我那时天天走,里面有条小巷正对隆福寺后门,可以抄近道儿。我俩徐徐开聊,东四六条胡同口的上海裁缝,手艺虽好价钱太贵。七条合作社的胖大妈,孩子们下学都找她,大人上班,胖大妈卖酱油兼义务幼儿园。还有十条胡同口的委托行,那时想买洋货就得奔委托行。您还记得那家委托行?我们家当年就靠它过日子。老鲍说这话时屁股离开了沙发。

  一聊才知,老鲍祖籍并非北京,而是台湾台中市。他父亲早年为抗日瞒着爹娘跑到北京,当时叫北平,阴错阳差进了协和医学院。毕业后娶妻生子,在北京东四北大街与钱粮胡同交口处开设“平安医院”。解放前后,老鲍父母带着他大姐回台奔丧归途受阻,老鲍和二姐就自己在钱粮胡同长大,生计全凭变卖家产,所以他说“靠委托行过日子”。那时老鲍不过四五岁,二姐也就十来岁。这么小的孩子自己谋生,我心里不由一阵空旷。“平安医院”我全无印象,只记得路边有座三层小楼,老鲍说那就是他父亲的医院。后来我曾打电话给北京的老母亲,“您可记得平安医院?”记得。纳兰家最后的格格纳兰大姑服毒自尽,就在平安医院抢救。母亲对纳兰大姑的印象似乎更深。

  不知不觉街灯初上。我对老鲍说,光顾聊了,连茶也没给您沏,干脆您跟这儿吃,咱炸酱面,摊个鸡蛋再切盘儿蒜肠,我有二锅头,一块儿喝点儿。太太也劝他,是啊,五分钟就得。老鲍脸泛红润,似被说动。我刚示意太太准备,老鲍突然变戏,说我得赶紧回去。接着摇摇手,稀里哗啦开车走了。你看?我迷惑不解。太太说,原以为就你不正常,看来胡同出来的都一样。

                  二

  我家曾有个常联系的管儿工老蒋,好饮酒,每饮必醉,几次找他都因酒醉无法开车而作罢。这下好了,遇上老鲍,还是咱北京街坊,对我来说其意义远大于修水管本身,颇有他乡遇故淌来之妙的惊喜。每谈及往事,怀旧是漂泊者的通病,总不免提及老鲍。太太开始还好奇,对胡同故事颇感兴趣。虽说她也是北京人,但在校园里长大,没住过胡同。胡同是北京文化的根,没住过胡同能算北京人?纽约华人移民能算纽约人吗?恐怕够呛。纽约人喜欢吃纽约热狗,像北京人爱喝豆汁儿一样,你问问,这里华人有几个好吃那玩艺儿的,酸不溜丘。

  但什么事说多了定招人烦。那天提到老鲍又讲起胡同的事,说的是纳兰府后院儿有只野猫,那野猫……,刚说到这儿,太太忍无可忍:打住,怎么连野猫都出来了,我看你就像野猫,整个一胡同串子!嘿,胡同串子怎么了,胡同串子做人懂规矩有原则。赶上薄情寡义的,为了钱能把你卖了信不信?哟,你还不够薄情寡义呀,什么时候你像念叨老鲍这么念叨过我呀,干脆娶他做二房算了。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怎么连老爷们儿的醋都吃,你要真给个名额咱得好好挑一个,别再给名额糟践了。好哇你陈九,臭流氓,老娘我还不侍候了,今天不开伙!

