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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原配 作者:叶倾城
chen1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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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8-08-16   

原配 作者:叶倾城

 我是问九信的原配。

  十三岁相遇,二十三岁相嫁,然后相守至今。

  如此简单完美,仿佛神仙眷侣。

  然而---也许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们是高中同学。我五岁上学,读到高中也才十三,同学们都比我大,九信也是,大我两岁。记住他因他奇异的姓氏,然而单纯的年代,单纯的年纪,尚不足以让我注意到那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少年,是如何的沉默英俊。

  那年学校正开始实行课间餐,因是新生事物,学校的态度---几乎可以引一句电影海报上的话:隆重推出。实验中学是省级重点中学,同学少年多不贱,也积极配合。每天上午第二节课后,一室的热面包香及欢声笑语,缭绕拥集,好像是人间天堂。

  我自然是当中一员,直到有一天,我不经意地回头,看到一个瘦长的身影正顾自起身,目不斜视地穿过教室,消失在门旁。

  那个衣衫单薄的少年长久地站在空寂的走廊,背对着整个的热闹,伫立的身影像一根钉子,风一阵阵掀他洗得褪色的衣襟。

  日复一日,在我们一室春风之际,他离开了。

  ---九信是班上唯一没有订课间餐的人。

  依稀知道他没有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他过时陈旧的衣着说着他贫困的家境。贫困,在我概念里,应如卖火柴的小女孩,瑟瑟发抖的,乞怜的,无助的,然而……

  隔窗我看见他骄傲的背影。

  我惊奇于他的骄傲,并且被深深吸引。

  我记得那天,薄凉如丝的风,挟着时断时续流苏般细密的雨。天气骤凉,手里握着温热的面包,我却油然想起长廊里的少年。这样冷的天,他却仍是单薄的旧衣,吃点面包暖一暖会好一些吧?

  他看见我,一怔。我把面包递过去:"哎,给你吃。"

  他蓦地愣住,整张脸涨得通红,却不动。我只以为他不好意思,抬眼看他,轻轻说:"你吃呀。"见他仍不动,我顺手将面包搁在栏杆上。

  没想到他箭一样抄起来,一把抓住就扔到了楼外的雨雾里。我陡然受惊,不知所措,"啊"地叫出了声,泪水夺眶而出。

 第四节课的下课铃一响,同学们蜂拥而出,偌大的教室在刹那间空落下来。只有一个脚步声,在我身侧,犹豫。是他的脚步。我倔强地转身,一眶的泪,忍了又忍。我恨这个不知好歹的男孩。终于听见脚步声,迟疑地远去。

  然而只几分钟后他便冲上了楼,一身的湿,大步走向我的姿态里有一种坚决。而他的手里,分明是那个被丢出去的面包。

  他停在我面前,我在泪光里怒目以视。

  片刻的静寂。

  我突然尖叫一声,直扑过去想阻挡,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有力的手牢牢地抓住我,我只能惊骇地看着他,把那个混合了雨水,泥沙,被人踩得不成形,被脏水浸泡得肿胀的面包,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

  我目瞪口呆。

  他终于艰难地吞下了最后一口,拍拍手上的土,定定地看着我,忽然,深深地笑了。

  那男孩,笑起来颊上有个深深的酒窝。

  从那一刻起我不再有别的选择。

  当时并不知道,只是喜欢与他在一起。放学时稍微晚走一会儿,同学们一哄而散,听见他的脚步声,沉静地靠近,抬头,相视而笑,然后并肩而行。我一路家事国事天下事,滔滔不绝。

  喜欢一边说一边一根根扳他的手指:"我大姐叫叶朱,我二姐叫叶紫,嘿,大红大紫,可见我爸我妈的宏图大略,可是到了我,我叫叶青,我只是一片绿色的叶子……"他半天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听。

  我又问他:"你的姓那么奇怪,多难起名字。那你父亲叫什么?"

  他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我随我母亲姓。"

  我很好奇:"为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我是遗腹子,我没有见过我父亲。"

  "遗腹子为什么就不跟父亲的姓?"我愈加好奇。

  九信微笑:"叶青,你的为什么实在太多了,你是一套会走路的《十万个为什么》。"

  我理所当然地应该生气。于是一嘟嘴,丢开他的手,脚下加快了速度,三步两步把他甩在后面。总是在某一个拥挤的路口,在红灯前等待,在整个城市的车声人声里,我装着全神贯注地看前方。

 他在我耳边悄声说:"算我说错了,你不是一套,你顶多也就是一本分册。"

  我忍不住笑。

  他轻轻一牵我的手。

  牵过我们的高中三年,又牵过我们的大学岁月。

  然后我便要嫁给他。

  当中……不是没有辛酸回忆的。

  ---不久前,某当红作家在自己的专栏里犹自有恨地说:"我可以原谅抛弃我的初恋男友,也不能原谅曾欺侮我的小学男生。

  "盖,前者固然是痛得撕心裂腑,却是菊花的刺,血泪里仍有花朵的芳香,我们因这痛而慢慢长大;而后者却是真菌感染,受创处长出牛皮癣来,又痒又痛,有碍观瞻,却连向人哭诉都不能,而且不能治愈,长长远远地痒下去,疼下去。"

  我深有同感。

  我曾为九信挥过拳。

  我一直记得那女孩在我耳边嘁嘁喳喳时惊奇不屑的眼风:"呀,你居然跟问九信混在一起,你知道他是什么东西吗?"她是九信的邻居,也是他从小学起的同学。

  九信是私生zi。

  ---没人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无论人们怎么对待九信的母亲:胸前挂破xie的游街,暗室里的关押,无数次地写检查,她都坚决不肯满足人们的好奇心。她在牛棚里生下儿子,然后,在最辛苦、最累最脏的翻砂车间里干了一辈子,直至终于患上职业病病休在家。那孩子,从小人人都知道他是野zhong,在整个家属区,除了骂他、欺侮他、羞辱他,从来没有人和他说一句话。

  极度的震骇在刹那间使我失去了反应的能力,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她。她的脸:轻蔑的,厌恶的,自信是好女人,因而有资格把公认的坏女人毫不留情地放在脚下踩的那种理直气壮。

  她无所不及地细致描述着,重复地、不断地用着同一个形容词:婊zi。

  我却突然感到了巨大的愤怒。

  即使那真是一场错误,但是他们,又怎么可以如此对待九信?

  我打断她:"我想,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原因。"

  她满脸的眉飞色舞,被我这一拦,好久好久才调整成讪笑:"有原因?一个女人没结婚,就有了儿子,这还不是贱,是什么?"

  我坚持:"也许是一场爱情,当初真心相爱,可是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结合,一时糊涂留下孩子,是傻,不是坏。"

  ---我忘了交代时代背景。

  那是八十年代初,男女生的来往,被称之为"男孩女孩之间的朦胧感情";某男某女互通纸条、多说几句话,会引起同学、老师、家长三方四面的大恐慌;女生们私人间悄悄讨论,"喜欢"和"爱"是不是一回事?

  果然她一愣之后,随即眼睛一亮,拉长了声调:"是吗?我看,不是问九信的妈有爱情,是你对问九信,有爱情吧?难怪难怪。"

  脸上浮起惊奇暧昧的似笑非笑。

  我笑吟吟,伸个懒腰:"我是没办法啊。我自己满心想的都是爱情,所以看谁都离不开爱情。那你呢,你看这个看那个都是婊zi,是不是因为你,自己天天想的都是婊zi?你是羡慕人家吧?"

  我的攻势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整张脸通红:"你胡说什么?"

  我笑:"有句话怎么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人看谁都是小人。所以啊,看谁都是婊zi的人,那自己,恐怕……"

  她尖叫:"你才是婊zi。"

  我"哗"地站起,简单结实地扇了她一记耳光。

  为此,我的高中三年,变得异常艰难。

  也曾为他和家人纠缠不清。

  母亲一直觉得我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那时,大姐、二姐每个月都寄托福参考书、各大学资料回来,并在每一个昂贵的国际长途电话里谆谆叮嘱我,要苦练外语,尤其是口语,争取早一点考过托福,无论我选择去四季如秋的加拿大或者人间天堂的美国,她们都可以为我担保。

  她们寄回的照片里,大姐的背景是枫叶、雪、壁炉中的火焰;二姐的背景是高楼、跑车、纷扰的人群。

  母亲也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是,我知道,世界很大,好男孩比比皆是,但是属于我的,只有这一个呀。

  最后我对着母亲掉下泪来。

  我说:"妈,您的两个女儿两个女婿都是博士、博士后,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只想做一个平凡快乐的普通人,又有什么不好?他家里条件不好,他没有出国的机会,但是我喜欢他呀。"

  母亲终于开恩,叫我把九信带回家来。

  就一起去江边散步

  九信隆重地来上门,言谈斯文,举止大方。与父亲谈得甚是投机,父亲很满意,说:"这小子,将来必有出息。"但是母亲只是沉默。

  我是那么紧张,焦灼地等待着母亲的回答。她终于叹气:"倒宁肯他平庸一点啊,真的有了出息……"

  她不再说下去。

  磨折数年,双亲的探亲签证批了下来,他们决意长住,却又搁我不下,几番思量,几至不能成行---当然最后还是走了。

  我在机场,照例准备恭听上至做人做事下至炒菜洗衣的种种训示。然而母亲紧紧拉住九信的手:"以后,你要善待叶青。"

  我一呆,然后大哭起来。

  就这样嫁了。

  有些事,我是后来才慢慢想通的。

  比如母亲的沉默。

  有相当长一段艰苦黯淡的日子。月中在提款机上插卡进去,"咔咔咔"吐出单子来:"现金不足。"原来,钱是这样一桩易耗品。

  九信进了他母亲的厂,那时他母亲已死于肺癌。日子仍是:行在路上,背后有人指指戳戳:"看看,翻砂车间那个女的,你晓得吧?就是那个……"旁边的人忙回头:"呀,这么大了唷,都不晓得他老子是谁?"

  工厂从来嘈杂,职工惯例高声大嗓。

  九信一直在台车车间,一百多大学生,连清华毕业的都不算什么。他做种种粗笨工夫,历年防汛抗洪他都是突击队员---幸好始终是"时刻准备着"阶段。

  也没什么。我用医院开的E霜擦脸,在后街的小店买衣服,与同事合伙批购丝袜。九信不加班、我们也不吵架的时候,就一起去江边散步,或者去逛书市,还看一块钱一场的录像。

  有一次糊里糊涂撞到三级片,百般解释,警察才相信我们是夫妻,随即面色温和下来:"你们跑外头来干什么?孩子小?没房子?哦,没录像机……会有的。"

  我一只手一直在口袋数人民币数目,生怕罚款。但他只在九信肩头重重拍一下,我事后悄悄笑:"勉励你呢。"

  九信一路沉默,快到门口,在楼道的漆黑里,他将我用力一抱:"叶青……"

  忽然不需他说,我已全懂,"唰唰"落下泪来,声音哽咽:"我自己愿意的……"

  对我而言,生命中的巨大转折便是某一天晚上,九信忽然问我:"你信不信,世界上有报应这回事?"

