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手足无措
一
我是冬天出生的,却喜欢夏季,正像我的名字叫白天,却喜欢黑夜一样。
武汉的冬天太冷,秋天太短,而春天又过于反复无常,只有夏天才真正称得上是一
个个性鲜明的季节。我喜欢在不那么热的夏天夜晚,穿着短裤拖鞋徜徉在武汉的大街小
巷,欣赏灯光旖旎的商店橱窗和身边走过的穿得很少的漂亮女孩,感觉自由自在,无拘
无束。
二
从梦中醒来,浑身是一层油油的汗,床上留下一滩人形的水渍,活象某个谋杀案的
湿淋淋的现场。看看时间,刚过下午三点。走到厕所里冲了个澡,又从冰箱里找出半瓶
跑了气的可乐喝下去,感觉才好些。
"这鬼天气,"我想,"过两天有了钱一定先买个空调装上。"
望着桌上气派的21寸彩显,心里有些后悔一时冲动买下了它。
我到客厅里到处找东西吃,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吓了我一跳。我从摊了一桌的电脑
零件里翻出电话,嗡声嗡气地问了声"喂?"
"你这两天跑哪里去了?"电话里传来老马极具磁性的嗓音,语气里却明显地有些气
急败坏,"你那个倒霉的电话怎么老占线?call机怎么也欠费停机了?我还以为你被人卖
了!"
我冲电话那头无声的咧嘴笑笑,解释说我哪儿也没去,刚换了一个56K的猫,这两天
一直在上网。
"公司出钱给你配个手机算了,"我甚至听见老马在电话那边重重地皱了一下眉,"免
得一到要紧时候就找不着你。"
我说我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吃不起,哪有钱付每月大几十的座机费,老马说现在连民
工都有手机,手机费公司给我报了。我赶紧连声说谢谢。
老马随后对我说了正事,叫我下午到公司去一趟。我随口答应下来。
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一走到楼下我还是险些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吹个跟头,火辣辣的
日头仿佛可以融化一切,我咬咬牙,尽快赶到了最近的公共汽车站。
外地人对武汉最深的印象,一是武汉的大和脏,二是武汉糟糕的天气。
703路公汽起点武昌大彭村,终点在汉口循礼门,每次我过江就喜欢乘这一路车。因
为天热,车上人不多,司机一路开得风驰电掣,乘客们则坐得心惊肉跳,果然车到利济
路就和另一辆抢道的公汽发生了摩擦,撞掉了一个后视镜,两辆车的司机跳下车开始对
骂,引来一堆人围观,两个售票员也加入了骂战,我开始还兴致勃勃地观战,可后来双
方骂来骂去就是一句"苕卖X的",纯粹是比谁的嗓门高,听得人索然无味,车里的乘客像
待在烤箱里,可谁也不愿下车,这天气里步行非中暑不可。除非等交警来不然骂一个小
时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我看看时间已经不早,离我要去的地方也没有几站了,于是走到
驾驶台上,发动了汽车。那个司机马上忘记了到底谁是"苕卖X的",撒腿追了上来,可两
条腿毕竟追不上四个轮子,一会儿就被我甩远了。
车到站我下了车,所有乘客都为我鼓掌,我微笑挥手致意,心情无比愉快。
我在已不那么刺眼的阳光中找到了鸿图广场。
最近武汉新盖的高楼都流行用绿色的玻璃幕墙来包裹,活像一 每 硕大的毫无特色
的芹菜,鸿图广场就是这无数棵芹菜中的一棵。这里和其它所有可能除了在支票上签名
以外几乎没有人用笔却依然号称"写字楼"的高档建筑一样,装饰奢华,租金昂贵。
我们公司就位于这栋大厦的十八楼。
楼下的保安是新来的,见我穿着拖鞋就伸手把我挡在门外,神情倨傲地冲门口的一
块标牌努努嘴,上面写着八个大字:"衣冠不整,谢绝入内"。
我懒得和他废话,返身到路旁的小店买了一双布鞋换上,又找了个塑料袋把拖鞋装
进去,就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楼,然后当着保安的面换上拖鞋又把布鞋扔进了垃圾桶,
保安气得直翻白眼,却无计可施。
三
安特电脑咨询有限公司的金字招牌在楼道的尽头特别的显眼,这个有些俗气的译名
却来自一个大得吓人英文单词--UNLIMITED。秘书小晏一本正经的坐在接待台前发呆,看
见我就冲着我妩媚地一笑,要不是她的一张马脸,也可以算得上是个美女了。