  就在“不开伙”当天傍晚,洗手间马桶坏了,抽水后依旧哗哗猛流,让人倒吸一口凉气。我俩都傻了,大眼儿瞪小眼儿。我说别耽搁,有什么要洗的赶紧拿来洗,特别是长丝袜,这可是活水,当年西施浣纱也就这意思。气得太太大叫,“还不给老鲍打电话,让他赶紧来呀。”来,来干嘛?我故意逗她,

  来来来上学
  学学学文化
  话话画图画
  图图图书馆
  馆馆管不着
  着着着大火
  火火火车头
  头头大奔儿头

  是来当二房还是修水管呀,您得明示?边说我边给老鲍拨电话,老鲍呀,不行了不行了,马桶成尼加拉大瀑布了。老鲍在电话里让我别急,先把马桶底下的阀门儿拧死,他一会儿就到。我赶紧猫腰关上阀门儿,屋子咣啷静下来。

  这次老鲍干完活儿本没想留他。刚跟太太拌嘴,死活兴奋不起来,没有聊天儿的欲望。聊天儿是一种欲望,跟食色相同,只有饥渴才能尽兴。但老鲍看去并无马上就走之意,他仔细向我讲述马桶原理,水为什么流不停,下次再发生先怎样后怎样,听得我一头雾水。我突然想起他上次匆匆离去,说你那天怎么话没说完就撤了?老鲍面带歉疚,表情婉约得像女人。嗨,那天我突然想撒尿。那你撒呀。我不愿用别人家厕所,怕人家嫌。这你就见外了不是,我欢迎你用,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老鲍咯咯笑出声,这笑声让我无法催他走。我正要给他沏茶,他连忙阻止我,别沏了,给我瓶矿泉水就行。

  我们坐下,窗外寂静,远处灯火轻轻吟唱。我心里深为此时不能留老鲍吃饭惭愧。咱什么都行,就不会做饭。太太正看准了这点,一吵架就以此要挟并屡屡得手。老鲍未觉出我的尴尬,神情松快,笑容似乎也浸着水色。他说,年轻时他也想上大学,可家里没钱,就上了护士学校。毕业时因父母在台湾成份不好,被分到远在新疆善鄯的县医院工作。善鄯,传说的古楼兰?没错,可不就那儿。在那里他结了婚有了两个女儿。父母去世后,移民美国的大姐牵挂一对弟妹,十多年前给他们办了移民,从此定居纽约。谈话间,老鲍仍戴着乳胶手套,像考古学家,这与楼兰古国倒满贴切。他几次提到两个女儿,老大婚后随先生移居法国,老小读大学跟他一起住。我不禁问,“太太呢?”老鲍犹疑了一下,离了。离了?她妈这人心眼儿倒不坏,就是二百五。文革时红卫兵非说我里通外国,她妈也跟着哄,晚上连觉都不让睡,逼我说清如何向台湾提供情报。我一气之下离了婚。现在她一个人还在新疆,我带孩子在纽约,我英语不行,就靠给人家修水管为生。

  我们的谈话渐渐热络,像两根木头架着烧,把屋子烤得暖起来。我实在难忍心中郁闷,说对不起老鲍,不是不留您吃饭,刚跟媳妇吵架,她正罢工呢。我媳妇也有点儿二百五,说不起伙就不起伙,她可以不吃减肥,我怎么办,哪天急了也休了她!老鲍摇摇头,颇显沉厚,兄弟,别跟自己媳妇怄气,这地方过日子,媳妇就是半壁江山,美国几亿人咱认识谁谁认识咱呀?我频频点头称是,下次,下次您来咱好好喝一回。按说现在正是香椿下来,老鲍,还记得咱北京胡同的香椿芽炒鸡蛋卷春饼,外加绿豆粥,什么劲头?是啊,老鲍接过话头,纽约的椿树很多,全是臭的,从来没遇到一棵香椿,难怪人家说一方水土一方人。