  后来才知道,当有人问你"信不信"时,就是他自己已经信了。

  那个对九信的母亲始乱终弃的男人,数十年来,宦途得意,到达顶尖地位,可能根本不记得当年的年少失足。后来他结了婚,唯一的遗憾便是他自己的小女儿生下来就有严重的残疾,不能吞咽,不能说话,终年卧床,只是一堆没有情感意识的死肉。这么多年,倒也认命了,何况他还有聪明美丽的长女。

  没想到,聪明美丽的长女婚后一年生下外孙女,竟然也是一个残疾。这样的打击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他几乎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接受现实。

  也许,这就是报应……

  他的头发迅速地变白了。

  老妻颤颤巍巍上寺里求签,求出的签语是:"自作孽,不可活。"老妻当即中风倒地,救活后半边手足不能运动。

  值此内忧外困,但是他的身家地位又不能不参加各种喜庆活动,其中一项便是九信工厂的厂庆。

  在厂门口,由厂领导陪同他参观光荣榜,他立在榜前良久良久,然后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说:想和这个技术员谈一谈。

  在简单的例行问答之后,他终于问:"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到底是因为九信独特的姓氏让他记起生命中的问氏女子?还是真的如他人所说,是父子之间的血脉相连?

  九信自此一路青云直上。

  那人为九信安排好了一切,包括财富和工作,九信面对这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似乎感到心安理得。他后来对我说,他有权利享受这一切,因为那个男人实在是太对不起他母亲了。

  我尚不适应他的富贵。

  九信的父母……我至为好奇。

  当然是巧遇,他们没有顺理成章结识的理由。但是就算是巧遇也要有逻辑上的可能性,他是人群中的焦点,她却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他们之间,隔了成千上万无干的人。

  我向九信追问细节,且喋喋不休。

  九信勃然不悦,后来渐渐反应没有那么激烈。一次大约心情好,笑道:"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他们认识的时候我还没生下来。"顿一顿,"他们分开,也是我出生以前的事。"

  我顿时十分羞愧,再不敢问。

  一天九信忽然递给我一张照片:"我母亲的,在她的遗物里找到的。"又补一句:"你可能会感兴趣。"

  再普通不过的一寸免冠标准照,显然是曾经夹在书本里,天长日久,与纸页粘连,后来硬撕下来,上面全是毛毛的纸斑,泛黄发脆。

  然而我震惊于照片中女子那无法言说的美丽:长辫,玲珑绰约的五官,略略忧伤的大眼睛,她的眼神似水如烟,难以捉摸……我将照片捧在手里---也许,这就是唯一的理由。

  ---这种故事是很多的吧?历朝历代。高官显宦与民间美女,偶然因为一段心事纠葛在一起,男欢女爱之际,也不会一点感情也没有吧?然而她不过是他的闲花野草,到底是始乱终弃,他仍旧是他,而九信的母亲……

  如果不是因为他妻子基因里可怕的遗传因素……

  如果他和九信始终不曾相遇……

  九信正在伏案工作,我不由得自身后环住他,将额抵在他背上,刹那间,只觉得一切恍惚得不似真实。

  蓦地惊醒,已是七年过去。

  生命中发生许多改变。

  九信离开工厂,几年内更换数家单位,每次调迁都要升一级,终于成为32岁的正处长兼某公司老总。

  他渐渐,只穿某些牌子的衣服。

  看电视新闻时臧否人物:"某,是个混混;某,有才气可惜站错了队……"

  带我出入种种场所,气氛奢丽如广告中的幻境,我只用长裙,淡妆,微笑,寒暄。

  如果傍晚电话铃响,是回来吃饭,不响,则不回来。

  ---有一次电话坏了很久,我始终没有发现。

  结婚七周年他与我共度烛光红酒之夜,红丝绒盒中,美丽的白金钻戒熠熠生辉,铭刻着温柔誓言:"心比金石坚。"

  我将三房两厅全铺了我最心爱的浅紫与轻粉地砖,一格格的方块斜纹,棉布花衣般的温馨宁静,是家居杂志封面上的常有的景致。

  同事们讨论感情生活时举我做例子:"结婚还是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穷一点都不要紧,一起打拼嘛,有钱就好了,你看叶青……"

  我渐渐成为大众传说里的女子。

  然而传说并不都是幸福的。

  《水晶鞋与玫瑰花》里,灰姑娘终于遇上她的王子,骑着他的马去王宫。而《三打陶三春》里,那个承诺要娶她的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后,派人暗杀她。

  属于我的传说是什么样的呢?

  一个温暖的春夜,九信自后将我拥满,我微笑将全身的重量倒向他,忽地一瞥,轻呼:"咦,你几时买了条新内裤?"

  九信笑道:"不好看吗?"伏我肩上深嗅:"你用了什么洗发水,有草香。"随即将话题牵引开来。

  我仍喋喋不休:"我上次去香港不是才给你带了一打内衣吗?用完了?"---他的唇将我的一切声音"严防死守"。

  我并没有十分在意这件事。

  然而在电话响与不响之间,在暮色渐围拢之前,在午夜自噩梦惊醒之际,我眼前异样地掠过那桃红灯影下淡蓝的一瞥。

  他怎么穿的是三角裤?

  我一直给九信买的都是平脚裤呀,而一个男人,怎么会无端端去为自己买衣服呢?

  装作若无其事,问对过同事:"你老公有没有自己买过内衣?"

  她响亮地"嗨"一声:"他,短裤上大洞小洞都舍不得换,说舒服舒服,我说我忙,叫他自己买,他说:'哎,哪有男的到那种柜台去的。'还不是我买。"

  "那不是很难看?"隔邻插言。

  同事扬声:"给谁看?我看十几年了,不在乎啊,要是有人在乎,自己给他买嘛。"

  一办公室笑浪翻滚。

  而暗夜里我霍然坐起,浑身冰冻滚烫的汗。

  谁,是谁在乎?有这样一个人吗?

  我的疑惧,却不可以对九信说。

  他身上不曾有过香水气息;我没有在他的颈领处,发现过唇印的痕迹;也从来不曾有沉默的、立即挂掉的电话被我接到。

  所有的猜测与不信,是否都是一个女人的多疑?

  而若是真的,我又该如何?

  命运总在一次次重演,直至我们不能承受。

  我想起有一年过年,九信恰好不在家,临走嘱我与他的生意伙伴杜先生一同吃年饭。杜太太,我们叫阿霞。

  饭桌上,杜先生的CALL机响个不住。

  杜先生便频频低头检视数字,且坐立不安。

  阿霞脸色铁青。

  我只有装做一无所知。

  是大年三十,一室灯火,华彩音乐,满桌盛筵,然而窗外一直落着雨或雪,零零落落,灰且幽暗,豆腐渣一般颜色质地。女人三十,都是豆腐渣,尤其是阿霞这样的女人,除了十八岁的时候或许曾嫩如水豆腐---我也并未亲见---几时不是豆腐渣?

  自然杜先生亦不过如此:两肩头皮屑,新衬衫上必定有笔挺的摺痕,一旧则马上颜色混淆。

  席间越来越难捱,虽然他们两人皆连连给我夹菜。杜先生为我扯下大块猪皮,说:"这种东西,据说美容最好。"

  只是一句话,阿霞立刻乘虚而入,冷笑道:"那当然啦,女人堆里打滚,谁还比你更懂。"

  那一刻的眼风和神色凌厉如母老虎。

  杜先生的情人多半是温柔如鹿,否则何以互补。

  但怎么会有这种行径?CALL机还在声声不断,五分钟一响。难道不懂得情人守则?这是春节,电视里歌星笑星连环出击,楼上楼下麻将震天,谁家违禁偷放鞭炮,零零碎碎,这里那里砰一下,小孩子欢天喜地叫。想象那里:一扇窗,一盏灯,一个人……

  那女人不肯放过他,或者实在是寂寞。

  杜先生终于忍无可忍,推碗而起:"我出去一下。"对我一点头,"你陪阿霞。"

  阿霞早跳起来:"你去哪里?你回来。"扑上去撕扯,杜先生反手一推,头也不回就走,阿霞穿着睡衣拖鞋追上去。

  我大惊,连忙扯住她:"阿霞算了,让他去,我陪你。"她一把甩脱我,三步两步往楼下冲。

  杜先生的车失火一般疾冲而出。阿霞站在人影稀落的路边高呼:"出租车。"奔到马路中间截车,"追上前面那辆车。"

  我身不由己,随阿霞在万家团圆的大年夜上演《生死时速》之街道惊险篇,一路惊险万状,红灯绿灯、云霄飞车,阿霞连连催:"快一点,再快一点。"

  司机说:"再快要被警察罚款了。"

  阿霞把整个钱包都摔给他:"追上去。"

  我们终于被拦在红灯之后。

  阿霞伏在我怀里嚎啕大哭。

  我来不及着外套,米黄的开司米毛衣上沾满了阿霞的眼泪鼻涕,不由心生厌恶,却还不得不拥住她,轻哄:"别哭,别哭。"

  我忽然想起自己,当时就暗下决定,纵使一定会输,也要输得漂亮。

  然而此刻,我记起阿霞赤裸的足趾上鲜红的蔻丹,她何尝不是为婚姻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心内昏乱。


偶然地,我认识了许诺。

  我的生命里不常有偶然。

  是老同学上门来,以为叙旧,不料是向我推销一家美容院的月卡,她苦笑:"如果你不买,我就连第一个顾客都没有。"费用之昂贵,令我咋舌,尤其是这个当年秀丽清纯的女孩压低声音,对我喃喃:"……"我只推作不懂。

  她与我纠缠良久,最后叹口气:"叶青,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嫁就嫁得这么好,老公又有钱又爱你,我要是有你一半的福气……"

  原来,她与厂中同事相爱,但是父母坚决不允许工程师女儿嫁给一个工人,双方相持七年,终于,她妥协了,嫁给了父母为她择的快婿。那男人条件优异,人品亦佳,可是她存心不想和他过,天天打打闹闹,甚至不惜亲口告诉他她的外遇。

  那男人声音嘶哑:"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你为什么要在今天告诉我?今天,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啊。"他忽然落下泪来。

  求仁得仁,她在婚后第七年离婚,与家中断绝往来,住进男友的小屋。它在曲曲折折小巷的深处,十几家人共一个水龙头和厕所,每天早上,家家都拎个马桶去刷洗---也包括她。

  她笑着问:"你记不记得以前我还问你,公厕门口写着'男'、'女'、'下河'?'下河'是什么意思?嘿嘿,原来是指刷马桶。二十九岁才学着刷马桶。"

  贫贱夫妻百事哀。她与男友小吵大吵,感情岌岌可危。前夫对她旧情难忘,有时来看她,给她许多帮助,她这才觉得这男人的好,由感激,渐渐藕断丝连,终于被前夫的后妻捉奸。

  百般羞辱。

  丑闻爆开,刹那间众叛亲离,声名扫地,正值厂子效益不好,她和男友被双双下岗,而男友也将她扫地出门。娘家回不去,没钱,没住处,没职业,没技能,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应征CALL台小姐,人家嫌她老;拉保险,一张单子都卖不掉;做传销,她是最下下线,家里货品堆积成山,六月黄梅天统统生了霉点。

  她说完,两人相对沉默,然后我起身去开抽屉。

  她走的时候,紧紧抱我一下,大眼睛里满是泪:"叶青,谢谢你。"

  我拍她的背,想安慰她几句,但是找不到话---到底,错在哪里?感情,还是性格,抑或根本就是人性的弱点?只是,怎的竟会如此?不可抗拒,亦防不胜防,只一失足,便一败涂地,从此万劫不复。

  她坚持要留下月卡。

  对那张卡,九信的意见:"你不想去就扔了。"声音在《证券报》的背后传来。

  我满腔的滔滔宏论全部"交通堵塞",我不甘心:"我说的不是一张卡。"

  他"唔?"了一声。

  "我说的是……"又泄了气,"九信,你有没有听我说啊?"

