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深秋回眸,看看见清晨的北京站,一个扎着高高马尾穿着一身牛仔服的女人,混在一群年轻朝气的学生中间。十二年前画面里的我,眼神还没有多少东西,脸上飞扬着年轻的气质。十二年一轮回,我们在变老中长大,在长大中变老,理想的人生仿佛是这样的:一个人走路不要带太多行李,一生不要背负太多垃圾,一路捡,一路扔,得了,舍了,丢了,算了。
我肯定做不到,但我努力喜新厌旧。如今记下来,算是一种和往事干杯的仪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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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绝对是头好奶牛。我的女儿四小姐被我的奶水养的小肉瓷实,身体倍棒,发烧搓上二两白酒第二天酒消烧散。奶到一岁快四个月,奶牛胸前还有一对巨乳,都说胸大无脑,但我脑门很清醒,觉得总有一天我会从良种奶牛的位子上下岗,是时候给她掐饭碗了。断奶很顺利,我没有像其他母亲一样当了逃兵,让孩子哭天抢地以为被母亲遗弃了,我带着我的孩子断了她十分依恋的饭碗。
断奶后我有宏伟的减肥计划,跟着我大嫂混在广场舞大军里浑水摸鱼,那时候的广场舞还没今天的花样百出,以瞎跳为主。我悲哀的发现,乳汁还没有完全退潮,加上满身肥腻,我的乳房简直是一对活蹦乱跳的大兔子,恨不能离开我跑出去撒欢。
我去大商场买了平生第一件很贵的品牌内衣,我的两只大兔子终于安分了。生育之前我对内衣的概念很模糊,只记得青春期穿那种胸前开扣的小褂,日益发育的乳房如同花苞鼓胀让我感觉羞耻。美少女和艳丽少妇时代就是胡乱穿,不妥贴的状况时有发生,总之对待自己的乳房简直像屠夫对待两块猪肉的感觉,随便甩在案板上。
那件品牌内衣如同作家的灵感,指引着我的思想,朝着开一家内衣店的方向。
有人说天蝎座的人绝对是阴谋家。他们一旦制定目标,就开始战略部署。
2005年的九月里,四小姐上了幼儿园。一个自己带孩子的母亲终于熬出头来,我就要开始规划自己的人生了。选品牌,找店面,还把自己中规中矩很多年的头发烫成黄毛,老公惊呼一只野鸡飞进了家。我也活活饿掉生育带来的一身肥膘,胸前扣着略微丰满的碗,穿着一身牛仔装,满头黄毛扎成高耸的马尾巴。我由奶牛变成一只鸡,张开翅膀要奔向中国的心脏城市:北京!
开往北京的列车在晚间出发。到了H地,老公打来电话,电话里传来四小姐的哭声。熬过了初上幼儿园白天分离的焦虑后,这场夜晚和母亲的小离别让孩子感到害怕,之前所有的预防针白打了,她的哭闹让老公焦头烂额束手无策,我从电话里听见他的狮子吼:回来,打的回来!
H地离我们那里只有六七十里路,可是回不去了,我必须义无反顾走出第一步。
双层卧铺汽车在黑夜里像一粒子弹飞出去。一整夜,耳畔是呼啸的风声。那床肮脏的有着浓重烟油子味道的被子,很多年想起来味道从未散去,孩子的哭声灌满母亲的胸膛,一夜无眠。
凌晨四点钟,汽车到达北京。挑开车窗帘,看见车站的灯火幽幽暗暗。北京还蒙着面纱,没有醒来。一个从未出过家门的家庭妇女,带着一孕傻三年的余温,一夜穿过中国的另一个大城市天津,终于直抵心脏北京。北京纹丝未动,我的心脏无疑是激动的。
夜间出发的汽车多是载着提货的服装店店主们。女人们在车上横七竖八睡到五点半,天光泛亮,开始打着哈欠手拿小推车,鱼贯下车。附近大红门服装批发市场有个早市,据说这里的衣服走便宜时髦路线。我心里有些不屑。我要去的地方在海淀区一家高档写字楼内,那个内衣品牌的名字有点日本味,曾经在搜狐网易新浪铺天盖地做广告,绝不是什么野路子。
车上差不多就剩我一人和一车烟油子味的破被子,我也下车。内衣公司八点半才上班,时间多的让人心慌。一下车走进陌生的城市,才是真的心慌。那时候,纵然心怀天下,可我从走出齐国和鲁国,我在自己的鸡窝里孵蛋和公鸡掐架很凶,一下子孤身闯进了北京城,我突然很害怕被人拐跑了。我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走进了一波学生模样的人群,他们似乎在等着接站。那些脸庞如同开在早晨的花儿,露水新鲜。
除了我的头发黄点,那时候的我脸上还没有皱纹,头顶上还呼呼冒着没见过世面的傻气,我混进去,自恋的想,是不是人们也把我当成学生的一员?