                  三

  老鲍走后很久未见。我家水系统进入相对稳定的历史时期,西施浣纱或撒鱼苗景色再未浮现。用洗手间时我甚至会陷入遐想,马桶哗哗流不停,太太呼曰:关关雎鸠,在河之舟。我对: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又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再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正胡乱思想,厨房往往传出太太的怒吼,你掉进马桶里还是怎么着,专捡吃饭时蹲厕所。我赶紧提上裤子冲进厨房,刚要端碗,被其一把夺下,洗手了吗,说你是胡同串子还不服,土得掉渣儿!我牢记老鲍教导,不跟她怄气。你算什么半壁江山,火山,说喷发就喷发,搞得咱家像庞贝古城,我都快成石膏像了,我要成石膏像看谁来掐你?去你的!太太看去若有所思,九哥,你倒提醒我,老鲍不也需要半壁江山吗?对呀!你要认识个什么老太太,赶紧给介绍介绍。慢。太太一个慢字透出运筹帷幄的威严。她说,六十多岁人,与其娶老太太不如夫妻复婚,跟谁凑合不如跟孩儿她娘凑合,完璧归赵嘛。哎哟,我大吃一惊,你太神奇了,简直是神仙奶奶,就按你说的办,你不是跟老鲍的小女儿真真通过电话吗,这么着,你们单线联系尽快促成,这可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纽约春迟。过去听人常说,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在纽约,清明前后既无法种瓜更不能点豆,天气很冷,下雪都说不定。那是个周六早上,我蜷在被窝儿里像只蚕蛹不肯出茧。这是最美妙时刻,半醒半睡无忧无虑,被窝儿就是我的天堂。这时楼下门铃乍起,谁呢,也不先打个电话?我滴里啷当下楼开门。哟,没想到竟是老鲍。他双颊赤红额头浸汗,双手捧个大盒子。您这是?我疑惑。“香椿!”他的音调像绷紧的琴弦,咚咚作响。香椿?我仍没闹懂怎么回事,当初说过香椿的事早忘了。“这是我二姐刚打北京带来的,钱粮胡同院儿里的香椿苗。”什么!我如梦方醒,注意到他胸前纸盒里有两棵树枝,底部带泥土,外边包着塑料袋。这是钱粮胡同的香椿?没错。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四处张望下意识寻找纳兰府的位置,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快说说,你怎么搞到这东西的?

  我赶紧把老鲍让进屋,为他沏了上好的涌溪火青。他却说不喝茶,来瓶矿泉水吧。我马上想起上次他来时也要矿泉水,还戴着乳胶手套。眼前的老鲍居然还戴着同样的手套。我纳闷儿,今天又不干活,戴手套干什么?本想问,话赶话就岔了过去。老鲍说,自打上次我提到香椿芽炒鸡蛋,他就动了心,非弄几棵钱粮胡同院儿里的香椿苗来不可。正赶上他二姐回国探亲,他们制定了几种将香椿苗带入的方案,一共六棵,四棵被海关查获,仅这两棵成功登陆。我激动万分,说咱俩一人一棵,别都给我。哎,这不行,活得成活不成还不知道呐,您先种着,等长成再给我不迟。瞅瞅,这怎么话儿说,您费这么大劲都给了我,实在是……,老鲍把手哗地一扬,兄弟,咱不说这个,赶紧种起来,别耽搁了。

  哇,看来思乡不光是白发三千丈,汴水流泗水流,它分明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能量,愣把胡同的香椿苗魔幻般移到纽约庭院之中。望着刚种好的香椿,我有种错觉,后院的门紧挨着当年的七条合作社,我扒着篱笆往外看,啥也没看到,但依稀听见胖大妈边卖酱油边对我们的吆喝声。头一回收成香椿芽那天,太太说给老鲍打电话,让他来尝尝香椿芽炒鸡蛋,外加春饼绿豆粥。“不知我做的对不对味儿?”她听着有些犯嘀咕。可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坐机手机都没人接。不对呀,老鲍指着电话做生意,不会不接呀。要么给他女儿真真打个电话,对了,她爹妈复婚的事怎样了?太太叹口气说,真真没吭声,根本不接茬儿。

  太太边说边拨打真真手机,通了,还是没人接,响到最后总是留言。我们留了几次言,心存疑惑地吃完饭,连香椿芽炒鸡蛋的味道也没大品出来。那天都很晚了,已经躺下,突然电话大作,像爆炸一样,震得我恨不能把全世界的电话都砸个精光。太太抄起电话脸色沉下来,九哥,真真找你。我预感不祥,心怀忐忑接过电话。真真只是不停哭泣。我耐心劝她,你看,你找九叔一定有事,你先哭着,九叔等你。“我爸他……”,你爸他怎么了?

