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 联合报 作者： 楊佩真
聲音出現於兩周前。
入睡之際忽然聽到一陣凌厲哭聲，像故障的琴弦，哥德式、跌跌撞撞朝天嘶喊。本以為是野貓發情，輾轉許久決定起身驅離，才發現，窗外除了偶爾迴旋的風聲，只剩斷續犬吠。夜空比往常更為沉鬱，月光亮得冰涼，坐回床上盯著窗中自己的投影，竟有那不只是我的錯覺，似乎還有另一個人，以相同身影疊覆其上。不久，哭聲趁意識渙散又出現，像耍賴的孩子拉著聽神經盪鞦韆。一次又一次，動彈不得地看了整夜的上弦月，從害怕到憤怒，最後純粹的疲憊。
「你是不是說了什麼？」不等我補述，Ｋ只問了這一句。
他是我在婦產科實習時，負責指導的住院醫師，亦是校內認識多年的學長。渾圓的眼睛配以瘦窄的下巴，嘴唇單薄，聲音卻宏亮又甜膩，像隻神經質但討喜的囓齒類動物。
「平安夜那次值班，你是不是跟她說了什麼？」Ｋ催促著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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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那晚異常平靜，一向入夜後大小問題不斷的病房，如凝固在時間之外。直到午夜才接到指令，某位海洋性貧血、懷孕二十周的孕婦，因胎兒水腫前來引產，已經完成，要我前去產房協助善後。
還在納悶按規定，實習醫師須協助產前準備，通知時孕婦卻已回病房。Ｋ不追問我的缺席，卻是一逕道歉。他指向平日清潔初生兒的處理台，一個小小的雌性的身體仰躺，蓋以白色方巾。表示產前雖已施行麻醉，但仍會有一小段路，這段路不能讓她孤身在黑暗中。雖未明說，但瞬間明白，這才是我此次的職責。
「大概會有十五分鐘吧。記得，別跟她說話。」Ｋ在耳邊提醒。
胎兒水腫，在台灣多因紅血球的構成基因中某類全部缺失，無法完成正常結構，造成嚴重溶血；組織缺氧、活化骨髓外造血器官，使其原本功能受損，最後肝脾腫大、心臟衰竭、體腔累積過多的水分。常是胎死腹中，即便順利產出，亦迅速死亡。一旦進而造成母親血壓過度升高，將重創母體器官；異常的胎盤，同時提高生產大出血的風險，此時須提早結束產程保護母親。
我默數時間。
打開方巾時，屏住呼吸不敢直視，擔心將無措於她的對望，才想起胎兒二十周的眼睛，上下眼瞼尚未分開，覆於其上的只是原始褶皺間的隙縫。她還在，左胸還看得見規律搏動。用聽診器再度確認，移開時，果凍般、漲溢的皮膚略略黏附聽診器後彈回，錯覺她正輕皺眉間。
一次又一次的十五分鐘，我們越來越熟稔。
眼前的她漸漸清晰，未成熟的部分，藏著人體的原型，無限可能。
竟覺得，她和其他的孩子是那麼相似，彷彿還能繼續長大，她的雙手也能是捧花的手、脖子將戴上情人的項鍊、足尖也許喜歡感受海浪拍打的冰涼、肚子裡有天會睡著另一個小小的她。但他們是那麼遙遠，遙遠在相似和相同之間。
十五分鐘成為數小時，我突然害怕起來。
心跳雖漸趨微弱，但仍困惑地鼓動。生命這樣真實。
會不會書本遺漏了什麼，沒發現只須一點協助，她就能以某種形式活下來？
緩緩起伏的胸壁、輕微的蹙眉，是不是她辛苦的求助？
眉骨下那兩道小小的隙縫還打不開，那她能看到我嗎？
看得到我的她，會知道撫過她胸口的那雙手其實不是母親的愛憐嗎？
看得到我的她，會不會冷笑劊子手行刑前的禱告？
長久以來，我熟記一個又一個表徵，撿拾一串串因果，在如同密碼般的記述裡，虔誠膜拜諸神無心散落的祕密。相信人體是上了發條的機器，藉由某種未知的神祕公式運行，病痛和死亡都在其中前仆後繼地存在，成為永恆本身的見證。
從未如此乞求教科書裡的一字一句精準成真。一旦崩毀，信徒便成共犯。
工友前來打掃外面病房，清潔劑飄散的檸檬芳香歡樂又俗豔。我們被遺忘在這樣一個又是天堂又是地獄的小房間裡，呼吸挨著呼吸，一起活著。不停提醒自己，她遲緩的心跳來自已然衰竭的心臟，起伏胸壁下，肺泡其實尚未發育，隙縫只是則失職的預言。