  他搁下报纸---却又拿起《金融时报》:"你说。"

  什么叫干瞪眼?像我现在对着报纸怒目以视吧:"你这样叫我怎么说?"

  他没回应。

  只是一张纸,却是我们之间的一堵墙,他在墙里,我在墙外---墙里佳人,墙外行人,多情却被无情恼。

  我忍气吞声,低低地道:"九信,你不觉得,最近我们之间谈话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吗?

  他又换一份报纸,眼睛仍没有离开股评图:"嗯?"

  "九信,"我轻轻唤,"九信,"我伸手扯开了他的报纸,"九信!"

  被重重摔在桌面上的大叠报纸像受惊的大鸟翅膀一样翻拍,他眉头紧皱:"叶青,你烦不烦哪?你要说什么就说,就那些家长里短的屁话,还逼得人家听?"

  那报纸简直像直接掼到我脸上来一样,我冲口而出:"什么叫屁话?夫妻之间谁还跟你谈天下大事,不说家长里短,还说什么?"

  他低喝一句:"这就叫屁话。这种家庭妇女的是是非非,还说得那么带劲,亏你是大学生。"

  一句话刺中我的痛处,我跳起来:"我自然是家庭妇女,每天当你不花钱的老妈子,做饭洗衣拖地板,不是家庭妇女是什么?"心中忽然一阵酸楚,我说不下去。

  九信已霍然站起,拎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好好,你有道理,我不跟你吵。"门"哐当"撞上。

  ---我若追,我便是阿霞了。

  那张美容卡仍在桌上,按电影里经典镜头,我应该扑上去,"刷刷"几下,撕得粉碎。

  但是我没有,我不迁怒于人,更不迁怒于钱,所以我去了。

  一走进美容院,小姐就花容失色地说:"可惜,你这么好的皮肤,就是没保养好……"

  我一下子给惊呼得垂头丧气,心甘情愿地被涂上一脸火山泥,还被迫听左邻右舍如电视连续剧般精彩的家庭故事。

  ……那是我第三次去。

  为了额上几个小痘痘,众人大费周章:火山泥效果不大;换肤呢?我一看换肤的详细说明,吓得魂飞魄散。最后一位穿白大褂似老中医的人,建议针灸。

  银针一点点、细细插入手臂,然后如蜻蜓立荷般颤颤停留,看上去十分岌岌可危。

  ---白大褂说,那叫留针。

  我正忙着对左邻点头,这时,一个十六七岁穿制服的男孩沿着过道匆匆走过,我生怕他会撞到我的针,急忙用手回护---

  "哇---"我一声惨叫,身子弹了起来,眼泪都迸了出来。穿制服的男孩吓得不知所措,呆立在我面前,我一手指着他,痛得说不出话来。

  小姐匆匆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我抖抖地松开手,针尖已直戳入肉,针眼溢出一滴血来,我双泪齐流。左邻见义勇为跳起来:"叫你们老板过来,把客人撞伤了。"

  顿时天下大乱,有人为我拔出针头,有人拿药棉止血:"小姐没事的,不要紧。"

  女老板飞也似地过来致歉,然后转身,对那个穿制服的男孩喝道:"许诺,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不向叶小姐道歉。"

  那个叫许诺的男孩诚惶诚恐走过来:"小姐对不起。"眼泪也快掉下来了。

  女老板对我温声款语:"实在不好意思,"笑出美丽轻浅的酒窝:"好在是熟客了,叶小姐一定会包涵的……"她从容地安抚。

  对许诺,她只简单地说一句话:"许诺,你去柜上,把这个月的工资结了吧。"

  许诺情急地追上一步:"娘娘……"

  她立刻叱道:"不要在这里攀亲戚。我对所有员工一视同仁,不努力做事就只能另寻工作。"说罢,冷冷转身。

  我到此时才缓过劲来:"老板,不关他事。是我自己不好。"我急急说:"不好意思,我怕被他撞倒,所以伸手想挡一下,结果手劲大了,反而把针撞进去了,没有他的事。"

  老板愣了一下,然后清脆地笑起来:"叶小姐,我谢谢您的好意,您太体谅我们做生意的难处了,这次服务不足,下次我们一定改进,但是他总是这么莽撞……"

  许诺闪着惊怯、乞求的眼光。

  我沉下脸继续说:"无论如何,你不能辞掉他。明明是我自己的错,让他无辜受罚,以后,不是要我不好意思来吗?"

  她热络圆润地笑了起来:"唉呀,既然叶小姐替他讲情,我们怎么能不照办呢?不打不相识,这也算有缘喔。"

  她又笑吟吟地吩咐:"诺诺,好好谢谢叶小姐。"便袅袅而去。

  人群散尽后,许诺有一双真心感激的眼睛。他低声说:"叶小姐,谢谢你。"

  我笑笑:"但是的确是我自己的责任,不是你撞的。"

  他也笑了,稚气英俊的笑容像一道光一闪。

  我心生纳罕,不由自主地问他:"你叫她什么?娘娘,本地是对什么人的称呼?"

  他垂下眼睑,过了很久,才低声说:"姑姑。"随即又笑起来,有一点点的倔强。

  我正欲追问,早有人将他叫走了。

  一切结束了,小姐耐心地为我揽镜:"叶小姐,你看你现在多漂亮,简直艳光四射嘛,回去老公不要太惊艳喔。"

  但是回家后九信只敷衍地抬了个头:"挺好的。"

  我不甘心:"你根本没看。"

  他简捷明了地回答:"你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我渐渐明白了,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知道镜中的美丽其实只是掬水浇花一刹那的幻灭,却又那么甘心地自欺欺人。

  也许只因为,在生活的其他地方都没有人这么认真细致地留意我们的脸。

  在美容城里,我闭目靠在躺椅上,周围一片声喊:"诺诺,诺诺。"两个字皆为撮口音,回环叠绕,喊得再急切,也充满了怜爱。

  洗过头,身后有人过来替我按摩,我微扭头,是许诺,我不自禁地微笑,叫他:"诺诺。"

  他愣了一下,垂眼笑笑,叫我:"姐姐。"

  他完全不会按摩,落手重如推拿,将我整个肩、背都捏得痛起来。我忍无可忍,问:"如果你害怕老板说你偷懒,你可不可以只做按摩状而不用力?我的耐受力很差。"

  他憋住笑,憋得脸都红了:"姐姐,我从来没见过你这种人。"

  我们就此相熟。

  诺诺在美容城里,名义上是见习生,实则是做杂工,包括洗手巾、打开水等等,它们都是诺诺的分内工作,实在人手不够才打个下手。

  包吃住,诺诺每月得三百元。

  我不禁"呀"一声:"够吗?"

  又觉得自己问得假仁假义,毫无真心。

  店中静寂。诺诺穿着黑T恤,橘红短裤,他年轻力壮,肌肉强健,浑身充满了青春。

  他分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急切地退了半步。

  我失笑,接着又叹气。

  我并非有意。十年前,我如何会有这样肆无忌惮的眼光。

  我问:"你多大?"

  他笑:"我不是童工啦。"

  "你怎么不读书呢?"

  他避而不答:"姐姐,我不知你是不是记者,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然而他在我后颈上的手,一时轻一时重,不需揣摸便知他的心绪。

  许久,我静静叫一声:"诺诺。"

  然后,我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不是那种窥探别人隐私满足自己好奇心的人,我也不是滥施同情的人,我只是……"

  我完全不知从何说起,他骄傲脆弱的心,是否与当年的九信一样?

  "我想,我只是想……"最后我说,"对不起。"

  忽然后颈一凉---那是一滴泪,诺诺的。

  他问:"你听说过省实验中学吗?"

  我讶然:"那是我的母校。"

  "我去年收到它的录取通知书。"

  我整个身子都转过去了。

  诺诺仍然笑:"我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姨妈、叔叔伯伯、表哥表姐,看图识字画片上所有的亲人我都有,但是没有付学费的人。"

  他依然笑着,我的肩背却忽然感到剧痛,是他全身的力气都压到手上。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说给自己听:"不过是一张月卡的价钱。"

  然后他开开心心笑起来:"其实上班也好,自己赚钱想怎么用都行,下班就没人管,又不用做功课,多舒服。你说是不是?"他问我,眼睛那样明朗与年轻。

  我盯着他,慢慢问:"诺诺,你需要帮助吗?"

  他只是微笑,非常温和、非常温和地说:"姐姐,谢谢你。"

  我静默许久,说:"但我又有什么呢?一个丈夫,一个肯付帐的人而已。当我遇上他,他什么都没有,然后他现在什么都有了……"我怔怔地停住。

  诺诺突然说:"我妈妈以前也总说,她嫁我爸的时候他是穷光蛋。"

  "然后呢?"我不由自主地问。

  他笑:"他们离婚了。"

  ---其实我应该猜得到。

  诺诺说,从此,他在法律上属于母亲。母亲离婚后一嫁再嫁,诺诺易姓易得不知该如何向旁人介绍自己了。

  后来,母亲老了。虽然母亲是美女,可老了的美女像七宝楼台顷刻倒塌,满地瓦砾,格外不堪与凄凉,身边的男人就像是过客一样。匆匆忙忙间母亲又一次嫁错了人。

  终于,诺诺被继父连踢带打赶出家门,鼻青脸肿的母亲只敢在门后悄悄张望儿子一眼。诺诺重又姓许,但他父亲200余平方米的华宅里已容不下他一张床。

  我不由伸出手,绕过身侧,在他臂上拍一拍,仿佛是安慰,又仿佛是什么。

  不过五月,窗外阳光灿烂,而大厅里空调机喷出一团团白雾,一片清凉。空调机发出嗡嗡的声音,时间似乎在一瞬间静止,让我蓦然想起十几年前与九信相识的日子。



美容院的月卡到期了,我又买了季卡。熟到某种程度,我一去便有人急帮我喊:"诺诺,诺诺,叶小姐来了。"而诺诺往往一手甩着肥皂沫,带笑匆匆过来。

  我靠在躺椅上,不由自主地嘘出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我始终不曾对九信提起我去做美容这件事。或者,我是在等他问:"咦,最近你为什么老是不在家?"