  让警察抓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惊讶得非同小可。
  昨天晚上。
  到底为什么呀?
  他,他,我说不出口哇……

  接着又是一顿哭泣。经反复追问才知,老鲍昨晚因嫖妓被警察扣了。据说他经常光顾法拉盛的“蓝月亮”发廊,就在朗西街与大庙街交口处二楼,凡开在二楼的发廊都不简单,内容可能丰富得不同寻常。该店老板是个叫王师师的女人,法拉盛街面上无人不晓,警察局出进平常,是个狠角色。老鲍曾为王师师修水管,她拒不付钱,说用嫖抵,唤出姑娘团团围住老鲍,这谁顶得住,抵来抵去抵成习惯,还对一个叫凤兰的半老徐娘情有独钟。真真不提爹妈复婚之事就因这个凤兰,据说老鲍几次劝凤兰从良,不知为何一直没谈成。这次被抓就在凤兰的房间,碰巧警察抽查,把老鲍从床上拽下来。真真打电话找我,因为警察让她为老鲍付两千块保释金她付不出,向我求助。我连忙说,你别急真真,我这就去把你爸保出来。

  放下电话赶紧穿衣服。太太已被这消息彻底惊傻,不停地嘟囔,怎么干这种事,他怎么干这种事,真的吗?我说你打住,人家还在监狱等着呐,快拿钱吧,我得马上走,对了,明天得给汉森律师打个电话,请他代理老鲍的案子。

  其实我对此事也深感意外,看着挺规矩,怎么说嫖妓就嫖妓了。不过这些年华人社区的色情业也忒猖獗。报上到处广告,“学生妹”,“俏佳人”,一看就不正经。新移民的大量涌入,使法拉盛已成纽约第二中国城。这里的很多华人不懂英文,生存渠道非常狭小。加上美国政府紧缩移民法,堵新移民活路,有些女性找不着工作养活不了自己,一念之差就能堕入风尘。老鲍老实又怎样,这跟老实不老实没什么关系,食色性也,他身边又没老婆,如何抵抗肉欲诱惑。将心比心,换了咱能比他强?他中意风尘女子倒说明他有情有意,并非胡天胡地的淫乱之辈。不过保出来后得好好劝劝他,别再跟什么凤兰厮混了,早点把老婆接来,离了婚两边都单身就还算是老婆,守着老婆过日子,这把岁数原汁原味儿的比什么不强。

                  四

  纽约的警察体制跟中国差不多,分片儿管理,北京叫片儿警。法拉盛的片儿警是109派出所,位于友联街大停车场对面。我停好车,带着真真往派出所走。这地方咱从没来过,更别说保释什么人,头一回,心里七上八下。晚春的凌晨依然寒峭,除偶然有车子驶过,街上几乎没人。我听见清晰的脚步声,我的慢,因步子较大,真真的快,插在我步伐之间,恍若二声部合唱。

  派出所大门灯火通明,震得寒夜轰轰作响。快到门口时,我发现不远的阴影处站着个人,中国女人。她夸张地穿件巨大的深色羽绒服,戴围巾,一直盯着我们不放。原以为她跟我们一样,也是来此保释谁的,这年头进监狱太容易了,尤其男性,酒后驾车,打老婆打孩子,都可能进去。刚要上台阶,这女人突然叫住我。您是,陈先生吧?我一惊,接着马上意识到她的身份,莫非是凤兰?我连忙转身问真真,你见过她吗?真真摇摇头,没有。说着真真像头发怒的狮子,哭叫着向凤兰扑去,你这不要脸的骚货,还敢到这儿来,关进去的该是你,不是我爸。真真一把扯掉凤兰的围巾,攥住她一头乱发。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只听凤兰在哀嚎,真真,真真,你听我说,你骂我啥都行,千万别碰我,求求你了。

