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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转贴]《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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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3-07-07   

[转贴]《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一章 诞生



妞妞是在离我家不远的一所医院里降生的。每回路过这所医院,我就不由自主地朝大门内那座白色的大楼张望,仿佛看见刚出生的妞妞被裹在纱布里,搁在二层楼育婴室的小床上,正等着我去领取。这个意念如此强烈,尽管我明明知道妞妞已经死去,还是忍不住要那么张望。

这所医院离我家很近,走出住宅区,横穿马路,向东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它坐落在我上班的必经之路上,使我不可避免地常常要路过它。然而,我一次也没有真的走进去,一个清晰的记忆阻止我把意向变为行动。三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急急忙忙斜穿马路,因为违反交通规则,被站在对面人行道旁的一个警察截住了。听了我的解释,他看一眼夹在我腋下的婴儿被褥,做了一个放行的手势。当天傍晚,我用这条被褥裹住一个长着一头黑发的女婴,带着她的母亲,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下楼梯,从医院那座白色大楼里走了出来。当我朝大楼张望时,我怀抱婴儿带着妻子小心翼翼下楼的形象后来居上,使我立刻意识到二楼育婴室那一排裹着纱布的婴儿中已经没有妞妞,于是赶紧转过脸去,加快脚步走路,努力不去想我把母女俩接出医院以后发生的事情。

可是,下回路过医院,我又会忍不住朝那座大楼张望,仿佛又看见了裹在纱布里等着我去认领的妞妞。既然她如今不在世上任何别的地方,我就应当能在这个她降临世界的地方找到她,否则她会在哪里呢?我想不通,一只已经安全靠岸(这所医院就是她靠岸的地点)的生命小舟怎么还会触礁沉没?

在不可知的神秘海域上,一定有无数生命的小舟,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会进入人类的视野。每只小舟从桅影初现,到停靠此岸,还要经历一段漫长的漂流。这个漂流过程是在母亲的子宫里完成的。随着雨儿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我仿佛看见一只陌生的小舟,我对它一无所知,它却正命定向我缓缓驶来。

为什么是命定的呢?事实上,它完全可能永远飘荡在人类视野之外的那片神秘海域上,找不到一只可以帮助它向人类之岸靠拢的子官。譬如说,如果雨儿的排卵期没有因为她心血来潮练减肥气功而推迟,就不会有妞妞。妞妞完全是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可是,世上有谁的降生是必然的呢?即使在一个选定的时刻播种,究竟哪一颗种子被播下仍然全凭机遇。每想到造成我的那颗精干和那颗卵子相遇的机会几乎等于零,一旦错过,世上便根本不会有我,我就感到不可思议。始终使我惊奇不已的另一件事是,尽管孩子是某次作爱的产物,但是在原因和结果之间却没有丝毫共同之处。端详着孩子稚嫩的小脸蛋,没有哪一对父母会回想起交靖时的喘息声。我不得不设想,诞生必定有着更神圣的原因。

正当我面对缓缓驶近的生命小舟沉入玄思时,雨儿却在为它的到达做着实际的准备。她常常逛商店,每次都要带回来一二件婴儿用品。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们的衣柜里已经塞满小被褥、小衣服和一包包尿片,酒柜里陈列着一排晶莹闪光的奶瓶,一双色彩鲜艳的小布鞋喜气洋洋地开进我的书柜,堂而皇之地驻扎在我的藏书前面。

“这么说,它真的要来了?”我略感惊讶地问,对于我即将做爸爸这件事仍然将信将疑。

雨儿站在屋子中央,轻轻抚摸着肚子,忽然抬高声调,用戏滤的口吻说:

“小dada,你听你爸爸说什么呀!咱们不理爸爸!”

dada是她给肚子里的小生命起的名字,这个名字产生于她的一连串快乐的呼叫。当时她也像现在这样察看着自己的肚子,渴望和小生命说话,却找不到相应的语言,便喊出一长串没有意义的音节。她听着dada这个音节好玩,就自娱似地一个劲儿地重复。我想到达达派,觉得用这个音节称呼她肚子里那个性别不明令人吃惊的小家伙倒也合适。

“是女儿就好了。”我说,想起夜里做的一个梦,梦见我伸出手掌,一只羽毛洁白的小鸟飞来停在掌心上,霎时一股幸福之流涌遍我的全身。

“都猜是儿子,儿子我也要,小怪人也要,戴着两个瓶子底,在银行门口看利息表,一眼就看出算错了,参加国际数学大会……”她把从报纸上读来的神童故事安到了小dada身上。

一会儿她想。起了什么,又笑着说:“小dada,你要像你爸爸,心好,文雅,老是抹不开面子,不愿人打扰还要请人早点来。”

“不,小dada,你要像你妈妈,心狠,果断,请人吃饭还要让人晚点来。”

我们搂着笑成了一团。

雨儿有了不起的随遇而安的天赋。她一向无忧无虑,爱玩爱笑。她的笑清脆响亮的一长串,在朋友圈里算一景。在她怀孕的那一年里,我们的朋友纷纷出国去了,她觉得寂寞,也想走。自从发现自己怀孕以后,她不再提出国的事,心安理得地做起了孕妇。

有一回,朋友们小聚,L在饭桌上调侃说:“雨儿怀孕轰动了学术界。”

雨儿笑嘻嘻他说:“明年带我的女儿来你家玩……”

L打断:“是女儿?怎么知道的?”

B接茬:“学术界的事,我们大家决定的。,,L举杯:“我为世上又多了一个母亲而祝福,我为世上多了一个这样的母亲而担忧。”

举座皆笑,雨儿也笑。到家后,仿佛回过味来,问我:

“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你太省心,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她的确省心,怀孕后尤甚,天天睡懒觉,起了床又从这张床转移到那张床,把家里所有的床(有五张呢)都睡遍,慵懒得无以复加。她说,这叫练习坐月子。

“这么懒,生出个孩子也懒。”她母亲责备。

“懒了好带!”她答。

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捧着愈来愈膨大的乳房,侧身从镜子里察看色泽变浓的乳晕。

我旁白:“它一直在游戏,现在要工作了。”

“像头大象,”她噘嘴,“谁说这不是一种牺牲!”

接着向我宣布三条决定:一、她要躺着喂奶;二、孩子满月后就断奶;三、夜里让保姆带孩子睡。

孩子生下来后,她把这些决定忘得精光。

怀孕两个月时,雨儿和我游少林寺,在一座庙堂里看香客们跪在佛像前磕头。我惊讶地发现,这会儿是雨儿跪在那里了,她微微低头,双手合十轻轻拢在鼻子前,看去像在捂鼻子,那样子又虔诚又好玩。她在佛像前跪了很久,大约在许一个长长的愿。

后来我问她许了什么愿,她有点不好意思,但终于悄悄告诉我:“求佛保佑我生的孩子不缺胳膊少腿,不是三瓣嘴六个指头。”

真是个傻妞。在我们身罹灾难之后,这个捂着鼻子跪在佛像前的傻妞形象一次次显现在我眼前,使我心酸掉泪。可是眼下,受到祝愿的小生命在她肚子里似乎生长得相当顺利。其间只有一次,在怀孕五个月时,她发高烧住进医院,小生命陪着受了一番折磨,但这次危机好像也顺利度过了。我们仿佛看见这只生命小舟在一阵不大的风浪中颠簸了一下,又完好无损地继续朝我们驶来。尽管后来事实证明这场病的后果是致命的,当时它在我们心中却只投下了少许阴影,而这少许阴影也暂时被一个喜讯驱散了。就在住院期间,医生给她做了一次B超。

“你猜,是男是女?”她笑问我。

“女儿。”

“对了,一个傻大姐。我小时候,人家就叫我傻大姐。”她抚摸着肚子接着说:“真想亲亲小dada,她太可怜了,无缘无故受这么多苦。小dada,你是个傻妞,妈妈也爱你。”

“有毛病吗?”

“看不出。医生说我的胎音很有力呢。”她不无自豪他说。

“是小dada的。”

“我们俩不一回事?”

“你们俩真棒。”



我盼望生个女儿——

因为生命是女人给我的礼物,我愿把它奉还给女人;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溺爱的父亲,我怕把儿子宠骄,却不怕把女儿宠娇;因为儿子只能分担我的孤独,女儿不但分担而且抚慰我的孤独;因为上帝和我都苛求男儿而宽待女儿,浑小子令我们头疼,傻妞却使我们破颜;因为诗人和女性订有永久的盟约。



雨儿站在街心花园里,肚子奇大,脸色红润,像个大将军。我在一旁按快门。两个小伙子走过,赞道:“嘿,威风凛凛!”

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几天后的一个早晨醒来,突然大喊一声:“破水了!”

小保姆阿珍唤来住在隔壁的她母亲,母亲急忙打电话叫车,一时叫不到,慌了手脚。她倒镇定自若,躺在床上指挥母亲和阿珍干这干那,不失大将军风度。露露闻讯赶到医院,看见她坐在急诊室的长椅上,腿上搁着包包,仍在指挥母亲和小保姆办理入院的种种手续。

当时我在歌德学院北京分院学德语,天天走读。那天,由于雨儿未到预产期,我也早早地上学去了。中午回家,已是人去屋空。

我只有一个念头:立即到她身边去!

可是谈何容易,我们已被产房的一堵墙隔开。我隔墙喊话,被护士轰了出来。露露通过熟人和医生打招呼,医生让我回家等电话。

晚上,医生打电话让我去,告诉我:胎膜没有破,是假破水;由于引产,宫口已开三指,但入盆不深。需要当机立断:做不做剖腹产?