"马总在里面等你,"小晏瞥了一眼我的短裤拖鞋,撇撇嘴说,"又欺负保安了?"我
很惊奇她的脑筋转得这么快怎么也只混了个秘书,含含糊糊的不知回答了她些什么,推
开经理室的门就转了进去,没理会小晏在身后 嘟囔囔的说我还欠她一顿麦当劳。
老马新装修的办公室宽敞阔气,中央空调开得很足,我一进去就全身一哆嗦。老马
客气地招呼我坐下,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给我打开,体贴地问我路上车挤不挤,
是不是很热。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个小眼睛却仪表堂堂的胖子,他就是有这个本事,任何和
他初次见面的人都很难不对他产生好感。我却从心底里回避这个态度暧昧的家伙,可谁
叫他是我的老板呢。
公司里谁也不知道老马的来历,只知道他原来在沿海一带发了大财,后来回到老家
武汉发展,三十岁以前的老马是个迷。我并不关心这些传言。每月的大信封才是我最关
心的事情。
从学校里出来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是在社会上晃,推销过保险,卖过丰乳霜和增高
鞋垫之类的假药,有一阵子还搞过传销,直到碰上老马我才算有了一份相对稳定而且符
合我专业背景的职业。我的工作是使大多数人用得起微软价格昂贵的专业软件,换句话
说就是做盗版的。每个月我从老马那里领一张正版软件回家,然后想尽办法破解软件里
的加密程式。和形形色色的密码打交道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一方面可以满足自己
的成就感,另一方面可以换来每月的衣食饱暖。
我并不觉得羞耻,动辄几千元的价位是没有多少人可以承受的,反之电脑城里五块
钱一张的光盘可以为中国多少囊中羞涩的知识分子和学生解决很多实际问题。我只不过
是把帝国主义的垄断超额利润重新进行合理分配而已。
我把《战魂VI》的解 爻状排探 给老马,他满意地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
交给我,我毫不回避地拆开信封数钱,居然有五千块,多少有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
不解地望着他,老马解释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另两千是大老板给你的奖金。呵呵,
后面还有工作给你。"
老马神神秘秘地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张光碟,"你先回去看看,不要勉强,如果可以解
开的话,酬劳加倍。尽快给我答复。"
我不由好奇心大起,这次的工作明显和以前的不同。光盘是翻刻的CDW,没有任何文
字和标识。究竟是什么软件值得老马这么煞有其事?
"对了这部手机就归你了。"老马递给我一个大家伙,这种手机在电影里通常是黑帮
用来砸对方脑袋的,我叹了一口气接了过来。不用自己的钱买的总是好东西。我还多了
一个防身武器。
四
从公司出来已经是七点多钟,天色阴了下来,大块乌云从东面滚滚而来,转眼间便
风雷大作,大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我有些狼狈地冲进了最近的一所商场,发现四周
挤满了一样前来避雨的男女老少,使得商场里的生意出奇的好。人们不见有任何沮丧的
神情,相反都在兴高采烈地议论着这场雨下下来,武汉会凉快多少天。
对武汉的夏天而言,下雨反而是难得的好天。
我摸摸口袋里的钱,气壮了许多,趾高气扬地在电器柜台前转来转去,心安理得地
询问各种型号的空调的价钱、功能、制冷面积以及售后服务,导购小姐不厌其烦地跟在
我后面耐心地解答我的各种问题,可最终我还是什么也没买,转到五楼的肯德基吃了一
份套餐,又叫了一客咖啡在那里慢慢地喝,全然不理会旁边眼巴巴地等座的一家三口,
一直坐到商场打烊才离开。
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负离子和一氧化氮的味道。马路旁的人行道上,
开始有人搬出竹椅来乘凉。这几年买空调的人家多了,以前一入夜马路上密密麻麻"摆肉