  凤兰的惨叫令我震颤,心房咚地收紧喘不过气。这声音不像只为自保,更充满百分百的急迫和真诚。我叫真真立刻放手,真真放开,派出所门口闹事你不要命了,你爸还没出来你再进去,怎么这么不懂事!就在真真放手的瞬间,凤兰失去平衡踉跄倒地。我想上前扶她,被其喝阻,陈先生,我自己行。这时我看清了她的面孔,一张五十岁左右女人的脸,素面朝天色泽青黄,眉宇间仍带着似有若无的往日风采。看得出,不是刁钻之辈。

  你是凤兰?
  我是。她点点头。
  你到这儿来干嘛?
  给您送钱。

  说着她掏出一卷儿现金,有百元的,也有二十元十元甚至五元的,厚厚一捆儿用猴皮筋儿勒着。她说她知道我,在此等我一整天了。还说这事都赖她,可她没合法身份不能作保,否则怎敢惊动我,咋好意思再让我垫钱呢。我忙解释,我是真真叫来的,朋友落难责无旁贷,何况老鲍还是我老街坊。快把钱收起来,回去吧。您不会,嫌这钱脏吧?凤兰深深埋下头。我望着她蓬乱的头发,发根处隐约闪烁着灰白,顿时语塞。我长叹了口气,回去吧凤兰,听我一句,回去吧。

  保释手续比想象得简单很多,像手机开户,填表交钱,再听到一串铁门开启的隆隆回音,老鲍就站在了眼前。几月未见,他一下憔悴许多,眼眍了腮陷了,两鬓一片苍白。关键是他的眼神儿,散了。这让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以前我在俄亥俄大学的同学马文龙就这样,你能觉出他模样与以往不同,到底怎么不同又说不清。一天晚上我俩在图书馆看书,无意一瞥,发现灯光下,就像此刻看到老鲍的情景,马文龙的目光失焦。咱们正常人们的目光像手电筒,两道光柱聚成一点,可他的却不相交。我问他,想什么呢。他说没想什么。没想什么干嘛不看书?我在看呐。说这话时他的语气非常认真,绝不像打马虎眼,弄得我倒不好意思。几月后,马文龙突然心脏停跳死在睡梦里。听到消息我唰地一身冷汗,连裤叉儿都湿了。小时候在胡同里听老人们说过,人死挂相。我要是真懂这话,让马文龙早点上医院检查不就挽回一命吗?这段经历让我刻骨难忘。

  老鲍望着我木然一笑,说陈先生给您添麻烦了,您说,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一股老泪奔涌而下,让我悲恸异常。真真走上前,爸,说着把头靠向老鲍的肩膀。老鲍的泪水流得更猛,像我家漏水的水管。他欲抚摸女儿的长发,手举到半道儿突然停下说,真真,你都是大姑娘了,快别这样,啊。

  走出派出所,我把老鲍拉到一侧。鲍兄,你给我交个底儿,警察抓你时屋里有别人吗?没有。凤兰呢?凤兰下楼买奶茶去了,您的意思是?我准备给你介绍个律师,他叫汉森,是老美,到时你实话实说,我帮你翻译,放心,应该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当时屋里没人就没什么屌事儿。我故意说“屌事儿”,是为让老鲍放松些,这要九奶奶在场非给我脸子看。我们徐徐走向停车场,路边草木早已春发,嫩绿的叶子被路灯照得油润闪亮。我掠过一簇树叶对老鲍说,鲍兄你看,多像枣树!还记得咱胡同里的枣树吗,我们纳兰府北院儿那棵枣树,专拣下霜的时候结枣,号称冬枣,又脆又甜,美国这鬼地方不光没香椿,还没枣树,怎么咱中国有的它都没有。老鲍怔了一下,似在思索,对啊,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们纳兰府那棵枣树的枣我还真尝过,绝不是一般的甜。

