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旧金山的月色是有楞角的,那些楞角的边缘是一把把锋利的剑,它可以把夜色切割成片断,每个片断里有不尽相同的细节。
我的房间里,电视屏幕上的女记者,在如我这样简单的男人眼里,正值风情万种,她真是唇红齿白,风韵的胸部在她一手持麦克风,一手饶有趣味的比划间,上下左右地颤动,金色的头发在旧金山从不凛冽的寒风里飘荡。她的身后是残破的摩托车和庞然大物般的火车,这个漂亮的女人正颇有兴致地描述这起足以让她和她的观众兴奋不已的车祸。
女记者性感而赋予挑逗性的红唇一张一合着。尤其那唇齿间的红色,我想起和三木同宿舍的年代,那时,我们常常满怀兴奋地把女生精心涂满口红的嘴唇说成“吃了死耗子” ,表面上的鄙夷并不影响私下里窥望和遐想。但眼前的这张红唇正以比吃了耗子还鲜红的质感,真切而反复地说着:“经过警方核实,肇事者是华裔,当场死亡,名叫三木,同时受伤的还有一名华裔女子,据息此女子怀有身孕,现深度昏迷,正在抢救中。火车上的乘客无任何伤亡,火车晚点数个小时,直接经济损失达。。。”
这似乎是最符合戏剧性的剧情,尤其在这个时候,在小说接近高潮或尾声的时候。
旧金山气温适中的冬夜,泛着摇曳的银光,不知何时,电视屏幕已经变成雪花,在那一方27英寸的小孔中纷纷杨杨,那个漂亮的主持人估计早已进入美梦,从她嘴里生动流出的车祸,以及车祸的主人们,距离她的梦境想必已经格外遥远。
我发现自己精心打造的三木已经亦真亦幻,我已经开始模糊,三木到底是活在我的小说里还是我的生活中。
我彻夜未眠。
早上第一件事情,打电话给那个有漂亮女主持人的电视台,一切如我所料,除了新闻上看到的,没有更多的内容被告知。
“您可以继续跟踪我们的后续报道。” 这是他们反复讲给我听的一句话。
“那个男的是我的朋友,我得了解一下情况。”
“。。。。。。”
“至少我得知道他是死是活啊。”
“。。。。。。”
“还有,还有那个女的,听说是个孕妇?叫什么名字?现在人在哪家医院?”
“我说先生,你也得理解理解我们,跑个新闻不容易,我说,您晚上看我们的跟踪报道。。。”
“草,我要是能等到晚上,我还他妈的跟你这废话?”
“你这人,怎么这么。。。”
摔断电话,我觉得自己浑身无力。仰躺在床上,一个蜘蛛在屋顶的角落里,挂在自己编好的网子上,悠闲的来回晃着。看着蜘蛛,我大脑一片空白。
“你缺心眼儿啊,作家,你不会直接问警察局?” 房客乙说。
“是啊,对啊。” 我立即鲤鱼打挺,决定亲自去警察局询问一下。我正准备冲出门的时候,两个警察正站在门口,“请问你是作家?”
“是,我是。”
“三木,你认识吗?”
“认识,是我的朋友。他,怎么了?还,活着?”
“嗯,但深度昏迷,凶多吉少,他清醒的时候,把你的地址和姓名给的我们。”
“我要见三木。”
“好吧。”
急救室里,蓝色布单下的三木,各种管子插遍全身,除了眼睛,已经无法辨别。因为三木的眼睛此刻是睁着的,不仅如此,眼光柔和而充满希翼,这种眼神和在那条船上的那天三木的眼神很像,不同的是,现在三木的眼睛有些许的红色,就像那个傍晚酒色的大海已经流进三木的眼底。
我立即走到他的床前。
“三木,是我。”
三木并无任何反应,眼睛里柔和的红色仍然如初。
“三木,坚持一下,会没事儿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试图去拉他的手,但被护士阻止。
“三木,想想简,想想咏,他们都在等你。”
。。。。。。
“至少,想想你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再坚持一下吧!”
。。。。。。
三木没有任何反应,看着他的样子,几乎让人绝望。我深呼吸了一下,说:
“三木,我知道提起这个你可能有点不开心,但你就没想过吗?叶子可能还在等你,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等你,所以你得坚持,坚持下去,就可以等待和叶子见面的那一天了。”
一颗血色的泪珠从三木的眼睛滑下来,滴到白色的枕头上,像一朵白雪里盛开的梅花。三木的眼睛只眨了一下,就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连同眼光里酒色的大海,永远和这个世界绝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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