我咬咬牙,在手术申请书上签了字。

她躺在担架车上,朝我微笑。

“好玩吗?”我问。

“好玩,像电影里一样。”

二十二时零五分,担架车消失在手术室的大门后。

在电影里,镜头通常随着大门的关闭而悬置,我们看不见大门后发生的事情,只能看见徘徊在大门外的丈夫的严峻脸色。现在正是这样,无形的镜头对准我,我觉得自己也在扮演电影里的一个角色,但一点儿不好玩。

人生中有许多等待,这是最揪心的一种。我的目光不断投向紧闭的大门,知道大门后正在进行某个决定我的命运的过程,然而,我不但不能影响它,反而被彻底排除在外。我只能耐心等待大门重新打开,然后,不管从那里出来的是什么,我都必须无条件地接受。这是一种真正的判决。

一位朋友的妻子曾经向我抱怨,在她被产前阵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时,她的丈夫却微笑着对她说:“人类几十万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我知道这个坏丈夫的微笑有多么无奈。海明威笔下的那个医生替一个印第安女人做剖腹产手术,手术很成功,可是在手术过程中,那女人的丈夫已经用一把剃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露露一直陪着我。她坐在楼梯口,开始吃零食。我也坐下,感到冷,又站起来,在走廊里来回踱步。

“二十分钟够吗?”我问颇通医道的露露。

“起码四五十分钟。”

我不断看表,时间过得格外慢。大门终于打开了。我的女儿诞生于一九九○年四月二十日夏时制二十二时四十八分。

手术室大门突然打开的那个时刻是永恒的。这个我一直在等待的时刻,当它终于来到的时候,我仍然全身心为之一震。我的眼前出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一个小护士从门里蹦出来,又一溜烟消失在隔壁的育婴室门后,手中抱着一个裹着纱布的婴儿。她的抱法很特别,婴儿竖在她的怀里,脸朝外,正好和我打个照面。

“女儿!”小护士朝我喊了一声。

“我的女儿!”我心中响起千万重欢乐的回声。

我的女儿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着的那只眼睛炯炯有神。

这是一个父亲和他的女儿相逢的时刻。这个时刻只有一秒钟。从此以后,这一秒钟在我眼前反复重演,我一次次看见那个蹦蹦跳跳的小护士如同玩具钟上的小人那样从一扇门消失于另一扇门,在她显现的片刻间,我的满头黑发的女儿一次次重新诞生,用她那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向我注视。伴随着这个永恒的时刻,我听见钟声长鸣,宣告我的女儿的无可怀疑的永生。

小东西是从妈妈敞开的腹壁一下子进入这个世界的。

她躺在那间柔软温暖的小屋里迷迷糊糊地睡觉,突然被一阵异样的触摸惊醒。微微睁开眼睛,眼前一片从未见过的亮光。就好像有人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空气、阳光、声响一下子涌进了这问一直遮得严严实实的屋子。一眨眼,她被提溜起来,暴露在空气中了。

“哇——哇——”她发出了又嫩又亮的啼哭声。

雨儿躺在手术台上,没有见到她。护士把她抱走后,雨儿突然想起,懊恼地嚷道:“怎么不给我看看呀!”

不过,雨儿听见了她的第一声啼哭,事后一次次为我模仿,评论道:“声音真娇嫩,真好听,一点儿也没有悲伤的含义。”

是的,生命的第一声啼哭是不夹一丝悲伤的,因为生命由之而来的那个世界里不存在悲伤,悲伤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产物。



我曾经无数次地思考神秘,但神秘始终在我之外,不可捉摸。

自从妈妈怀了你,像完成一个庄严的使命,耐心地孕育着你,肚子一天天骄做地膨大,我觉得神秘就在我的眼前。

你诞生了,世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一个有你存在的世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觉得我已经置身于神秘之中。

诚然,街上天天走着许多大肚子的孕妇,医院里天天产下许多皱巴巴的婴儿,孕育和诞生实在平凡之极。

然而,我要说,人能参与的神秘本来就平凡。

我还要说,人不能参与的神秘纯粹是虚构。

创造生命,就是参与神秘。



分娩后四十分钟,手术室大门再度打开,担架车推了出来。雨儿躺在车上,脸容疲惫而无奈。

进了病房,那个中年麻醉师指着墙角一张床,命令我:“把她抱过去!”

“让我一个人抱?”我惊住了。

“她是你们家的功臣啊。”

“我怎么抱得动?”他冷眼看着,不置一辞。

按照旧约的传说,女人偷食禁果的第一个收获是知善恶,于是用无花果叶遮住了下体,而生育则是对她偷食禁果的惩罚。在为生育受难时,哪怕最害羞的女人也不会因裸体而害羞了。面对生育的痛苦,羞耻心成了一种太奢侈的感情。此刻她的肉体只是苦难的载体,不复是情欲的对象。所以,譬如说,那个麻醉师便可以用一种极其冷漠的眼光看着这个肉体。在他眼里,这个受难的肉体不是女人,甚至也不是母亲,而只是与他全然无关的某个家庭的传宗接代的工具,因而它的苦难似乎只应该记入这个家庭的收入账上。这就是他所强调的“你们家的功臣”的含义。

现在,我的妻子的不受无花果叶保护的肉体无助地展示在我的面前。她几乎一丝不挂,腹部搭着薄薄一层衬衣,衬衣下是刚刚缝合的长长的刀口。一只手腕上插着针头,导管通往护士在一旁端着的输液瓶,另一只手无力地勾着我的脖子。我伸手托住她的躯体。担架车抽离之后,这个沾满血污、冰凉、僵硬、不停地颤抖着的躯体完全压在我的手臂上了。我竭尽全力,一步步挪向那张指定的床,随时有坚持不住的危险。在整个过程中,那个强壮的男麻醉师始终冷眼看着。

雨儿终于落在床上。后来知道,那张床是另一个病人睡过好几天的,被褥皆未更换,竟然安排给一个刚动了大手术的产妇睡。可是此刻,我总算松了一口气。雨儿躺在那里,牙齿打颤,浑身发抖,断断续续他说冷。

我不想去回忆雨儿在手术后所遭受的创痛的折磨,也不想去回忆中国普通医院里司空见惯的职业性冷漠。在陪床的两天两夜里,我始终想着我的女儿,相信我们身受的这一切是有报偿的,这报偿就是她的存在。诞生是一轮诗意的太阳,在它的照耀下,人间一切苦难都染上了美丽的色彩。

手术后第三天,雨儿终于从创痛中恢复过来,摆脱掉身体上下插的各种管子,重新成为一个直立行走的动物。她气色很好,乳头开始流淌奶汁。看到同室产妇哺乳归来时兴奋的模样,她大受刺激,格外想念自己未见过面的孩子。

说来不信,她确实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我们医院的惯例是把新生儿隔离起来,在允许喂母奶之前,母亲无权看望。若干天内,新生儿成了没爹娘的孩子,被编上号,排成行,像小动物一样接受统一的饲养。

可怜的雨儿只好躺在病床上,盯着我,一遍又一遍地问:

“她长什么样?”

“都说新生儿丑,是不是?她一点儿也不丑,好像还比较漂亮。”我不大有把握他说。

“长得像谁?”

“说不清。反正一看就知道是我们的女儿。”

从育婴室方向偶尔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雨儿侧耳倾听,自言道:“说不定是她。”

咫尺天涯,但她在那里,我们的心是充实的。

分娩第五天允许哺乳,雨儿终于见到了小宝贝。

快到规定的时间了,母亲们候在哺乳室门口,等护士把孩子送来。一辆长长的手推车,车内躺着一排八个婴儿,各各裹在襁褓里,啼得好热闹。哺过乳的母亲先后把自己的孩子抱起来,雨儿是第一回,站在一旁等。有一个婴儿静静躺在车里,不啼不哭,仿佛也在等。

第一次哺乳的感觉是难以形容的。小小的柔软的嘴唇在母亲胸脯上探寻,移动,终于裹住了乳头。这是婴儿离开母体后与母体的重新会合,是新生命向古老生命源头认同的典礼。

当乳汁从自己体内流进孩子体内时,雨儿仿佛听见一声欢呼:“通了!”原是一体的生命在短暂分离之后又接通了!

每天哺乳三次,每次半小时,雨儿心满意足。现在轮到我羡慕她了。

你问她长得漂亮不漂亮?不太漂亮,没有想象的漂亮。不过很可爱,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个妞妞。眉毛眼睛像我,鼻子嘴巴像你。性格也像你,温温柔柔的,很安静。吃不够奶,别的孩子哭,她不哭,等着喂牛奶。

第一次哺乳归来,雨儿如是说。

接下来,雨儿一次比一次觉得她漂亮6也许不是漂亮,是有特点,完完全全一个妞妞,招人疼爱。放在婴儿车里,一眼可以认出她来。别的孩子头发又黄又稀,看不出性别,她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副女孩模样。母亲们围在婴儿车旁喷喷赞叹,雨儿心中好不得意。

雨儿不停地絮叨:真是个妞妞,妞味十足……不知不觉地,“妞妞”成了她的小名。

自从雨儿能下地走动以后,我被剥夺了探视的资格。这是医院的又一条戒律。一道铁栅栏把父亲们档了驾,他们只能耐心守在栅栏门外,等候机会远远望一眼经过的婴儿车。

我不甘心,决心碰碰运气。那天晚上,我偷偷溜进走廊,躲在暗处。哺乳室的门打开了,母亲们抱着各自的孩子踱出来。我赶紧迎上去,目不转睛地望着雨儿怀里的那个孩子。我看见她双眼微睁,细长的眼线很美,眼珠不停地左右转动。她明明是在看!不过,那目光是超然的,无所执著的。它好几次和我的目光相遇,又飞快地滑了过去。我又惊又喜,相信她一定认出了我,父女之间一定有一种神秘的感应。

“我愈来愈觉得她像你了,神态都像,常常皱眉眯眼,像在深思。”雨儿说。

我说:新生儿是哲学家,儿童是诗人。新生儿刚从神界来,所以用超然的眼光看世界。

待到渐渐长大,淡忘神界,亲近人的世界,超然的眼光就换成好奇的眼光了。

产后第八天,我到医院接母女俩回家。当我从护士手里接过裹在褪褓里的妞妞时,我的心情既兴奋,又慌乱。我不敢相信,我的双手能够托住如此宝贵的重量。

打她生下来,不用说抱,我连碰都不曾碰过她一下。她的小身体一直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圣物。我相信雨儿第一次抱她和哺乳时,一定也很激动,但她拥有我所不具备的自信,因为孩子毕竟曾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她们之间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在这方面,当爸爸的就十分尴尬了,我们的身体彼此是陌生的。我真能把她抱稳在手里吗?从医院到家,其实路程很短,且有汽车接,可是我觉得这中间仿佛隔着天堑似的。当我凝神屏息,战战兢兢,一步一顿,抱着这小东西终于踏进家门时,我几乎感到自己是一个凯旋的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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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
级别: 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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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楼  发表于: 2010-03-18   
哭    目痛 
呆坐了很久
                                                                                                   