  而我会傲然相答:"不仅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不容你随便进入我的秘密世界。"

  然而日子仍旧和过去一样,九信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我有时相信他的理由,有时不相信;有时吵架,有时不吵。

  我在深夜方归,渴望他在灯下大发雷霆,然后痛快淋漓大吵一架,用泪水醉他的心。

  ---远远地,黑暗的窗如一双紧闭的眼。他永远忙,永远在说:"好好好,我不跟你吵。"永远没有时间紧紧拥一下我,轻轻唤我的名字,说:"叶青,不要乱想。"

  我只好一次次去美容城。

  美容城实在是个可爱的地方,有许多的众生相。

  一天上午,我到医院开点药,从缴费的长龙里挤出来,已将近十一点,懒得回单位,索性就回了家。

  铁门开着,我正疑惑是不是早上出门时忘了关,心不在焉掏钥匙,插进匙孔,来回几转,门始终岿然不动。

  我又把钥匙拔出来,忽然整个人僵住了。

  我轻轻地推门,轻轻地唤:"九信,你在吗?"没有回答。

  我又大声问了一句:"九信,你在吗?"然后我就愤怒起来。

  "你开门开门,"我使劲擂门,擂得一片山响,"你开门,"我连踹几脚,连大腿都震痛了,"开门!"不知不觉间,我声嘶力竭。

  门开了,我一把推开九信,冲进卧室。

  床铺完好,窗帘密密遮着,室内幽静,空气无色无味,床头柜上半杯深黄的果珍---是我自己昨晚喝了忘了洗杯。一切如旧。

  我慢慢退后,转身,迎面是九信的莫名其妙。我软弱地问:"你为什么不开门?"

  "我一听到你敲门就开了。敲那么急干什么?着火了?"九信生气地说。

  他竟问我!我大声起来:"你为什么从里面锁上门?"

  "谁锁门了。"他一低头,"你看你拿的什么钥匙?"

  我手里紧紧捏着的,分明是铁门钥匙。

  九信忽然凝住,闪电般的一瞬间,火焰掠过他的脸:"叶青,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眼睛在跳,"你在想什么?你不上班回来干什么?"

  我嗫嚅:"对不起。"

  他呼吸重浊,渐渐失控,嗓门大得震耳:"捉我奸?你捉到了没有?我帮你捉!"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拖过整间屋子,一脚踢开卫生间的门:"有没有?"所有的橱柜的门都砰哩啪啷摔开:"找到了没有?"

  我拼命挣扎:"九信,九信……"我们撞倒了书架,书像高山上的雪崩般纷纷洒落,我尖叫起来。

  他扶着书架喘息:"你天天抱怨我不陪你,我特意回来陪你吃午饭,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最后的时刻,他转过头来沉痛地说:"叶青,你这个样子,跟最庸俗的家庭妇女有什么两样?"

  我手腕上五道红印,记录着他的手形,也记录了他的愤怒,渐渐地,泛入皮肤里。就好像是最沉痛的记忆,沉入平凡的日子里。

  傍晚,高压锅在煤气炉上"哧哧"作响之际,九信来了电话。

  今天不回来。明天也不,有应酬。后天出差,去上海。不知道几时回来,大概半个月。也很难说,看生意进展。我只要记得就给你打电话。有事打我手机。不用,公司会派人去送的。

  我心陡沉,勉强问:"真的不能回来?要通宵啊?你自己多注意,生意是生意,身体是身体,别太玩命,你出差的东西备全了?明天叫司机来拿衣服?什么时候?好,好,行,行……"声音黯淡到极点。

  我们都不提中午的荒唐。

  九信的声音里有小心翼翼的歉意:"我也不想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回来以后我多陪陪你,好不好?"

  我更加疑窦丛生:如果真的理直气壮,何必连糖衣炮弹都使将出来?肯定是心怀鬼胎。

  我们竟都找不到话说---从前,不是这样的。最后他问:"还有事吗?"我答:"没有了。"结束通话。

  我没想到我们还能这样相敬如宾。

  其实接到电话的第一个瞬间我就已经怒火中烧,想质问他出差是否只是借口,想无所顾忌地和他吵架,逼他说出真相。

  可是我不敢。

  我怕又是一场虚惊,我怕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疑,我怕我的猜疑会比事实本身更伤我们的婚姻。我患得患失。

  进厨房听见高压锅的嚣叫,心里更烦:连吃饭的人都没有,我还做个什么饭?"啪"地关了煤气,伸手就去揭减压阀。

  只听阀口一声汽笛般的锐叫,喷出一片白色浓浆,瀑布一般扑在我手臂上,滚烫剧痛。我手一松,减压阀又跌回原处,低头一看,手腕处已经大片地红了起来。

  我慌慌张张地冲向水池打开水龙头,湍急的水流打在我被烫伤的地方。惊魂不定,喘息不定。到此刻,才借了这份痛,溅下两滴泪。

  是轻伤,上了红花油就没事了,但是我小题大作,不肯上班。请假的时候态度极其不好,横下一条心,决定处长哪怕多问一句,就马上跟他撕破脸大吵。

  但是处长说:"哎呀,烫伤可是很严重的,要不要住院?第三医院的烧伤外科最好,真的不住?两个星期够吗?反正要延假的话,你打个电话来说一声就行。"

  早该知道他不会难为我。

  处长其实不过是副处,五十几,头顶秃了一半,剩下一半都白了。站错过队,跟错过人,误过机会,便再也追不上时代洪流,尚存的希望是在退休之前解决正处。有求于九信之处甚多,他怎么会舍得得罪我?过年的时候,他还和老婆提礼品来我家做客呢。

  当时,窘的是我,不是他。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切人的好意和援手,甚至不用付出代价。

  ---可是我知道,这一切其实与我无关。只和一个嫁给问九信的女人有关。

  据说聪明的女人天生懂得装湖涂。

  我笨。

  我在家里,穿着九信的旧睡衣,每天慢慢地荡过来,顺手打开所有房间的门和灯;又慢慢地荡回去,再关上所有房间的门和灯---后来卧室的灯就被我拉坏了。

  我想找人聊天。

  ---对不起,您呼叫的号码是空号,请仔细查询后再拨……

  ---没有这个人哪。等等,我帮你问问。哦,调走了……

  ---唷,是叶青呀,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哎,听说问九信现在发了,你家里,一百万总有吧。骗人!哎,多少吗?说来听听,哎呀,又不跟你借钱,你跟我们玩什么花枪……

  ---你是谁?你找他干什么?我,我是他老婆!

  诸如这般。

  我想我寂寞。

  按门铃的人不算太多。我懒得开门,门铃一声一声,响得要炸开来,我将收音机换个频道。到底门铃还是停了,门外有人嘀嘀咕咕,他一定在猜,里面分明有人,为什么不开门?

  九信不曾打电话回来,我认输,我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他的秘书,职业的礼貌口吻:"问太太,问总在开会,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了很久:"你告诉他……"随即气馁,"算了。"

  想想还是不甘心:"这次你们几个人出去啊?""有问总,我,老王,小张,就我们四个。"

  "上海好玩吗?""我们没怎么玩。比较忙,白天和对方谈判、参观,晚上要应酬,应酬完了,问总还要召集我们几个人开会,谈第二天的安排。"

  "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完?""这个问总没有交代,总是事情处理完了就可以回来了吧。"滴水不漏,强将手下无弱兵。

  我又问:"九信房间有没有电话,号码是多少?"

  是夜辗转反侧。

  铃声响了许久才有人接,"喂"一声,我刹那间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个女声,细细的,清脆的,尾音拖得很长,十分慵倦,仿佛仍然蜷卧在床上。谁的床?九信的?

  "喂---?"她的声音略高。良久,我疼痛地、颤栗地回她:"喂。"然后,挂断了电话。

  在黎明前的街道上,我走得越来越慢。夜色里,霓虹处处,笙歌万里,然后所有的车,所有的人,就一个个都不见了,他们各有各的去处。

  只有我,是唯一的寂寞。

  小姐的笑容里带着诧异,哪有人早上八点来做美容的,却还是热情上来招呼:"叶小姐,做脸还是洗头?"

  我问:"许诺呢?"她仍是笑语可人:"呀,您来得不巧了,他刚刚辞职。"

  我大惊:"他住哪里?"她左右顾盼:"呀,这我可真不知道。"

  我一时乱了方寸,径直打开皮包,掏出纸币递过去。

  我从没想过那样华美的建筑底层是这么狭窄的地下室,也没见过这么小一间房里可以塞这么多横七竖八的身体。诺诺正蹲在地上清理行李,回头看见我,愣住了。

  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笑:"做腻了,换份工作。"

  还是那样的笑,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仔细端详着他的笑,说:"诺诺,我是把你当弟弟待的。"

  他不作声,良久良久,头渐渐埋于双膝间。断断续续:"……叫我到后面,去做按摩,拿提成,你知道的,那种……我不肯,我不肯。"

  我不由自主蹲下去,搂住他,搂住他抽动的双肩。

  我们一起去吃饭,诺诺埋头吃得头都不抬,终于忙里偷闲深吸一口气,摸摸肚皮:"吃得好饱啊,好久没吃这么饱了。"到底是年轻,充实的胃就可以让他暂时忘掉生之苦。

  我要了一小坛黑米酒,小口小口抿,不知不觉,就干光了。

  突然就问他:"诺诺,你知不知道你父母为什么离婚?"他不假思索地答我:"我爸有钱了,男人有钱就变坏嘛。"

  如果我与九信婚变,旁人看去也是如此吧?

  我又问:"他们相爱过吗?"

  他老老实实笑:"我不知道。你呢?你跟姐夫呢?"


我想了很久:"也许吧,只是,如果感情是花,它谢了;如果感情是钢,它锈了;如果感情是一件美丽的新衣,它过时了。"然后轻轻喟叹,"十多年,实在太久了。"

  他轻轻道:"但是如果是美酒,弥时越久,越是陈年佳酿。"

  我没料到他能说出这么有文采的话来,很诧异:"说得好,有道理,嘿,情如美酒……感情是一瓶黑米酒。"自己觉得实在幽默,扬声笑了起来,前仰后合,竟是止不住。

  诺诺趋前:"姐姐你醉了。"

  我一愣:"我醉了吗?这样就是醉了吗?"想一想,很沮丧,"我不知道,我没有醉过,"又想想,安慰自己,"醉了就醉了吧。"

  起身唤老板结帐,犹自咕咕笑不停,转身对诺诺道:"我看电影里醉酒的女人都是默默垂泪啊,为什么我会笑呢?"诺诺扶持我回家。我一路还在大惑不解:"我到底笑什么呢?"

  还没进门,只听电话响得急切,我信手抄起:"喂。"

  "叶青。"

  所有酒意如潮退,我整个人软了下来。

  "你到哪里去了?"九信仿佛毫不知情,只盘问不休,"昨天我听小吴说你找我,恰好我又换了房间,怕你打过来找不到我,就给你打,一晚上都没人接。同事同学我找个遍,你都不在。你们单位的人说你手烫伤了,烫得重不重?去医院了没有?手伤了,你不在家里呆着,到哪里去了?"

  我不相信地问:"你换房间了?"

  "原来那间房间,开空调吧,冷;不开吧,又热。我这间在十八楼。"

  我不依不饶追问:"几时换的?"

  "昨天中午过一点,总台一定要算我一天钱,跟他缠半天。你昨晚到底在哪里?"

  我有点心虚:"我……在朋友那里。"

  "谁?"

  "你不认识。"

  他声音狐疑:"你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

  絮絮而谈,仿佛寻常夫妻。我还是忍不住要无条件地相信他,就好像忍不住要无条件地怀疑他一样。

  我挂上电话,诺诺向我告别:"姐姐你休息吧,我走了。"

  我问:"你去哪里?"

  他耸耸肩:"我这么大个人难道还会饿死,总有地方可去。"

  我说:"我是问你现在、此刻、今天晚上,吃哪里睡哪里?"