  边走边聊。老鲍的步伐总比我的慢两拍,腿仿佛被绳子缠住,迈不开。就在我回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不远处一个影子跟着我们,凤兰,我看出那个影子正是凤兰。老鲍发现我看到了凤兰,索性也转过身,与凤兰隔空相望。我一把攥住真真的手继续往前走,老鲍,我和真真前边等你,你别急。天已渐亮,晨光似水洗涤着街道和楼宇树木,老鲍和凤兰的身影既没接近也没拉远,停在那里。

  我把老鲍真真送到家门口儿,真真去开门。我拉住老鲍说,鲍兄,官司的事你别担心,估计问题不大。不过最好还是别跟凤兰再纠缠,看在孩子份儿上,真真也这意思,把嫂子接来好好过日子吧。老鲍的泪水再次风起云涌,他边点头边喃喃自语,晚了,太晚了。这晚什么,一年半载人就能到。老鲍泪眼朦胧地说,好,陈先生,就听您的。

                  五

  美国移民法对直系血亲移民给予优先。真真是美国公民,以她名义为母亲申请绿卡,少则八九个月多则一年就能批下来。最大的问题是财产担保。真真大学刚毕业才找到工作,老鲍修水管挣不了几个钱,他们既无房产又没股票,外加凤兰这个因素,拿什么担保?好在移民法并不限定担保人须是申请人,任何第三方都可做保,这正是我能帮上老鲍之处。不过家里财产毕竟有太太一半,为这事没少跟她磨嘴皮子。她不是小气或看不起老鲍,关键是嫖妓这事,她怕我顺藤摸瓜也动这份心思。我说九哥怎么保证才行,要不咱把那玩艺儿割了,你演老佛爷我去李莲英,我这模样还真有几分神似。呸呸呸,她又呸呸呸。割了不行不割也不行,你倒给条活路。依我看老鲍和凤兰绝非单纯的嫖妓关系,咱总不能让他把妓女娶进门儿吧。到底九奶奶还是通情达理,她只提一项条件,办完这事让老鲍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咱别总打搅人家。没问题,就听奶奶的。杀人杀死救人救活,等老鲍太太一到,咱就功德圆满,以后再不管那么多屌事。坏了,又说“屌”了。口误,口误。

  经过一夏天疯长,老鲍送来的香椿苗已树高逾人。香椿芽炒鸡蛋,香椿芽拌豆腐成了我家“保留节目”。有几个北京同乡专点这两道菜,九兄,明儿上你家吃香椿炒鸡蛋啊,接接地气。听见没有,除了吃还得接地气。他们说的地气就指这棵香椿。纽约的香椿肯定不只这一棵,但打北京胡同里移来的香椿,我家恐怕是独一份。结果闹得这两棵香椿名气很大,在法拉盛华人社区,一提钱粮胡同的香椿,对对,听说过,好像在什么人家后院儿种着呢,味道非常不同。

  我和太太一直期待老鲍能尝尝我们做的香椿芽炒鸡蛋,不仅因为树苗是他好容易弄来的,毕竟这是人家老宅的物件儿,其中寄托的情愫肯定他更胜于我们。太久的漂泊似乎令人麻木,其实不然。新移民把故乡挂在嘴上,老移民把故乡藏在梦里。老鲍的心思,只有多年背井离乡的人才明了。可打了好几次电话,他都推说没时间。直到一天我家厨房的龙头坏了,滴滴答答漏水,老鲍才出现。