水做的鱼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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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楼  发表于: 2004-01-02   
妞妞的故事很久以前看过,在网上看到贴出来,一直不敢重温。看那样的故事,我虔诚的感谢上帝,我们手里的福份实在是很多,不敢再奢求。
苇儿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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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楼  发表于: 2004-01-02   
读那篇“永失我爱”的时候,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看完文章整个已经哭成了泪人,就登录MSN去找66,知道这个时刻她一定在线,告诉她我好难过。她用了好长的时间安慰我。

随后将文章转给她,她又眼泪汪汪的等我的劝慰。。。。。。



记得小时侯,更确切的说是5岁以前,我住姥姥家,那时离家不出400米的距离就有一个屠宰场,70年、71年的时候,所谓的屠宰场是一个简单到只有一个木砧板的空旷的院子,猪也不是每天都杀,大约4-5天才杀一头。每每看到那样的场景,居然不知道害怕。

现在大了,才发现心变的敏感,太悲的故事不忍听,太惨的文字不敢看

昨天接到我的大学好友的电话,因丈夫急性肾衰竭将住房都卖掉了。听到了这个消息,我一整天都在寻求劳工的安慰,还让劳工给寄了几千元钱过去。


其实,这样的故事也许不是发生在每个人的身上。但是,在我们的身边,我们的亲戚或朋友,总间或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发生了,总要去面对。在失去亲人之后,我的一个感受是:逝去的人解脱了,倒是活着的人倍受煎熬。坚强和乐观对于似短非短的人生是何等的重要。
好好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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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楼  发表于: 2004-01-02   
从“永失我爱”谈起——关于对疼痛的不同处理看中西方临床医疗原则的差异(1)

                ·力 刀·

   在华夏读者论坛读到一推荐转贴的令人不忍悴读的文章“永失我爱”(见5月30日华夏快递: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articleid=2658 ),里面有这样一段描写:“臭臭疯了,他疯狂的拉着他脸上的纱布。他疼啊。麻药劲已过去了。他挣扎着大叫:“妈妈,难受啊!妈妈啊!难受啊!”爱人用力的抓着他的手,一边喊我:“春儿,快点,帮我抓住他!不要让他把纱布拽掉!”……

    这段关于孩子因视网膜神经母细胞瘤而做了眼球摘除手术、术后麻醉期过去因疼痛要撕包扎眼睛绷带的描写,让俺这见惯血肉和尸体,曾摘心拿肺和给人换肾换肝的前外科医生也看的全身皮肤发紧,汗毛直立,不忍再读。从这里,就疼痛问题,老刀就蜻蜓点水肤浅地谈一下中美或说中西方临床医疗关于疼痛治疗原则的差异性,希望国内同行已改进或接受现代医学观念,使病人少受疼痛折磨,也希望国内或国外同胞有些基本认识和知识,建立起码的自我保护意识,从而在手术后少受疼痛的罪。

    疼痛是一种不良刺激的主观感受,其意味着潜在和确实存在的肌体病变和损伤。不论在东方和西方,病人和医生对疼痛都是深恶痛绝,尤其手术后的疼痛,必要除之而后快。公元前4百多年,西医鼻祖和圣人希波克拉德以及古埃及人和犹太人就采用一种叫毒参茄的草药来做镇痛剂和外科手术麻醉剂了,这是个有毒的草药,可病人宁可吃药中毒也不愿干挨那无法忍受的剧痛。说起来咱老祖宗也不比西方人对外科疼痛及止痛认识落后,与古埃及人几乎同一时代,咱们的医祖扁雀和华陀也已应用麻药做外科手术了,扁雀咱无法考证就当神话不说了,华陀的麻沸散可是真有其事,那关公刮骨疗毒的牛B绝对是吹的,才不是关老爷他神勇,要不,庞德一箭能射老关于马下不就说明问题了嘛--不怕疼,箭射到肩膀上您咋就掉下马了呢?这刮骨疗毒的故事只能是说明咱老祖宗外科和麻醉技术是神功夫--还是局麻呢,能边刮骨疗毒,还让病人老关喝着小酒,看着闲书。

    到今天,现代医学发展到可将人一直麻醉几十个小时开心开脑,换一副新的心肝肺五脏六腑全无问题。对术后疼痛也能很好控制了。可是在中国和西方临床上对疼痛镇痛的应用上却表现出很大差异性。

    在西方,术后止痛是第一位要考虑和执行的,根据不同病因和手术,麻醉师与手术医生术前都会讨论决定术后采取何种方式给病人镇痛。因为,术后疼痛对病人手术后休息和恢复是不利的,疼痛可引起激素分泌的异常,使分解代谢为主,蛋白合成减慢,而术后正需要大量蛋白合成来加速伤口的愈合和肌体的康复。另外,疼痛的副作用不仅是体能上的而且是心理上(PSYCHOLOGICAL)的,使病人处于精神抑郁萎靡状态,也不利于术后康复。

    最常见的术后镇痛方法是定时皮下或肌肉注射吗啡,效不佳就静脉注射。随着现代临床医学技术的发展,目前在西方,等病人清醒后,常规给病人静脉接上自我控制的定时定量吗啡静脉注射仪器,其按钮由病人掌握,当然剂量和注射时间已根据医生经验定好的,基本上不可能出现过量自我注射导致危险。这样的好处是,病人能很好入睡休息,术后醒来也能很快下地或坐起活动,避免很多术后因疼痛不愿活动,长时间卧床而产生的很多并发征。老刀80年代末刚到国外在临床看到不光普外切胃肠甚至肾、肝移植病人术后3-5天就能下地推扶着自动输液器到处走动,真是很吃惊。相比之下,在国内做了肾移植的病人即使术后一切正常,也常常两周后才下地走动。

    对比国内,术后止痛就远不如国外施行的有利于病人。一般术后一两天内护士会给点杜冷丁(吗啡类似物,但止痛效果不及吗啡强),以后就很少给了或很不情愿给。老刀当外科住院医生时,早上查房胸外科病人或腹部术后病人,第一件事就是抱个大枕头压着病人伤口或从背后抱着病人命令道:“咳嗽!用力咳嗽!要不你会得肺炎和肺不张”(肺不张是指肺支气管或细支气管因痰分泌物阻塞导致叶塌陷,是术后最常见并发征,也是术后发烧的最常见原因)。其实,刚手术后,病人胸腹部尺把长的刀口疼痛已不堪忍受,哪可能做到主动用力咳嗽呢!成人尚如此,何况婴幼儿童!所以,看到“永失我爱”里孩子疼的要撕扯包扎眼睛绷带的描写,真是很难让人忍受得了。在美国,对于婴幼儿童术后病人,止痛更要完全,要孩子忍耐术后疼痛?!那是玉皇大帝他老儿才能做到的事!

    还有,在国内甚至对于癌症晚期病人有转移疼痛的,也不是慷慨给吗啡--而在国外,对晚期癌症病人,无限制给吗啡类止痛药。对于某些术后病人或癌症病人,麻醉医生还可做留置脊髓硬膜外插管,由定时定量注射仪器自动给止痛药。疼痛是即刻的,因长期大量用吗啡类止痛药导致成瘾是以后再考虑的问题,也是可以纠正的。吗啡或杜冷丁成瘾并不是象电影小说或老百姓们传说的那样可怕,而术后或癌症转移导致的那撕心裂肺钻骨抽筋般的疼痛才是可怕和危险的。对于孩子更是如此!假如是晚期癌症性疼痛,成瘾已不在医生治疗考虑的范围内,此时尽量减少病人的疼痛以让其安渡最后时光是西方临床治疗原则。世界著名的英国医学史专家ROYPORTER就曾声称“成功的疼痛处理……是现代医学最明确和普及的胜利成果之一”!

    在美国,不仅大到开心开脑要麻醉,小到门诊做胃镜检查,都要全麻,静脉打一针下去,病人昏睡个把钟头,到完成检查停止给药,几分钟内病人就清醒过来,歇个把钟头就可下地回家。而国内则是让病人在清醒状况下楞硬生生吞下去那大拇指粗的纤维内窥镜,那翻肠倒胃难受的滋味,我没体验过,但却见病人没一个不是痛苦万分要死要活的,检查后有那种声称死也不再受那份罪了的--可见其痛苦!

    在西方,麻醉住院医生四年培训毕业后,还有专门培训一年做疼痛治疗专业的PAIN FELLOWSHIP。所以,麻醉医生不仅在医院为外科医生开刀做麻醉服务,还有专门开业做疼痛治疗门诊的。这也体现出国内和国外在麻醉医生培养训练上的差别。在美国,当您遇到疼痛问题需要到疼痛诊所(PAIN CLINIC)就诊,您应了解一下,这个医生是否曾接受过疼痛专业的FELLOWSHIP训练。一般来说,经过这种训练的医生对疼痛处理更有经验些,也会更符合现代医学对各类疼痛处理的原则。

    所以,如果您不幸需要手术,或不幸得了晚期癌症,您应和医生讲清楚,您有权要求他或她给您完全充份的止痛。

    您应该知道这一点,如果遇到上述情况,您有权要求医生:您无权忍受疼痛!


寄自美国 华夏快递 03-07-21
rlu 离线
级别: 班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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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楼  发表于: 2003-12-19   
Not sure if people in mainland can view this page. But give it a try:
http://www.compassionatefriends.org/


Grief support after the death of a child
The mission of The Compassionate Friends is to assist families toward the positive resolution of grief following the death of a child of any age and to provide information to help others be supportive.

The Compassionate Friends is a national nonprofit, self-help support organization that offers friendship and understanding to bereaved parents, grandparents and siblings. There is no religious affiliation and there are no membership dues or fees.

The secret of TCF's success is simple: As seasoned grievers reach out to the newly bereaved, energy that has been directed inward begins to flow outward and both are helped to heal.


The Compassionate Friends
Worldwide Candle Lighting Was Held
on Sunday, December 14, 2003

rlu 离线
级别: 班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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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楼  发表于: 2003-12-19   
Good to know he has another daughter now.