  他不作声,半晌,抬头笑一笑:"也许,山穷水尽了,还会回去。"

  他转身,我唤住他:"诺诺,"仍有点犹豫,"要不然,你就住我这里吧。"

  半晌,诺诺忽然笑了,讥诮锋利:"你留我下来?像收容一只流浪猫或者流浪狗,把我当一只宠物,在你丈夫不在的时候陪你,我懂你的意思……"

  "够了。"我一声大喝,然后软了下来。

  "我认识我丈夫的时候,他还没有你大。"声音中的丝丝柔情连我自己也觉得了,我指着结婚照给他看:"喏,就是他。"

  我说:"他是私生zi,几年前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我不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女人,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家中三姐妹,我是最不出色的一个:大学里,我连年拿奖学金,可班主任见到我都要愣一愣才叫得出名字;单位里,我不过做点抄抄写写的杂务,一个月不上班天都不会塌下来。可是诺诺你不明白,一个女人不被需要有多苦。"

  他低声:"我明白。"

  我一摆手:"刚才没吃饱,我再去找点东西来吃。"

  诺诺帮我弄饭,顺便嘲笑我的手艺:"炒白菜你放这么多水,你煮汤啊。"

  饭后,我便大睡特睡,格外安稳,直到被人像拎一个洋娃娃般揪起来:"叶青,叶青。"

  是九信。

  我问:"你怎么回来了?"窗外是黄昏。

  他的脸贴得那么近,几乎变了形,将光完全阻挡,只是一个黑色的阴影:"这个人是谁?"

  诺诺在门口半伸半缩地探头。

  我说:"朋友啊,我跟你说了你不认识的。"

  "你在哪里认识的,怎么睡在我们家?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提?"九信厉声说,"他当时就在,是不是?"

  我"哗"地坐起,连空气仿佛都在沸腾,我异常委屈:"所以你今天回来,是不是?"

  我跳下床,斗鸡般气势汹汹。

  九信分明大怒,又强自隐忍,他声音冰冷到咬牙切齿:"我是担心你的手,才推掉一切事务,坐第一班飞机回来。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也不关心他是谁。但是叶青,你欠我一个解释。"

  他眼中怒火熊熊,咄咄逼人。

  我只是看着他,静静地,不发一言。

  好久,我看见他的表情,突然轻轻地一顿。我知道,是因为我哭了,我的眼泪,冰凉冰凉。我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一愣:"什么?"

  我问:"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因为打不开房门便怀疑你,你看见一个比我小十几岁的男孩和我在一起便怀疑我?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感情,到了现在,难道连人跟人的一点信任都没有吗?"眼泪竟是不可控制地汹涌而出。

  九信在刹那间定住了。

  我和他,无可避免地、面面相对地伫立着。中间,隔着空气和混淆的爱恨。

  我看见,犹豫、震骇、惊悸,最后归结成不忍,留在他的脸上。

  他的身体,微微地移动了一下。

  如果他肯向前迈一步,我便会扑进他怀里,拥紧他,让我的泪渗进他的肌肤,渗进他的心底,把我的悲伤传给他。


从几时起,爱情变得如此疼痛而微弱?

  九信低头在口袋里探摸,一转身---诺诺早已精乖地捧来毛巾,侍立在侧。九信看他一眼,不说什么,接过毛巾走到我面前。

  他为我拭泪,细细地,耐心地。在我们相守的十多年里,每一次纷争都是这样完结,可是这次---完不了。因为他的眼睛,困顿的,矛盾的,回避我的眼睛。毛巾敷在我脸上,让人窒息的温热,我把脸埋在其间,良久良久。

  "姐,姐夫,吃饭吧!"是诺诺为我们解了围。九信如释重负,大声说:"吃饭吃饭,我早就饿了。"顺势将我一牵,"吃饭吧,啊?"

  上完汤,诺诺站在一边犹犹豫豫,九信抬头瞪了他一眼:"坐啊。"诺诺赶快坐下来。我去拿汤勺,正好九信也同时伸手,两人的手在空中,不及接触,我已经飞快缩手,九信也收回手。

  三人围桌,都埋头苦吃。寂静连成一片,笼罩在大家头顶,黑沉沉地压下来。

  第二天上午九信上班后,诺诺问我与九信是否已经讲和。

  我苦笑:"依旧冷战。"不一会儿,我轻轻地问诺诺:"你要我做什么呢?"

  "挽救你的婚姻哪。"

  "可是,值得吗?千疮百孔的感情,千疮百孔的婚姻,值得吗?诺诺,诺诺,你不知道,真的是,真的是,很痛,很痛的啊。"

  诺诺定定地看了我许久,然后低下头:"就像我妈,我爸在外面有女人的时候她天天哭,我知道,她也很痛,可是离了婚又怎么样?"他慢慢撸起袖子,一道伤痕缓缓地滑现在我眼前,长长的一道深沟,永远不能抹平的生命的伤害。他抬起头,笑,笑里闪烁着泪光:"她的痛,转移到了我身上。"诺诺又笑:"她还有我,姐,你有什么?你哭给谁看?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找谁出气?你说千疮百孔,千疮百孔到底还是完整的,破了,打几个补钉还能穿。把它撕成布条,除了做抹布,还能做什么?"

  我怔怔看着他流泪的脸,突然万分震动,我用力揽他入怀,刹那间觉得世界之大,我们是同样的寂寞,只有他,永远帮我。

  我打电话给九信:"晚上回来吃饭吗?"

  静寂里,他的声音平平:"回。"

  我给那只鸭子灌了许多酒,它就醉了,一边"呱呱",一边沿着墙慢慢往上爬。我提了无数次刀,都下不了手。

  电话又响了:"叶青,对不起。"

  在九信还没来得及堆砌借口之前我抢先说:"没事,你忙你的吧。"

  "叶青,真是没想到,突然间,又有事情……"

  我听得出他的焦灼,反而笑了:"没事的,又不是什么大日子,真不要紧……"

  诺诺跑过来告诉我那只鸭子终于醉倒,呼呼大睡,可以下刀,我黯然说:"放生吧。"

  那晚,我与诺诺吃面,菜摊了一厨房,我懒得炒。

  门铃镇静地响起,我岿然不动。又是几声,诺诺半欠身,犹豫地看我,九信已经推门而入。

  我懒懒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他夸张地笑笑:"忙完了不回来到哪里去呀?"向桌上一探头,"咦,没我的饭哪?"诺诺早溜进厨房:"我再下点面。姐,菜炒了吧。"

  九信自然而然在我对面落座,我深深看他一眼,他却不自觉地闪避。诺诺飞快端菜上来,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的脸容。

  突然,他信手搁在桌上的手机嘀嘀叫了起来。我看见,他的手,迟疑地伸向那只手机。

  "嗤"一声尖利的锐叫,我吓一跳,猛低头,是我无意识间,将筷子尖端抵在了白瓷碗底。它一滑,我心亦一滑。

  九信轻松地关掉了手机,笑道:"下班时间,概不办公。"吃掉一大口面:"饿了。"

  桌上杯碗盘盏,九信随意说些什么。

  他三番四次改变主意,到底是因为情况有变,还是胸负疚意?他也许忘了,他根本不是下班时间不办公的人。

  我躺在九信身边,在他微酣声中,我爬起来听电台里的谈天节目。深夜里,竟有这么多不能入睡的人,诉说着寂寞的心事。

  九信忽然伸出一只手,关掉了收音机。

  原来,他也没有睡着。

  我又扭开收音机,已是另一个声音,在兴奋地告诉全世界他刚刚做了父亲,有个九斤四两的小宝贝,他大声疾呼:"九斤四两啊。"

  窗外,谁家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收音机液晶表面上跳起暗绿字眼,我忽然心内一动,顷刻间下了决心。

  第二天。"喂,我是叶青呀。有件事情想麻烦你一下,就是我有个手机,不知怎么,总觉那个话费不对……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电信局的人都是什么态度,你帮我查啦,好不好?最好帮我打一个单子,就是那种每个电话,号码,时间……老朋友了,还嫌什么麻烦……"

  有一个号码,每天都出现,有时两次,有时三次。

  我终于颤抖地提起话筒:8-7-8……

  只响了一声就有人接起:"喂,是你吗?"活泼轻快,满是惊喜。

  我一下把叉簧按到底。那声音,我认得,烧成灰、碾成末、晒成干、煮成汁,我都认得。

  那是上海之夜,九信房里的声音。

  我恍恍惚惚站起身,对诺诺说:"我出去有点事。"

  慢慢逛街,沿途浏览小店,买下一件真丝长裙,付过帐,又被人家"小姐小姐"喊了回去---我忘记拿衣服了。

  买一个最喜欢的"可爱多",镇静地撕开包皮一口口舔,忽地惊觉,整条手臂全是融掉的巧克力和奶油。

  接了人家递的房地产广告,道一声:"谢谢。"多多少少看了几眼,走到垃圾筒跟前才扔进去。

  我不懂得我怎么可以这样镇静,如一座死去多年的火山。

  终于走到九信公司,坐在大楼对面的花坛上,街上车来车往,灰尘漫天,可是我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我并不知道我在等什么。

  而我几乎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从出租车上轻快下来,长发活泼甩荡,三步两步跑上台阶,进了门。

  她是这样年轻。

  过了很久,我行尸般站起身,缓缓走上台阶,粘湿的手掌在玻璃门一沾就是一个巧克力渍子,吃力地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我看见九信疾步走过大堂,径自向她走去,将她的腰一围……

  "问九信。"

  九信惊愕地抬头,那是我从十三岁起爱恋的脸孔啊,却为什么,伤我的是他?十多年的时间凝固成墙,我镇静地走上去,挥了他一耳光。那一巴掌比任何想象中的都要清脆响亮,仿佛是我心底最绝望的呐喊,连我自己都被吓住了。

  九信下意识地一抚脸。

  身后有人大叫一声,扑上来,将我拦腰抱住:"姐姐,不可以,别打了。"

  我不言不动,只静静地看他,身边渐渐多了惊愕、好笑、津津有味的眼睛。九信不知所措地张望一下,然后沉下脸来:"叶青,你误会了。"对诺诺,"你先带她走。"

  诺诺乱乱地应一声,想拖我。我挣开他:"我自己走。"我的心向下坠,坠到我整个人都弯下腰去,像一架失去准头随时会撞毁的飞机。我想我失去他了,永远。

  他在四天后回来了。

  我正在清理杂物,六月的阳光,从窗里跃入,照得一室粲然,连那些陈年积物亦蒙上金尘。天气真热,我一额的汗。周围静无声息,只听见诺诺在外间开门的声音。我蹲在地上,很专心。

  细细的脚步声,停在我的背后。微微偏头,我看见淡绿的墙纸花纹上,我万分熟悉的人影,在黄昏的阳光下被拉成不能想象的巨大。我不转身,亦不说话。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半日,我听见九信迟缓地叫我:"叶青。"良久,没有下文。但是我知道有。他的回来就是为了下文。

  "叶青,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们这样闹,也不是个办法。也许,大家分开一下,会好一点,叶青……"

  顷刻间失聪。

  随即恢复正常,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后天是星期一,我去单位开证明,然后你哪天有时间,我们把手续办了。"

  他急促地打断我:"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都冷静一下,好好想一想,看看我们之间还……"他一顿。

  还能互相接受吗?还有未来吗?还能做夫妻吗?

