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一个晚上,丈夫在床头灯下看《极端的年代》,我在看电视,电视在播放《橘子红了》。我回过头对丈夫说,我想买个房子自己住。丈夫深深盯视着我,脸上的表情有点硬,我伸手摸摸他的脸,细细的说,没什么呀,只是上下班太远太花时间,只是想有个自己的空间,还有,我一个人住,你来看我就像看一个未婚的女人,多浪漫呀。丈夫似乎是被最后的那种说法激动起来——想想是啊,我的老婆她自己住会是怎么样呢?会和现在这个穿着碎花睡衣,躺在被子里看电视的女人不一样吗?
于是我们热烈讨论起来,一起憧憬两人分而合,合而分的生活。在秋天的晚上,外面细细地下着小雨,窗帘内晕黄的灯光将我两的影子叠加在一起。
我们选定了一套一室户带内阳台的小房子,在恒通路靠近苏州河的一幢高楼的20层。内阳台有开阔的四扇大窗,望向窗外,南面的苏州河静静流淌,像是在回想往日的时光;东面远望是高架,车辆川流不息奔忙着,确确实实宣告着当下世界的状态;近处的大小绿地、高矮楼房,尽收眼底。应我的要求,设计师将我的小房间涂成柠檬黄、中灰色和米灰色,而厨房是黄绿色的柜子和蓝色的地砖,卫生间则是蓝色和白色的组合,书架、门和窗框都是白色的。
当我在少女的时光里,曾经幻想独自拥有一个座落在海边的白色小房子,有白色的门和百页窗,有黄色的墙纸,窗帘则是蓝色的,一开窗,就可以看到大海。古希腊有故事说,一对男女隔着海峡,男的每天等着对面房子的灯点上了,就游过海峡和女子相会,不想一晚风将灯吹灭了,那男子失去了方向就被浪涛埋没了,那女子也纵身跳了海。因为有这样美丽的故事,我总想在海边有个白色的小房子是再浪漫不过了,那房子须离沙滩有点距离,须得穿过一条小路才到海边,小路两边是青色的树林。
独自拥有的白色小房子被尘封在记忆里。先是和父母住,再是住在集体宿舍里,然后就结婚了,和丈夫住。父母那儿有八仙桌、大的雕花床,有父母的味道;在我和丈夫的家里,大衣柜里丈夫的睡衣我的衬衫混合着,客厅有丈夫的书、军舰模型、CD,也有我的花瓶、杂志和小玩意儿 ,混合久了,彼此的东西就习染了彼此共同的气息了,这气息是两人一起酝酿的,是“我们”的了。
在冬天的早上7点多,我搬到了这个20层楼上的小家。我搬来了那些花花绿绿的裙子,也搬来我想看的DVD片,搬来《追忆似水年华》、川端康成的文集、《猎人笔记》,还有梭罗和村上春树的生活,以及各色的时尚杂志、香水和化妆品。我在墙上贴砖画,将红色靠垫扔在地板上,往冰箱上贴猫头鹰图案的冰箱贴。我的床上依偎着两个大玩具熊,在书架、墙角也立着、躺着各种神态的玩具熊,那都是我多年的收集,全搬了来。
当一切整理完毕,夜幕降临。窗外是密密的灯光,高架上的车灯一点点不停地移动着,我猜不透在那每个灯光下会有怎样的故事发生。将竹制卷帘放下——啊,这下是我的空间了,完全的,我的,女人的。落地灯晕黄的灯光打在墙上,柠檬黄被渲染出亮黄色和灰黄色,而灰色墙面也染上了一层黄晕,温暖而柔和;松木家具散发着迷人的芳香,梳妆台上有我喜欢的各样香水,灯光将奇巧的瓶身勾勒得晶莹剔透,墨绿色的玻璃花瓶是插满红色、金黄和白色、绿色的小野菊花,我嗅了嗅菊花,看看镜子中的自己,普鲁斯特说,看闺房中的花朵的插法,便似乎窥见了女人私秘的生活,那花是女人的闺中密友呀,日日地和女人的香气相混和的。
第二天丈夫走之前,将电脑调试到最佳状态,教我如何开防盗门;还说晚上10点以后回来一定得有人送,不要单独和一个陌生男人乘电梯——他大概是想到了《梦幻剪刀手》中的情节了。等丈夫左右不放心走了,我就爬上床看《卡尔维诺文集》,我有种逃学在家的窃喜,有种谎称生病不去上班的兴奋。夜里11点丈夫打来电话,充溢于耳的是潮涌的旋律,那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丈夫将声音开得很大,让所有的房间充满音乐,他在电话中说,一个人听音乐,真畅快呀;他还说,家里我空出来的书架被他的军舰模型占领了,他还打算“扩军”,多做几个模型——哼,哼,他将我们的家变成男生宿舍了,他比我还兴奋于一个人的独处了。丈夫说,电话里我的声音很温柔,他真想穿过电话线摸摸我的小脑袋。我想着他整个地缩在蓝色的大沙发里,将脚翘在桌上听音乐,只开一盏小灯,边上是蓝色的“勿忘我”。真的,空间的距离让我们彼此恋恋于心了,那平日里琐碎而繁杂的唠叨和不满全被抛诸脑后了。我热衷于与丈夫煲电话粥,声音穿过无法记数的空间,传达着美妙的感觉。我开始盼望每周三回到“我们的家”,而丈夫盼着周末来我这里相会。
一个人住,在冬天,在二十层楼上。我的房子周围也是同样的房子,张开着不可知的窗户,那里面定有神秘而新奇的人,有多彩而绵长的人生。我的房子,我自己,也好像沉入到这个世界中,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穿行于来来往往的人群间,在电梯里上上下下,与许多陌生的脸孔面面相觑,一任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在身上,我的心追逐那远去的电车……是哪个友人回忆他坐在塞纳河边,树叶纷飞,阳光在水面上洒上无数的亮点点,来来往往的是各个国家的人,大家都是互不相识的“过客”,置身其中,他反而忘记孤独了。
在冬日的午后,从二十层楼下来,一个人穿过弄堂,去乘地铁。顺便买了《环球时报》,还有一包糖炒栗子。去到“思考乐”书店,买来韦尔乔的《梦游手记》,还有德尔·朱迪切的《身影离开大地》;再到百盛广场,挑了半天挑到一条绿色和咖啡色交织的围巾,有多彩的穗边;那时候,张艺谋的《英雄》在大街小巷放映,不免还是掏钱看了;出了影院,拐到“丁香酒吧”要了一杯咖啡,网络上有篇文章评价《英雄》,说是“换了几种做爱姿势,总是达不到高潮”,想着这话,在酒吧隐隐绰绰的光影中,一个人无声地笑起来。
在冬天的二十层楼上,一个人凭窗远望,丈夫打来电话问我在干吗,我说在看月亮。上海的夜空原来是紫色的,人世间太多的光辉直达天庭,那月亮也黯然失色,只将如纸壳一般的淡黄的脸心不在焉地探出来,好似我一望它就化为“无”了。我忽然的觉得自己又多愁善感起来,好似回到校园时光,好似依旧是那个在镜子前左右顾盼,细细的长碎发半遮着粉红小脸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