I have a poem to share with you. Can you redirect it to the Mr. Zhou and let him know that he is not the only one suffering the loss? There is an association for parents to share the pain of losing their loved one.

PRECIOUS CHILD

In my dreams, you are alive and well
In my mind, I see you clear as a bell
In my soul, there is a hole
That can never be filled
But in my heart, there is hope
'Cause you are with me still

In my plans, I was the first to leave
But in this world, I was left here to grieve
In my soul, there is a hole
That can never be filled
But in my heart there is hope
And you are with me still

In my heart you live on
Always there, never gone
Precious child, you left too soon,
Tho' it may be true that we're apart
You will live forever... in my heart

God knows I want to hold you,
See you, touch you
And maybe there's a heaven
And someday I will again
Please know you are not forgotten until then
莲子 离线
级别: 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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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楼  发表于: 2003-12-18   
这件不幸是发生在周国平身上真实的经历。

我看的是单行本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我还记得那本书是如何的揪着我的心,最后一口气到凌晨4点,在看到妞妞最后的结局时,我忍不住用被子盖住头大哭了一场。然后我把这本书放在书架最里面---实在是不愿再翻开它。

可是今天看到这里的转载,还是忍不住看了下来。

这应算是周早期的作品了。现在他还在不停的出新的作品,专业领域的文章我看的不多,但我劳工很喜欢他的随笔和散文,买了很多他的文集。

我买的他妞妞的单行本是后来再版的,他在后记中说知道现在还有读者关心的询问他关于妞妞和雨儿的状况。透露一点,他又有了一个女儿。
rlu 离线
级别: 班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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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楼  发表于: 2003-12-16   
I fully understand your feeling because I lost a loved one in my life.

I wanted to know if it is a true story.
thelastmango 离线
级别: 班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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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楼  发表于: 2003-07-09   
哎,ONECAT。抱抱!!
当年因为心脏不好,也住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医院。我记得同病区,有个病人因为已经到晚期,连他的父母也不肯拿钱出来买进口药,少让他受点罪,也许是拖的太久了把,和文章里一样,希望的只是他早点走,大家都可以解脱。那个黄昏,医生决定拔去氧气,放弃。我记得他的小小的女儿,带着条红领巾,被亲戚搂着在外面,哭啼着,不知将要面对怎么样的世界。
我没做过父母,所以更多的也许是对妞妞的无限同情,因为自己也曾经因为血管太细太脆,手脚被戳的找不出可以下针的地方,光荣得被评为全病区最难下针的病人,每次都享受老护士的护理。而妞妞所承受的我不能想像。
由爱故生怖,相信自己会深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免不了,会多思多想,忧心忡忡。
onecat 离线
级别: 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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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楼  发表于: 2003-07-09   
老实说,我没有几位这么好的诗性和禅哲,我只关心这是不是周国平真的经历。如果当真是,我只能嘁嘘不已,人生当真这么残忍的么?
其实有时候苦难未必是苦,未尝不是人生的福。记得我父亲曾经被误诊为肺癌,我鞍前马后的劳顿,20出头的从未离开校园的女孩子,在母亲软弱的泪光中硬是学会了戴上勉强的笑容给医生送礼,为了报销一点可怜的医药费和一群成熟的大人们周旋,烈日下滴水未进的在城市的东西两头蹬着脚踏车一天来回个几次。我记得最清楚的是自己黄昏时,从病房出来,坐在医院的石凳上掩面痛哭,然后自己擦干眼泪,戴上笑容,回家安慰随时崩溃的母亲。可是,不这样,我又怎么能知道原来我是如此的爱父亲,在我们这样从小被教育轻言爱,重读书的家庭。不这样,我又怎么能知道为人幼女的我原来可以如此的坚强!

现在想起那时我内心的无助,惶恐,和担忧,我真的还是会在我的老公面前哭得浑身发颤。想起那时所做一切连我的父母也常常说,我很不简单,虽然家中没有儿子,我就像一个儿子一样,可以让他们指靠,这是他们也不曾预料的。是啊,苦难可以磨练人,虽然我祈祷苦难永远不再发生。
Troublemaker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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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楼  发表于: 2003-07-08   
说点感觉!

周国平是很有看头的哲学家,以前在中国社科院哲学所任职。我喜欢他,从19岁读他的书开始。最早读他的书是一本:<<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思维之缜密,用词之精美,材料之详实,立意之新颖,都是我所推崇的,觉得是当时的学术界很有后劲的真学者。周国平当时逆潮流而动,在众口一词地指责“对一切价值进行重估”的狂人,甚至最后真的疯了的尼采时,他独辟蹊径,继鲁迅先生的“尊个性而张精神”的评价之旅,继而
对尼采进行了冷静客观,不失公允的评价,一改当时学术界一边倒的尼采研究之风。后来,周又在学术之余,经常发一些闲散杂文在各报刊,各篇文字里都透着参禅的哲学意味,笔头也颇有修练过的功夫。

高兰,是我们学校中文系的老先生。我进校后,还曾听他老人家亲自朗诵过他的这首诗。他热心育人,每每学生的朗诵会请他出席,他都会颤颤巍巍地来,再颤颤巍巍地评说。是!老大的那句话很对!什么是天人永隔?无奈,无措,眼睁睁看着至爱远去,任凭真情滴血而找不到回来的路。其情,其景,历历在目,高老先生的浅吟低唱,那泣泪含血的哀伤,俨然昨日。

真的很感谢老大同时转了这两篇。生活原本就有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不由我们逃遁。不如就勇敢面对了。
lotus 离线
级别: 论坛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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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楼  发表于: 2003-07-08   
不仅仅震撼。 无法呼吸。

生命如此脆弱。 天边, 红日西沉。 怀着感恩的心, 珍惜每一天。 
admin 离线
级别: 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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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发表于: 2003-07-08   
网上很少能看到这么震撼人心的文字。
Thelastmango和onecat都还没有孩子。
我想已经为人父母的人,
读起这篇文章来,
感触一定会更深一些。

周国平是大陆知名的哲学家,(记忆中好象是研究美学的)
如文中所说:“你是个哲学家,通过这件事,一定会更了解人生”。
没有什么比苦难更能使一个男人坚强和成熟。

这篇文章,
让我想起了高兰写于四十年代的一首朗诵诗,《哭亡女苏菲》
一并转了。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情境,
但那天人永隔的痛却是永恒的。


哭亡女苏菲   /高兰

你哪里去了呢?我的苏菲!
去年今日
你还在台上唱“打走日本出口气”!
今年今日啊!
你的坟头已是绿草萋迷!

孩子啊!你是我在贫穷的日子里,
快乐了七年,我感谢你。
但你给我的悲痛
是绵绵无绝期呀,
我又该向你说些什么呢?

一年了!
春草黄了秋风起,
雪花落了燕子又飞去;
我却没有勇气
走向你的墓地!
我怕你听见我悲哀的哭声,
是你的小灵魂得不到安息!

一年了!
任黎明与白昼悄然消逝,
任黄昏去后又来到夜里;
但我竟提不起我的笔,
为你,写下我忧伤的情绪,
那撕裂人心的哀痛啊!
一想到你,
泪,湿透了我的纸!
泪,湿透了我的笔!
泪,湿透了我的记忆!
泪,湿透了我凄苦的日子!

孩子啊!
我曾一度翻着箱箧,
你的遗物还都好好的放起;
蓝色的书包,
红色的裙子,
一迭香烟里的画片,还有......
孩子!你所珍藏的一块小绿玻璃!
我低唤着苏菲!苏菲!
我就伏在箱子上放声大哭了!
醒来夜已三更,月在天西,
寒风阵阵传来
孤苦的老更人遥远的叹息!

我误了你呀!孩子!
你不过是患的疟疾,
空被医生挖去我最后的一文钱币。
我是个无用的人啊!
当卖了我最值钱的衣物,
不过是为你买一口白色的棺木,
把你深深地埋葬在黄土里!

可诅咒的信仰啊!
是我不曾为你烧化纸钱设过祭,
唉!你七年的人间岁月
一直是穷苦与褴褛
死后你还是两手空空的。

告诉我!孩子!
在那个世界里,
你是否还是把手指头放在口里,
呆望着别人的孩子吃着花生米?
望着别人的花衣服
你忧郁的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的灵魂漂泊无依,
漫漫的长夜呀!你都在哪里?
回来吧!苏菲!我的孩子!
我每夜都在梦中等你。
唉!纵山路崎岖你不堪跋涉,但我的胸怀终会温暖
你那冰冷的小身躯!

当深山的野鸟一声哀啼,
惊醒了我悲哀的记忆,
夜来的风雨正洒洒凄凄!
我悄然的披衣而起,
提起那惨绿的灯笼,走向风雨,
向暗夜,向山峰,
向那墨黑的层云下,
呼唤着你的乳名,小鱼!小鱼!
来呀!孩子!这里是你的家呀!
你向这绿色的灯光走吧!
不要怕!
你的亲人正守候在风雨里!

但腊泪成灰,灯儿灭了!
我的喉咙也再发不出声息。
我听见,寒霜落地,
我听见,蚯蚓翻地,
孩子,你却没有回答哟!
唉!飘飘的天风吹过了山峦,
歌乐山巅一颗星儿闪闪,
孩子!那是不是你悲哀的泪眼?

唉!歌乐山的青峰高如云际!
歌乐山的幽谷埋葬着我的亡女!

孩子啊!
你随着我七载流离,
你随着我跨越了千山万水,
我却不曾有一日饱食暖衣!
记得那古城之冬吧!
寒冷的风雪交加之夜,
一床薄被,我们三口之家,
吃完了白薯我们抱头痛哭的事吧!

但贫穷我们不怕,
因为你的美丽象一朵花
点缀着我们苦难的家。
可是,如今叶落花飞
我还有什么呀!

因为你爱写也爱画,
在盛殓你的时候,
你痴心的妈妈呀!
在你右手放了一支铅笔,
在你左手放下一卷白纸。
一年了呀!
我没接到你一封信来自天涯,
我没看见你有一个字写给妈妈!

我写给你什么呢?
唉!一年来,我象过了十载,
写作的生活呀!
使我快要成为一个乞丐!
我的脊背有些伛偻了,
我的头发已经有几茎斑白,
这个世界里,依旧是
富贵的更为富贵,
贫穷的更为贫穷;
我最后的一点青春与温情,
又为你带进了黄土堆中!