  我说:"那么,你给我一些时间,我找房子。"

  "不必。这里还是你住,我搬出去。"

  是的,他有地方去。

  我淡淡道:"没关系,反正有诺诺陪我。"我宁肯他误会,也不要他当我是没人要的垃圾。

  我低头拾起一叠书本翻捡,"哗"地一声,几张照片跌了出来。

  我突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我记得,那年,我十九,他二十一。我们在暑假打了一个月的工,攒了六百块钱,在海边玩了一个星期搭没有座位的过路车,站到终点,一直一直彼此支撑;在骄阳似火的街道上找自来水龙头喝水;住小客店甚至车站候车室。为了省钱,照片都是黑白的。

  照片上,有黑白的大海,黑白的阳光,黑白的沙滩,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微微依靠着,我们脸上的笑容灿烂。最艰苦的时候,我们是相爱的,比海深,比天蓝。然后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时的照片还没来得及褪色。

  我维持蹲伏的姿势,双手握住脸。

  感觉到,九信慢慢俯下身来,越过我的肩头,捡起了照片。

  他在我背后站了许久许久。一片沉寂,只有照片在他手上簌簌发出声响。

  仿佛时光为我们停滞不前。阳光极热,而我觉得冷。他还是走了。

  除了照片,他什么也没有带走。

  当然是没有必要。在另一个地方,有另一个家,另一套盥洗用具,另一身睡衣,另一幅他最喜欢的粉绿床罩,另一个女人。我所能给的一切,那儿都有。

  午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却听见楼下有停车的声音---是九信的车。

  我"唰"地坐起来,赤脚就下了地,三步两步地冲到门边。

  大门紧闭,我在黑暗中惶急地到处找钥匙,脑海中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钥匙应该在什么地方,"乒哩乓啷"地不知打翻了什么,也来不及管。甚至忘了开灯。钥匙呢?钥匙在哪里?九信,九信就要上来啦。

  诺诺从房里出来,开了灯:"姐,你干什么?"

  突然的亮光让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盲人一般摸索:"九信回来了,我给他开门。"

  诺诺声音紧张:"没有啊,他没有回来。"

  我瞪了他一眼:"我明明听见他停车的声音。"继续地翻箱倒柜。

  诺诺直扑过来,拦住我:"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姐,你听错了,咱们去睡觉吧。"

  我挣开他:"我没有听错。是他回来了,你干什么,让我开门。"

  "姐---"诺诺用力挡住我,大叫一声:"姐夫走了,他不会回来的。"

  顿时,我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我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我突然尖叫起来:"你胡说,你骗我。"我挣扎着,用了蛮力,没命地撕扯:"你让开,你让开。"

  诺诺用尽全力捉住我,一声声地叫:"姐。姐。姐。"我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嘶声嚎叫:"你别管我。"他握住我的手,我用指甲抓他,没头没脑地打他,最后咬他,咬,把全身力气都放在牙齿上,拼尽全力,咬。我想我是疯了。

  诺诺"啊"地叫出了声,与我双双跌倒在地上。

  冰冷的地板迎面扑来。

  我脱力般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在痛楚与绝望中我抱紧诺诺,现在,他是我的唯一。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在床上,已近中午,风掀得窗帘起起伏伏,阳光时隐时现。我不大记得昨晚发生的事。

  只是非常疲倦。

  在卫生间的镜里看见自己蓬头垢面。

  往掌心倒洗面奶的时候,我看见指甲尖端,有干涸的血迹。我竖起手掌:几乎每一个指甲上都有。

  我心中一凛,是诺诺的血,是我昨晚抓出来的。

  我在各间房里寻找他,我想看一看我到底把他伤到了什么程度。

  然而他不见踪影。

  我等到傍晚时分,他始终没有出现。

  我心灰意冷。

  就是这样。先是九信,然后是诺诺,每一个人都不能忍受一个像我这样冲动、乖戾、暴力、不通情理的女人,所以他们都离开了我,一个接一个。我不再可爱,不再温柔,不再富足,对任何人而言,我都不再有值得留恋的地方,我只是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弃fu。

  我在窗前坐下,转动手上的钻戒,嘴角略略牵动:幸好还有这个,实在走投无路,就卖了它,应该还够吃几天,那则广告是怎么说的:"除了钻石,还有什么可以比拟爱情的天长地久?"权威的男声,仿佛是神,仿佛说的是永恒的真理。

  钻石可以天长地久,爱情不能。

  我呆坐长久,直到天空逐渐失色,终至漆黑一片。我独自坐在黑暗里,没有开灯。

  诺诺回来的时候是晚上十点。他径直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掌心有一个薄薄的信封。

  我懒洋洋地问:"什么?"

  他答:"姐夫给你的。"

  "什么---"我惊悸起立,声音瞬间变调。

  原来,诺诺以花店送花先生的身份,走巷穿里,很巧,找到了九信。

  那天,诺诺捧着一束玫瑰,敲开了一扇木门。那个女人拉开木门,诺诺走了进去。诺诺的介绍才说了第一句,她已经一路冲回屋里,听见她惊喜喘息的声音:"是你吗?是你给我送的花吗?"随即出来的男人只看了他一眼,就定睛喝道:"是你?"

  诺诺也一愣:"九信?"

  九信半转身,对女孩低声叮嘱几句,她惊疑地向这两个男人打量几眼,还是顺从地进去。九信这才回过头,隔着木门对诺诺喝道:"你来干什么?"

  诺诺说:"如果此事因我而起,我解释。如果不是,我至少可以帮你们传话。你们之间有太多误会,如果愿意,都是可以澄清的。"

  九信怒极,却反笑:"哦,你传话?你是什么东西?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把你捡来的?!"沉下脸来,"还敢来这里生事,给我滚。"反手撞上木门。

  诺诺在震天动地的撞门声里直着嗓子大叫:"但是叶青是我表姐。"

  听见门后九信的脚步陡地停住了。

  我也急忙问:"你说什么?"诺诺缄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睛:"姐姐,对不起,我是有意说谎的。我,不是有什么企图,也不是要造成口实,我只是……"

  我"啊"一声:"不不不,诺诺,姐姐不是这个意思,其实,其实……"他低头时,我看见他颈背粘粘的汗,禁不住伸手揽他入怀:"这不算谎言。我不是早就说过嘛,你是我弟弟,至于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不说也罢。"

  诺诺继续刚才的话题:九信听到诺诺说叶青是他的表姐后,重新打开了木门。

  九信终于开口:"她怎么没有告诉我?"

  诺诺立即反问:"你怎么不问她?"

  如一盆水迎面一泼,九信措手不及,诺诺趁势小声恳求:"能让我进去谈吗?"

  诺诺说:"……我知道我不应该来,也不是姐姐让我来的,是我自己有话要说,不说出来,永远不会安心。"

  诺诺有备而来,说得有条不紊,当详则详,当略则略,有些事一笔带过,有些事,根本提都不提。

  然而说到自己惨痛的身世,仍然不能自抑。他问:"难道好人真的没有好报?我的父母遗弃我;亲戚们不是把我拒之门外,就是当我是廉价劳动力;很多人欺负过我,有些人的坏,我简直说不出口。我都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了,可是姐姐,我们几乎是陌生人,我甚至不曾见过她,她却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家,不是她,我不知道今天我会在什么地方。她让我第一次相信世界上还有爱和善良,却反而因为这件事,毁了她的生活,善良和爱,是罪吗?"

  九信略略动容,说:"不,跟这件事无关。"

  诺诺小心翼翼地问:"那,因为她那天当着人打了你,伤了你面子,你生气了?"

  九信淡谈道:"算了,都过了这么久,还有什么好气的?"

  "但是,你还是不原谅她?"

  九信反问:"她做了什么,要我原谅?"

  诺诺盯着九信:"既然姐姐没有错,那么,是你错?"他的手心捏着一把汗。

  九信脸上并无愠色,笑一笑:"就算是我错好了。"想一想,无限感慨,"男女之间,如果这么容易就能说清谁对谁错,就好了。"

  诺诺好不容易才理出头绪:"你意思是,你和她,都没有错?如果真是这样,"诺诺话语尖利,"十七年的感情,为什么会毁于一旦?"

  九信仍然笑着,不说什么。

  诺诺亦附和地笑,然后轻描淡写地道:"这个问题,我以前问过我父亲---那时,傻,以为拼尽全力,就可以挽回自己破碎的家。我父亲说得比你还技巧:缘分已尽。随即携新欢远走高飞,过逍遥日子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自生自灭。"

  九信笑容顿敛。

  诺诺只作不知:"说得真好,我要记住,以备将来。我也是男人,有朝一日说不定也会背情负义,抛妻弃子,到那时,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都可以一一使将出来。有备无患,是不是?"

  九信霍然站起,颜色大变,但是诺诺如此镇静,镇静而无畏,九信终于颓然坐下,一手撑住了头:"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我们有十几年的感情,可我渐渐懒得回家,想起每天都是那几样菜式,都觉得烦腻。叶青,她曾无尽地信任我,相信我的爱,相信我会给她最好的将来,现在她怀疑我,与我吵架,寂寞得要去跟外头的人倾吐心声……"九信的声音,低沉下去,渐渐迷离恍惚……

  瞬间惊觉,他的身体陡地挺直,眼神重又恢复矜持冷淡:"我不用跟你解释,你也不会懂。你今天肯来跟我说这些,澄清误会,我感谢你,你关心叶青,我也很高兴。只是,我想,我和叶青的事,我会处理好的。无论如何,我还是谢谢你。"起身,送客。

  诺诺不得不站起,但仍不甘心,还想作最后的挣扎:"我相信你会处理好。可是姐姐,你知不知道,她昨晚上……"

  九信才迈出一只脚,"哗"地锁住,陡地转身:"叶青怎么了?"

  焦躁得等不及诺诺回答:"快说。"

  诺诺轻轻地说:"你明明还是喜欢姐姐的,为什么不回去呢?"

  九信整个人僵住了,良久,方缓缓落座。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九信只是长久地注视着诺诺,突然问:"你叫什么?"

  诺诺答:"我叫许诺,别人都叫我诺诺。"

  九信略略沉吟道:"哦,叶许诺。"

  诺诺没有纠正他。

  九信又问:"你多大?"

  诺诺一怔:"十七。"

  "十七,十七。"九信连连重复了几遍。久久地沉默,忽然苦笑。

  诺诺看不懂他突然的奇怪表情,只知道,那笑容分明是与喜悦无关,很尖利又仿佛很酸痛。

  九信不再说话,起身,在室内缓缓来回,深深地皱着眉,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入袋中探摸,好久才提出烟盒,摸出一支烟。却只是捏在手里,忘了点火。

  他沉默着,许久。

  十七岁的少年耐不住这样的沉默,诺诺的额上密密出汗。

  寂静里诺诺听见卧室的电视里,有女子在哀婉地唱着:"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握住是你冰冷的手,动也不动让我好难过。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你真的准备和姐姐离婚吗?"诺诺终于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

  像被人凭空一绊,九信的脚步停在半途。半晌他转身看着诺诺,慢慢地说,眼光闪烁:"不是准备或者不准备的问题……诺诺,大人的事情太复杂了,你还小……这几天,我就不回家了。"他从皮夹中取出一叠钞票,递过去,"这是给你的,你替我照顾好她。另外,"他折身进房,稍顷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这个你帮我带给姐姐,告诉她,要用钱还在原来的地方拿。"

  我痉挛地捏紧信封,感觉到里面是硬硬的片状金属:钥匙。大门钥匙?他不准备再回来了?