我终究要从分散而去的人群里水落石出,孤身走我的路。
北京海淀区的一家写字楼内,城市的白领挂着有职业的笑容,如同肉贩子的笑很油菜贩子的笑很水。每个人都很匆忙,忙到连一场碰掉文件夹的艳遇都不可能发生。
我走进了去,怀揣着一个叫梦想的东西,我从未知道,我就这样掉进了一个漩涡。
2我见到了小Z,这个湖南人在电话里有着甘蔗般的男中音,现实的肉身扑眼而来,很像一掀锅盖,热气腾腾的一锅白面饽饽。他就是粉面男人。
小Z带我去参观他们的展室。那些图画上妖娆的内衣就在眼前,我穿行其中,听着他甜腻的男中音讲公司的发展大计,店铺的培训计划,蝴蝶般赚钱效应,美丽人生的画卷正在徐徐打开,内衣店老板娘毫无疑问是画卷的女猪脚。这时候,一个操着南方口音的女人拿着文胸问怎么没有R加一圈的标志。这个标志是注册商标。小Z一番解释,意思是品牌为日本引进,商标正在申请之中。
XX国际将内衣定性“女人小贴件”的时尚概念。乘船去扬州,看一看大姐的花裤腰……大师们灵感一闪,内衣品牌名称就取自这本诗集。
到底有没有这样一本关于扬州美女的民间诗集,我无从考究,家庭主妇的心需要春风雨露,掩藏那些蓬头垢面。顺理成章签合同,交了一万的加盟费,首批三万的货款,先交一万,只等装修完毕,再打余款给他们。
签完合同,一个从未做过生意的家庭主妇还想多取取经。感觉小Z的甜度有所下降。女人的心是冷风中的树梢梢,敏感的动着。再问下去就要暴露更多的不经世面,于是礼貌性告别这家高大上的公司。
我在电梯里遇见一男一女,他们操着浓重的京腔,说着房价,他们说房子已经涨到七八千一平米时,把我这个土包子下了一跳,我对首都人民充满了深刻同情。那时候我们的十八线小城大多数人家还住在计划经济论资排队分配的住房里,老公单位属于红烧肉级别,我们拿到结婚证马上分到三室一厅的房子。三个卧室齐朝阳,仿佛朝着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上。多少年后才明白,个人奋斗远不如紧跟政策的买房更有价值。假如时光倒流,我一定拱手抱拳请教那对北京男女,倾其所有在五环内买一套房,然后十二年后坐拥千万富婆,而不是在生存里兜兜转转。
从中国的心脏回来,我一头扎进店铺装修中。
小张是我的装修师傅。我和他早就认识,他外号张大吹。他说自己碰上了史上最麻烦的装修,他请的南方师傅对他抱怨活难干,要他加钱。他在很多大工程的间隙接了我的活,仿佛打个牙祭,看在朋友情面上,基本不赚钱。
我虽然头顶还是冒着傻气,但一趟京城闯下来,对张大吹的话也能看个三七二十一。
装修果然磨蹭了快一月才出来雏形。我们把店铺前门关着,每天开着后门进出,每天和小张聊天看师傅干活。我常听小张讲他漂亮的媳妇,感觉小张这么其貌不扬的家伙娶了桃花般的老婆,简直走了狗屎运。
我说等内衣店开起来,小张媳妇可以享受VIP待遇。
小张说他媳妇根本不在当地购物,内衣都是去D城大商场购买最贵的。再看小张,每天工服披挂上身,头顶的毛像鸡窝,标准农民工形象。
那时候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希望内衣店永远不要开前门,似乎开门营业,就有潮水冲刷过来,将我拍扁在沙滩上。后门的风景里,张大吹和我聊他如花似玉的老婆,一阵刺耳的电刨子声音传来,让我听不清他老婆买的是高跟鞋还是新大衣。
我又开始在电话里听到湖南甘蔗的声音,小Z不断催首批款到账。我早已备好银两,如同箭在弦上,一声号令,齐齐发出去。
红红的烛火在案头,我的心也照得发烫。第二天我就要去银行了,犹如新嫁娘要出嫁了。
这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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