我写给你什么呢?
我一字一流泪!
一句一呜咽!
放下了笔,哭啊!
哭够了!再拿起笔来。

姗姗而来的是别人的春天,
鸟啼花发是别人的今年!
对东风我洒尽了哭女的泪,
向着云天,
我烧化了哭你的诗篇!

小鱼!我的孩子,
你静静地安息吧!
夜更深,
露更寒,
旷野将卷来狂飙!
雷雨闪电将摇撼着千万重山!
我要走向风暴,
我已无所系恋,
孩子!
假如你听见有声音叩着你的墓穴!
那就是我最后的泪滴入了黄泉!

一九四二,三月的山中
卡拉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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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发表于: 2003-07-08   
好文!
onecat 离线
级别: 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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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发表于: 2003-07-08   
看得人眼泪汪汪。为了回这个帖子,我匆匆的在论坛里注册了一个名字。可怜的妞妞,生命的美好和残忍如此交错,让人叹息。。以前我不太想自己要个孩子,怕苦,怕痛,但现在我想我改变主意了。
thelastmango 离线
级别: 班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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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发表于: 2003-07-08   
太坏了,贴这样的文章,看得我哭了好几遍,不如不看,看得心生恐慌。
有人看过FRIDA的电影没有,看完以后,我就决定再不做当艺术家的梦了,如果天才一定要有苦难刺激而生。
admin 离线
级别: 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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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发表于: 2003-07-07   
第十六章 死是不存在的

妞妞醒来了,揉一揉眼睛,发现自己坐在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地上。草地真美,鲜花盛开,无边的绿中镶嵌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红橙黄紫诸色。天空如蓝宝石闪烁,天地问布满奇异的光亮。姐妞望着眼前的景象,甜甜地笑了。

这美丽的光和色是她熟悉的。这就对了,原来是一个梦。她收住笑容,脸上呈现严肃的神情,竭力回想梦中情景。真糟糕,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她只记得,在梦中,一开始她还看见光亮和颜色,后来渐渐看不见了,眼前总是灰蒙蒙的。这是她从未遇到过的事情,她想不通,到处寻找心爱的光亮,可就是找不到。当时她还真有点不高兴呢。

“妞妞,看亮亮,亮亮你好!”我抱妞妞走到窗前,对她说。

妞妞垂头靠在我肩上,小手敷衍地挥了一挥。她不朝窗口看,哪里也不看。她知道亮亮没有了。

原来亮亮还在,在这里呢。妞妞又笑了。在这个光明普照的世界上,从来没有黑夜,更不存在失明这回事。她欢欣地朝四周张望,发现草地上还有许多像她一样裸着美丽小身体的可爱的孩子,他们有的还没醒来,正趴着睡觉,有的也是刚刚醒来,正坐着揉眼睛,更多的在快乐地嬉戏和轻盈地飞翔。她不知道,有些孩子也曾经做过或正在做着不愉快的梦,例如梦见自己成为瞎子瘸子聋子,醒来后也都是好好的,一个个都欢蹦乱跳目明耳聪了。

忽然,从四面八方飘来一阵非常美妙的声音,仿佛是蓝宝石的天空在奏呜,所有的草叶和花朵在吟唱,嬉戏着的孩子们纷纷载歌载舞,如许多浪花在声和光的波涛上荡漾。妞妞凝神倾听,脱口说出一个梦中依稀学过的词:“音乐。”

妞妞出生第十天,她躺在摇篮里,睁眼望着空中.脸上有一种专注期待的表情。屋里很静,她仿佛有点寂寞,开始啼哭。妈妈打开录音机,播放一盘外国名作曲家创作的摇篮曲。

音乐声起,妞妞立刻止哭,瞪大了眼睛,眼神略含惊讶,显然在听。她就这样在音乐声中静静躺了很久,小脸蛋异常光洁,似乎沐浴着一种神奇的光辉。我怔怔地看着这美极了的小生命,对自己说:婴儿的世界里一定充满着纯净的音乐,大人们听不见,只好用摇篮曲来猜度和模仿。

这是真正的天籁,声与光浑然一体。无人演奏,却有音乐。没有日月照耀,却有光明。

在这里,听到就是看到,人能用耳朵听见最美的奇景,用眼睛看到最妙的声音。妞妞格格笑出了声。她又回想起了梦中的一些事,太古怪的事。有一些时候她明明听见了音乐,却没有看到光。这怎么可能呢?她不相信,只要音乐声一起,她就使劲看,果然叉渐渐看到了很美的光亮和图景,尽管腺陇,也足以使她兴高采烈了。可惜的是,音乐声一停,眼前又重归黑暗。现在好了,永远有音乐,也永远有光明。她情不自禁地欢跳起来,加入了孩子们载歌载舞的行列。

妞妞坐在床上玩玩具,音乐声起,她那玩着玩具的小手霎时停住,脸上呈现极专注的神情。她的左眼紧闭,渗着泪,眼圈红肿,右眼睁得大大的。我跟她说话,她不理。她沉浸在音乐里了。

“音乐没了!”她忽然焦急他说。

我赶紧换磁带。她立即露出宽慰的神色,轻声说:“跳跳舞。”我抱起她来。伴随着音乐和舞蹈的节奏,她时而轻挥小手,哺哺自语,时而手舞足蹈,频频大笑,丝毫不像备受病痛折磨的样子。此时此刻,她的心灵的确已经摆脱患病的躯体,进入了一个我所不知的神奇世界。

妞妞在音乐声中轻盈地舞蹈,她的小身体触到各色奇异的花朵和碧绿的叶片,它们也无不发出美妙的乐音。她高兴极了,在花草丛中旋转着,不停地触摸这些会唱歌的植物,自己也笑着唱着跳着。

八个月的妞妞,她坐在我的腿上,第一次触摸钢琴。如同久别重逢一样,她异常欣喜,张开小手急切地抚摸键盘,敲打琴键,不停地大笑,还常常抬头凝望空中,仿佛受琴声触动,回忆起了很久前听过的某种极美妙的声音。

妞妞且歌且舞,来到一棵树旁,树上长着圆圆的碧玉一样闪光的叶子。她发现自己手里也握着这样一片叶子,便想起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种植物,她在不久前摘下这片叶子就睡着了,没想到醒来时仍握在手里。她正想着,看见树下有一个小男孩趴着睡觉。那小男孩大约在做恶梦,一脸痛苦状,频频抽泣。她俯下身,伸手抹去小男孩脸上的泪水。小男孩动弹了一下,哭得更伤心了,忽然哭出声来:“妞妞这里的孩子都没有名字,妞妞也一样。可是,小男孩的这一声哭唤勾起了她的朦胧的记忆。在梦中,她好像被这么称呼过。她依稀记起了那呼唤她的慈爱的声音,那卫护她的温暖的怀抱。她略微感觉到了一种类似忧郁的情绪,但这情绪很快就连同回忆一起消散了。眼前这个小男孩是谁?她不知道。她只是那样地同情他,不住地替他擦眼泪,又把那片绿叶塞进他手里。她相信,她那么喜欢的宝贝一定也能使小男孩转悲为喜。

小男孩渐渐醒了,目不转睛地望着妞妞,果然破涕为笑。他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梦,梦见自己长大了(只有不幸的孩子才会梦见自己长大),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不幸中的大幸),可是女儿死了(一切不幸中最可怕的不幸)。他不甘心,出发去寻找这个名叫妞妞的女儿,终于精疲力竭地倒在路旁。临终时,他哭喊着“妞妞”,为自己今生今世未能重见女儿而哀位。现在俯身替他擦着眼泪的这个小女孩不正是妞妞吗?接着他又发现手里的那片树叶,便高兴地递给妞妞,说:“妞妞的小圆板!”

妞妞对这话似懂非懂,她越来越回想不起梦中的事情了。即使她回想起来,她也不会认识眼前这个刚刚从恶梦中醒来的小男孩。在梦中她有一个爸爸,但她只听见过爸爸的声音,没有看见过爸爸的模样。即使见过,爸爸也是一个戴着古怪眼镜的大人,与眼前这个小男孩毫无共同之处。她的模样倒是与小男孩梦中的那个妞妞非常相像,所以小男孩一眼就认出了她。小男孩沉浸在与妞妞重逢的喜悦中,不过,顷刻之间,这喜悦也随同他对恶梦的记忆一起烟消云散了。他不再是妞妞的爸爸,而回复到了他本来所是的那个小男孩。妞妞拉着他的手,他们一起唱着歌,朝花的海洋深处轻快地跑去。

在所有的玩具中,妞妞最宠爱这块不起眼的绿色小圆板。直到弥留之间,她一直把它握在手里,不肯舍弃。

妞妞死后,我把它藏入一只精致的小盒里,放在书架的最高一层。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小圆板不翼而飞了,只留了空盒。找遍家里每一个角落,不见踪影。问遍家里每个人,无人知道下落。

“别找了,一定是妞妞带走了。”雨儿说。

“这怎么可能?”

“你想,妞妞那么喜欢,能不带走吗?”