  我颤抖地拆开封口,掉出来的是一把小钥匙。我拈起,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才记起:这是我梳妆台里暗屉的钥匙---瞬间的往事如烟。

  那时我们刚刚结婚,很穷,因而很珍惜钱,怕有小偷来洗劫我们已经太微小的财物,九信就托人在梳妆台上嵌了暗屉,成了家中保险箱。常常在灯下,两人一起数着薄薄的钞票,九信说他将要做的生意,我告诉他我在店中看到的美丽物件,一起幻想金银满箱的情景。然后他大富,数千上万不在话下,我的收入不值一提,发了工资,随手一搁。那个暗屉自此我没有用过,甚至不再想起。

  早已时移事往,却没有想过九信竟然还想着它。到底他还是在意我的,还记挂着我要用钱。

  终于我迷惘地问诺诺:"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诺诺有点狡猾地笑:"我出门的时候,听见她也在问:'你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我怎么样,或者她怎么样,其实真的重要吗?

  我只能去睡觉。

  午夜,我被电话铃声惊醒,那端问:"是问家吗?"我答:"是。"仍然半睡半醒。

  但是那端的声音说着:"交警大队……车祸……问九信……昏迷……二医院……"

  我如遭雷击,话筒哐啷一声落下,半晌才撕心裂肺地叫出:"不---!"他们一定是弄错了,这不是九信,我不认识这个人。

  几近破碎的衣服!大量的血---不能想象一个人竟能有这么多的血!扭曲的身体!变形的脸孔!从救护车里出来的只是一堆血肉,仿佛跟生命已经毫无关系,身边是同样鲜血奔涌的陌生女子。但是这竟真的是九信。他死了?我的丈夫死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血正在喷射出来。

  我不在乎他回不回家,我不在乎他的心在哪里,我只要他活着,我只要他。

  他们把九信和她抬进去。我狂叫,想扑过去,但是被人抱住:"不要妨碍医生。"许多人挡在我周围,许多人挡在我和九信之间,许多人挡在生与死之间。

  我叫,我向每一位穿白大褂的人请求:"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我拉住他们的衣服,我跟在他们身后跑。

  一位医生喝住我:"两人都要做大手术,赶快回家拿钱,多拿一点。"

  我在混乱中手足无措:"我不知道他的钱在哪里呀,怎么办?怎么办?"

  诺诺用力摇撼我:"钥匙!姐夫给你的钥匙!---要用钱在原来的地方拿。"

  恐惧与混乱让我完全不能思索,一切行为都是机械的,拦车,指路,冲上楼,开锁,就在抽屉即将拉开的一刹那间---

  一刹那间我忽然清醒和理智到极点。

  我握住钥匙的手在犹豫:如果九信被救活,他将会离我而去。而如果他死了,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很多想法云集。

  真的只是瞬间。我随即拉开了抽屉。


我没有想到里面会有一切:

  房产证、股东证、存折、公司产权书、国库券、美元现金、保单---我从来不知道九信还买了保险:他的受益人是我,我的受益人是我的父母。而所有的,从房产证到产权书到存折,每一件都写着我们两人的名字:问九信、叶青;问九信、叶青;问九信、叶青……他将他的一切均与我平分。

  存折上最后一次存入款项,是六天前。

  我终于嚎啕大哭。原来他竟是真的爱我。

  不论他身边有没有其他的女人,他仍然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我,我是他今生今世的妻。

  而我,却想到了如果他死……为这一刻的念头我将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十八个小时的手术,我一直站在手术室外,不肯坐下休息,在最疲倦的时候我靠向冰冷的墙壁---墙里有九信,在生死的边缘。听见寂静的墙里有心脏跳动的声音,我用自己整个的身体贴紧墙壁---我只能如此靠近九信。

  对面的手术室里,是她。我亦为她付了手术费。死神执戈而来的时候,没有人是任何人的敌人,我没有时间来想她与九信的关系。

  我只想着九信。

  我低低地哼歌:"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许多年前,当我们刚刚相遇,在我们最单纯的青春年华,下晚自习的时候,一起走过校园里幽静的小路,九信常常唱歌给我听。十三岁豆蔻枝头的女孩,为自己听到了歌外的东西而悄悄脸红。

  我哼了一遍又一遍。

  我知道他听得见。

  他们给九信输了大量的血,我是如此渴望我的血可以流淌在他体内,我的生命将藉此在他生命里生存,自此永难割舍,永不分离。

  但是却不能。

  他是O型,我是截然相反的AB型。

  晚上八点,大门无声地开启,九信被推出,犹自昏睡,白布下他的身体单薄渺小,我踉跄上前,紧张地问医生:"怎么样?"

  医生点头:"手术很成功。如果恢复得好,可能不会留下后遗症。"

  我这才觉得我如此疲劳。

  然而不能倒下,因我还要护理九信。

  我守着他,守他一床的呼吸声。有多久多久,他不曾在我身边如此沉睡,我握住他软弱无力的手,从夜到昼,又到沉沉的夜。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啊---"九信发出痛楚模糊的低音,从麻醉中朦胧醒来。我急切地俯身:"九信,九信,你怎么样?怎么样?"九信的眼睛渐渐转向我,仿佛对不准焦距,又仿佛认不出我是谁,他喉中发出"嗯嗯"的声音,半天才喃喃地说:"叶---青。"忽然眉头一皱,叫了出来:"疼---"我笑中带了泪。

  我彻夜陪护着他,不眠不休,为他拭汗,安慰他,照顾他的大小便,抚摸他正在做牵引、高高吊起的腿,轻轻搂抱他,他在我怀中渐渐安静。

  从事发当天就有许多听说消息的人纷纷前来,络绎不绝,手中大包小包,我叫诺诺接待,一个也不许进病房。自己就靠在九信床边,倒头就着,睡得异常安稳。

  那段日子我和诺诺轮班照顾九信,陪他康复,完全没有想过她。但是大半个月后,我到护士值班室里去取温在炉子上的汤---护士们皆对九信照顾备至,一位小护士忽然问我:"叶小姐,那个跟你老公一起出车祸送进来的女病人,是你们家什么人啊?"

  我一愣:"怎么?"

  "她天天在问你老公的情况,问他怎么样,急得不得了,谁去了都问,搞得我们都烦。现在才好了一点,就闹着要下床,要去看他,急得哭呢……"

  我心中一沉,只淡淡道:"哎,我老公的表妹,今年大学毕业,托我老公找工作呢。现在时间快来不及了,所以急得这样。这孩子就是不懂事,也不看她表哥都什么样了。"她会信吗?谁知道。

  午后的医院,寂无人声,院里一片葱茏,花木无序地开着,没有一点生老病死的迹象。除了病人,这儿少有人来,我在长廊里,抱臂,久久站立。恍恍惚惚的热风一阵阵吹过来。

  有脚步声传来,是诺诺,我不回头。

  他静静开口:"姐,她,你准备怎么办?"

  "我能怎么样?"我听得出自己的酸楚。

  "但是---可以让她走!"

  我蓦地转身:"她怎么会肯?"

  诺诺的眼光坚定:"所以要你让她走。"

  我咬唇,低头:"是他的事,应该由他来决定。"百感交集,"如果他要她走……我不想干涉。"

  "姐---"诺诺大喝一声:"你到这会儿还装什么大方?不要以为姐夫现在对你好就够了,他现在是生病,等他病好了呢?"

  我呆了半天。

  我考虑转院。

  医生答得干脆:"还不容易,往担架上一放,想去多远都可以。"

  我赶紧问:"可是他的腿……他不会痛苦吧?"

  他漫不经心:"像他这样的病人搬上搬下,哪有不痛苦的?"看我一眼,稍稍改口:"不过可以先给他打一针麻醉。"他犹豫一下,"他现在是康复期,应该以静养为主,何苦兴师动众这里那里地跑。你有什么理由非要转院呢?"

  我仓促地笑,"啊啊"两声。

  我对医院提了个要求,不要把九信的情况告诉那个女人,实在那个女人问紧了,就说九信病情严重,生死未卜。

  她的反应起初是坚决的不信,但是人人如此说,她终究不得不信,痛哭流涕,甚至多次趁人不备,拖着一条打了石膏的腿,艰难地下床来找九信,多半走不了几步,就被护士们叫回去。只有一次,她居然一路摸到了病房门口,被诺诺挡住。

  对美丽的女子,诺诺像与他同年的所有男孩一样,温柔而耐心---却又多了一份自己的坚持。把她一路送回自己的病房,又陪她坐了许久,叫她不要哭,安抚她,可是,绝对不答应她和九信见面。

  她终于放弃了,日日夜夜,她切切哭泣,幽咽无声,整个人迅速地苍白憔悴。

  九信恢复良好,但是天气大热,此地最著名的高温咄咄而来,蒸蒸逼人。这种热,可以连续40天,天天40℃。

  医生告诉我:那个女人已接近痊愈,可以出院。

  八月酷暑,病房里却永远是弥漫着药水气息的秋。她看到我,一惊,不能掩饰的敌意和慌乱:"你来干什么?"

  我示意诺诺出去,然后在床前坐下。

  她穿着病人的宽袍大袖,面孔苍白而且带点惊恐,却仍有着细致的眉眼和娟秀的肤色。

  她很焦灼,声音颤抖:"问怎么样?他没事吧。"

  我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支票,摊开让她看清上面的数额,然后放在她眼前。

  她怔怔看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淡淡道:"要你离开,离开这个城市。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为什么?"她整个身子弹起,如受惊的鹿。

  "因为九信快死了。"我不动声色地说,"他一生,都是好儿子,好公民,好男人,好丈夫,我不希望有你的存在,让他死后还要被人指指点点,我爱他,我要维护他一生的名誉,所以你必须走。"

  她的脸在刹那间变得惨白,无论多少人告诉她九信伤势危重,她总是心存侥幸,然而连我都这么说,她在顷刻间,信到不能再信,绝望到死心塌地,眼圈马上红了起来:"不,我要陪他到最后。我不走。"

  我答:"他,有我陪,你不能不走。你的医药费是我付的,我已与医院结帐,你马上会收到出院通知单;另外,九信为你租的房子,我已退租;还有,他为你找的工作我也帮你辞了。"

  她完全傻住,半晌不可置信地看我,嗫嚅道:"你为什么这么赶尽杀绝?"

  我反问:"你说呢?"

  她不说,只是头一点一点地低下去。

  我放缓声音:"走吧。你还年轻,回到自己家里,养足精神再到别的地方去打天下。你留在这里,误人误己。"

  她霍地抬头,满脸的破釜沉舟:"如果我不走,你又能怎么样?"

  "说得好。"我喝彩,"我正想问你:如果你不走,你又能怎么样?没有栖身之所,没有职业,没有钱,没有亲人,你不过是附在树上的一根藤,树都倒了,你还要靠谁?"我冷笑,"你以为,你留下来,还能得到什么,还有什么理由?"

