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个 苹 果
---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姥姥
送交者: dongcao 2003年7月11日08:41:12 于 [五味斋]
我和两个哥哥的童年是在姥姥家度过的。那时爸妈整天忙于工作,加上收入拮据,便把我们送到了乡下的姥姥家。姥姥家所住的村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杏花村”。一条小河弯弯地从村边流过,人们都叫它“万金渠”,希望它能带来幸福和富裕,尽管那里的人们世世代代都很穷。
我在三个弟兄中最小,加上从小就听大人的话,便成了姥姥最疼爱的人。那时物质条件很艰苦,孩子又多,正餐之间的零食就只有馒头,更不必说水果了。所以每当有人送水果来,姥姥总是舍不得吃,把它留给我。我至今难忘那“经典”的一幕:姥姥把我叫到她的房间,神秘地看看四周没人,便从箱底象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苹果,在水勺子里洗洗,递给我,“涛儿,快把它吃了!”。我便高兴地一蹦老高,大口大口地把它吃下去。每每这时,姥姥便会站在旁边,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你地狗儿的!你个儿馋猫!”那神情比她自己吃了还要高兴。那是我一生记忆中最甜,最香的苹果!
姥姥一生经历了许多风雨。大跃进时姥爷遭坏人陷害,被关进了监狱达两年之久。姥姥既要下地干活,又要洗衣做饭,但她硬是咬着牙,带着五个孩子和姥爷的母亲艰难地活了下来。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种人生的磨砺,姥姥始终乐观,积极地生活着。想想小时候,即便是正餐也没什么好吃的,但姥姥还是想尽办法让我们弟兄三人吃饱,吃好。马紫菜煎饼,槐花糕,红薯面馍,甚至还有烤蝉蛹,等等。所以,记忆中的童年竟然并没有饿的感觉,反而充满了欢乐!天是蓝的,万金渠的水是清澈的。可现在回想一下,姥姥那时所付出的是何种强度的一种劳动啊?!
姥姥是一个充满了爱心并且十分善良的人。在家境极为窘迫的情况下,她依然关心着其他受苦的人。谁家闹矛盾了她总是乐于作调解人。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姥姥也总是惦记着给街坊邻居送一些过去。尤其是每当耍把式卖艺的打村口过时,她总会让我和哥哥拿出家里的衣服,鞋或是吃的,给那些艺人送去。姥姥常说,他们都是穷人家的苦孩子,闯荡江湖难着呢!更记得有一次,一位妇女抱着一个小孩子到姥姥家偷东西,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姥姥和家人下工回来。那位妇女吓得浑身不停地哆嗦,脸色苍白。结果别人还没有说话,姥姥的眼泪先流了下来。她不仅没有责骂,反而又从家里拿了一些馒头送给那位妇女。我至今还记得那位妇女吃惊的眼神和感激涕零的样子。看看今天的自己,我终于发现:姥姥早在我幼小的心里种下了“善良”的种子,并深远地影响着我的一生。
我一天天的长大,姥姥也一天天的老去。但在她的眼中,我却始终还是个孩子。记得那是1996年大年初二的早上,姥姥又像对待小时候的我一样,神秘地把我拉到她的房间。她笑着从枕头下拿出一块手帕,一层层的打开,里面是四十块钱。“涛儿,拿着,这是姥姥给你的压岁钱!”我知道那是生产大队给姥姥的“工资”,每个月只有十块钱。四十块钱,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大数目,但对她而言,却是四个月的“工资”呀!她没有舍得花,没有舍得给自己买哪怕是好一点的衣服或是营养品,想到的却是留给我!我虽然最终没有要,但心中的愧疚之情却至今让我难以释怀。因为我那时已经有每月200元的研究生补助,我竟然没能想到以我的名义给姥姥买点什么。
1999年夏天,在美国留学一年后,我回国探亲。也许是心灵的感应,到家的当晚,我便执意要去看看姥姥。当我和妈妈一起走进姥姥所住的小屋时,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扑面而来。昏暗的灯光下,一位老人蜷缩在床上,头发花白零乱,面容瘦削。屋内的蚊子飞来飞去,不时扑打着人的脸。这就是姥姥吗?是那个整日面带微笑的姥姥吗?我坐在她的床前,拿出准备送给她的几千块钱,“姥姥,我会挣钱了,这是我给您的钱。”我握住她的手,不停地叫着她。而姥姥却紧闭着眼睛,没有回答。这时我才发现她的手竟是那么的烫人,明显处於昏迷状态。很快村里的医生过来让姥姥退了烧。次日我和爸爸,舅舅把姥姥送进了安阳市最好的医院。后来我才得知,由于国内乡镇企业的大滑坡,舅舅的村办工厂倒闭了。姥姥治病基本上已经花去了他和我父母大半的积蓄。舅舅的孩子马上要上高价学校,而我出国时父母借的外债也还远没有还清。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做人的不易和人生的残酷。金钱,这个曾被我视为“身外之物”乃至“粪土”的东西,此刻竟然使亲情都变得如此脆弱!最后,爸爸说,“如果老人‘老’在了医院,谁也不会后悔,可如果老人‘老’在了家里,我们将终生遗憾。”正是爸爸这句话统一了所有亲戚的思想。大家凑齐了钱,爸爸又找来最好的医生,村里的街坊邻居也都纷纷前来探望。姥姥的脸上终于又有了笑容。我也十分高兴姥姥成功地逃脱了死神的召唤。
姥姥刚出院不久,我就要回美国了。告别那天,她正在家静静地休养。虽然生命暂时没有危险,但说话依旧十分艰难。望着姥姥瘦弱的身躯,我突然发现,这么许多年来,支撑着这么大一个家庭的竟然是这么弱小的一个身躯!而从这个弱小身躯中迸发出的能量又是何其的巨大呀!那张刻满皱纹的脸上,写下的何止是岁月的沧桑,还有爱,对他人尤其是孩子们无私的爱!这种爱在平凡中闪光,在沉默中真实,支撑着她走完了这充满艰辛的一生。我忽然感到一阵难过,因为强烈的预感告诉我,这很可能是我和姥姥今生见的最后一面了。我握着她的手,和她就这么静静地对望着。良久,姥姥断断续续地说,“涛,我...真...不..愿意..你..走..啊? 想..让你.再...多陪我..一会儿”。这是我听到她对我说的最后两句话,而那一次告别竟真的成了永别!
2000年4月的一天,电话里终于传出母亲低沉的声音。她告诉我姥姥刚刚病逝,遗体就躺在电话的旁边。妈妈说,姥姥走得很安详,直到病逝前几天她还对妈妈说,等身体好了,她要坐飞机到美国来看涛涛......。我手握话筒,却无语哽咽。晶莹的泪光中,我仿佛又看到了一位小脚老人,站在夕阳西下的村口,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微笑着等着我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