  老鲍瘦多了,原来的方脸变长了,双目深陷,颇有几分古楼兰人的味道。他仍带着乳胶手套,不过这次他没让我走开,而是主动请我帮他装卸螺丝,凡用力的活儿都由我来。我发现他的手在抖,无法将橡胶垫儿塞进槽里。我开始怀疑,如果此刻不是我,而是别人家的龙头坏了,他会接这活儿吗?太太抓紧时间做了盘香椿芽炒鸡蛋,举到他面前。他闻了闻,像老马识途那样闻了闻,没动。你快吃呀。我递上筷子。老鲍犹疑了一下,接着把手里一次性纸杯中的水倒光,陈先生,您往这里给我拨点儿。我拨了小半杯,他扬头一下倒进嘴里。嗯,是这味儿,真就是这味儿。他边嚼边对我们微笑。我和太太叹了口气,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新年后的一天真真来电话,说她母亲的绿卡批下来了,现已转到美国驻广州领事馆,面谈就定在下个月。我知道面谈是最后程序,只是走过场,不会有什么问题。太好了,你爸他高兴吗?他,他高兴。真真欲言又止。到底怎么了?真真这才告诉我,她已从家里搬出来,与几个同学在曼哈顿合租了一套公寓,因为她在华尔街上班,早六点就得进办公室,晚上十点才下班,实在没办法。那你爸呢?他,他和凤兰在一起。什么,凤兰搬你家去了?对。这怎么行!请神容易送神难,你妈妈说话就到,到时候赶都赶不走怎么办,老鲍怎么糊涂了?说完这话我突然觉得不大对,按说真真的心情应比我更急,怎么她听上去稳稳当当,并无抱怨之意。真真解释说,爸爸最近身体很不好,身边需要个人照顾。爸爸说,等妈妈来了凤兰肯定会走,他用性命担保。那好,让你妈一天别耽搁,拿到绿卡马上来。行,其实爸爸也这么说,妈妈越快来越好。你爸,他也这么说?

                  六

  时光悄逝,又见东君。

  纽约春迟。过去听人常说,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在纽约,清明前后既无法种瓜更不能点豆,天气很冷,下雪都说不定。那是个周六早上,我蜷在被窝儿里像只蚕蛹不肯出茧。这是最美妙时刻,半醒半睡无忧无虑,被窝儿就是我的天堂。这时楼下门铃乍起,谁呢,也不先打个电话?我滴里啷当下楼开门。哟,没想到竟是联邦快递。邮递员是个年轻人,您是陈先生?我是。请签字。我在他手中的收据上签了名。接着他交给我一只大纸盒,很大,快半人高。

  这是什么?太太问。
  不知道。
  为什么不拆开?
  等等,再等一下……

  太太二话不说剪开盒子,两根树枝样的东西显露出来。这是什么东西,谁寄来的?太太嘁哩喀喳除去包装,只见两根树枝底部带着泥土,外边包着塑料袋,呈现眼前。我顿时大叫起来,这,这不是枣树苗吗?太太也惊呼,你说什么,难道是老鲍,他不是死了吗,他和凤兰不是因爱滋病自杀了吗?九哥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倒说话呀!我赶忙把树苗彻底取出,发现底部泥土下沾着一张已被浸湿的纸条,上面字迹依稀可辨,“陈先生,这是纳兰府北院儿的冬枣树苗,我答应弟弟一定带给您。赶紧种起来,别耽搁。”后面还有两字,应是签名,但被水浸得看不清楚。

  我们相视无言。窗外谧静,后院的香椿树已经抽芽,根部还窜出几支细小的幼苗。我问,你听说过有句话叫“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还钱”吗?什么意思?是说枣树当年就能结果,不像其它果树要等好几年。你是说,咱现在种下去,下霜时就能尝到纳兰府的冬枣喽?没错,绝不是一般的甜。真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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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涎三尺,非一日之馋。
xiaoya 离线
级别: 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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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08-09-09   
         
echozhang 离线
级别: 军区司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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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08-09-07   
   
第一要真诚,其次要善良,最后要我们永不相忘
盛夏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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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8-09-05   
    好看,谢谢分享。
布衣素颜,也可以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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