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自由
洛克威尔可能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响应小罗斯福总统1941年1月“国情咨文”演讲所绘的“四大自由”。当时二战正在欧洲如火如荼地展开,而美国民意反对参战的意愿很高(美国是在1941年底珍珠港事变后才参战的)。罗斯福藉着这次“国情咨文”希望唤起民众认识自由的重要,而不只是满足于舒适的生活。面对纳粹的极权统治,和其对全人类自由的威胁,他期望将来的世界是建立在人类四大自由的基础上。这四者是:“言论自由”、“宗教信仰的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和“免于恐惧的自由”。可以说,他为了对抗纳粹的侵略,立下了道德的基础,而不只是诉诸于爱国心或者美国的利益。
洛克威尔被这个演讲所深深地感动,他花了7个月的时间,专心画了这四幅画,画完后,人也瘦了15英磅!在1943年《周六晚报》逐期刊登以后,美国财政部把这套原画拿到16个城市去展览,并因此募集到1亿3千2百万元的战争公债。
值得注意的是,罗斯福总统的四大自由与美国宪法《人权法案》第一修正条款所列的:言论自由、宗教信仰自由、出版自由、和平集会权利和向政府请愿、申冤的权利,这五点稍有些出入。这可能是因为罗斯福关心的是普世的基本需求,而不是美国的特殊国情。
《免于恐惧的自由》,1943
洛克威尔给《免于恐惧的自由》所选的题材很温馨,虽然这个自由所牵涉的课题很严肃,因为当时在纳粹德国生活下的人就没有这个自由权,犹太人正在集体被屠杀,日本在中国和亚洲也正在制造恐怖和屠杀。但是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对夫妇,他们正照顾着两位孩子入睡,说不定母亲还刚刚给他们讲完故事。我们也可以看到地上躺着的玩偶和楼梯间射进来柔和的灯光,一片安静、祥和的气氛。
大导演史蒂芬·斯皮尔伯格热爱洛克威尔的画,也是他原画的收藏家。他曾提到在《太阳帝国》这部电影里面,他不但借用了这幅画的情景,描述这个在战乱中住在上海的家庭,后来当这位小男孩被送到日本集中营里面的时候,皮箱里就带着这幅画的印刷版。虽然这个插曲在时间上不太准确,但却是意义重大。这位与父母冲散,被关在集中营里的孩子,拥有了一张能够给他安全感的图片。
《免于匮乏的自由》,1943
《免于匮乏的自由》用的是感恩节大餐的镜头。我想它对美国人的意义可能更为重大。
《宗教信仰的自由》,1943
《宗教信仰的自由》(又作《崇拜的自由》)是洛克威尔比较满意的两幅之一。画的上方还写着:“各人按照自己良心的选择”,这真是宗教自由一个贴切的表达。没有人(包括师长、官员和邻居)有资格告诉你如何去崇拜,到那里崇拜,或是崇拜谁,因为他们无法取代你的良心。
《言论自由》,1943
《言论自由》这幅画是四幅中最受重视的作品,也是洛克威尔本人最喜爱的一幅。它描绘在镇民大会中,一个原本内向的人站起来发表异议。众人虽然不见得同意他,但却尊重他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利。这是民主风度的表现之一。言论自由、表达自由与出版(新闻)自由常常被相提并论,它是尊重并保护公民的表现,让他们可以凭着良心发言。民主的可贵并非因为它能代表大多数人的利益,也不应当是个由大多数民意作决定,而消灭异声的(专制)制度,正确的民主是尊重,甚至保护,少数人的权益的。
但是所有的权利都有其责任和限制(制衡)。例如,我不可以假藉言论自由去伤害、毁谤他人。这中间的尺度就是法律和政治的议题,是有其政治和社会条件的。一个政治制度在观念上如果不看重个人的价值,不以保护弱势族群为己任,它就不会重视言论自由。洛克威尔这幅画就暗示了,这种尊重是自明的,它正与基督教的教义相吻合,深植于美国人的心中。(这里有个小插曲,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右后方画家自己的部分面孔?)
但是,相对于执政者的观念,这些责任和限制还有另一个先决条件,那也就是约翰·亚当斯总统1798年所说:“我们的宪法是只为有宗教心和有道德心的民众所设立的。它不适合用于管理任何其他的人群。”
我深深觉得这句话就是美国建国的关键点,有人说:“美国的宪法是建立在基督教信仰的基础上”。我认为,那远不如这句话:“美国的宪法是为有宗教心和道德心的人所设立的”要来得准确和恰当。面对一批暴民或强盗,就是再完善的制度也无济于事。
可是,随着美国社会的多元化,以及宗教心和道德心的下降,我们也看出“言论自由”所带来的一些问题。色情行业的泛滥就是一个例子,虽然公然色情买卖受到法律禁止,但是各种渲染色情的娱乐方式和出版却是受到法律保护的,使得许多青少年的身心受到残害,这难道是保护言论自由所必须付的代价?
又例如为了保护少数人的言论自由与表达自由,社会上加强立法,制止“仇恨犯罪”(hate crime)的发生(例如种族歧视、性向歧视、宗教歧视)。但是它也常常被用来保护另有企图的“活跃分子”,把道德议题转换为法律的问题,反而制止社会良心的发声。这难道是一个自由社会无法避免的“必须恶”(necessary evil)吗?
又到了选举的时候,特殊利益集团、政党和候选人不择手段,造谣攻奸,扭曲丑化,完全失去了“言论自由”的原意,让人看到民主政治最丑恶的一面。这种行径,其实在美国开国先贤的政治斗争中就开始了。只不过是“于今为烈”罢了。
但是,如果我们拉长距离,知道无论如何立法,政治程序本来就不是完美的。如果把制度建立在这个认知上,如此来看,美国的经验或许反而说明了,表面的“和谐”可能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在混乱中还能维持彼此尊重,还能够守法。
这表明,因为人类的堕落,民主与自由无法避免地会是乱糟糟的,也必定有其黑暗与不公的一面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更不能单用隐恶的方式维持表面的太平。其次,更是因为堕落和腐败不仅表现在民众的一边,也表现在执政的一边。因此一个由宪法保护,有制衡机制(checks and balances system)的民主和自由的制度,是在不完美的现实中最合理的管理方式。至于实行得是否完善,那就要靠人民的素质(文化、宗教、道德心)和政府的智慧来决定了。
我不知道洛克威尔作画的时候,或是历史学家与哲学家威尔·杜兰在那期《周六晚报》写相应文字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这些,但这却是我个人心里的感受。
说明:本文作于2010年,2012年被“以诺文化”收入《绘画大师的心灵世界》。