我想了一想,承认她说得有理。

后来,有一个小女孩也从梦中醒来了,她曾经梦见自己是妞妞的妈妈。不过,她很快也忘记了这一切,加入了无忧无虑嬉戏着的孩子们的行列。现在,在这些孩子中,你再也分不清谁是妞妞,谁是梦见做妞妞的爸爸的那个小男孩,谁是梦见做姐妞的妈妈的那个小女孩了。

在这个无边无际的美丽的大花园里,孩子们快乐地玩着,歌唱着。当他们疲倦时,他们就躺下做梦。那些同时入睡的孩子的梦境可能会出现交叉和重叠,于是,一些孩子便成为另一些孩子的梦中角色,由此编织出了许多曲折感人的人间悲喜剧。但是,一旦醒来,梦中故事就很快被遗忘。事实上,每一个孩子必定都已经做过无数的梦,然而,除了最后一个梦在乍醒时还残存一点印象外,其余的梦早已不留痕迹地消失了。这里没有时间,所以孩子们永远长不大。无论梦中故事是悲是喜,醒来只有快乐。任何一幕人间悲喜剧都只是自然之子的小憩一梦,而梦醒本身便证明了死是不存在的。

妞妞死了。毋需太久,我和雨儿也将死去,世上知道我们的悲痛故事的人都将先后死去。终有一天,妞妞的生与死,我们每一个人的生与死,都将在这个世界上不留一丝痕迹。

上帝向我神秘地眨眼,悄悄说:

“死是不存在的,因为……”

我不想听因为什么。

当然,死是不存在的。

----全篇完
admin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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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发表于: 2003-07-07   
第十五章 让妞妞再生



法雨寺坐落在普陀山的后山坡上,寺内古树葱郁,庙宇恢宏,尽管时值盛夏,依然凉风习习,自有一派灵秀的气韵。大雄宝殿前,香客络绎不绝,香烟缭绕。和尚们正在殿里做法事,我和雨儿坐在殿外一侧的台阶上休息。忽然,我们同时注意到,大雄宝殿前,在众多的香客中,出现了两个年轻的残疾人。其中一个是跛子,另一个畸形得全无人样,皮包骨的腚尖戮在半空,身躯和脑袋垂地,活像一只在尘土中爬行的丑陋的甲虫。从他们的褴楼衣衫看,必定是专程远道而来的。那个跛子费劲地把一捆香插入大殿前的香炉里、然后带着他的伙伴朝殿门匍匐而去。

我心中一下子黯然,感觉到了生命欲求的卑贱和无谓。

可是,雨儿嗖地站起来,奔跑过去,扶着那个佝偻症患者无比艰难地翻过佛殿的高门槛,进入殿内,又等着他进香拜佛,随后协助他翻出殿门,目送他离去。”

我走进殿堂,雨儿神色庄严,对我悄悄耳语:“我们每人也许一个愿。”

离开法雨寺,走在山路上,她问我许了什么愿。

“愿我能在另一个世界和妞妞团聚。”我说。

“我和你不同,”她说,“我要妞妞在今生今世再生,这是我许的第一愿。”

“还有呢?”

她迟疑了一下,说:“第二愿你心胸开阔,健康长寿。第三愿爱我的人永远爱我。”

我笑了:“难怪不肯说。这两个愿是互相联系的:我心胸开阔了,爱你的人就可以放心爱你了。”

我嘴上同她调笑,心里却想着她的第一愿。我回避评论它。我知道,对于她来说,妞妞的死是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一件事,因而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用这个世界里发生的另一件事来加以补偿。譬如说,只要再生一个女孩,就不妨看作是妞妞的复活。对于我来说,妞妞死了就是永远不存在了,这个世界里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我当然并不相信有另一个世界,所谓团聚不过是聊以自慰罢了。虚无是一个比上帝更费解的概念,而只要一个人不曾丧魂落魄地领悟过这个概念的可怕内涵,死者便会在他的想象中继续活着。这对生者未尝不是一种安慰,我愿雨儿保有这样的安慰,所以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它,仿佛它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让妞妞再生是你头脑里反复出现的一个动机。

妞妞弥留之间,我们守在旁边。你端详着妞妞灵气犹存的脸容,对我轻声说:“是你的种呵,多像你。一定要再生一个,就叫妞妞,或二妞,是妞妞的再生,就这么想。”我点点头,心里却明白妞妞是一去不返了,再生只是活人的自欺。

妞妞死了,接连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一支接一支吸烟,不理任何人,不理这个世界。我感到一种深深的隔膜。你好几回推门,我都没有回头看一看。

“我不能安慰你了吗?”你问。

我仍然沉默。我只觉得自己已经跟随妞妞去往那个空空世界,尘世的一切包括活人的安慰多么苍白。

你在我背后痛哭失声了:“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了……妞妞去了,我们俩也隔开了,你的我不能分担,我的你不能分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你突然冲出屋子。

这一哭一冲把我从空空世界里拉回来了。我在走廊里追上你,把你搂在怀里,也恸哭起来。

“亲,我知道世上没有人比你更爱妞妞了……我做事从不后悔,就这件事后悔。我真是爱你,你这么伤心,我心疼。叫我怎么办呀,我也想妞妞呵,没有一刻不想,简直要疯了,”

顿了一顿,你继续哭诉:“我一定要再生一个女儿,我就当她是妞妞,是妞妞投的胎。”

一个月后,我到郊外的住宅,想在这里独处几天。自从妞妞死后,我始终渴望独处一阵,就像一个忧郁症患者渴望他的海岛疗养地。可是,当天深夜,电话铃响了,你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妞妞,想妞妞……真是的!真是的!……”

我放下电话,立即骑上车,飞速回家。

你躺在床上,泪痕未干,看见我进屋,含泪一笑,问:“亲,这么远的路,累吧?”

“不累,救妞要紧。你不能离开我了,是吗?”

“你能离开我吗?”

“我也不能。”

“不,你喜欢一个人独处,你独处惯了。”

“一个男人,心疼你,不放心你,就是不能离开你了。”

你点点头。

“刚才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幕幕全是妞妞,真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了。”

第二天,你坚持让我仍去郊外住,保证不再打扰我,又挽着我的胳膊,送我走一段路程。

“你真是我的老伴了。三年前,你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丫头,才多久呀,变化真大。”

我说。

你含笑承认,说:“不过,我觉得老伴的感觉挺好,平平静静的,没有了那些骚动。”

“其实,找个好伴,生个好孩子,此生足矣。其余一切,都是过眼烟云。”

“我是个好伴吗?”

“当然。”

“我也觉得意义不是那么缥缈的,孩子就是意义。我看普通人家都忙着照料孩子,为孩子操心,和孩子玩,过得挺有意义。”

说到这里,你降低声调,补充一句:“不过我知道我不会有什么了,年龄一天天大了。”

我看你眼中有了泪光,不禁恻然,忙说:“我都不觉得自己老,哪轮得上你?你永远是个孩子。”

“那么好吧,”你的确是个孩子,脸上立刻又有了笑容,爽快他说,“我好好练身体,咱们明年怀孕,后年再生一个妞妞。”

妞妞死后,我们都有好长时间感到眼睛胀痛,视力急遽下降。每当眼痛时,你就会想起妞妞眼病发作的情景,苦叹不止。

后来,你牙痛,医生用激光治疗,造成牙龈经久不愈的溃疡,痛得更厉害了。一天夜里,你痛得不能入睡,哭了起来,愈哭愈伤心,抽泣道:

“妞妞,小妞妞,那时候她多痛呵……”

我知道你想起了妞妞癌症扩散到口腔时的情景。你想妞妞,往往和你自己的身体感觉相联系,想到的也不是妞妞的死,而是妞妞活着时所遭受的肉体痛苦。

有一回你坐浴,被热水烫了一下,哇地叫了起来,马上说:“可真得小心,那回妞妞也被烫了一下,这么嫩的小屁屁,多疼呀。”

你在向女伴说妞妞的往事,说着说着,扯起女伴的衣服问:“你这衣服真好看,什么料子的?”

我一再发现,你说起妞妞来就好像妞妞还活着一样。这使我相信,男人和女人——至少我和你——对死亡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凭感官感受一切,可是死亡即不存在,而对于不存在是无法有任何感觉的。相反,妞妞的病痛曾经是一个鲜明地作用于我们感官的存在。

所以,你的悲伤总是越过妞妞的死而执著于妞妞的病痛,呈现为栩栩如生的回忆,甚至是肉体的回忆。我对不存在同样无所感觉,可是,正是这感觉的空缺如同一个巨大的深渊始终暴露在我的意识中,足以吞没任何生动的回忆。反过来说,当妞妞活着时种种生动的小细节从我的记忆中突然闪亮时,它们的光芒把妞妞不复存在的深渊照得更加触目惊心了。譬如说,现在我一听到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声,就会顿生凄凉之感,这固然是因为勾起了对妞妞病痛时哭声的记忆,但更是因为清晰地意识到了妞妞的哭声已经永远沉寂,她的小生命已经如此凄惨无助地不复存在。总是这样,无论忆起什么,立刻就响起同一句画外音:妞妞不在了,永远不在了!天外飘来她的脆亮的声音,如同孤鸿一样在我的头顶上空盘旋,无处着陆,刹那间又飘走了,飘得不知去向。

漆黑的夜,狂风怒号,我从梦中突然惊跳起来:妞妞怎么办?马上又明白:没有妞妞了。妞妞已经藏身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世上任何天灾人祸也危及不到她了。可是,这个地方在哪里?天上地下,何处是死亡的空间,何处是不存在的存在?不存在是如此荒谬,人怎么能不为自己发明天堂和地狱呢。



宽阔的马路,妞妞在我前面走,甩着小胳膊,走得很快,姿势很像我们一个邻居的孩子。那个小男孩比妞妞小一个月,很早就会走路了,我心中一直为妞妞而羡慕他。我真糊涂,怎么就没有发现妞妞学步也学得这么好,还以为她没有学会走路就死了呢。

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抬了抬手,妞妞忽然不见了,立刻又在别处出现。我明白自己有了特异功能,能用意念移物。这么说,妞妞没有死,我随时可以把她移回来。

我又抬手,可是,这回妞妞不但没有移位,反而缓缓地转过身来,站住不动,盯着我看。我意识到妞妞的确是死了。我想看看她死后是什么样,仔细端详她,发现她还是活着时的模样,但我同时能感觉到她是已死的人。

妞妞仿佛觉察到我已看穿她是死人,突然扑倒在地。我冲过去,把她抱起来,发现她脸上盖了厚厚一层土,面容模糊。我失声痛哭,哭醒了……我买了一块地,准备给妞妞盖一座房。一位朋友带我去看地,一路上兴致勃勃地跟我谈论房屋的设计。我听着听着,突然想起妞妞已经死去,便痛哭起来:“妞妞死了,盖这房有什么用呵!”朋友说,他今天还在托儿所里看见妞妞,样子非常可爱。我若有所悟,仿佛明白了所有死去的孩子都被送到一个特别的托儿所去了,那是死亡托儿所。这么久了,她一直远离爸爸妈妈,眼睛又瞎,不知受了多少苦。我愈哭愈伤心,朋友便带我去访问一个奇人,问他有没有办法把妞妞从死亡托儿所救出来。那人不说话,只是摇头。我哭喊道:“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的呀,怎么会有这种事的呀!”哭醒了,满面是泪.醒后还哭了很久,不住地喊:“妞妞呵妞妞,爸爸想死你了!”妞妞的音容笑貌全在眼前,甚至好像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