  她哭了。并非嚎啕,只是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

  我微微欠身,从皮包里取出笔,欲在尾数加0,想一想,还是将支票递过去。

  她悸动,不肯伸手。

  我并不坚持,将支票静静搁下,起身而去。


一如既往地陪侍在九信身边。他渐渐恢复,曾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日趋正常,睡着时有安静的脸容,醒来看见我会微笑,叫我:"叶青,叶青。"一声又一声。

  不知道他想喊的是不是另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走了,还是收下了支票。是诺诺送她上的飞机,在机场又哭了。

  我天天煨排骨汤给九信喝。煨汤乃本地风味,家家皆有秘传,是病人或孕妇必喝的经典补品。我打越洋长途电话向母亲问明大概,细节无从求教,只好自己乱试,在汤里放香菇、粉丝、土豆、黄豆,甚至虾米、海带、紫菜、猪血、鸭脚,千变万化。

  九信每次都惊呼:"你这做的是什么东西?"喝一口道:"可惜了这么好的排骨。"再喝一口又道:"可惜了这么好的藕。"但是每次都喝得一点不剩。

  我只是倚门,笑吟吟地看他。他喝完了,抬头。两人相视而笑。

  仿佛情深爱笃。

  此时绷带已拆,九信坚持要下床,腿好似已不是他的,站在地上摇摇欲坠,我赶紧搀住他。

  重学走路。大男人重温婴儿时分,跌跌撞撞,随时会扑跌,我全力扶持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稍好,他即要求出院,我也只得由他。

  九信是倔强的男人,为自己订下每天的运动量,且日日加码,外加一摊子公司事务,每晚回家累得倒在床上。医生亦说他恢复极快,然而他总不满意,时常见他凝视着自己的腿,脸色凝重,一只手用力在腿上揉搓,终于焦躁得用拳头猛捶。我阻止他,他便对我大怒。

  我百般忍耐。

  因那刻在他脸上的彷徨与无助,是我所熟悉的。我与他初识那年,他十五,我十三。

  等他怒气过后,我已洗净浴缸,放好热水,注入沐浴液,招呼他洗澡。

  我为他擦身,为他擦拭身体的每一处。他的身体,一寸一寸,从我手底经过,掌心贴近他的肌肤缓缓掠过,好像是一步一步踏勘丈量国界---是我的,都是我的……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我竟怀孕了。

  我告诉九信,他愣住,忽地抓住我问:"真的,是真的?叶青,你不会是开玩笑吧?"他几时这样失控过?

  喜不自胜。

  万般宠爱,仿佛我是他的新欢。

  再不应酬,下班准时回来---他以前总说应酬无法推掉。回家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样?"听我说一切都好才松一口气。为我买种种离奇古怪的食物,从来不与我争执;怕辐射,晚上禁止我看电视;为了让我打发时间也为了胎教,大雨天气满城寻觅我最爱的《安徒生童话》:一套十六本,淡绿色封面,有清简的线绘插图。我最后一次看到街上有售,似乎还是高中的事。

  然而九信还是买到了,簇新。

  夜已深,他忽然用力抱住我,扳得我翻身,贴近我的腹部,细细聆听:"我们马上就是三口之家了,是不是?"

  我温声说:"是。"抱紧他,在黑暗中他的身体竟微微震颤。

  很快,七个半月之后,我们将有一个完整正常的三口之家,如同在这城市里,任意敲开一扇门后会有的一样。

  而在他的童年时代,尚不流行"单亲家庭"的说法,他是不名誉的私生zi。我与孩子,将是他生命中的牵绊,为他的人生定位。他只要一个三口之家罢了,除了我,还有谁可以给他?

  益发觉得腹中胎儿的珍贵。

  想给他一个好名字:问天?问地?问乾坤?问心?问情?问未来?

  深觉"问"这个姓不好,起出来的每个名字都是对生命的悬疑不定。我宁愿儿子简单糊涂,从不追问,做一个庸庸多福的人。

  我对九信说:"你的姓真难起名字,不如随我。"九信"唔?"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只是不愿跟我起冲突罢了,他怎么会答应。没有一个父亲的姓氏可以跟随,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隐痛。时至今日,岂肯放弃机会?

  多半早就起好了名字,此刻且由我乱想,等到报户口的时候,不声不响先斩后奏。我还能如何?

  我还是起了许多"叶"的名字:叶长青?叶荫?叶向阳?叶生生?叶欣?叶之果?

  竟然没有更好的名字。

  那一天,我在厨房准备煨汤,拆了封才发现香菇不算顶好,只一犹疑,便立即决定去三站路外的农贸市场购买。

  工作不过是我的第二职业,婚姻才是第一职业,九信此刻仍是我的老板,连老板的事都敷衍马虎,除非是不想混了。

  回家的时候才发现,出门太匆忙,忘了锁门。轻轻一推虚掩的门,只听九信在说话。

  "她走了?是请假还是……什么时候?去哪里了?……哦,我知道了。有没有她的地址?不,不必……"看见他拿着手机的侧影在客厅及阳台之间。

  手里的袋子忽然千斤重。

  我下了楼,找了家咖啡厅坐下来,要了一杯桔汁,慢慢地,一点一点吮吸,直到全部吮净了,还在用力地吸着。我的腮都吸得疼了起来。小姐对我侧目。

  再上去,九信的电话当然已经打完了。

  也许根本就不是她,只是任何一个人,生意上的朋友,当年的同学啊。

  我们再不会像以前了,针锋相对,终至两败俱伤,血肉横飞。

  我用手贴近腹部,感觉儿子在里面踢我---动荡不安,仿佛也体会了我的心境。

  妊娠三个月的时候,反应极其强烈,觉得胎儿在我腹中翻江倒海。我将在六月做母亲,我的儿子将与万物蓬勃的夏天一起到来。他将是我生命的一切。

  至于九信……

  我微笑。无论如何,我是问九信的原配。宣称:"我是某某的原配",毕竟是一个女人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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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楼  发表于: 2008-10-20   
看了故事,没有来由的心痛!我同学就是叶青那样的女子,但是,一直在追寻那样的爱情,却嫁了一个黑壮的男人,巧合的是要给女儿起名叫倾城,我说就不要了吧,最后,起名叫聆风。
我是佳佳 离线
级别: 军区司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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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楼  发表于: 2008-10-11   
叶倾城写了一辈子纯情,中学时候很喜欢.现在看文笔有些啰嗦了.还是六六的看着痛快.<岁月>里,通篇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除了你自己的内心,没有人可以是你的权威。
乐乐花朵 离线
级别: 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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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楼  发表于: 2008-09-20   
引用
引用第5楼六六于08-17-2008 17:51发表的  :
我以前是这样想的:不惜一切代价把他的命救回来,如果他残疾了,我就照顾他一生。虽然他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可没办法,我是他的原配,如果我不照顾他,我不相信那个女人会照顾他。我也不放心把他交给别人。

现在我是这样想的:既然你们俩情投意合,相信你们俩会共度难关,我决定带着财产和一切寻找我的幸福去了。狗男女,你们自求多福吧!

以前我总活在传统的道德里,现在,我觉得道德就是娼妇,穿上衣服是为了吸引人的,脱了衣服是为了快乐的。关键看你是老穿着衣服,还是老光着。
.......

六六: 我觉得也许只能随缘,做到自己心安和开心就好了
[ 此贴被乐乐花朵在09-20-2008 05:43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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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楼  发表于: 2008-08-19   
哈~ 在百度找到叶倾城的贴吧了, 吼吼, 看得我眼花哦! 怀才的人真可怕, 一样是码字, 这些字我也都会写, 可就是排列不一样, 人家码出来的效果就是好啊!
爱一个人,爱一天也是爱,爱一生一世也是爱,只要爱过了就足够了
echozhang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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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楼  发表于: 2008-08-19   
引用
引用第22楼尘于08-18-2008 19:29发表的  :
http://cache.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feeling/1/923821.shtml


多谢。

大概浏览了一下,回帖都挺有意思的。
第一要真诚,其次要善良,最后要我们永不相忘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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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楼  发表于: 2008-08-18   
mary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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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楼  发表于: 2008-08-18   
这样的生活。这就是生活,不要也罢。
一手臭牌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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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楼  发表于: 2008-08-18   
但是,有了孩子,就要保持原配。
嗯。
一手臭牌打遍天下
echozhang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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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发表于: 2008-08-18   
引用
引用第18楼一手臭牌于08-18-2008 18:33发表的  :
看她煨汤那一段,分明就是个湖北人。
不管男女,谁有多余的精力都可以心分两头的。
女人的爱爱爱,爱太多了,也要找地方抛洒滴。


哈哈,就是撒~~~
第一要真诚,其次要善良,最后要我们永不相忘
一手臭牌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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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发表于: 2008-08-18   
看她煨汤那一段,分明就是个湖北人。
不管男女,谁有多余的精力都可以心分两头的。
女人的爱爱爱,爱太多了,也要找地方抛洒滴。
一手臭牌打遍天下
六六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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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发表于: 2008-08-18   
引用
引用第9楼水做的鱼于08-17-2008 21:28发表的  :


堕落了~


向下堕落的速度一定比向上攀爬来得快,滋味也舒服。

谁都别来拯救我。
累嗳,不想说话。。。
小平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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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发表于: 2008-08-18   
通篇描述女人的柔弱,有天生的,有后天的。自欺欺人的女人啊。。。我觉得这样的女人基本属于文物了。
http://blog.sina.com.cn/xiaopingart
That I exist is a perpetual surprise which is life.
chen1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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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发表于: 2008-08-18   
六六,谢谢你啊。是你的文字陪我走过我人生中最不开心的时期。看到你现在这样,很好。其实找老公就是撞大运,有的男人天生就是操心的命,以老婆和孩子的快乐为快乐,自己还特优秀。不单能挣钱,家务还全包,老婆长得丑不说,还不时发发火。我身边就有好多这样的例子。六六,将来发了财,到美国来吧,你自个可以修心养性,遇到个好男人就嫁,遇不到就一个人过,相对国内,这方面的压力会小。再说,对偶得的成长会好。
chen1 离线
级别: 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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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发表于: 2008-08-18   
六六,知道吗,我转这一篇文章就是送给你的。那天看到你BLOG上新贴的照片,不知咋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我从萍坛,跟你到这儿再到你的博克,看你一路走来,尽管经历这许多,可笑容依然那么纯净,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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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表于: 2008-08-18   
MS很久2位就没啥沟通了,说不到一块了
echozhang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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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表于: 2008-08-18   
强烈要求天涯热贴得地址~~~
第一要真诚,其次要善良,最后要我们永不相忘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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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08-08-18   
眼泪哗哗地~~:年少的纯敌不了岁月。。。
恩断意绝。。。。
纵然是故事,让我想,人生如戏曲尽人闪,活着真没意思了
PS:最近天涯热帖
老公的宝马副驾上坐了别的女人,还不错里面的回帖真真毒 啊。。
开始以为怨妇写的或者是写手写的没在意。。
貌似完美的王子和公主贴,赚了大把眼泪了。
。回帖的都阅尽人间苦暖了,毒辣无比 ,
小平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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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08-08-18   
反应强烈,看来我也要读一读。
http://blog.sina.com.cn/xiaopingart
That I exist is a perpetual surprise which is life.
水做的鱼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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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08-08-17   
引用
引用第6楼六六于08-17-2008 17:53发表的  :
我觉得日子对我,突然比以前轻松多了。

以前过得,真TMD沉重啊!老是责任,道德,理想,爱情,忠贞。

现在字典里就剩下快乐了。
.......


堕落了~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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