摊"的情景风光不再,受不了空调的老头老太太宁愿三五成群地下象棋打麻将唱楚剧,年
轻人更愿意在大排挡里呼朋引友地喝生啤吃烧烤,或在露天卡拉OK里杀鸡般引项高歌,
拉小提琴的小姑娘和拉二胡的乡下老头穿梭其间招徕生意,自得其乐,互不干扰。这就
是武汉特色的夜生活,不够高雅却绝对实在。
我打的来到大桥下面的一家修车厂去取车。
我的车是一辆二手的红色富康,因为颜色和满大街飞跑拉客的出租车一模一样,有
时我在马路边停下准备回call机也会有性急的乘客直接拉开车门坐上来,碰上心情好又
顺路我也会带一程,然后老实不客气地照收车费,不料一次被捉黑车的便衣逮了个正着,
罚款不说还在分局的过道里蹲了一夜,说尽了好话才没吊销我的驾驶执照。
为了省麻烦,我把车开到一家认识的车行去换漆,顺便查查车况。
车行老板猴子老穿着那件沾满机油和五颜六色油漆的旧军装,从我认识他那天其就
没见他换过,我总担心他一不留神就会烧起来。
我和猴子打招呼时他正在和几个徒弟打"斗地主",一扭头看见是我,一把甩下牌气
急败坏地把我往车库里拉,他几个徒弟在身后使劲坏笑,我还以为车丢了。
进了车库我一眼就看见我那辆红色富康,我沉下脸正想问猴子怎么没给我换漆,他
倒先开了口:"你个板妈的么样开的车?"
所谓"板妈"是一句常见的 汉俗语,多用于表达气愤、焦虑或者不耐烦的?绪,偶
尔用于熟人打招呼,其真实出处已不得而知,但根据本人多方考证,这句话全称应该是
"板妈养的",大意是说某人是被一个平胸女人带大的。
我一听猴子开始骂人,便明白事态有些严重,于是咽回了自己想说的话。
猴子支开车头盖指点着对我说:"发动机 缱 堵得像下水道,电瓶座子烂?了,刹车
垫片已经磨得像一张纸还不换。还有,后 致 钉飞了好几个,悬挂也快?了。我光是换
零件就花了大几千块。"
照他说来我能活着把车开到这里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迹。我一面暗骂把车卖给
我的那小子不是人,一面给猴子陪笑脸。
他骂了我一阵,气也消了一大半,"我等了你一个月,漆也不敢换,你要不来我才是
掉得大。"
我赶紧对他解释自己最近手头很紧,一拿到钱就赶过来取车,"可是……能不能便宜
一点,我就四千多块,这段时间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办……"
猴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我肯付钱心情显然好了很多,掏出一张纸低头算了
一会,搔搔脑袋说:"你拿四千块钱出来就行了,亏的部分算给我几个徒弟练手艺。实在
不能再少,我还没算这一个月的保管费。"我又磨了半天才三千五取走了车。
车子开到路上果然不一样,发动机磨牙一般的噪声没有了,换档也顺手得多,虽然
没有换漆,我还是很感激猴子,尽管他多少宰了我一刀。
五
我心满意足地驾车沿东湖兜了一个大圈,才意犹未尽地在中南路附近找了一家餐馆
停下。不到十一点肚子又饿了,洋快餐毕竟不能当饭吃。
店里没什么人,我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只有一个满脸雀斑的乡里丫头过来招
呼我,仿佛我不是来吃饭而是来打劫的,见我只点了一盘肉丝炒粉和一瓶啤酒,满脸不
高兴地进内堂重新生火做饭。
透过餐馆的落地窗看见对面冷饮店外坐着一个女孩,面前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冰
激凌,她要真都吃了非闹肚子不可。
女孩的短发染成了醒目的栗色,脸上的浓妆未免和她的年龄不太相称。她身上那件
珍珠色的吊带裙只有那些身材窈窕双肩圆润的年轻姑娘才敢穿,我要穿上就该被叫流氓
了。脚上穿着时下很流行的半尺多厚的松糕鞋,身边放着她的比利挎包,包上几个英文
字看不太清楚,好像是FUTURE什么的。
她这一身装束在灯光下的确很惹眼,几个半大男孩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冲她夸张地
吹口哨,她却视若无睹地继续吃她的冰激凌,只不过每样都只吃几口就丢在一边换一样。
我奇怪地猜测她的身份,心下却没有结论,应该是个被父母宠坏了的小女生吧。
我的炒粉这时候也做好了,显然被一肚子意见的伙计故意放了一大堆辣椒,啤酒也
是热的,不过可能是我真的饿了,顾不了许多拿起筷子就吃,直吃得满头冒汗,又就着