妞妞死后,我常常梦见她。梦见一个死去的人的感觉是异样的:梦见她活着,同时也隐约知道她已经死去。当后一种意识变得清晰时,就是梦醒的时候了。我梦见许多年前死去的一一位好友或不久前死去的父亲时,也总是在梦中就明晰他们已死。复活是短暂的,事先已蒙上不祥的阴影。

你不同,妞妞在你梦中始终是活着的,但必定会可怕地发病。有一回,你梦见自己在睡觉,床紧挨着一面墙,墙上有两只贴墙扁花盆,每只花盆里蹲着一只可爱的小猫。它们忽然跳到床上,钻进你的被窝,和你逗玩。你抓住它们的爪子,发现是婴儿的小手。再一看,两只小猫变成了两个妞妞。原来是双胞胎呀,好玩死了,你做梦也想要一对双胞胎女儿,没想到梦想成真。两个妞妞亲呢地偎着你,用小手抚弄你。正在这极其幸福的时刻,你突然发现两个妞妞的眼睛都变成了猫眼,很快化脓腐烂,成为不愈的伤口。你伸手到伤口里往外拉,拉出长长的虫子,四个伤口轮流拉,拉出一条又一条虫子,怎么也拉不尽。你边哭边拉,又恶心又伤心,哭醒过来了小

早晨,我已醒来,躺在床上。你还在睡梦中。突然,你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

“妞,不要伤心。”我不住地唤你,拍你。

“妞妞,妞妞,梦见妞妞了。”你说。

我已经猜到了。

你继续哭诉:“她又长大了一点儿,像个三岁的孩子。可是,她的眼睛又流水了,我想怎么又犯了,知道坏了,这病还在,这回躲不过了。”

说着说着,你又恸哭。我也陪你大哭一场,因为心疼你,也因为想妞妞。

平静下来后,你说:“还会遇见的,隔一段日子遇见一次,每次都长大一点。她还在长。”

“是的,她还在,一定还有一个世界。”我表示赞同。

可是,我心里明白,再也没有妞妞了。为此我欲哭无泪。



从普陀山下来,天色已晚,我和雨儿吃过晚饭,散步到海边的一座亭子里,坐在那里看海。海天一片灰亮,缀着黝黑的云影、岛影和点点帆影。

“以后我有了孩子,一定经常带她出来玩,让她在大自然中成长。”雨儿说。

我凝望着朝港口方向缓缓移动的帆影,没有说话。

“妞妞活着该三岁多了。不过,不让她活下来是对的。”她又说。

我仍然没有说话。我想起了在法雨寺看见的那个残疾人,突然意识到我们两人的态度中都有一种奇怪的不合逻辑。她那么同情那个怪物,却不能忍受妞妞作为一个盲人活下来。我鄙视那个怪物的生命欲求,但不论妞妞怎样残废,我都不愿她死。

“你说我还能不能生孩子?”她问我。

“当然能,你还年轻。”

“我这胃病老不好怎么办?我吃的那些药都是孕妇禁服的。”

医生嘱咐,剖腹产后三年内不宜怀孕。好容易等到这期限快满了,她突然胃出血,得了胃溃疡。

“不要急,会好的,我们还有时间。”

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说:“我有一个心病,我一直没有对你说。”

“现在告诉我,好吗?”

“我觉得自从妞妞死后,我们之问有了隔膜。”

“我不同意。”

她不理我,继续说:“你看我好像快快活活,其实我天天想妞妞,只是不说罢了。自己支配不了的,它来找你。不过,我这人简单,不愿在痛苦里陶醉。我自己结束痛苦,离开这个世界比别人容易,眼睛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把她搂在怀里,轻声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呢?我也只是不说罢了。”

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接着说:“人家都说共同受难的经历会加深感情,才不是呢。

痛苦是不能分担的,说到底,每人都只能承担自己的那一份。你对妞妞的思念和哀伤,我不能帮你缓解,反过来也一样。”

“你说得对。有人统计,丧子夫妇的离婚率高于百分之五十。苦难未必是纽带,有时反而是毒药和障碍。所谓共同受难其实是表面的,各人所感受的内在的痛苦都是独特的,不但不能分担,而且难以传达。期望对方分担,落空了,期望就会转变为怨恨。所以,需要的不是分担,而是对自己的痛苦保持自尊,对对方的痛苦保持尊重,别把它们搅在一块。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这就好了,不会发生太大的危机了。

“那会儿你躲起来写作,我真的觉得很孤单,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我写妞妞不也是为了你?”

“不,我嫉妒你,因为我不会写。我觉得我一无所有。”

“你这样想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一直以为,我能写出我们俩的共同体验和怀念,作为我们对妞妞的共同纪念。可是,写着写着,我就发现,我至多只能表达出一个天性悲观者的忧思,却无法测量出一个像你这样的天性快乐者的伤痛,这伤痛往往是隐藏得更深的。

归根到底,我们都只能站在不同的祭坛前,各人独自面对已经死去的妞妞。”

“你毕竟还有一个文字的祭坛,我什么也没有。”

“其实我心里明白,文字也只是自欺,象征的复活和一切复活一样是虚假的。可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安慰自己呢?”

“你真的不觉得我们俩疏远了?”

“当然不,松动一下是必要的,否则我们都会喘不过气。”

“我一直偷偷想,没准你觉得我多无情呢,因为我反对给妞妞动手术。”

“我仔细想过,全部分歧在于我们对死的态度不同。我是好死不如赖活,你是赖活不如好死。还是我想不开。”

“你这人连生死都想不通,还是哲人呢。”

“我是又通又不通。哪天全通了,我就出家了,还会和你厮守?”

“我看你来不及实现这英雄壮举,就可能入土了。”

“那我就提前实现。”

“还生什么孩子,没有爹的!”

“我离全通还早着呢,急什么?”我有意改变话题:“你在法雨寺许的第三愿,那个爱你的人是谁,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我猜你要琢磨。其实很简单,也包括你,我不是单指哪个人。年轻漂亮时被人爱是很容易的,可我很快就会老了,我希望到那时爱我的人仍然爱我。”

“我以为你心中真有个什么人呢。”

“嗨,有也罢,没有也罢,好也罢,坏也罢,到头来还不都是一个空,什么也留不住。”

我惊诧她今天尽放悲声,忙提议回旅馆休息。夜幕己降,海面一片漆黑,只有港口方向散射着模糊的灯光。起风了,好像要下雨。

“我知道说这些没用。其实谁都懂,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洗脚,睡觉,第二天早早起床,刷牙,挤车,急急忙忙上班去。”说完这话,她站起身,顺从地跟我向山脚旁的旅馆走去。一路上,我挽着她,默然无语。零星的雨点飘打在脸上,真的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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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表于: 2003-07-07   
第十四章应该有天堂(札记之四)

1

疼痛突然消失,你的身子变得出奇地轻盈。你发现你坐在爸爸的手臂上,面朝无碍的空间。爸爸像往常一样抱着你跳舞,但比任何时候跳得出色。往常,爸爸也能挥动手臂,把你送到半空,停留片刻,你便快乐地格格大笑。现在,爸爸的手臂像一对翅膀,载着你盘旋飞翔,愈飞愈高。这是你从未有过的感觉,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得非常舒服。

“妞妞,飞吧,飞吧……”你听见爸爸在你耳旁低语。

原来这就是飞。你知道小鸟会飞,那么,你是变成一只小鸟了。做小鸟多快活呀,一点儿也不疼了。你听见过小鸟唱歌,你就唱了起来,还让爸爸也唱。歌声真美,比你听过的任何音乐轻柔,像一朵朵白云,飘在你四周。

“妞妞,去吧,快到家了……”你又听见爸爸低语。

你睁开眼睛,看到一团明亮的光。很久以前你见过它,知道它叫“亮亮”,后来就找不到了。原来它在家里,家真好,你咧嘴笑了。

可是,就在这时,你眼前一黑,亮亮没了,爸爸也没了,你突然从爸爸的手臂上跌落,坠入无底的深渊。

你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坐在黑暗中,怔怔地盯着窗外的夜,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后悔没有把你抱紧,千古之恨化作永远的沉默,竖立在我和世界之间。

2

你穿一身天蓝色的毛衣裤,静躺在医院的白色床单上。浓密的黑发匀贴地披向一边,天庭光洁饱满,额际的小茸毛清晰可辨。一切痛苦都已从你的脸上消失,你合着眼,眉宇清秀,神态安详,仿佛沉入一次深酣的睡眠。唯在你的左眼角,隐约含着一颗小小的泪珠。

我最后一次抚摸你的小手,它仍是柔软的,但已经逐渐变凉而松弛,不再能用灵巧的抓握应答我的触摸。

妈妈流着泪叹息:“看她多美!”

我在心里默念:孩子,你多好!在给了我们这么多快乐,又独自忍受了这么多痛苦之后,你就这样静悄悄地离去了。有人说,你是天使,回到上帝身边了。有人说,你是玉女,回到观音身边了。我不相信上帝和观音,但是,为了你,是应该有一个天堂的呵。

3

你的小小的躯体,曾经承担了成年人也不敢想象的痛苦,现在竟又承担起老年人也不肯接受的死亡。

你痛时,我感到的只是焦虑,疼痛仍然落在你的身上。你死了,我感到的只是悲伤,死亡仍然落在你的身上。

为什么一切都落在你的身上,都要你的无辜的小身躯受着?

他们说,现在你解脱了。可是,为什么别的孩子正在阳光下快乐地嬉戏,你却必须解脱?

他们来慰问我,因为作为你的父母,世上没有人比我们更加哀痛你的死亡。可是,我们的哀痛算什么,既然我们还活着,死去的是你,仅仅是你?

有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世界还在,我还在,而你却不在了?