我開始為她吟唱一遍又一遍的平安夜，默默在腦中複習所知道的一切關於她的知識，分不清自己是叨叨絮絮炫耀陰謀如何得逞的反派，還是自言自語的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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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幾乎是和夜晚一起離開，經過一再確認，聽診器裡沒有任何心跳的聲波，冰冷的皮膚也不再濕黏。我知道，就是這樣了。托住脖子和臀部，輕輕捧起，放進事前準備在旁的黑色小盒子，將她雙手交叉胸前，闔上黑暗。
離開產房致電往生室，看見她的父親躺在門口的沙發上等待，睡得很沉。
他會夢見她嗎？他會知道夢見的是她嗎？
向電話那頭詢問能否讓家屬看她一眼，工作人員嚴厲拒絕。
在走廊盡頭靠窗的販賣機買了罐裝咖啡。天剛亮，原來城市天亮的顏色不是很深或很淺的藍，也不是山上的橙黃，是一種比初生的膚色再淡些的玫瑰金，邊緣暈染灰紫的光束，雲層厚重但空氣看起來稀薄。對面電影院的騎樓下，幾個互相神似的背影在分派報紙，汗衫老伯慢跑經過剛到達定點的早餐車時，幾個醉酒的中年男子正搖擺推擠，踏著生疏舞步進入便利商店，差了幾秒鐘，因此他們誰也沒發現誰。
走廊另一端，工作人員帶著文件出現。
天空開始出現熟悉的藍色，餐車上的蒸籠白煙四溢，公車正停在紅燈前，早起的孩子抱著滿是立可白塗鴉的書包坐在最後一排打盹，街燈熄了。
護士從產房拿出黑盒子，喚醒了那父親，他們在邊交談邊填寫一張又一張的表格。我繼續在窗邊喝咖啡。
這就是留下來的人啊。
城市塞滿了通過神祕公式而得以留下來的人，不分晝夜，看著彼此，一樣的身軀、一樣的四肢、一樣的體味，相似得讓人發愁。他們動動手、擺擺腳，又看了彼此，皺起眉，搖頭晃腦地逃開自己的影子。
多麼奢侈的煩惱！
這些足夠相同的留下來的人，總能有什麼片段，即使如刮落的魚鱗，反射碎裂、不純粹的陽光，飄散腥臭孤獨地被扔在市場邊，他們的存在仍因被觀看被知曉而無法抹去。
黑盒子裡的她如燃不起的燭火，努力攀附蕊心，卻還是消失在空氣中。
她存在過嗎？
我能夠回答她存在過嗎？
她會認為我有立場回答嗎？
她生命中唯一的小小的片段，若還有第三人在場，或許我會因自己同時也被觀看，覺得踏實而有答案。
他們帶黑盒子離開的時候，我原想上前致意卻被擦身而過，玻璃窗反射出一個手持廉價咖啡、稚嫩狼狽的實習醫師，那投影正頹然發現腦中意識未經自己允許，已由生死流向渴望好好睡一場。突然對一切厭煩又感傷，無論是自身面容扭曲或已持鏡成魔，其實我所有的不過是投機主義者，鄉愿的自我救贖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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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那次值班，你是不是跟她說了什麼？」Ｋ催促著回答。
「好像是聖誕快樂吧。」我不知從何答起。
「果然，不要擔心，我之前不小心說了再見後，也是這樣，去廟裡拜拜收驚就好了。」Ｋ露出釋然的微笑，如同共享對我生命的控制權。
什麼是「說」呢？以聲音、以心靈對話，或是以某種更為混沌的意識，她又是用什麼聽到的呢？小小的芽苞般的耳朵、指尖和指尖的觸碰，或是我一再聆聽的心臟？我像茫然面對空格，卻怕太快被發現一無所知的考生，不得不胡亂回答每一個問題。
而沒有說給Ｋ聽的是，孩子離開了鞦韆，哭聲後來已不再哀戚，成為貓咪撒嬌時發出的嚶嚶低語、一串微風中的銀鈴，在腦迴間吟唱。我從害怕變成逐日等待，夜夜通過琴聲長廊，闔眼沉入沒有終點、失去方向和時序的空間中，等待有天了解她的回答，即使也許是場怨懟。
睡眠像場濃霧，四面八方細柔的灰絮襲來，瀰漫又遲滯，餵養著些微的浮力。
沒有夢魘、沒有驚醒，也沒有夜半魅影。
灰絮緊密編織成繭，夢境被隔絕於外，我困倦在睡眠之中的睡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