啤酒吃了两个冷包子才打着饱嗝叫小姐过来结账。
出门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不在了。
回到车上,我拧亮灯点上一支烟,就着昏暗的灯光把身上的整钱全归到钱包里。我
想我一定像极了一个正盘算收工回家和老婆亲热的挑土司机。
车后门被打开又关上了。我正没好气地想让这个眼神不好的乘客下车,可当我看了
一眼后视镜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上车的是那个栗色头发的女孩。
我一言不发地发动了汽车。
"去哪里?"我沉静地问。
"往江边开吧。到了地方我叫你。"女孩的武汉话慵懒而又温柔,叫人不忍心拒绝。
"不会这么倒霉刚好碰上警察吧?"我想,"最多到地方不收钱就是了。"
我还没老到连艳遇这两个字都不敢想了,可也没年轻到真就相信了。我只是好奇地
想知道她的来历。听说附近的大学有女大学生出来做鸡的。这个想法让我有些惭愧。
汽车穿过了大东门,驶过阅马场拐进了解放路,一直驶过了省军区招待所,女孩子
没再说什么,我也就闷头开车,一直穿过紫阳路到了武昌造船厂,我正想回头再问一句,
女孩却突然叫我停车,丢给我一张百元大钞就下车走远了。
四周黑洞洞的没一个人影,我很是奇怪她一个人大半夜的来这里做什么。脑子里乱
乱地就开动了车,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大发遗憾。
车开出一段路我才意识到不对劲,马上掉转车头回去。
码头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座废弃已久的吊车矗立在江边,陪伴着江风拂过水面哗
哗的潮声。
我沿着江堤向前仔细寻找,结果只发现了女孩的挎包,女孩踪影全无。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借着月光气急败坏地在江面上极力搜寻,看见了波涛中一颗忽
沉忽浮的脑袋,我马上蹬掉拖鞋跃入江中。
说实话我并不是一个英雄意识很强的人,如果对方是一个中年妇女我会考虑报警,
如果她是个三百多斤的胖子我也许会干脆走开,可她毕竟是我开车带来的,况且又是这
么个年轻漂亮的女孩。
女孩已经半昏迷了,所以我没费多大事就把她拖上了岸,可出了江面她突然又发疯
似地要往江里跑,我七手八脚地抱住了她,她吐了我一身就晕了过去。
我抱着她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如果被人看见我可是有口难辩,我可不愿意再在局
子里过一夜。被手铐铐在桌腿上的滋味真他妈不好受,不能站也不能躺,只能半蹲着,
那次出来以后我整整三天没能直起腰来。
我看她吐得也差不多了,估计晕倒也是因为受了刺激所致,看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我犹豫了一会把她扔到汽车后坐上,又转身拣回了她的包。
这时候我才看清包上的字是:"NO LOVE NO FUTURE"
我直接把车开回家,一时不知道该把她往哪里放,我们俩身上都脏得可以,可如果
她穿着湿衣服过一夜,明天非病不可。
我只好把她脱光,找来一条新毛巾帮她擦干,然后放在我的床上,给她盖上毛巾被。
幸好天气已经凉快下来了。
天知道我怎么能如此镇定地面对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不过就算是三十年没见过女
人的超级大色狼被吐了一身酸臭也该倒了胃口。
等我洗完两个人换下来的衣服,天色已经微明。
我坐在马桶盖上睡着了。
六
一觉醒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躺在了浴缸里,全身咯得酸痛,我挣扎地爬起
来,所有的关节都一阵劈啪乱响。
我冲进卧室,女孩已经不见了。
要不是女孩的吊带裙和内衣还在卫生间里晾着,我会以为昨夜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我只是不明白,难道她光着身子就这么跑了?
第一章完
[ 此贴被一手臭牌在2005-11-15 15:51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