4

世界曾经充满你的甜亮的声音,现在沉寂了。但我分明听见它仍然在某处飘荡,一声声那么急切:“找爸爸,找爸爸……”

爸爸在这里呢。

可是,我的孩子,你又在哪里呢?我举目寻视,不见影踪,伸手欲抱,抓了一空。

你的声音扑闪着折断的翅膀,一次次徒劳地撞在世界的玻璃窗上。这窗户无人知道所在,无人能够开启,却确然存在,无情地隔绝了阴阳。

于是我在寂静中枯坐,绝望地倾听你的呼唤。直到有一天,我的魂魄循着这呼唤奔你而来,那时我一定会听到你像从前那样宽慰地自语:

“找到了,爸爸在这里呢。”

5

柜子里藏着你的相册、录像带和录音带,有一天打开它们,我还能看到你的形象,听到你的声音。可是,我如何还能触到你的温暖的小身体,闻到你的喷香的气息呢?在一切感觉中,唯触觉必须来自活生生的接触,最不可复制。

你在时,我抱你抱不够,因而觉得时间太少。你走了,我的怀里空了,突然发现时间毫无用处,我不知道拿这么多时间来做什么。也许时间只有一个用处,它会帮助我——不是帮助我忘却,而是帮助我一天天向你走近。

从今以后,死还有什么可怕?由于曾经拥有你,一个比我好无数倍的小生命缘我而存在过,我的生命已经圆满了,不再有什么缺憾。由于失去了你,我生命中最有价值的珍宝已经丢失,使我的生命成了一个空盒,却也因此不会再遭受更严重的损失。

我承认我是一个非常恋生的人,一切哲学或宗教的理念都不能使我完全超脱。那么,命运给我安排如此残酷的悲剧,莫非是为了彻底清算我对人世间的眷恋,割断我的太缠绵的尘缘?想想生命是如此虚妄的东西,我竟活到了今天,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呢。

6

我当然知道,我曾经有过一次诞生,所以现在我活在世上。可是,对于那次诞生,我是什么也忆不起来了。

我当然知道,我迟早会有一次死亡,所以现在我活在世上。可是,对于这次死亡,我是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世上的神秘,莫过于生和死。每个活着的人,都有过一次诞生,终有一次死亡。然而,没有一个人能亲眼目睹自己的诞生和自己的死亡。上苍把两个神秘都向我们隐瞒着,只把中间的一小截平凡展示给我们。我是活在两个神秘之间的一个糊涂,除了知道自己此刻活着,我还知道什么呢?

你来了,目睹亲骨肉的诞生差不多就是目睹自己的诞生,我好像再生了一回。

你去了,目睹亲骨肉的死亡差不多就是目睹自己的死亡,我好像已死了一回。

在短短的时间里,你使我重温了诞生,又预习了死亡。为了前者,我感谢上苍。为了后者,我诅咒上苍。

上苍对我的感谢和诅咒均沉默无言。

于是我惭愧地自问:对于把我的孩子送来又带走的神秘,对于我和我的孩子由之而来又向之归去的神秘,我究竟知道些什么呢?

7

做父母的都知道,世上没有比孩子更让人牵挂的了。现在我又成了一个没有孩子的人,又好像回到了无牵无挂的岁月。

对于死者,我们不复牵挂,只是怀念。

然而,我怎么能把你想象成一个死者,我对你的怀念多么像一种割不断的牵挂。

那天夜晚,是我亲手抱着你的小尸体,给它裹上殓尸布,放迸了医院太平间的冰柜里。

在踏上归途的瞬间,我突然惊恐地想到,你被孤单单地遗弃在永恒的黑暗中了。你那么弱小无助,从未离开过爸爸妈妈,我们竟让你一个人出远门,你那双还没有学会走阳间的路的小脚丫,竟要独自去走那条阴森的冥路了。

这些天,妈妈连日不眠,流着泪对我说:“妞妞不知怎样了,我们去看看她,好吗?”

我明白了,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割断父母对孩子的牵挂,连死亡也不能。这牵挂的线团系在你的远逝的小躯体上,穿透生死的壁垒,达于另一个世界。我们明知你不复存在,仍然惦记你犹如惦记一个失踪的游子。

8

小床空了,屋子空了,我逃向外面的世界。可是,无论我逃到哪里,笼罩我的总是无边的空。

世界也空了。

这个世界曾经是我所熟悉的,其中充满着我追求和我唾弃的事物。自从你出生后,我淡忘了这一切。我沉浸在你的世界里,不追求而已经满足,不唾弃而已经洁净。你走了,我被抛回到从前的世界,却发现自己在其中成了一个陌生人。

曾经因为你的存在而相形见绌的一切,由于你的不存在而更加微不足道了。

人生的路是不可逆的。我不可能再回到未曾生你的那种生活中去,想回也回不去了。你不是一个插曲,你永远改变了我的生命的旋律。

那么,就像从前守住你带来的欢乐,让我守住你留下的悲哀吧。我不再逃避,我的心因此而平静了。

9

妈妈和珍珍在低语,悄悄商量给你穿什么衣服,仿佛是要带你去作客。

过了几天,她们又埋头整理你的玩具和衣物,收拾得整整齐齐,藏进你专用的柜子。于是我觉得,你只是出了一趟远门,等你归来,我们就会打开这个柜子,里面的玩具和衣物将重新派上用场。

我在屋里低头读书,突然听见妈妈在客厅里喊珍珍。刹那间我想,一定是你醒了,妈妈让珍珍给你穿衣,你饿了,妈妈让珍珍给你喂饭,你尿了,妈妈让珍珍给你换尿布。

远处传来孩子的话音,可是我觉得,这话音就在近旁,是你在隔壁屋里说话。

妈妈路过平时给你买食品和用具的商店,不由自主地往里走,想着又该给你添点什么了,却猛然停住,怔怔地站在商店门口。

电话铃响了,我冲过去,怕尖锐的铃声把你吵醒。准备接电话的手又缩了回来,让它响吧,如今你不会再被吵醒,而我也没有非接不可的电话了。

10

在未尝有你时,我曾经问自己:有孩子和没有孩子,孰利孰弊?每一回我都答道:各有利弊。这问题和这答案都是抽象的,因为那个尚不存在的孩子是抽象的。

自从有了你,事情变得具体而明确:有你是多么好,没有你简直不可思议。你的活生生的存在已经和我的生命融为一体,成为我不可或缺的呼吸和脉搏。

现在,我又没有了你。人们劝我:再生一个吧。我无动于衷,仿佛又重新面临从前那个抽象的选择。对于我来说,有没有孩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有你,不能没有你,而你却永远不会死而复生了。

可是我听见妈妈哭着说:“我一定要再生一个妞妞,我知道代替不了,但我就当她是妞妞,是妞妞投的胎。我要让妞妞在今生今世复活,双眼明亮,看一看世界……”

11

我对自己说,你是上帝向我许下的一个美丽的谎言,命运给我设下的一个致命的陷阶。

你的昙花一现的生命只是一个梦幻,我不能为了一个梦幻毁掉自己。

可是,父亲的本能在我的胸中呼叫:不,你的活生生的存在是绝对的真实,如果我们之间的骨肉之情是虚幻的,人生中就再没有真实。

我对自己说,天下父母都偏爱自己的孩子,这种偏爱原是一种狭隘的生物性。我应该有更广阔的爱心,去爱普天下的孩子。

可是,我心里明白,我对你的爱远远多于父亲本能,别人的孩子诚然不同于自己的孩子,自己再生一个又岂能填补你留下的空缺?我的爱心如同夜空包容无数孩子的星辰,每一颗星辰都像你却又不是你,从众星背后看不见的深处传来你的永久的叹息。

我对自己说,就让我带着这永久的创痛活下去吧,或迟或早,我将步你后尘,和你同归一个地方。

可是,真正使我绝望的是,即使在那之后,我也见不到你,无论天上地下,我们都绝无重聚的可能,因为你不是到一个地方去了,你是根本不存在了。

我对自己说,在这世界上,苦难和死亡是寻常事,人人必须接受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让我接受苦难,接受死亡,接受人生惨痛的真相。

可是,宿命的解释岂能涂抹掉你在我心中刻下的栩栩如生的记忆。正是你的不可毁灭的可爱,使得你的永不存在成为一种不可接受的荒谬。

12

你和春花一起绽开,和秋叶一起凋落。在大自然的永恒循环中,你的生命只是一个美丽的悲惨的偶然。

于是他们对我说:“诗人呵,她的确属于你,就像你的诗句,因为你的诗句是美丽而悲惨的。”

我喊道:不,你不是我的诗句,你是我的命运!

于是他们又对我说:“诗人呵,她的确属于你,就像你的命运,因为你的命运是美丽而悲惨的。”

我喊道:不,我不是诗人,我不想要美丽而悲惨的命运,我只想做一个平凡而幸福的父亲!

13

周忌的日子,我们把一束鲜花放在你的像片前:六支玫瑰,三支康乃馨。

像片是在紫竹院公园照的,万绿丛中,你的粉红色小脸就像一朵鲜花。妈妈说,那朵含苞欲放的粉红色玫瑰就是你。

你知道世界上有花朵,并且用小手抚摸过花朵柔软的叶瓣。可是,失明使你从来没有看见过花朵绚丽的色彩。

有人说,孩子是直接升天堂的。在地上失去的,在天上一定能加倍获得。我相信天堂是一片花的海洋,当你在这花海里游戏时,你的明亮的眼睛一定满含惊喜。而此刻,你瞥见了一朵粉红色的玫瑰,若有所忆,停住脚步,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惆怅,一颗晶莹的泪珠滴落在花瓣上。

在同一个时刻,爸爸妈妈在你的像片和花束前恸哭。

我知道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创伤仍然是创伤。我知道只要死亡尚未来临,生活终归是生活。

所以,我不拒绝朋友的熟悉面孔。在朋友面前,我的沉默是自然而然的,我装作忘却的样子和他们谈笑也是自然而然的。

然后我又表现出一副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气概,狠狠地扫除积尘,布置居室。

一切准备就绪。婴儿床已经撤除,我回到比婴儿床大许多倍的写字台旁,拿起了笔。

我知道文字与一个孩子的生命和死亡毫无相似之处,它仅仅表明一个成年人的岁月的贫乏和多余。可是,除了文字,我能支配什么呢?除了写作,我能做什么呢?

于是我向你许下谎言和诺言:我要为你写一本书。我迫使自己相信,你将收到这本书,那时你会像从前随手抓起一本什么书那样自豪地喊道:“妞妞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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